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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五節

第一章

第五節

室內經過油漆粉刷,又打掃過,通過風,石頭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裏面有四個房間:樓下是一間現代化的廚房和一間有石砌壁爐的客廳,樓上是兩間卧室。房子的一端認真地改建了,裝配了時新的管道,樓上是浴室,樓下是廚房的延伸。
「給你,湯姆。」水手說著,從船上拿起兩個硬紙箱遞給他。
露西說:「我喜歡這棟房子!」
小屋合看來美輪美奐。
「老天爺!」他把毯子一甩,身體擺到地板上,用一隻手抓著鴨絨被,拖著身子爬向門口。
這是個愚蠢而軟弱的借口,他們倆全清楚,因此露西沒有再說什麼。過聖誕節的整套想法一下子全泡湯了:牆上的彩色紙屑、屋角的聖誕樹,還有廚房裡沒吃完的大雁——這一切全都與她的生活無關了。她開始想不通了:和一個看來並不愛她,有了孩了也不想要的男人一起,在這樣一座荒島上做什麼呢?她幹嗎不……隨後她意識到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沒有別的和她生活有關的事情可做,除了當大衛·羅斯太太,沒有別的身份可以充當。
他們終於攤牌了。那些夜裡,他們總是並肩仰卧床上,兩個人都沒有睡意,聆聽著室外的風聲和隔壁喬的睡覺聲。在露西看來,現在不能再拖了,他要麼和她親熱,要麼乾脆把話說明白,解釋清楚為什麼不肯;看來她不強迫,他會始終迴避這個問題,那麼她就只好挑明,總勝似再過這種痛苦的不明不白的日子。
這是陰鬱地突兀于北海的一座J形石島。從地圖上看,如同一根折斷了的手杖:其彎曲的杖頭朝著阿伯丁,而折口處有如鋸齒般的杖身,則氣洶洶地指向遠方的丹麥。全島長十英里。
「在一起好好休息幾個月,完全恢復健康后就回來,重要的戰爭工作還在等著你們倆呢。」
「這次沒有雞蛋,不過有一封德文郡來的信。」
她對這事想了好久,最後得出結論:沒有大衛、沒有這島、沒有嬰兒,生活會更糟,因為太空虛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時她說:「我還有另外一件禮物給你,不過,在這五月份之前你無法打開。」
大衛和露西·羅斯坐在漁艇的船頭,眺望著波濤滾滾的海面。這是一個晴朗的十一月的日子:空氣清冷、微風拂面、天高氣爽,微弱的陽光照射著粼粼的海水。
風是島上的常客,大多數來自東北方向。它時常帶來雪雨和寒霧這樣一些不受歡迎的禮物;有時雖然是空手而來,卻狂呼怒吼,把灌木連根拔起,把樹木吹彎了腰,把咆哮的大海掀起陣陣卷著泡沫的怒濤。風無止境地吹著,這顯然是失策的。如果它突然來訪,就會讓小島措手不及,從而造成某種真正的災難;但由於它幾乎總是在這裏,小島就學會了在風中生存。植物把根扎得深深的,野兔藏身在灌木叢的深處,樹木生來已經把腰彎好,準備接受狂風的鞭笞,鳥類則把巢築在突岩的隱蔽處,而人深知狂風的肆虐,頗有匠心地把住房建得矮小堅實。
他直截了當地拒絕做洗碗、做飯或打掃這些家務事。
她把他放回嬰兒床里,站著看了他好一會兒。再回到床上去是沒意思了。她能聽見從客廳傳來的大衛沉重的鼾聲——他吃了藥性極強的鎮定劑,他不得不如此,不然那舊傷就會讓他痛得睡不著。露西需要馬上躲開他,躲到既看不到也聽不見他的地方,躲到在幾小時內,他即使想找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她穿上褲子和毛衣,套上厚外套和靴子,下樓,走進黑夜之中。
「噢,大衛,大衛。」她悄聲叫著,跪在他輪椅的前面,「大衛,別那麼想。他會尊敬你的。他會佩服你,因為你振作精神,重新生活了;因為你在輪椅上可以做兩個男人的工作,因為你以勇氣和樂觀挺住了你的殘疾。」
「這是一台發電機。」湯姆轉過身來,指著說,「我也有一台,一模一樣的。汽油加在這兒九_九_藏_書,發的是交流電。」
一天夜裡,她說:「現在我已恢復正常了。」
「謝謝你。」露西說。
「噢,大衛,別這麼煩。我敢肯定是因為我的月經已經停了,乳|房脹痛,早上噁心嘔吐,腰圍也比原先大了四英寸,你只要好好看看我,你就會肯定了。」
「別他媽的這麼紆尊降貴吧。」他勃然大怒,「聽起來你倒像個偽善的教士。」
大衛拉起他那剪掉一截的睡褲的空褲管,指著截肢上皺縮發白的截面,說:「這就是為什麼不!這就是為什麼不!」
不過,大衛和露西依舊沒有同床。
湯姆說:「倉庫里有些東西,我要給你們看。」
露西想了想:「雖然他有點膽怯,不過我認為他是渴望著當飛行員的。」
「好啦,看在上帝的份上……見鬼,什麼時候懷上的?」
預產期前三周,她乘船去了阿伯丁。大衛和湯姆在碼頭上揮手為她送行。大海翻騰著,她和水手都擔心,可能等不到靠岸,她就要生產了。她住進了阿伯丁的醫院,四星期之後,又帶著嬰兒乘同一艘小船返回了家。
「在燈火管制時,對看不見的卡車,要怎麼採取預防措施!」
他曾經要證明某種精神,這種精神用言語表達出來,可能像陳詞濫調,但如果真的讓他當上了戰鬥機駕駛員,他就可以通過實際行動來表現這種精神。可惜那如今只能體現在伐樹、豎籬、擲棒和搖輪椅上。現在,他已無法去參加戰鬥的考驗,但他卻想透過他的所作所為,告訴別人:「我是通得過考驗的,只要看看我現在所能承受的就知道了。」
這棟房屋是由大塊的黑色石頭和石板建造的,顏色與大海相同。窗子很小,門鑲得很緊,煙囪是松木的。房屋聳立在島東端的山頂上,靠近「手杖」的斷根處。它頂風冒雨屹立山巔,並非為了炫耀,而是便於那人俯視羊群。
J形石島內環中的海面比較平靜。浪潮把大量的泥沙、海草、浮木、泡沫和貝殼拋到岸上,日積月累之後,居然在崖壁的腳下和海水之間,形成了一片月牙形的地面——一片多少可算作海灘的地段。
已經快到喂喬吃奶的時間了。
那是一幢小巧的灰色房屋,旁邊有座可資擋風的小土丘。房子的門窗都剛剛油漆過,石階旁長著大叢的野玫瑰。從煙囪里冒出的縷縷炊煙隨風散開,小小的窗子俯視著海灣。
「一點也不錯。給交流電電到了,人會被摔到屋子那頭,不過,要是給直流電電到,就連命都會沒有了。」
他們的衣服全放在衣櫥里,浴室里掛著毛巾,廚房裡擺著飯菜。
外面濃霧滾滾,潮濕的嚴寒,正是這個島嶼氣候的特色。她豎起外套的領子,想回屋裡去取一條圍巾,但還是決定不去了。她沿著泥濘的小路咯吱咯吱地走著,讓霧滴痛快地咬嚙著喉嚨,天氣引起的小小不適,轉移了她內心更大的痛楚。
「很高興看到你。」他彬彬有禮地說,似乎她是他今天第九位客人,而不是兩周來見到的第一張面孔。
「棒得沒話說。不過我開著車又能往哪兒去呢?」
「唉,我也搞不清楚有什麼不同,不過他們告訴我,這種更安全。」
「那你怎麼敢肯定呢?」
湯姆說:「歡迎你隨時到我那兒去,抽抽煙斗,喝上一杯威士忌。我一直盼著能再有個鄰居呢。」
在小島上,由於峭壁阻隔了海水的侵蝕,土地上生長繁殖出了綠色植物。大多是野草,僅夠餵養幾隻瘦骨嶙峋的羊,但足以把表土固定在岩基上。此外還有些灌木,全都是荊棘,為野兔提供了家園;小島東端的背風坡上則挺立著一片傲岸的針葉樹。
他說:「噢,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從他那地方拉開,背過身去。
十英里之外,橫跨全島的另一端,在多少算作海灘的附近,還有另一棟十分相似的房屋;但這邊沒有住人。這裏原先還有另一個人,九*九*藏*書他自以為自己比這座小島本身更了解這裏的自然條件,以為自己有辦法在這裏種植燕麥和馬鈴薯,飼養幾頭乳牛。他與狂風、嚴寒和瘠土鬥了三年,最後認輸了。他走了之後,再沒人想住在這裏了。
「你去找過醫生嗎?」
「我猜他應該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小船轉進海灣,露西看到小碼頭上有兩個小身影:一個人和一條狗。
當初,當露西被醫院的心理學家找去時,她滿以為一定是大衛的腦部在車禍中受了傷。結果不是。
「兩周一次,太太。我給湯姆送來他買的東西,數量不大,還有他的郵件——數量就更少了。每隔一周的星期一,你只要把購物單給我,如果在阿伯丁買得到,我就給你捎回來。」
「觀察到什麼敵機了嗎?」大衛問。
露西對大衛語氣中的諷刺意味,掠過一絲不滿,但湯姆似乎並沒有注意到。
是啊,這是他表現堅強的方式。或許他也能夠堅強起來。大衛曾經善良又可愛,現在她也許要學會耐心等待,等待他經過搏鬥,重新成為原先那樣完整的人。她應該能夠找到新的希望、新的生活內容。很多其他女人,不就已經找到力量,去面對像親人死亡、家園被炸、丈夫被俘這類不幸了嗎?
他關閉了引擎,把一根纜索拋給湯姆。那條狗吠叫著,轉著圈跑,興奮不已。露西單腳蹬在船舷上,一躍跨到碼頭上。
於是她就用一條胳膊摩挲著他的大腿。她驚訝得幾乎叫了出來——她發現他已經勃起了。這麼說他是辦得到的!可是他為什麼又不肯?她的手勝利地攥住他慾望的證據,向他更緊地靠過去,輕聲道:「大衛——」
「羅斯先生說,這輛車已經專為小羅斯先生改裝過。」湯姆說,「上面裝有自動排擋、手控油門和手動剎車。他就是這麼說的。」他像鸚鵡學舌似的重複著那幾個名詞,看來他什麼是排擋、油門和剎車一竅不通。
大衛還在船里。水手站到他身後,問:「準備好了嗎?」
「他多大年紀了?」露西問。
高地是石南的天下。那個人——是啊,島上住著一個人——那個人每隔幾年就會放一把火,燒掉石南,讓野草得以生長,綿羊也就可以在這兒放牧了;但是過上兩年,石南又會捲土重來(天曉得來自什麼地方!),把羊群逼得節節後退,直到又一把火把它們燒光為止。
她看著白蘭地酒瓶,心想:如果我把酒全都喝完,洗個澡,也許明天早上胎兒就不復存在了。
湯姆走了之後,露西說:「他不過是想盡他的一份力量。」
「他的頭部沒什麼問題,只有左太陽穴上有一塊較嚴重的瘀傷。」那位心理學家說,「不過,現在很難預測,失去雙腿會給他的心理帶來何種影響。他是不是很想當一名飛行員?」
其實那只是間棚屋,而不是什麼倉庫,它隱在房台的背後,裏面有一輛閃閃發光的嶄新吉普車。
他哈哈大笑:「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才出去一陣,你又喝了多少白蘭地了?」
是喬納森·阿爾弗雷德·馬爾科姆·湯瑪斯·羅斯(阿爾弗雷德是大衛父親的名字,馬爾科姆是露西父親的名字,湯瑪斯是老湯姆的名字)。但對一個這麼小的小孩子來說,無論喊他的全名或喊他喬納森都太鄭重了,所以他們都只喊他喬。大衛學會了用奶瓶給他餵奶,給他拍背讓他打出嗝來,給他換尿布,有時候甚至還把他放在膝頭上顛,但大衛的興緻總保持著距離,不肯有太多感情介入。他像那些護士,抱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他做這一切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露西。湯姆倒是比大衛對嬰兒更親。露西不讓他在嬰兒待的房間吸煙,這個老頭子就一連幾個小時把他那根帶蓋的石南根煙斗放在衣袋裡,對小喬呵呵笑著,看著他蹬腿,或者幫助露西給他洗澡。露西委婉地提醒他,他可能忽視了那群羊。但湯姆說,羊不需要read.99csw.com他看著它們吃草——他寧可瞧著喬吃奶。他用漂木雕了一個撥浪鼓,裏面填上小石子,看到喬不用人教就抓過去搖起來,他高興得合不攏嘴。
「噢,我知道了。那很好嘛。」他躲開了。
但這次她不打算默默遷就地忍受他的冷拒。她說:「大衛,為什麼不?」
這是個艱苦的地方,只有堅挺的東西才可以在這裏存活:堅硬的石頭、堅韌的野草、堅毅的鳥類、堅牢的房屋和堅強的人。堅硬和冰冷的東西、嚴酷和尖利的東西、粗壯堅定和緩慢移動東西,以及和島嶼本身一樣冰冷、生硬和無情的東西。
「你是怎麼搞的?你該興奮才是啊!」
「唔,」湯姆驕傲地說,「我是皇家觀察隊的敵機觀察員。」
春天,一種平和的心情籠罩著她,似乎一切的問題在嬰兒出生以前都已不復存在。二月份,冰消雪融之後,她在廚房門口到倉房之間的那塊土地上種了花卉和蔬菜,儘管其實她並不認為它們能長出來。她把住宅徹底清掃了一遍,並且告訴大衛,如果在八月份之前他想再打掃一次,只好由他自己動手了。她給她母親寫了信,織了很多衣物,並郵購了尿布。他們建議她回家去生產,但她知道,她要是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常常腋下夾著一本寫鳥的書,在野外長時間地漫步,直到她身子太笨重,無法走遠路為止。她把那瓶白蘭地放在大衛從來不用的一個櫥櫃里,每當感到鬱悶時,就過去看看那瓶酒,這會使她回想起她幾乎失去的東西。
「荒涼」這個字眼正是為這種地方創造的。
他瞪著她,臉上笑意全消:「好心的上帝,我們他媽的就缺這個了。」
他忍受了創傷,勇氣十足,但卻無法以此為榮。如果是德國戰鬥機打斷了他的雙腿,他這部輪椅就猶如一枚勳章,是一個能表明他勇氣的標誌。可是目前及至終生,他都只能說:「那是在戰時——不過不是作戰負傷,我從未見過任何戰鬥,這是撞車造成的。我接受了訓練,並且第二天就要參戰,我還看到了我的『風箏』,簡直是個美人,我知道,我會很勇敢的……」
喬哭了起來。
他們回到房合里。湯姆說:「好啦,你們需要安頓一下,我也要照看羊群了,咱們就道再見吧。噢!差一點忘了告訴你們了:遇到緊急情況,我可以用無線電和陸上聯繫。」
大衛驚訝地問:「你有一台無線電發報機?」
「這兒叫風暴島。」阿爾弗雷德·羅斯說,「我想你會喜歡這地方的。」
每逢夏季,崖頂上生長的植物就把不多的種子撒到海灘上,猶如一個富人把幾個小錢扔給乞丐。如果冬季還算暖和、春天又早早到來的話,一些種子就會勉強生根,但其生命力絕支持不到開花結果的程度,因此,海灘年復一年地只有靠施捨度日。
最後,大衛說:「好啦,我要上床了。」他搖著輪椅到了客廳,自己拖著出了輪椅,倒著一步一退地上了樓梯。她聽見他擦著地板進了房間,聽見他爬上床時,床頭吱嘎作響,聽見他脫了衣服扔到屋角,隨後聽到他躺下去,把毯子拉起蓋到睡衣上,最後床墊的彈簧呻|吟了一聲。
「那些羊也是我的,」羅斯老爹說,「每年春天,剪羊毛的人就到島上來,羊毛的收入剛好與湯姆·麥卡維蒂的工資相抵。老湯姆就是那兒的牧羊人。」
「我懷孕了。」
露西說:「車子棒極了,是吧,大衛?」
他們躺在床上,打著瞌睡,她動彈著,以便讓她的手、她的大腿或她的胸脯蹭到他,看似隨意,但卻是明白無誤的主動表示。可是,她沒有得到回應。
所以她沒有哭,沒有喝白蘭地,也沒有離開小島;相反,她上了樓,爬上床,睜眼躺在她熟睡的丈夫身旁,聽著風吼,竭力不去想任何事,直到海鷗開始啼鳴,落雨的灰色黎明爬上北海,把寒冷、落寞的銀光灑滿那小小的房間,她才終於入睡。
https://read.99csw.com大衛什麼都不懂。他大概以為,女人生孩子就和母羊產羔羊一樣容易。他根本不知道那種攣縮的痛苦,那種可怕的、簡直不可能的肌肉擴張,以及隨後的酸痛。當他看到包在潔白襁褓中的健康漂亮男嬰,只說了句:「我們叫他喬納森吧。」
起初是因為他有傷,後來是因為她懷孕,再以後是因為她處於生產後的複原期;可是現在,這些理由都不存在了。
「我是一九二六年買下這座島的。」羅斯老爹繼續說,「當時我們以為會有一場共產革命,需要有個地方避難,這兒是個療養的好地方。」
她到達了崖頂,又戰戰兢兢地走下又陡又窄的斜坡,小心翼翼地把腳落到石板上。走到崖底后,她跳到沙灘上,向海邊走去。
他擺著身體滑下樓梯,睡到了沙發上。露西趕到隔壁房間去哄喬。
「還沒有呢。」他回答說。
露西心想:那件毛衣大概也是她織的。
露西沒有不高興。她本來擔心大衛可能會終日坐在火爐旁,愁眉苦臉地自怨自艾。他那種拚命幹活的勁頭也讓人有點擔心,不過至少日子過得不那麼無聊。
「脾氣古怪?要是你獨自一個人生活二十年,也會和他差不多了。他只能和他的狗說話。」
湯姆推著輪椅,露西提著他那些七零八碎的行李。從碼頭的陸地邊到崖頂,是一條又長又陡的窄坡路。推輪椅的人換成是露西,絕難自己把它上去,但湯姆看起來毫不費力。
「大衛!」
她堅定地相信,她沒有過錯。她不是個性|欲狂:她並不是單單想著做|愛,她只是想和大衛做|愛。她十分有把握,即使島上有另一個七十歲以下的男人,她也不會受到誘惑。她不是個性|飢|渴的盪|婦,她是個愛饑渴的妻子。
「他該有——噢,老天,七十了吧?」
露西轉向小船的水手:「你多久上島一次?」
露西沿著堅硬的沙灘走著,讓風浪的喧囂和惡劣的天氣充滿她的頭腦,直到水崖相接的一處尖角,海灘到了盡頭,這時她轉身往回走。她整夜都在海濱踱步。到天亮時,一個想法不由得進入她的腦海:大衛這一切作為,都不過是他表現堅強的一種方式罷了。
她撿起一顆石子,出盡全力把它拋向大海。
大衛說:「太棒了。」
她一心要和他一起上床,這樣他就能看著她寬衣解帶,但他總是背過身去。
沿島的海岸多是聳立於冰冷海面之上的懸崖峭壁,沒有半處適宜遨遊的海灘。海浪為這種粗暴所激怒,兇猛地扑打著岩石。但小島千百年來已習慣於這種暴戾,傲然挺立,不予理睬。
「嗯,他需要你能給予他的所有支持和慰藉,還要有耐心。我們可以預見的一件事是,在一段時間內他會有埋怨情緒、愛發脾氣。他需要疼愛和休息。」
湯姆和羅斯老爹也彎腰下船去幫忙,三個人把坐在輪椅里的大衛抬到了碼頭上。
聖誕節那天,她對他講了懷孕的事。
父親回到了船上。漁船兜了個小彎,掉頭走了。露西揮著手,直到小船消失在海岬後面。
「生完孩子之後,我的身體已經複原了。我恢復正常了。」
她高呼:「我也能堅強!」
但她仍然不會哭。
她站起身:「好啦,用不著這樣,好像都是我的不是。你知道,男人也是可以採取預防措施的。」
「荒涼」這個字眼正是為這種地方創造的。
「如果我現在不走,就得等上兩星期,下一班船來的時候才能走了。」羅斯老爹微笑著說,「你們會看到房子已經修繕一新,東西全都安置在裏面了。湯姆會一一指給你們看的。」他吻了露西的面頰,擁抱了大衛的肩膀,又和湯姆握了手。
「噢,是啊。也許我們會有個兒子,到時候我可以帶他去散步,和他踢足球,而他長大了則會想像他父親那樣當個戰爭英雄,一個沒有腿的倒霉的笑柄。」
隨後她便迴轉身,邁上通往房舍的斜坡。
「嗯——我什麼時候去過了?」
露西深知,他們不九_九_藏_書會回去的,至少到戰爭結束之前要一直待在這裏。不過她並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這件事。
「我們有很多人都想盡自己的一份力量呢。」大衛苦澀地說。露西反應過來,這正是癥結所在。她撇下這個話題,推著她雙腿殘疾的丈夫進入新居。
「那準是我侄女寫的。」
「這不難推算出來,是吧?」她凄苦地說,「準是婚禮前一個星期。那次車禍中居然把胎保了下來,真是奇迹。」
大衛說:「這可不尋常,小型發電機一般都是直流的。」
露西在床上坐起身,朝他高叫:「為什麼不?」
花了好長時間才哄著喬繼續睡了,或許是因為她自己太需要安慰了吧。嬰兒嘗著她面頰上的淚水,她不知道孩子是否明白淚水的任何一點點含義:淚水難道不是嬰兒最早懂得的事情之一嗎?她沒心思給孩子哼歌,也無法由衷地哄著他說一切都好,於是便緊緊摟著他,搖晃著,當他的溫暖和偎依安慰了她,他也就在她的懷裡睡著了。
然而,在他們上島的最初幾個月里,他似乎一無所求。他沒有和她同床,或許因為他想等到傷口徹底愈合。但他並沒有休息。他投身到飼養綿羊的工作之中,駕著吉普車,車後座上放著輪椅,跑遍了全島。他沿著不牢靠的懸崖邊豎起籬笆,用槍射鷲,幫助湯姆焚燒石南,還馴服了一條新狗——因為原來那條叫「貝特西」的老狗的眼睛開始看不見了;春天時,他每夜都要出去接生羔羊。一天,他把湯姆住屋附近的一株高大的老松樹伐倒了,之後又花了兩個星期削掉樹枝,砍成一段段圓木,運回家中當木柴。他津津有味地乾著艱苦的體力勞動,學會了把自己牢牢地綁在輪椅上,以便在揮舞斧頭或大鎚時,讓身體得以保持穩定。他刻了一對啞鈴,在湯姆找不到活兒讓他干時,一練就是幾個小時。他的兩臂和背部的肌肉鍛煉得十分發達,可與健美比賽冠軍相比。
湯姆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臉如皮革般粗糙,嘴裏叼著一個帶蓋的石南根大煙斗,個子比她矮,肩寬胸厚,看起來健康得滑稽。他穿著一件花呢外套,上面的毛是她所見過的衣料中最長的,裏面的毛衣大概是由什麼地方的老姐姐手工織成,頭上戴的是花格呢便帽,腳下蹬著的是軍用皮靴。他的鼻子又長又紅,上面布滿血絲。
那天上午,她送給了他一把燃油發動的鋸子,他送給了她一匹絲綢。湯姆過來吃晚飯,他們吃了他打下的一隻大雁。喝完茶之後,大衛開車送牧羊人回去,他返回家時,露西打開了一瓶白蘭地。
島上的野兔是本來就有的,而綿羊則是人帶來的。那個人所以在這裏,是要放養羊群;鳥類在此棲息,是因為它們喜歡這座小島。鳥的數量成千上萬;有長腳的崖鷚,它們翱翔時啁啾而鳴,俯衝時——宛如噴火式戰鬥機撲向天際的麥塞施米特——又會噼啪作響;有秧雞;那個人雖然很少見到,卻知道它們的存在,因為他總是被它們的嗚叫吵得夜不能寐;有渡鴉、食腐肉的烏鴉、三趾鷗和遮天蓋地的海鷗;還有一對鷲,那個人一見到它們,就開槍打,因為無論來自愛丁堡的博物學家和專家們怎麼對他解釋,他就是知道,這對鷲不只吃死羊的肉,也捕食活羊羔。
露西覺得他熱心得令人生疑,但還是承認這裏確實可愛:清風不斷,一切都自然而新鮮。而且搬到這裏來也是明智的——他們必須離開雙方的父母,開始婚後的新生活。大衛的父親這時才說出來,他在蘇格蘭海岸邊擁有一座小島,這消息好得難以置信。
「好吧。」
狂風和海水還在持續著它們那從不止息的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