「我有話對你們這群毛小子講！」

駐留在坂本城中的光秀夫人以及族人們一直堅信他會回來，雖然知道必須要自決於世，仍一直等待著他的到來。

長閑齋將剛剛為侄子光春斬首的刀帶在身上。首級與此刀不久經堀秀政之手送到了三井寺秀吉處親自檢驗。

「是左馬介大人嗎？您果然不同凡響，想必美名定會流傳後世。應該馬上就是臨終之時了，不知您還有什麼話？」

「左馬介大人到來之後再離開人世也不遲。」

「八之丞，清三郎，一個個往槍中填彈藥太慢了。換著火槍，有多少彈藥就打多少！」

「我吩咐的東西呢？」

「我乃光春叔父明智長閑齋。想要我項上人頭的儘管上！」

「不管怎樣，先運到這裏來。」

「沒什麼了不起的！被一位已六十七歲的老武士的槍嚇得不知所措的話，以後活下去對世間也沒有任何意義。想要取這顆頭顱的小子們，上啊！」長閑齋誇口道。

「不知為何，我感覺到十分開心。特別是能夠再見您一面，令我感到格外幸福。請您不要挂念此處，去尋找您的最終歸宿吧，不要被敵人恥笑。」

話音剛落，只聽一聲異樣的聲響傳來。光春消失在火光與黑煙之中，箭樓所有的城堞中都同時瀰漫出硝煙。

監物對著箭樓上再次慌忙喊道：「左馬介大人、左馬介大人。我還有一事相問。希望您再出來一下。」

之後，偌大的城池更是顯得空空蕩蕩。在這巨大的空寂之中，僅剩下來少數有血緣關係的人以及少數女人和極近的近臣。

說完，光春彷彿著急自決一般，從城堞處隱身不見。

光春說：「剛剛交到您手上的東西都是光秀大人立功時從信長公那裡得到的獎賞。這附帶的清單請您過目一下，虛堂的墨跡、茶碗、茶葉罐的名品，還有大刀以及其他幾樣物事。」

「好！」

「謝謝！那麼……」

說完，將所有的東西全部用細繩緩緩放了下去。

他幾乎是https://read.99csw.com在驅趕他們，讓他們儘快從搦手逃走。

堀監物感到十分意外。敵方眾將士也一齊把目光集中到了那上面。光春與監物之間又交談了幾句。

「這算什麼！」光春在高處笑道。

光春瞥了一眼下方。

然而，一名敵人從火海中跳了出來。

光秀的夫人將自己的孩子以及親族的孩子等孩童都置於自己身邊，與光春的夫人坐在一起。

「是！」

因為城中士兵大部分已經四散而逃，所以武器數量眾多。他打完一槍之後立刻再拿起另一支槍，如此不斷進行射擊。箭樓中的七八名隨從以及部將都像他這樣對敵人猛烈射擊。

「雖然我還有些彈藥想要招呼，但今日就到此為止。全城馬上就成一片火海。恐怕之後連我們的骨頭也找不到。不過，我不忍這些物事盡化成灰，所以還要煩勞您的手讓它們再回到世間。您收下吧！」

「叔父，拜託您了！」

「哦，什麼事？」

「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然而，事與願違，我方已敗於山崎。聽聞光秀大人也于昨夜在小栗棲附近離開了人世。唯任日向守大人的離世也同時斷了我們的希望。我再重申一遍，我代表光秀大人以及族人們謝謝大家毫無二心地支持我們奮戰至此。這一城便是我們明智一族的墳墓了，諸位作為武士堅持至此已經盡了自己的本分，不會再為人所恥，所以請各位不要枉死於此，回到自己的故鄉去錘鍊自己的武士之魂，將今天的教誨活用到自己的一生之中，成為一名好的武士。這是我光春給各位最後的命令，希望大家能夠謹守。」

「是啊，要去哪裡呢？是去嵯峨賞花還是去竹生島泛舟賞月呢？」

被攪亂的敵眾終於齊齊把槍口對準了他。此時，堀秀政麾下直屬將軍的武士藥師寺某制止了準備襲擊長閑齋的火槍隊道：「侄子與叔父都是好樣的！雖然令人傷感，死也要死個好樣兒的。您的首九九藏書級就由我來領吧！」

然而，女人們大多數都涕淚滿面，這使得孩子們的童心中也感到不同尋常的憂鬱。平常的話，孩子們都是把長閑齋當作很好的玩伴，圍繞在他的膝下，今天卻都纏在各自的母親或者奶媽身邊寸步不離。

緊緊倚靠在一旁的孩子的喊聲與突然的哭聲一時間充滿整個客廳。其中，只有長閑齋的聲音依舊明朗，「不要哭，不要哭。武士的孩子是不流淚的。爺爺與媽媽都陪著你們一起，大家牽著手一起踏上死亡的旅途。來，都乖乖坐下，爺爺挨個送你們。」

左馬介光春的妻小當然也在其中。另外，光秀的妻子、親眷也都從龜山城中退居到了此處。因此，親族中的老幼|男女數目也著實不少。光春將大家都託付給了叔父長閑齋，讓他將眾人都集中到主城中一間寬闊的房屋中去，不要慌亂。這個任務應該是十分棘手的。然而，老人臉上卻沒有一絲愁容與哀傷。依舊像往常一樣，一邊與孩子們嬉鬧，一邊在橋廊下來來回回數次，終於將大家都無礙地安排到了一間客廳中去。

左馬介哈哈笑道：「那是日向守平日里極為鍾愛的名刀，而且是與明智家極有淵源之物。我特意將其取出，就是想在黃泉見到光秀大人時親手把刀交給他。火馬上就要燃燒到主城了，我已無暇再說他事。監物大人，繼續進攻吧。」

「在！是周防守嗎？」

其間，光春一直沒有停止射擊。不久，三宅周防守與其他四五名士兵抬著三四樣或用棉被包裹或用席子捆紮的東西來到光春身後。光春見后，突然對周圍士兵下了休戰的命令：「停止射擊！」

他坐在正中間，嘴裏念念有詞。

光秀的小兒子乙壽丸今年八歲。因為內城中眾人一起出來的情況實在極為少見，感到奇怪，所以才這樣問的吧。

這名老武士從火海中奔出，提著長槍猛然向堀軍一角襲來。

不久，光春到來，催促光秀夫人道：「敵人已經逼近城https://read.99csw.com來，請您不要有所顧慮，動手吧！光春不久也會追隨而去。」

「爺爺，大家這是要一塊兒到哪裡去啊？」

這是奉光春之命，隨從奧田清三郎與船木八之丞兩人放的火。橋廊下隔斷庭院與這邊客廳的隔扇上映出紅彤彤的火焰。

他手拿長槍站出來，終於將長閑齋打倒，並取下了他的首級。

最終集結起來的連三四百人都不到。看來有半數以上的人在聽說光秀死訊之後，在昨夜便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

他對妻子說了最後一句話，便立刻離開了。

敵軍的吶喊聲也瞬間平息下來。堀秀政的表兄弟監物來到了箭樓下面。

事實上他的槍並未刺到任何人。真正決心赴死的人，其行動並無老幼之分。他看起來就像一頭意氣風發的雄獅一般。

監物看了一下清單。然後命士兵打開包裹，一一對照后回答道：「按照清單，所有物事都確實收到了。不過，不知您為何要將辛苦積藏的寶物交到憎恨的敵人手中呢？您有特別想要贈予的人嗎？」

秀吉將首級與刀擺在眼前，對左右說起自己這樣的一次回憶：「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光秀第一次受領坂本城，我作為信長公的使者前來祝賀，當時受到了他的熱情款待。他十分想讓我見見他的這個表兄弟光春，幾次派人去叫，但是最終光春都沒有出現。歸途中，我經過湖畔道路，見到松林中一名身著暗紅盔甲的男子正一心一意地練馬術。他對這邊的隊伍望都不望一眼，只是一個勁兒地在馬上馳騁。後來聽說，那好像就是左馬介光春。那時我就感覺他是一位有氣節的人，今日他果然將其真正的價值展現在了天下人面前。我真心希望他能在我麾下效力。然而，如今就算可惜也無濟於事了，如曇花一現！」

此時，城的正門處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敵軍已開始進攻城門。石牆上到處可以看到爭先恐後攀爬上來的敵人。搦手那邊也起火了。這方的火勢與九-九-藏-書剛剛城中人自己在主城中放的火燃到一起，瞬間便覆蓋了整座城池。

光春入城后，留守在此的全家男女老幼都圍攏到他的身邊，彷彿他便是降到這片焦土上的活菩薩一般。

「左馬介大人，在嗎？」

冒出黑煙的隔扇上一整面濺滿了血跡。有的母親用盡最後一口力氣呼喚著孩子的名字。然而，這一切只是瞬間的震撼。眾人都交刃而死，沒有一人落下。只剩長閑齋一人從廊下沖了出來。

雖然依舊硝煙瀰漫，但一令之下，周圍立刻寂靜無聲。左馬介光春從槍眼處探出半個身子望著敵軍說：「彼方大將可是堀大人？我是守將左馬介光春，有話想要對堀秀政大人講。」

「叔父，大家都齊了嗎？」

平日里，家中兒女以及坂本城眾人都把他看作「悠閑之人」「開朗之人」，彷彿是家中的玩具一般。然而，今日他在見證光秀、光春的妻子以及男女老幼自決之後，又登上箭樓，等光春剖腹之後為其斬去頭顱，待三宅周防守等將士也自決之後，他才將箭樓下導積的火藥點燃——盡了最後的責任。

「夫人，不要慌亂！」

光春又登上箭樓，如此指揮身邊所剩無幾的將士。他自己也端起火槍從槍眼中壓低槍口對敵人進行狙擊。

「已經運到箭樓下面來了，如何處置？」

「我怕……」

「敗者已矣，連天下也要交給勝者，這點茶器名刀之類又算什麼！然而，我認為這些名器也有生命，它們只有在主人在世時才屬於某位主人，所以我一直堅信這些東西並不屬於我，而是屬於天下，屬於世人。人的一生何其短暫，我只祈求這些名器寶物能夠長存世間。如果讓它們在火中毀滅，那便是國家的損失，後人也定會嘆息武門之人不明事理，因此我才拜託于您。至於它們會去向何方，那已經不是時間所剩無幾的光春能夠有暇顧及的了。能夠在世間流傳，讓世人玩賞，這便夠了。讓有資格擁有的人持有，任憑其在世間漂流吧。」

九九藏書「是！」

「死了嗎？……長閑齋這位老人曾是位十分有意思的老人。特別是光春，實在是可惜啊！」

「真是熱鬧啊！有這樣多的同伴，不管去哪裡都不會寂寞了。」

城牆外的槍聲傳了過來。眾人剛剛離開的內城中突然冒起了滾滾濃煙。

「也不是什麼其他特別的事情。聽說世間著名的吉廣江的腰刀便在明智軍中，剛剛收到的名器裏面卻並未見到，而且也沒見清單上有所記載，不知您是不是忘記取出來了。如果是一時疏忽的話，我可以等您從庫中取出來。」

下一瞬間，只聽轟然巨響，箭樓瞬間傾塌，化為一片火海，是導積的火藥被引燃。

箭樓爆炸崩塌，全城頓時化為一片火海，圍城的眾人因為火勢太大，也將包圍圈散開來。

光春立刻下令道：「我有話要對大家說，將士們都集中到主城中去。把到城外去的人也叫過來。」

在樓梯口只露出半邊身子說話的人是三宅周防守。周防守立刻下到二層附近，對下面的武士揮手道：「上來，把東西也都帶到箭樓上面來。」

光春今生中施了最後一次禮。

此時，從內城橋廊下，一名老人帶著幾名孩童與貌似母親的人，還有幾名侍女，張開雙手向這邊走來。這是光春的叔父明智光廉入道長閑齋，一位十分有趣的老人。

左馬介光春說完后，把庫中的金銀器物以及身邊的各種物事都分給了眾人，催促道：「快點逃吧。出搦手沿山過了四明嶺應該還有可以躲避的地方。總之，不要成為我們一族的累贅。快、快！」

這個人今日也與平常一樣，一點兒未變，依舊十分洒脫地哄小孩子嬉笑玩鬧。夫人與侍女及乳母本來都別過臉悄悄拭去眼淚，此時聽到長閑齋的話也不禁眼含淚水綻開了笑靨。

「呀！是監物大人！」光春向下窺視道。

坂本城是明智一族最後的據點。左馬介光春及其族人與肱骨之臣毫無遺憾，死得其所。就在這日，世上稱為明智方的就連一城一兵也從此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