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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流浪兒

第十一卷

流浪兒

對面有農家還亮著燈,三藏走近後門詢問道:「大叔,剛才有沒有一大隊馬匹和武士經過這裏?」
乳母眼中泛淚,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活。
阿通害怕這個醉漢萬一發難,立即坐直了身子。三藏藉著從竹窗灑落的微弱的月光緊盯著她看,酒意頓時全消。
「又不是要住上幾晚,只要我跟著你就很容易了……不過,到凌晨卯刻(早晨六點)三藏還有件生死攸關的重大任務。如果不完成這件事,我哪裡也去不了。」
「哪兒的話!」三藏驕傲地吹道:「我喝酒是因為最先潛入犬山去收買人心的任務靠著大量黃金的力量已順利完成,剩下的就只有今晚亥刻(晚上十點)將結果通知池田勝入大人這一件事了……我想反正還有很多時間,就喝了一杯,順便回家讓老媽驚訝一下。」
「這個,該怎麼說呢……看起來都到水靈靈的年紀了。」
三藏立刻起身,陪她來到山神廟或其他什麼的古舊屋檐下,為謹慎起見,又再次叮囑她切莫改換地點。
於是他開始想法以她的願望來引誘她。老媽在肯定會很麻煩,於是他便對阿通說有事想到外面商量,你是舊主的千金,何必在意婆婆,外面月色朦朧,到櫻樹下再好好商談。
如此,這一任務就算完結了。
「怎麼可能忘呢,不過差點兒就看錯了,變化實在太大了。」
離開那裡后,三藏的腳就如在宇宙間穿梭一般飛起來了。
「三藏,已經夠了吧。」
阿通話語之間滿帶一股好勝之氣。作為一個武門之女來說這並不足為奇,但此時卻只讓阿沢感到更加悲痛。這和乳母阿沢所信仰的道路,所期望的女子應該有的幸福之路相差太遠了。
「我也是會成長的。」
「嗯……我會等著。」她點點頭。
見三藏跑起來,她也沒閑暇詢問去哪裡,只得跑了起來。
來到山頂擇地坐下,三藏頻頻迎合阿通之意。因自己還有任務在身,稍後便要到山腳街道上等候池田軍的到來,到明天早上卯刻一定會回來,所以希望阿通能在那邊的寺院屋檐下睡著等他歸來。
接著又有一個也許是村民老婆的女聲說道:「說到這兒,還有更惹人注目的。天色還亮的時候,就有人用牛車載著二三十艘漁船朝東去了。鵜鶘飼養人要去河川也還早,莫不是犬山有祭祀?」
「是的,三藏你還記得嗎?」
不久后就連那般昌盛的安土城也遭到了相同的業火,信長一門的結局可謂是一幅真實的地獄繪卷。可以想象女童們四處逃竄的情景,而十五歲的小姐正是其中一人。那般年幼的少女又是如何流亡存活過來的,無論如何,某天夜裡,小姐終於尋路回到了乳母家中,不管問什麼她都只是埋頭哭泣。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幾天,時不時還像夢遊般慘叫出聲。
不知不覺二人已經渡過船橋,九-九-藏-書登上了稻葉後山那條從日野去古市場的山路。
對她擅自離開岩手庵院,阿沢總是責備她太荒謬了、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完全沒有覺得無奈而放棄,幾日來一點兒笑臉也沒有。連阿通都奇怪原來婆婆竟是這麼無情的嗎?但她依然記得阿沢乳|房的溫柔,所以並未感到半點畏懼。
「呵呵呵,婆婆,黃泉什麼的,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庵院很無聊。」
「婆婆真討厭,說什麼事時老是拿死去的人來說。自己開不了口就全都推到死人身上,就是想讓阿通再回到禪尼身邊對吧?這種事我很清楚。」
這人就是青鷺的三藏。
「啊,好像很晚了,說不定已經不知不覺超出時間了。那麼,聽好了阿通小姐,若是背叛約定,我三藏會恨你一輩子的。請務必在這裏等我到明天早上。」
「哎?」回來后三藏才第一次注意到在昏暗窗邊一直支起頭看向這邊的阿通,便走近前道:「那邊有人在嗎?是誰……」
說著,三藏朝母親的膝蓋上拋出一枚金幣。阿沢看也沒看一眼,反而雙眼噙淚,就像要忘掉現實的痛苦一般只顧手中針線運個不停。
正在這時,有人在門外咯吱咯吱地推著木窗,不停地吵鬧著。
「給我開門!喂,還不起來嗎,老媽!您兒子三藏歸來了……哈哈哈哈,就算你不讓我進去,這裡是我家,我也不可能不進去啊!」
然而松琴尼在大炊生前就事先來信,明確告知阿通並非長待庵院的性子,道:「關於這個孩子,貧尼也無法保證其始末,自身也不具備為師引導的資格。若你們沒有異議,貧尼便暫時收留下她,但僅當作熟人之子在此暫住。」
牛欄里響起了牛叫,有人轉過了身。聽起來就像是牛在回答一般。
這次犬山行動比勝入預期的還要順利。而三藏的另一個任務,就是趕到今晚從大恆向犬山急行軍的池田勝入馬前,向其報告事情成功:「一切如大人計劃順利進行,已完全作好內應準備。同行老臣與其他兩人仍在城下潛伏,等待接應大軍到來,還請安心舉兵前往犬山。」
「但總是一直走也……」
看來此人似乎醉得很厲害,雖然心情很好卻一直在那胡言亂語,聽聲音似乎很有可能會打破那扇窗戶。
看著她的睡臉,想到戰後的山野里肯定會有野武士和惡人出沒,小姐在途中被他們抓住不知遭遇了什麼事,阿沢不禁哭泣出聲。說起來,小姐回到這裏時雪白的肌膚上滿是青紫的斑點和傷痕,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否都被剝掉了,只剩下一些包裹著少女羞處的布料和一條細細的衣繩。
三藏一陣戰慄,感到體內瞬間被一種從未有過的火熱的興奮感包圍。他想這事兒看來能成,不禁忘我地陶醉了。
他似乎顯得非常得意,對他人需要絕對保密的事若read.99csw.com是對母親的話也無所謂,不問自答地吹起牛來。
阿沢的丈夫日置大炊殺出血路來尋到小姐,之後就一直由他們夫婦二人將失去了父親、家庭和一切依靠的小姐當自己的女兒般養育。當小姐長到十二歲時,信長聽聞小野政秀有遺孤,出於憐憫便將她作為女童帶到安土大奧奉公,卻給小姐帶來了更大的不幸,此事阿沢直到現在還在後悔。
「你真煩!又不是籠中的鳥兒,小姐都這麼大了,老媽你這麼焦心想把小姐變得和自己期望的一樣是不可能的,老人家就該早點睡,我們很快就回來。」三藏強行把阿沢的手拉離阿通的袖子,從外面把門關上了。
距那天半夜阿通突然敲響草屋大門已經過了好幾天。算起來雖然不過才六七日,但不管是對阿通還是乳母而言都感覺極度漫長,因為每天都像現在這樣重複著相同的話語。
說得就好像是自己的金子一般揚揚得意:「主人猝死,犬山城的武士都只顧忙著善後和葬禮。而池田的老臣和我們則趁此機會,在城下的小商人、野武士,還有城中藩士和足輕等當中挑選聰明的,將黃金分到他們手裡,當然不是白給,而是要在配合這邊的計策之上……」
「……竟然追過來了。阿通小姐,跑吧!」
「可你剛不是還悠然喝酒,已經搖搖晃晃了嗎?」
「總是說讓我回庵院,一點兒也不理解我的心情。」
「啊,您怎麼能這麼說!您不怕會受到佛祖懲罰嗎?!」
阿沢的丈夫已經不在了。將阿通帶到岩手,托遠房關係寄養在松琴尼處接受熏陶的便是她的丈夫。那之後不久,她的丈夫便因病去世了。
「那麼,我變成什麼樣了?」
「只需稍作忍耐到早晨就行。小姐,請你在這裏等我。我已經準備好膳食,黎明之前犬山就將攻陷,等迎接勝入大人凱旋迴來,領到約定好的獎賞,我便立刻陪同你前去京都,好嗎?大事完成後,我也想去京都看看,放鬆一下……」
「婆婆,雖然你老是讓我回去,但庵院真的不適合我的性子。阿通想去京都,即便你阻止,我也一定會去的。」
一路走來的談話中,阿通能清楚地想象到三藏和接受池田家密令的武士在犬山所秘密進行的事情。不,應該說三藏本就沒有打算隱瞞,反而希望她知道,好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個能幹且大有可為的男人。
「可惜,可惜!」三藏使勁搖頭,瞳孔中瞬間閃過認真的光芒,一度醒來的頭腦在殘留的酒氣中思忖道:「如此天仙怎能讓她徘徊野外,不能讓她成為我的老婆嗎?這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吧?」
從山腳的野一色跑到各務原,三藏來來回回地眺望筆直貫穿東西的犬山街道。
「什麼啊,明明還沒睡嘛。」三藏在火爐旁邊一屁股坐下,滿身酒氣地按住了九_九_藏_書母親枯朽的手腕。
醉酒人說到這兒也有點兒渴了,倏地起身去廚房,用竹柄勺舀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通。
她的乳母生來就住在小野村裡,雖然深知以前的生活已是黃粱一夢,依然在小野葉草叢生的一角,春播麥種,秋紡蠶絲,寂靜地過著餘生,不曾離開。
「我知道,你想去京都對吧?那就別說話跟我來。雖說現在世道不好,無賴當道,但我三藏怎麼說也是日置大炊的兒子,接受了舊主千金的請求,自然不會敷衍待之……這樣邊走著,我邊在想要不陪著小姐一起上京或者其他。」
「是了,好像是有經過。是去做什麼呢,跑得非常迅速。雖然不是很清楚,不過好像確實有很多人朝東邊馳騁而去。」
「哎,他們已經經過這裏了嗎?還是沒有?」
看阿通聽信他的巧言,跟著自己的流浪兒一起走出門口,阿沢赤足跑到門前泥地,抓住她的袖子試圖阻止。
「嗯,沒錯,小時候還經常和三藏來這兒玩呢。」
「嗯……這真是令人驚訝,竟是個這麼美麗的女人。你是阿通小姐吧?」
「的確如此,看來不會成長的只有我老媽一個了,哈哈哈哈……不過阿通小姐,你到這裏來做什麼?」
小野鄉的夜色越來越暗,突然,阿通的理智告訴自己,不能去離人煙太遠的地方。
這也全都是戰爭之過。如此可怕的戰禍居然還讓年幼的小姐經歷了兩次。主家齋藤一族滅亡后,小野城被信長接收,之後小野政秀追隨了信長數年,但卻遭遇到長久以來對織田家積怨深重的本願寺末派的長島門徒襲擊,當地的織田家官吏幾乎都慘遭殺戮,房屋都燒空殆盡。
三藏不知是在回答還是在斥責自己,暗道不好,跳轉身道:「沒錯,祭祀!是犬山的血祭!一個不好,之後就是我的死祭了!」
阿通毫不掩飾不高興的情緒,倚靠在光線無法企及的昏暗破窗旁,故意賭氣地支起臉龐,仰望屋檐一端的朦朧月光。
「……那,去哪裡?」
「小姐您何時變得如此不聽話了?乳娘我……不,您死去的父親還有我的丈夫泉下有知一定哀嘆不已。」
幼時起阿通就總是向她撒嬌,讓她既喜愛又為難,所以直到現在,說話的口氣也和他人完全不同,舉止言談很自然地還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小姐,」阿沢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安撫一直在窗邊賭氣的人道:「今晚就先睡下吧,到明天也許您的想法會改變。」
「前面不就到長良的河原了嗎?已經能看到稻葉山了。」
「又說這種話!」阿通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在咂舌。
「小姐,昨晚乳娘又夢到已仙游的老爺了……老爺的神色很是擔憂啊。」
說著就在犬山街道上拚命地往東飛奔。月色朦朧,道路昏暗,此時已經過了初更。
阿沢一看到阿通時就在心中告訴自己read•99csw•com不能像以前那樣了。想起丈夫的遺志,不,還有平日里阿通的父親小野政秀對他們夫婦二人的囑託:「拜託了,若有萬一,阿通就拜託你們了。」想起老爺的託孤遺囑,阿沢決定狠下心來,將笑臉完全隱藏了起來。
「去京都……這不是很簡單嗎?那我老媽怎麼說?」
「你會陪我一起上京嗎?我既無上京的盤纏,也沒有熟人,而且不破前方的山路和漫長的江州路上有很多野武士和壞人。前年安土失陷后,我在那裡迷路遇到了很可怕的事,現在仍然心有餘悸,可能一個人無法走到京都……」
「可怕的是無知地活著。在這個世界上無知地漂游才是最可怕的。阿通討厭鄉村,也討厭鄉下人,因為他們實在太愚蠢,令人看不下去。我要到京都去,成為一個不輸武士的女子。在繪畫、歌詠還有其他學問上,不就有很多女性也做得非常出色嗎?」
「……」阿通也不再回答。
「過來吧!夜色宜人,走走也很愉快不是嗎?」
「喂,老媽……老媽!快開門。已經睡著了嗎?」
流浪兒回家來了。阿沢的臉上又加重了一層別樣的苦惱。他父親在世時,這個兒子便極不安分,也不知在世上做著什麼,總是喝酒成性,連父母也不知道其職業為何,一直流浪在外。
春月此時已經遠離屋檐,不知何處的山櫻散發出微微的香氣。想到自己將空虛地度過這一春夜,阿通年輕的血液不禁感到遺憾和苦悶。
「我正考慮去京都。」
「趕緊拿著吧!吶,老媽,應該有酒的吧……在哪?酒。」三藏剛抬起半邊膝蓋,阿沢第一次看向兒子,厲聲道:「你看不到供養的佛壇嗎!」
「啊,已經沒關係了……不過,順便再趕十條街吧。」
阿通眉宇之間沒有任何疑惑,但也並非完全相信他的話而陶醉在自己的夢中。她冷淡而美麗的眼中所帶有的理性和聰明的判斷,無一不映射出她內心的清波。
但好勝的小姐絕不會告訴他人在途中遭遇的可怕經歷,連對阿沢也沒有說過。可是當人們注意到時,發現小姐似乎從那時起就性情大變,甚至有一種未來堪憂的徵兆。阿沢的丈夫日置大炊雖然靠做些類似狩獵的工作勉強維持家計,但他還是求得熟人的幫助,將阿通寄放到松琴尼身邊:「趁現在將小姐送到庵院才會對她的將來有益,去世的老爺也會安心。如果就這樣任由放養,不難預見今後她會變成一個怎樣不良的女子。」
三藏不屑地笑道:「不用把死去的爹也搬出來吧。說到爹,在世的時候就已經聽得夠多的了。老媽你正直得笨,爹也是涉世無能第一人,怎麼都不懂得圓融而活。相反我三藏不像雙親,卻是個了不起的人,昨日也得到池田入道勝入大人親口嘉獎……如果今晚之事也能順利進行的話,還會讓我加入藩士之九-九-藏-書列。」
小野家滅亡后阿沢覺得小姐徹底改變了,如今聽她用這樣的口吻說話,阿沢想著阿通變壞了便更加傷心。遭遇戰禍之後,不只這裏,還有很多村莊鄉鎮都出現了大量無家可歸的孩子,這些孩子很快就變成強盜的手下,寺院小偷,縱火盜賊或者搶奪戰後屍骸,可以說就像暑夏蒼蠅般不斷滋生。如今,連小姐也要變成那樣了。
來到長良川的中川原,阿通四下看了看可以休息的地方,但三藏卻已在橫渡船橋。於是阿通連忙追上去問道:「三藏,要走到哪裡去?」
「世上那些人都認為大恆的青鷺是城裡的清潔工啊、施工勞力什麼的,但同為青鷺也分佩刀組和什麼都不知道只知掙日傭金的兩種。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從城內獲得特別津貼,既做潛入也當隱者,而且還是頭領。前陣子在伊勢路幹掉犬山的中川堪右衛門的,沒什麼可隱瞞,正是我三藏大人!然後,昨天又和兩名司庫還有池田家老臣四人,載著裝有千兩黃金的包袱分派給犬山城城下之人,一直到昨天晚上,很豪氣吧!而且僅一天半夜就全都散出去了!」
但一切似乎也平靜下來,不知不覺間就過了兩年,就在最近,阿沢還正想著若照此下去便能安心了。可惜蔓草之芽始終還是會延伸出來。如果丈夫大炊還在人世,如果自己是小姐真正的母親的話,自己肯定不會任由她這樣任性胡來:「想到這些,又讓阿沢覺得很是悲哀。」
那時小姐才五歲。趁夜逃到黑暗的山裡,望著被戰火燒得正旺的屋館,年幼的小姐整晚呼喚著父親的名字哭泣不止,那聲音直到現在依然迴響在阿沢耳邊。
陰沉的老婆婆、滿是煤煙的牆壁、如埋在灰中的炭火般微弱的夜晚燈光,這真像是一個令人無法忍受的地窖。難道這就是命運給予自己的地窖嗎?不可能。人們去追求自由的生命形式絕對不能說是一件壞事。自己既繼承了良好的血脈有一個好的出身,又有優於他人的才能,更重要的是自己還有一副美麗的容貌,為何還看不到花朵綻放便要待在冰冷的庵院?為何走出那裡又不得不睡在這種野草叢生的茅草屋中?這不是人的錯,命運只有去開拓才能前進。即便這樣待在昏暗的床邊一直抱怨不平,又會有誰從外面帶來幸運之車迎接自己呢?
「別做了,老媽。老眼昏花還穿針引線又能怎樣?本能寺僅僅一夜不就讓這世上的一切都翻了個個兒?所有人都被大浪推搡著上下拍打,只做個正直的正兵衛是沒法活下去的,任何事情都必須聰明圓滑,也就是要夠膽,會應變,抓住的東西就絕不放手……老媽,流浪的兒子偶爾也會儘儘孝心的,可別再怒氣沖沖地訓斥我了。」
乳母阿沢在光線微弱得只能照見手邊的油燈旁邊,繼續著白天的活兒,正運針縫著不知是誰的男子貼身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