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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斧聲燭影

第十章 斧聲燭影

潘閬忙撿起金牌,道:「這可是件好東西,我替雪梅娘子收下了。娘子,咱們該走了,船還在碼頭等著呢。」張詠道:「你……你們……」潘閬道:「張兄,後會有期。」攜了李雪梅的手,跨出門去。李雪梅絕塵離開,飄忽如雪花,竟始終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蔡奴驚道:「這件事,怎麼從未聽官人說過?」袁慶道:「不足提,不足道。沈君,你當日豪氣蓋天,可是鎮住了所有人。」潘閬笑道:「我姓潘,不姓沈,官人怕是認錯人了。」
宋軍即將攻下太原的消息傳到京師,趙匡胤心情大好,再次來到晉王府,與病榻上的趙光義密密交談許久。
趙光義忙道:「皇兄不必為難,皇兄若立皇侄德芳為儲君,臣弟一定竭力輔佐他。」趙匡胤道:「皇弟此話當真?」趙光義道:「臣弟之言發自肺腑,赤誠忠心,天日可表。」當即起身下拜。
張詠大是驚奇,道:「呀,小潘竟然曾有千金買酒的豪闊經歷!」驀然想到什麼,道,「可當初我們在樊樓,蔡奴進來敬酒,你如何有裝作不認識她?還有蔡奴,為何也裝作不認識小潘?」
向敏中心道:「原來是符太后失手弒父。」只是有些奇怪潘閬為何稱親生母親為「符太后」,見他眼淚流出,極見悲傷,不便再多說什麼,只問道,「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潘閬道:「不知道。不過既然你們已經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當然是要先搬離這裏,以免將來連累你們。」
開寶八年十一月,宋軍攻破南唐國都金陵,國主李煜奉表出降。曹彬派人將他與親屬、重臣解往汴京獻俘。南唐遂宣告滅亡。
張詠先是愕然,隨即哈哈大笑道:「不錯,這確實是世間唯一賭錢不輸的法子。」
匆忙回來晉王府,趕來地牢,卻被侍衛挺身攔住,道:「大王頒下嚴命,不準官人再進地牢一步,如有抗命,格殺勿論。請官人不要令小的們為難。」高瓊一驚,道:「大王是何時下的命?」侍衛道:「老早了,應該是那兩名女子被關進來的時候吧。」
高瓊道:「可你們是如何躲過禁軍的搜捕,將我運走的呢?」阿圖道:「你忘了我帶了三具棺材到縣廨么?棺材那麼大,裝一個死人外加你一個活人綽綽有餘了。可恨張詠他們幾個很快根據唐曉英留在長生庫銀兩的線索追查到我,我不得不以賣她為籌碼,逃進了鬼樊樓。不過那地方當真是個鬼地方,不是人呆的,居然還稱什麼無憂洞。我因為酒後失手殺人,犯了戒條,他們要處死我,幸好我將之前的假死葯悄悄留了一份,見事情不妙,立即飲葯后裝死。昏迷時,聽到有人議論是李稍買通鬼樊樓的人要殺我滅口,這才明白究竟。那些人以為我死了,將我抬去扔進一條臭水溝里。三天後我醒過來,沿著水溝狂奔亂逃,竟被我闖出一條路來,那出口竟是福田院的菜園子。」
王嗣宗中狀元后,本該外放為官,但機緣巧合下得以補授開封府司寇參軍,可謂十分幸運了。他倒也知恩圖報,走馬上任時正逢判官姚恕被貶,遂以證據不足為由,將王祐之子王旦傾心相戀的前刑吏劉昌之女劉念從牢里取保釋放了出來。傳說姚恕得罪晉王失寵與前任宰相趙普有關,他被罷判官后奉命出京治理黃河,不久因治河不力被殺,屍體拋入黃河,落了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向敏中道:「可若不是出現張兄與袁供奉爭書的局面,那賣書人未必會開十貫錢的高價。你又如何說?」馬韶呆得一呆,隨即笑道:「久聞向郎機敏,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貧道今日還是不要擺這卦攤了。」當真起身收拾了攤子,預備離開。
小廝道:「這位是我們樊樓管賬的李群李老公。」高瓊點點頭,問道:「老公找高某有何事?」
潘閬將斗篷人推到他面前,道:「你看這是誰?」那人全身裹在碩大的斗篷中,帽子遮住了面孔,根本認不出來。張詠問道:「閣下是……」
潘閬道:「你們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打算如何做?」張詠嘆口氣道:「還能怎麼做?當然是什麼也沒有聽見。」
高瓊心道:「今日獻俘,大王不該在宮中參加慶宴么?」忙舍了阿圖,趕來府廳。
張詠滿腹狐疑,道:「搞什麼鬼?」向敏中雙眉微攏,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左右無事,不妨等等看。」
她真的衰老了很多,喪盡韶華,不再清麗,露出枯槁憔悴的老態來;又變了許多,靈慧明凈的目光變得渾濁,飽含著哀傷怨恨。張詠絲毫不知道兩年來她遭受著非人的侮辱和折磨,全靠驚人的意志才能存活下來,他只從她的表面感到了一種陌生的朦朧,一種異樣的隱秘。他想說點什麼,虛張了幾下嘴唇,終究眩暈在她離合的神光之下。
阿圖立即飛奔趕來密室,稱今晚晉王要處死李雪梅消災。負責看守密室的侍衛都是晉王特意挑選,均年過三旬,早娶有家室,聞言毫不起疑,笑道:「這女人還真是倔強,昨晚死活不肯飲服春|葯、好好服侍大王,大王發了怒,下令灌下整碗葯,再將她枷鎖在小鐵籠中。昨晚她發春乾嚎了一夜,現在還像狗一樣趴在鐵籠里呢。大王不來,沒人敢放她出來。」
張詠「啊」了一聲,愣了愣,才道:「雪梅,你……你怎生變成了這副模樣?」
既無心思再逛書攤,張詠便拉了向敏中來樊樓飲酒。唐曉英依舊在樊樓當焌糟,見二人到來,忙道:「高瓊剛來也來了這裏」引了二人來到中樓散座,跟高瓊一桌坐下。
兄弟二人心結既解,遂舉杯暢飲。待到深夜,趙光義告辭退出,趙匡胤因已有醉意,遂在萬歲殿中和衣就寢。
張詠頹然跌坐在椅中,只覺得渾身疲乏無力,頭腦中冒出了雜草,枝枝蔓蔓四處充溢,混沌一片。
高瓊道:「什麼?鬼樊樓出口在福田院?」趙光義道:「本王早已經照會過排岸司的田侍禁,他帶人去福田院搜索時,沒有發現地道,但發現菜園子一處地有新土填過的痕迹,大約那些人已經將地道封了。開封溝渠縱橫,一時沒能尋到阿圖所說的臭水溝。」
當晚樊樓飲酒,蔡奴第一次進來十二號閣子時,稱呼張詠、寇準、潘閬為「三位官人」。但她離開時,潘閬有話問她,她又叫他「郎君」,可見她知道潘閬不是官吏,她不認識張詠、寇準,卻是認識潘閬,而佯作不識,肯定別有玄機。
阿圖道:「正好,你們不必打開枷鎖,只將鐵籠用布包好,先抬去我房中,別讓人瞧見。等我侍奉大王從宮中回來,再親自押她去沉河不遲。」
張詠只獃獃望著李雪梅,只見她又拉上了帽子,罩在頭上,大概不願意他見到那張可驚可怖的臉,一時胸口情感翻滾,只道:「我……我……」
李群揮手命小廝退出,掩好閣門,笑道:「高郎好健忘,你不認得我的人,難道還聽不出我的聲音么?」高瓊道:「你是高強?」李群道:「高強是老夫另一個名字。」
原來當晚晉王告知李雪梅真實身份后,高瓊悻悻出來別院,在後苑正撞見晉王第三子趙德昌站在池邊哭泣,稱是跟劉娥玩捉迷藏,她卻因為天黑掉進了水裡。高瓊大驚,正待下水相救,卻意外看見劉娥拿著一塊石頭、躲在一旁竊笑,心念一動,立即招手叫過後門一帶的侍衛下水打撈劉娥,他自己則趁亂抱了劉娥溜出門去。他與龐麗華相熟,劉娥亦跟他親近,也不叫喊,只笑嘻嘻地道:「叔叔,別讓德昌找到我們。」高瓊曾答應唐曉英要救劉娥出晉王府,將她送回蜀中老家,他謀划多日,始終沒有機會,想不到今晚意外得手,當即按照早已安排好的計劃將劉娥送去一戶人家,請那對中年夫婦明日一早即動身往蜀中。劉娥聽說可以見到外公、外婆以及媽媽,更是欣慰異常。安排妥當,高瓊便溜回晉王府。趙光義聽說劉娥落水,早暴跳如雷,甚至還重重打了親生兒子趙德昌一耳光。大批侍衛躍進水中救人,但那水池與金水河相通,折騰了一夜,也沒有發現劉娥的屍首。次日一早趙匡胤又派人召趙光義進宮,才算作罷。高瓊自以為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阿圖如何看出了破綻。
李群道:「那你怎麼還不動手?」高瓊哼了一聲,伸手去拔佩刀,刀出鞘一半,手又停了下來,最終還是還刀回鞘,冷冷道:「有話快說。」
開封人蜂擁出去觀看南唐俘虜入城時,向敏中正約張詠一起去逛大相國寺集市淘書。一年多前,張詠與寇準、向敏中、潘閬幾人一起連破奇案,結下深厚友誼。那之後,寇準返回大名府,潘閬滯留在京師,張詠則繼續雲遊。此次重來京師,便是住在興國坊潘閬家中。這處宅院地處里城中心位置,距開封府、晉王府極近。
王嗣宗道:「蔡奴么,昨晚王仁贍相公府上有宴會,特別邀請了她侍酒,我也在場,親眼所見,怕是她現在人還在王相公府上未起身。」
馬韶道:「官人愛書如命,可擁有也要看緣分。」張詠道:「你如何知道我跟它沒有緣分?」馬韶道:「官人身上可帶有十貫錢?」張詠道:「這個……好像還真沒有。」馬韶道:「這就是了。」
張詠莫名其妙,道:「到底怎麼回事?」向敏中搖搖頭,道:「我也猜不到。興許是有人借符相公之名誑去潘閬治病,他而今是汴京有名的神醫,架子又大,常人難以請得動他。」
唐曉英道:「沒有見過雪梅娘子。不過李稍員外好像也不怎麼著急,並沒有派人四下尋訪。」
趙匡胤自斟自酌,連飲三杯,可見心中激動。趙光義胸中也是驚濤駭浪,澎湃難平,沉默許久,才道:「皇兄不必以母后遺命為念。自古以來,嫡長制才是萬世上法。皇兄立皇子為儲君,是為我大宋千秋基業。」
高瓊這才想到女使簫簫很可能也是契丹人,忙問道:「花蕊夫人勾結党項人交換殺人之事,是李稍告訴大王的么?」趙光義很是驚異,問道:「你如何能猜到?」
高瓊得知唐曉英已經回去家鄉,只留了一套親手縫製的衣衫給他,不免鬱郁滿懷。張詠勸道:「你曾犯了大錯,無論怎麼彌補,它終究還是發生過,你不能指望英娘就此忘記過去。世事傷情,人心蕪雜,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二人終究有緣無份,還是看開些吧。」
趙光義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件事,不由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訕訕問道:「那麼皇兄如何回答?」趙匡胤道:「身為人子,當然只能銘記母后教誨。」
李群喝問道:「說,你是怎麼知道的?不然一箭射死你。」高瓊道:「你不敢殺我。有人親眼看見我上樓來了。」李群道:「那好,我這就派人將張詠和向敏中也誘到樓上來一併殺掉,還有你一直關懷不已的焌糟唐曉英,你該知道我預備如何對付她。」高瓊最怕的就是這件事,忙道:「等一下……」一時感嘆萬千,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這一日,趕來汴京參加符彥卿葬禮的寇準又因母喪須得趕回大名府,張詠送他離去后,便約了向敏中、潘閬一道來雞兒巷拜訪蔡奴。並非他對這位汴京第一名妓有什麼非分之想,他念念不忘的無非那本在大相國寺失之臂交的《春秋繁露》,總想借來閱讀,可他與那翰林院供奉袁慶不過一面之交,且是因爭書而起,不好貿然登門,便想到了請蔡奴出面借書的法子。
阿圖低聲道:「官家不要著急,你還有時間,聽我把話說完。我本名柴熙讓,你可記得我的名字?」
高瓊本想故意裝出大吃一驚的樣子,但他不善做偽,只勉強皺了一下眉頭。
袁慶道:「我的書……」張詠道:「放心,書我先替供奉收好。」
張詠不免深以為憾,珠玉既失,再看其它書也不過是泥土,恨恨回來馬韶卦攤前,道:「若不是你纏住我二人說話,那本《春秋繁露》該被我買到了。」
向敏中道:「你們看,我習慣用右手,所以書頁一面的結是向前的,書背一面是向後的。而剛才書掉出來的時候,我留意到包袱書頁向後的,書背一面向前,正好相反。」
張詠已經大致猜到怎麼究竟,遲疑了下,道:「我們三人是在名妓蔡奴那裡遇到袁供奉,後來一道出來,預備去袁家看書賞畫,半路他包袱里掉出了私鹽,我們也很吃驚。至於潘閬,不瞞參軍,我昨夜一直未睡,只在堂中翻書,我敢以個人名義擔保潘閬昨夜沒有出去放火殺人。參軍何不去雞兒巷問問那蔡奴?」
進來堂中坐下,潘閬沉默許久,才問道:「老向是怎麼懷疑到我的?」向敏中道:「袁供奉是蔡奴的恩客,袁家又是極其有錢,奉承還來不及,她忽然用私鹽嫁禍給他,令他被官府捕去,必有緣由。我猜多半跟他要帶我們去看的《沈君與蔡奴》一畫有關。潘閬,你不願意我和張詠見到那張畫,你就是畫中的沈君,對么?」
當日他答應李稍營救表妹李雪梅后,意圖進去地牢查看情形,卻被侍衛擋住。後來侍衛將情形稟告趙光義,趙光義不但狠狠訓斥了他,還立即將李雪梅換了地方關押。
阿圖早已命心腹侍衛去備車馬,這才回來堂中請趙光義出門。趙光義登上馬車,發現不但車座上鋪上了厚厚的褥墊,還生了一盆炭火,車中溫暖如春,不由得大悅,心中極贊阿圖會辦事,又邀請王繼恩上車同坐。阿圖則率領心腹侍衛騎馬跟隨在車后,一行人往皇宮迤邐而來。
張詠、向敏中二人還在原處飲酒。張詠滿臉通紅,已露醺醉之態,喃喃叫道:「雪梅https://read.99csw.com……雪梅……」高瓊忙過去奪下酒杯,道:「你已經醉了,不能再喝了。」向敏中道:「不用管他,他心情不好,我一會兒自會送他回去。」
李雪梅也不回答,嘴角一撇,漾起細細的紋線,露出一抹泠泠清冷的笑容來。那倩笑那麼清、那麼淺、那麼淡,清到不可說,淺到不可想,淡到不可擬。不是什麼欣悅,不是什麼慰藉,意緒深婉,心靈潛流,只是那麼莫測高深地一笑。
按照慣例,舉子會試合格后,還要參加皇帝親自在講武殿主持的殿試。殿試也不是以文章優劣論高下,而是考三題,以先交卷而又無大的差錯者為狀元。正好王嗣宗和趙昌言同時交卷,二人各不相讓,誰當狀元便成為了難題。趙匡胤便叫來二人,道:「你們都說自己先交卷,都應該當狀元,但狀元只能有一個。看來你們的文才不相上下,但不知武藝誰優誰劣。這樣吧,你們就在此打一架,哪個贏了,哪個就當狀元。」
袁慶站起身來,道:「你……你不是幾年前為了追求蔡家娘子、在樊樓付下在座所有酒客酒錢的沈偕?」潘閬道:「什麼?」袁慶道:「我記得你!我當日也在樊樓,對你印象極深,後來還根據記憶畫了一幅《沈君與蔡奴》。」
高瓊冷笑道:「你不怕我告訴大王么?」阿圖道:「不怕,你將來不但會求我助你救李雪梅,而且我手上還握有你一個大把柄,我知道你跟那小女孩劉娥的失蹤很有干係。」高瓊吃了一驚,道:「小娥是掉進大池中淹死了,這是三公子親眼所見,你可別胡說。」
高瓊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阿圖道:「日後你自會知道。事情緊急,救不救李雪梅只在你一念之間,過了今晚,她再無活命機會。」高瓊便不再遲疑,道:「好,一言為定。」
高瓊道:「你曾親口對我說:『世事傷情,人心蕪雜,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二人終究有緣無份。』眼下該我對你說這句話,你還是看開些吧。」
張詠忙道:「相公怎麼親自過來了?適才不是已經派人叫潘閬過去府上了么?」符彥卿奇道:「什麼?」張詠道:「適才府上有人來,說是海東青有些異樣,相公想去潘閬過去瞧瞧。」符彥卿道:「啊,老夫知道了。」驀然轉身,抬腳便走,與適才怡然自得的神態判若兩人。那海東青陡然受驚,立即振翅騰空而起。
王嗣宗雖是狀元及第,但聲名不佳,也不如何討皇帝歡喜,全虧晉王趙光義一句話才補了開封府的參軍之位,一聽對方是晉王府的人,忙道:「是。不過潘大夫宿酒未醒,下官這就親自送他隨官人去晉王府。」
高瓊聽到阿圖向晉王稟告林絳曾瀕臨垂死,不得已請了名醫潘閬來晉王府救治,心道:「怕是他早被滅口,從人間消失了。」不好明說,只得答應下來。
張詠、向敏中順順噹噹進來寺內,直奔正殿彌勒殿後的資聖閣。這裡是售賣書籍、圖畫、玩好的集中地,還有各路罷任官員帶來的土產香葯之類,是京城士大夫最喜歡光顧的地方。貨攤中還零星夾雜著一些打著「神課」、「看命」、「決疑」招牌的術士。
趙匡胤道:「什麼消息?」阿圖道:「官家,你很快就要歸天了。」一邊笑著,一邊伸出手來扼住趙匡胤咽喉,防他出聲叫喊。其實就算呼喊也未必有人能聽見,外面天寒地凍,寒風呼嘯不止,侍從們早凍得分不清東南西北,裹緊外衣,正不知蜷縮在哪個角落跺腳呵氣暖手呢。
張詠笑道:「袁供奉何必如此驚訝?張某不過是……」忽然意識到袁慶望的不是自己,而是身邊的潘閬,不覺一愣,問道,「小潘認得袁供奉么?」潘閬搖頭道:「不認得。」
向敏中這才記起麻衣道士就是王全斌死去當晚在樊樓照過一面的道士馬韶,當時他正與開封府推官姚恕、押衙程德玄在一起飲酒,卻不知道他如何又來了相國寺擺攤賣方子。正納罕時,忽又見到一個熟人,竟然是京師第一名妓蔡奴來逛書攤了,忙叫道:「張兄,你看……」
趙匡胤本人武藝高強,剛要拿住阿圖手腕甩開,卻發現渾身上下沒有絲毫力氣,連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不由得驚恐得睜大了眼睛。
出來一看,阿圖正在外頭向他招手,走過去問道:「做什麼?」阿圖道:「我這就去密室救李雪梅出來。」高瓊道:「你知道她關在哪裡?」
高瓊道:「我聽侍衛向大王稟告,府里有人得了重病,確實請潘閬來過,至於他後來去了哪裡,晉王府的人又怎會知道?」
等了兩刻功夫,趙匡胤才回來萬歲殿中,道:「勞皇弟久候。」趙光義道:「不敢。」趙匡胤道:「朕有國家大事要同晉王商議,你們都退出去。」侍從聞言便一齊躬身退了出去。趙光義揮了揮手,阿圖便也退出殿去。
出來符府,向敏中道:「你一早被人叫走後,符相公就來了興國坊,似是來找你,聽說你是被他派人叫走,臉色大變,扭頭就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潘閬道:「沒什麼,真正叫我來符府的人是符太后,她有怪病,想讓我看看。只是她身份特殊,自兒子死在房州后她被恩赦搬回京師,居住在符府,符相公擔心朝廷猜忌,不准她同外人來往,所以她便以符相公的名義召我去看病。」
那人便伸手取掉帽子,露出一張女子的臉,眼波流轉,流露出幾分熟悉的冷傲迷離來。只是她的額頭刺了「免斬」兩個大字,兩株雪地里的紅梅嬌艷地盛開在她的臉頰上,極是詭異。
吳越由錢鏐創立,國都在杭州。錢鏐當國君以後,常回故鄉探望,但其父錢寬總是逃避不見。錢鏐驚問緣故,錢寬道:「你雖當了君主,可四周強敵環伺,與人爭利,終究會禍及我錢家,所以我不願與你見面。」
高瓊雖不相信,但料來再問他也不會說實話。趙光義擺手道:「鬼樊樓一案已經移交給排岸司處理,阿圖眼下還是被開封府通緝的要犯,露不得形容,這件事不必再管,也不可聲張。」高瓊只得應道:「遵命。」
趙光義道:「如此便好。只是你時常去樊樓飲酒,見到李稍那些人切不可露出形跡。」高瓊道:「屬下再不去樊樓飲酒便是。」趙光義道:「那也不行,你時常去那裡,突然不去,不是讓他們起疑么?總之,你可不要忘記今日你說的話,若敢泄露半點風聲,便有通敵叛國之嫌,休怪本王翻臉無情。」高瓊道:「是,屬下決不敢背叛朝廷。」
張詠呆得一呆,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潘閬搖搖頭,道:「你們不會明白的。」
阿圖續道:「我逃出鬼樊樓后聽說大宋與遼國議和已成,不明究竟,想到我之前為李稍出生入死多次,他竟然要殺我滅口,最終決意投奔晉王,揭露這伙契丹人的真面目。」
潘閬自宿醉中被王嗣宗扶走後,再也沒有回來,張詠倒是反客為主,成了看家護院的主人。他知道潘閬與袁慶之死有關,很可能已經畏罪潛逃,也不敢到開封府報告失蹤。
趙光義揮手命旁人退出,道:「原來你已經看見他們啦。你對本王很失望么?」高瓊心亂如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當日之言猶在耳邊,眼前卻有人拿唐曉英的生死來逼問他說出李雪梅下落,高瓊不由得十分為難。
皇帝又頒下詔書,他將巡遊洛陽,群臣自晉王以下,一律隨行。趙匡胤本人出生在洛陽的夾馬營,一直很留戀洛陽風物,加上開封作為帝都無險可守,而洛陽卻固若金湯,所以他常流露出遷都之意。此時皇帝忽然要西去洛陽,既被視為遷都之議已提上日程,也被認為是立儲的強有力的信號——自五代以來,京畿府尹素來是儲君的首要人選,皇弟趙光義任開封尹十六年,早被朝野視為未來的皇帝。然而一旦遷都洛陽,那麼河南府知府焦繼勛就搖身變為京畿最高長官,而這位焦繼勛正是趙德芳的新岳父。
阿圖早候在門外,聞聲進來,站在高瓊身邊,道:「參見大王。」趙光義道:「嗯。阿圖,你這就將你為何投靠本王以及李稍父女的來歷一一講給高瓊聽。」阿圖道:「遵命。」
趙光義扭頭望去,見李雪梅臉上露出了恐懼的表情,心中登時大悅,道:「很好,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阿圖又將李雪梅牽到趙光義面前,強迫她跪下,討好地道:「大王,這女人一向眼高,尋常男子都不放在眼裡,至今還是個處|女,這就請大王先破了她的身,小的再慢慢炮製她,包管她生不如死。」
張詠知道高瓊極為愛慕唐曉英,偏偏又是她的殺父殺母仇人,後來二人關係雖有所緩解,但終究她還是難解心結,也許離開反倒是一件好事。只得說了幾句保重的話,又盡取囊中銀兩,交給唐曉英作盤纏,送出門去。
皇帝雖然沒有明確宣布要遷都洛陽,但他回到開封后種種舉止極為反常,先是下旨增加晉王和皇二子趙德芳食邑,又以皇二弟趙廷美和皇長子趙德昭並加開府儀同三司。這一舉措,被認為是趙匡胤在可以提高趙廷美、趙德昭、尤其是皇二子趙德芳的地位。
王嗣宗道:「這可奇了。既是跟潘閬無關,袁供奉為何死前不斷念他的名字?」
向敏中搖了搖頭,轉身問道:「娘子為何要這麼做?」蔡奴道:「什麼?」向敏中道:「娘子為何要用鹽嫁禍袁供奉?」蔡奴道:「奴家不明白向郎的意思。」
趙光義聽說,極是欣慰,當即抱李雪梅上床,強行佔有了她。李雪梅手腳被鎖,依然拚命掙扎反抗,終令趙光義覺得無趣。大凡世間物事都是得不到手才覺得稀奇,一旦到手,總發現也不過如此。當即將這冰山美人交給阿圖,命他盡情懲治。雖然李雪梅令他很不滿意,但經此一事,趙光義覺得阿圖膽識過人,視其為心腹。阿圖便將李雪梅和簫簫帶來地牢囚禁。他深知李雪梅見過晉王的面,決計不可能再活著走出這裏,所以命人先割了二女舌頭,再喚來文筆匠將李雪梅黥面破相,自己玩夠后才交給侍衛們任意凌|辱,只等玩厭了再殺二人滅口。
張詠愈發困惑,問道:「尊師這是預言,還是代人來傳話?」馬韶道:「天機者,上天之機密也,不可泄。張郎記住貧道的話,切記,切記。」拱了拱手,揚手而去。
向敏中道:「你花重金捧紅蔡奴,也是計劃中的一步。第一名妓身價不菲,能接觸到大批達官貴人,她便成為你在京師重要的眼線。還有那飛鷹海東青,也是你千辛萬苦找來,作為接近符彥卿相公的進階。你刻意安排這些,當然有重大圖謀。」潘閬道:「蔡奴確實是我的精心安排,可海東青卻是我誠心誠意為符相公尋的壽禮。不怕告訴你們知道,我本姓柴,論輩分,符相公可以稱得上是我的祖父。」
張詠只覺得渾身躁熱,待到她輕靈的身軀從視線中消失時,再也忍耐不住,拔腳欲追,卻被高瓊一把抱住,厲聲道:「你不能去。她是契丹公主,你若是跟她走,就是通敵叛國,你在濮州老家的父母、親族都要受到牽連。」張詠道:「我……她……」
皇帝趙匡胤已經先到了,正在撫慰符彥卿次女符氏。這在旁人看來未免很是異樣——當初符氏是後周太后,兒子柴宗訓是後周皇帝,因符太后最愛的六妹是趙光義的妻子,所以對趙氏格外信任,付以禁軍兵權。然而趙匡胤卻有負重望,發動陳橋兵變,從孤兒寡母手中奪取了天下。又將符太后、柴宗訓母子流放房州,三年前更是指使房州知州辛文悅「病死」了年僅二十歲的柴宗訓。符太后二十多歲喪夫喪江山,三十多歲喪子,嘗盡天上墜入人間的悲涼,全賴趙匡胤所賜。卻不知當她被殺子仇人握住雙手、好言安慰時,心中又是何等感受。
阿圖笑道:「那話是對別人說的,我可是知道你跟龐麗華母女關係不淺。」高瓊道:「無憑無據,少血口噴人。」阿圖道:「晉王要殺你,只需懷疑你就夠了,還要什麼憑據!我如果現在就去告訴大王是你拐走了劉娥,你自信他不會懷疑你么?」
阿圖道:「別著急走。你該知道,大王早料到你有一天會顧念親情,所以下令不准你進地牢,眼下你根本沒有能力救你表妹,只有我才能救她。」高瓊道:「狗屁,你救她?明明是你害她成這樣。」阿圖道:「我做事跟你不一樣,我有我的目的,害她、救她都是如此,日後你自會知道。」
向敏中聞言微微一笑,道:「在下尚未考取功名,只是一介白丁,何來位極人臣一說?尊師,我奉勸你一句話,本朝最忌民間妄議天命之類,你還是只賣賭錢不輸的方子好。」不願意再多費唇舌,拉了張詠走開。
朦朧中,趙匡胤又醒了過來,卻見寒燈如豆,一名年輕侍衛正蹲在床榻前朝他微笑,不由一愣,問道:「你不是晉王的隨身侍衛么,如何還在這裏?」那侍衛正是阿圖,笑道:「小的有天大的好消息來稟告官家。」
王嗣宗便命人扶了潘閬出來,正遇到一名黑衣帶刀武士,傲然道:「我是晉王府的侍衛,奉命來請潘大夫到府上治病。」
張詠又問道:「你這次跟隨晉王到洛陽,可知道遷都之議最終結果如何?」高瓊搖頭道:「我只負責晉王宿衛,政事一概不知。」頓了頓,又道,「不過官家已經命河南知府焦繼勛整治洛陽宮室。」張詠嘆道:「如此便可看出官家遷都的決心了。」
高瓊呆若木雞,許久read.99csw.com才喃喃問道:「這些,大王是如何知道的?」趙光義走到門前,大聲命道:「阿圖進來。」
八月,趙匡胤親自過問樊樓事件,詔命三司使王仁贍務必儘快解決。樊樓關門,不但群情洶洶,且極大地影響了朝廷稅收,據說趙匡胤因為此事對遼國和北漢大起恨意。正好此時北漢派一萬大軍渡過黃河,進攻党項銀州,党項首領李光睿急忙飛書向大宋求援,趙匡胤遂出師有名,命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党進為河東道行營馬步軍都部署,宣徽北院使潘美為都監、虎捷右廂都指揮使楊光美為都虞侯,分別率領五路大軍北伐北漢。
倒是李群驚住了,嚷道:「啊,你早就知道了。」拍了拍手,闖進來幾名小廝打扮的人,各執弓弩,將箭頭對準高瓊。一人伸手取走了他的佩刀,將他按到地上坐下。
卻是高瓊一人站在雪地中,問道:「他們人呢?」張詠道:「你說的是誰?」高瓊也不理睬,徑自闖進堂來,叫道:「是我,出來吧。」
王繼恩笑道:「久聞大王屬下個個精明強幹,果然名不虛傳。正好,趁他們去準備車馬時,老奴有些話要對大王說。」趙光義道:「甚好。」又道,「高瓊,你下去,今晚你不必當值。」高瓊道:「遵命。」
蔡奴強笑道:「何以見得奴家是左撇子就一定是我?說不定是那個賣書的人系的包袱。」張詠道:「你不懂,袁供奉是愛書之人,是絕對不會多讓旁人碰一下他的書的。而且,袁供奉的包袱原本放在房中,是你取出來交給他的。」又問道,「老向,你既早發現了破綻,為何適才不對巡鋪卒說清楚?」向敏中道:「因為這件事跟潘閬有關。」
恍然間,他又聽見了海東青振翅騰空的聲音,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象著他的飛翔,他覺得自己就是一隻凌風的神鷹,俯視寰宇,俯視人間。
王嗣宗和趙昌言便當著皇帝的面大打出手。王嗣宗與趙昌言同是汾州人,知道對方是個禿子,在搏鬥時總朝他腦袋打去,最終將其幞頭打落,露出一顆光溜溜的禿子腦袋。趙昌言當中出醜,羞憤難言,最終敗下陣來。王嗣宗由此輕鬆取得狀元之位,但也在京師傳為笑柄,尤其他參考前曾向知貢舉王祐行卷一事被揭露后,更為士大夫所不恥。
高瓊忙問道:「那兩名斷舌女子還被關在裏面么?」侍衛笑道:「在呢,若是沒有她們在,就不會有這麼多侍衛愛往地牢里來當值了。」
高瓊自是深知晉王為人,城府極深,最容不得旁人背叛,若阿圖去輕輕提上這麼一句,不但他立即性命不保,就連唐曉英以及所有與他有關的人都要牽連進來。只得忍氣吞聲,問道:「你想要怎樣?」阿圖道:「我想要怎樣時自然會告訴你,只要你辦到,我就立即幫你救出你表妹,而且保她平安回去遼國,決不食言。」
今日是正月十八,正逢一月五次的趕集日,偏偏趕上上獻俘這等十年難得一見的大事,顧客稀少,就連許多賣家也都丟下攤子趕去御街看熱鬧。
自與遼國通好以來,對南唐用兵一直本朝首要大事,其餘一切均要推后。而今江南既定,吳越臣服,局勢陡然鬆弛了下來。趙匡胤也終於有時間來安排皇次子趙德芳出閣,封為檢校太保,親自為他聘定河南府知府焦繼勛的女兒為正妻。
張詠原以為是蔡奴連夜去袁氏藏書樓放火,意在毀掉那幅《沈君與蔡奴》,以保護潘閬,然而她既在王仁贍府上佐宴陪酒,以她的聲名地位,當然是寸步難離,又怎能溜出去放火殺人?但這起先縱火后殺人的事件絕非偶然,一定跟潘閬有關,說不定是什麼後周遺臣為了保護他而下的手。他跟袁慶只見過兩面,並無交情,可一想到那本《春秋繁露》,以及滿樓未見的珍籍善本,不免十分心痛。
這一日,空中飄著淡淡的雪花,張詠正與向敏中二人在興國坊中擁爐對飲,忽有神秘客人到訪,竟是那曾在大相國寺賣賭錢不輸方給張詠的麻衣道士馬韶。
偌大的宮殿空空蕩蕩,雖生了兩盆熊熊炭火,依舊寒意極重。冷氣颼颼地從地面的青磚滲出來,不屈不撓地鑽過厚厚的靴子,朝人身上逼過來。巨燭燃燒釋放出的輕煙氤氳起一層紗幔,宛如春天的薄霧,參差被拂。外面寒風凜凜似刀,殿內也是紅燭晃動,忽暗忽明。
高瓊只得轉身出來,忽聽見阿圖在背後叫道:「高兄留步!」高瓊頓住腳步,不悅地道:「我可不敢妄稱你阿圖官人的兄長。」阿圖笑道:「你我均是晉王親信下屬,何必見外呢。」
阿圖道:「當然知道。正好李雪梅昨晚惹怒了大王,我會假稱是大王命令,要將她秘密帶出去沉河處死。外面我已有安排,自會有人立即接應她回遼國,但你要立即去替我辦一件事。」
一旁有路人瞧見,立即飛奔趕去告知離得最近的巡鋪卒。宋代鹽跟茶一樣,均是官方壟斷經營物資,朝廷嚴禁販賣私鹽,凡捉住或告發販鹽一斤以上者都有重賞。
一時間,既惱恨又悵惘,心情極為複雜。李稍雖說動機不良,可終究還是告訴了他許多有用的消息,不然他難以以保護皇帝的名義正大光明地除掉花蕊夫人。他當初真的很賞識李稍,有心抬舉他,甚至表示要娶他女兒李雪梅,雖然暫時只是侍妾身份,可將來他登上大寶,那麼便可以封為貴妃。李稍也滿口答應下來,若不是那李雪梅自己不願意,偷偷跑掉,婚事就此耽誤下來,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他既從阿圖口中知道了李雪梅是契丹公主的身份,當然也不會再公然娶她為侍妾,只不過回憶她絕世容顏,不免有所遺憾。阿圖猜出他心意,忙獻計道:「李雪梅雖是當今遼國皇帝的堂妹,是貨真價實的契丹公主,卻潛伏在中原,身份不能張揚。旁人只以為她是個普通民女,不過家裡有幾個錢罷了,大王想得到她還不容易?她若是走在大街上失蹤,人們也不過是認為她跟那些平民女子一樣,被綁架賣去了鬼樊樓。」
南唐的滅亡也給周邊鄰國造成了極大的威懾,吳越王錢俶畏懼大宋軍威,主動來到汴京朝見天子。
南唐平定,大宋得十九州、一百零八縣、六十五萬五千六十五戶,不僅疆域大增,且均是富庶之地,舉國歡慶。晉王趙光義率領文武群臣奏表,請皇帝趙匡胤加尊號「一統太平」。趙匡胤雖然欣喜,卻不同意,道:「燕晉未復,怎敢妄稱一統太平?」於是趙光義請求改稱「立極居尊」之號,趙匡胤才勉強同意。
張詠大是愕然,問道:「尊師突然到訪,有何見教?」馬韶肅色道:「今日將有貴客臨府,請張郎務必不要出門。」張詠曾見過他與晉王心腹程德玄一道飲酒,當即問道:「貴客是晉王么?」馬韶道:「天機不可泄露,到時張郎自然會知道。」
向敏中一眼看見潘閬躲在人群后,忙過去招呼,低聲問道:「出了什麼事?」潘閬面色蒼白,只搖搖頭,道:「咱們走吧。」
一身白衣的李煜一言不言,默默來到宣德樓拜見大宋皇帝。趙匡胤詔釋江南君臣之罪,當場封李煜為違命侯,懲他不肯奉詔入宋,同時挂名擔任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右千牛衛上將軍,賜宅第一座,但有禁軍把守,李煜不能隨意出入,不能與外人交往,不過是個體面些的囚徒。
向敏中道:「袁供奉是愛書之人,買書後一本一本地對齊碼好,再將包袱繫上。」一邊說著,一邊示範,將張詠手中的包袱繫上。又道,「你們發現蹊蹺了么?」張詠道:「沒有。少賣關子,快說!」
錢鏐涕泣受教,之後一直小心謹慎,只求自保。他很少安睡,用小圓木作枕頭,熟睡中頭一動便落枕覺醒,稱為「警枕」。又在寢室中置粉盤,想起事情即寫在粉盤上。令侍女通夜等候,外面有人報告,立即喚醒他。錢鏐死後,依次傳位給錢元瓘、錢弘佐、錢俶。大宋攻打南唐時,命吳越出兵助攻,錢俶不敢不從。李煜特意寫信給錢俶,勸說道:「今天沒有我,明天豈能還有你?早晚你也是汴梁一布衣罷了。」錢俶畏懼宋朝,不但將李煜之信交給了宋朝,還助宋軍攻打南唐的常州。
趙光義這才明白兄長為何一直不封立皇子,在自己與前宰相趙普的爭權中也最終支持了自己,而且封自己為晉王,班列宰相之上,原來全是因為愛自己的母親的一通遺言。若不是如此,怕是大宋立國之初,皇長子德昭便會被立為太子。
向敏中道:「小潘,你我相交已久,我早發現你其實是個極精細的人,當日全虧你發現了南唐鄭王隨從身上的破綻。你能發現一些旁人觀察不及的細微之處,樊樓命案當晚卻偏偏將見到孟玄珏站在王全斌閣子前的事『忘記』了,一直等到後來再說,這顯然是刻意為之。我一直想不明白這一點。今日袁供奉這事暴露了你和蔡奴原本認識,一些蹊蹺之事才能迎刃而解。當晚王全斌上弔后,你就是那個去搬動他屍首的人,對么?」潘閬道:「不錯,的確是我。」
高瓊道:「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李雪梅是否還活著,自他在地牢見過她一面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如今已經一年多過去,興許她早已經被阿圖折磨至死。頓了頓,又道,「姑父放心,高瓊自當全力追查雪梅表妹的下落,若她還活著,一定傾心相救。」李稍道:「那好,你去吧。」高瓊大感意外,也不及思慮更多,只得蹣跚走下樓來。
向敏中道:「可是符相公早上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就……」潘閬道:「世事難測,我也料不到會如此。其實符相公人很好,他對我有大恩,只是……只是……」神色凄涼,再也說不下去。
「在德不在險」一語出自《史記》,是戰國時著名軍事家吳起的重要觀點。當時魏武侯攜吳起一起乘船渡河。行至中流,魏武侯指著兩岸的險峻山峰感嘆道:「如此堅固美好的山河,正是魏國得以鞏固的根本啊。」吳起立即回答道:「國家政權鞏固與否,其根本在於施德政而不在於天險屏障。古代三苗王國左有洞庭、右有彭蠡,但因國王不修德義,被夏禹所滅;夏桀都城左有河濟,右有泰華,南有伊闕,北有羊腸,可謂固若金湯,但由於他施行暴政,被商湯所取代;殷紂王所居的國都左有孟門,右有太行,北有常山,南有大河,但因為他為政殘暴,被周武王所殺。由此觀之,地形有利難以成為國家的保障,要鞏固政權,靠的是施行仁德,而不是依仗地形、關城,險要在德不在險。如果您不施德政,船上的所有人都會成為您的敵人。」魏武侯聽了吳起的這番話,十分感慨。
六月,趙匡胤親至晉王府,命所有侍從退出,只與晉王在室內密談。門外侍衛的高瓊忽聽得官家高聲呼喊,搶進去一看,晉王已經昏倒在地,全無知覺。御醫趕到后,點燃艾草反覆炙烤晉王身體,趙光義才蘇醒過來,見兄長猶站立床前,只默默流淚。之後官家和晉王絕口不提此事,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日經過情形還是慢慢傳了出去。有人背地裡議論說,晉王之所以忽然暈厥,是因為官家向他攤了牌,明確表示要遷都洛陽,且要立皇二子趙德芳為太子。
阿圖當然不能說出他趕來投奔晉王的真正目的,但他所揭出李稍的身份卻是足以震撼朝野的大秘密。起初趙光義聽他說李稍是耶律倍之子,渾然不能相信,還親自趕去翰林圖畫院看那幅耶律倍的自畫像《東丹王出行圖》——畫中的耶律倍騎在馬上,手把韁繩,面帶憂鬱,若有所思,形貌跟李稍確實很有幾分相似。聯想到李稍諸多作為,這才相信阿圖之言。此時,大宋與遼國和談已成,趙光義不欲在此關頭揭穿這一秘密,便秘密將阿圖收在府中。
明月誰為主,江山暗換人。
他長久地徜徉在汴河邊上,以排遣胸中鬱積。杏花吹盡,薄暮東風。河水微瀾,望眼凄迷。時地依然,斯人已杳。搔首興嘆,壯年離拆。情懷又被這水紋輕易撩撥了起來。
福田院是朝廷所設的慈善福利機構,分東、西兩院,專門收養鰥寡孤獨之人,就設在開封東城外汴河邊上。不過總共收養不過二十餘人,實在寥寥。
阿圖笑道:「這女人被帶來密室后,一直歸大王獨自享用,不準侍衛再行染指。如此一個被剝得精光的活生生的玉美人,天天赤|裸著身子在眼前晃悠,咱們卻只有干看著的份兒,不心猿意馬,那還叫男人么?大王既然玩厭了要處死她,也別白白浪費。不過今晚也不是我享艷福,是給王府新請的潘大夫。咱們自己知道就好,可別張揚。幾位大哥辛苦,這就去辦事吧,我還得去侍奉晉王進宮呢。」往幾名侍衛手中各塞了一小塊金子。
好半晌,高瓊才道:「你說得對,我也該回去了。」張詠道:「正好我有件事要拜託你。」托他去打聽潘閬下落。
趙匡胤臉漲得青紫,死死瞪著阿圖,他心中怒極恨極,卻說不出一個字來。他想要殺死眼前這個笑容滿面的年輕人,將其碎屍萬段,最終他明白這不過是徒勞無功。到最後一刻,絕望自四周向他逼攏過來,仿若潮水一般,湮沒了全身,他終於決定放棄掙扎反抗。一時間,回想起無數往事來——流著鼻涕的小弟弟怯生生地跟在身後,總是跟不上腳步,他不得不轉回去牽起他的小手……
皇帝一行浩浩蕩蕩,三月初九自東京出發,五日後到達洛陽,當場加封河南知府焦繼勛為右武衛上將軍、九-九-藏-書彰德節度使,又提出要就此留居洛陽,實際上已是明確表達遷都之意。
自晉王妃符氏死後,符彥卿失去了與趙氏皇族的唯一紐帶,在朝中的地位已經大不如從前。他的死並沒有給東京人帶來多少震動,相反人們眼光都集中在大街上多出來的那些綠袍官員身上,甚至希冀能在那些人中見到前南唐國主李煜以及他那美麗的王後周嘉敏。
趙光義見阿圖辦事迅敏有效,神不知鬼不覺,極合己意,比安習等人強上百倍,大喜過望。阿圖知道李雪梅性情剛烈,特意用鐐銬鎖了手腳,才送來趙光義房中。不料趙光義剛將她口中木丸取出,她便破口大罵不止,竟有許多市井罵語,污穢之極。趙光義被罵得火起,拔刀要殺她。阿圖慌忙進來攔住,先重新用木丸堵住李雪梅的口,令她無法再罵,這才從容稟告道:「這女人如此驕傲,無非是仗著美貌和身份,小的有法子調|教她,包教她最後匍匐在大王腳下,苦苦哀求大王饒她。」
不幾日,皇帝率領群臣回到京師,市井之間又熱鬧了許多。
轉眼到了十月,一夜狂風,天氣驟然轉冷,開封便提早進入了冬季,身子弱的人不顧臃腫,早早穿上了厚棉襖禦寒,用以取暖的石炭則成了市井間最搶手二貨品。
趙匡胤見錢鏐遠比李煜懂事,大喜之下,派皇長子興元尹趙德昭出城迎接,賜第禮賢宅,又命晉王趙光義、京兆尹趙廷美與錢俶結為兄弟,准許他佩劍上殿,詔書不直呼其名,賞賜極厚。錢鏐在汴京滯留兩月後,趙匡胤又主動遣他回國,道:「南北風土各異,南方逐漸炎熱,應該早早回國。」臨行前,特賜一密封黃包,交待錢俶到家后再看。錢俶回到杭州打開包袱一看,裏面並非金銀珠寶,而是宋朝群臣請求扣留錢俶的奏摺。錢俶既感激又恐懼,從此對大宋惟命是從,完全屈服在宋朝的統治之下。
卻見牆上不知如何開了一扇小門,李稍從隔壁閣子走過來,揮手命道:「你們退下!」幾名小廝當即收起弓弩,躬身退了出去。
二人遂回來興國坊等待潘閬,但一直到晚上,仍不見他回來。倒是唐曉英背著個包袱中途來過一次,告知要離開京師,回去亳州蒙城家鄉。
張詠忙問道:「袁家的藏書樓怎樣了?」王嗣宗道:「書畫之類最懼火苗,當然是燒了個精光,可惜!幸運的是,袁氏藏書樓單獨建在一處,與房舍住處並不相連,才沒有引發更大的災難。張兄,這案子是我上任以來接手的第一件命案,務請你和向兄多幫忙。昨日巡鋪卒報了你、向兄和潘閬的名字列作證人,那麼袁供奉因攜帶私鹽被逮時,你三人都在現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圖自然不必對眼前瀕死的趙匡胤說這些,他只要講出自己的真名便足以令官家震動。趙匡胤「嗬嗬」兩聲,阿圖便略微鬆開一些,好讓他說出話來。
張詠卻已經直奔蔡奴面前的書攤而去,將她正拿起來的一本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劈手奪過來,翻閱了幾下,道:「呀,這可是世間最全的本子了。」
然而二人一直等到夜幕降臨,也不見再有客來。向敏中惦記老父,又怕里城城門關閉后回不去外城的家,遂先起身告辭。
袁慶詫異道:「你不是沈君?蔡娘,你來看他是不是當年那位江南富豪沈偕?」蔡奴笑道:「潘郎是跟當年的沈君是有幾分相像。」袁慶搖頭道:「不是像,簡直就是同一個人。不信我回家取那幅畫來給你們瞧。」蔡奴勸道:「官人何必較真,不過是兩個長得像的人而已。」
這些實情經過趙光義自然不會令高瓊知道,只肅色道:「李雪梅和簫簫均是在邊關捕獲,她二人身上帶有寫給遼國南院大王的信件,事涉傳國玉璽,你當本王是為一己之私才捕她二人到晉王府么?」
原來潘閬幾年前曾冒充江南富豪,到汴京一擲千金,將蔡奴一手捧為第一名妓。西樓命案當晚,他與張詠、寇準一道來到樊樓飲酒,在王全斌鬧事時已經看見了站在閣門處的蔡奴,只佯作不識。蔡奴當時凝神觀望樓廊中相鬥,可也聽到了背後有動靜,她雖是女子,可歷事極多,竟然強忍著沒有回頭。但回來發現桌案上有衣袖拂拭過的痕迹,地上也有些須粉塵,當即隱約猜到是有人往酒中投了毒。她也不說破,假稱肚子疼,先趕來十二號閣子,預備找機會將經過告訴潘閬。潘閬假意追出去后,二人在樓廊密密交談,潘閬聽說有人要對王全斌不利,便讓蔡奴假意到各閣子敬酒,以製造不在場的證明。他後來稱方便出來時,便是要去六號閣子看王全斌的情形,結果正好看到王全斌正在往屋樑上甩繩打結,預備上弔。又聽到隔壁四號閣子有人要出來,慌忙奔到樓梯口,不久見到孟玄珏站在六號閣子前愣住,他還特意叫過酒廝丁大,指明樓廊有人。等到孟玄珏回去自己的閣子,他便重新進來六號閣子,踩上腳凳,抱住王全斌屍首往上抬了一下,再將凳子上的腳步抹去,安然回到十二號閣子,假意告知眾人他在廁所中聽到有人悄聲議論說皇二子趙德芳在三號閣子中,其實樓廊鬧事時蔡奴認出了趙德芳,又悄悄告訴了他。
高瓊便掏出酒錢扔在桌上,道:「我眼下有點急事,稍後去興國坊尋二位。」
蔡奴認出了張詠,道:「原來是張郎。」她一旁的中年文士卻甚是不滿,道:「這位郎君,這本《春秋繁露》是我先發現的,你想要強取,可是說不過去。」蔡奴忙介紹道:「這位是袁慶袁供奉,在翰林圖畫院供職。」
原來這李群正是昔日將高瓊從浚儀縣獄劫走的首領人物,也是高瓊的同族。
晉王趙光義也極言遷都不便。趙匡胤堅持道:「遷都洛陽,乃權宜之計,長久之計當定都長安。我將都城西遷,為據山河之險,裁汰冗兵,依周、漢故事,統治天下。」顯然,皇帝遷都決心已下,群臣的諫阻都不能動搖。關鍵時候,趙光義上前磕頭道:「形勝固難憑,在德不在險。」
向敏中道:「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符彥卿相公之死跟你到底有沒有關係?」潘閬道:「也可以說有關係。符相公知道我的身份,也曾帶我見過符太后。當時符太后剛剛經受喪子之痛,病得很重,有些瘋瘋癲癲,完全認不出人來了,符相公這樣做也只是想安慰她。但不知怎的,她見了我忽然盯著我不放,人也清醒了許多。符相公怕惹出禍事,便命我出去,從此不准我再進符府。當日符府來人召我,我還暗覺奇怪,去了才知道是符太后要見我,她人已經完全好了,居然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不久后,符相公趕進來,斥責符太后不該這麼做,父女二人起了爭執,符太后伸手一推,符相公腳下一滑,額頭正好撞在香爐上……」
二人出門之時,正遇見符彥卿帶著兩名小童踱步過來,一手把玩著肩頭的海東青,一老一鷹,煞是有趣。
趙匡胤本待明確指出之所以想立德芳為儲君並不完全是因為嫡長制,而且趙光義為人多疑狹隘,之前派高瓊到博浪沙行刺等事件使得他在北漢人、遼國人心目中印象極壞,而他手下安習拐賣民女牟利令他在大宋百姓中也是聲名不佳,關於晉王廣結黨羽、培植勢力、用手段剷除異己的說法更是盛行於朝野。忽聽得趙光義言語懇切,便不再多提這一段,只拿玉斧不斷戳地,道:「說得好!說得好!」
張詠獨自坐在堂中翻書,萬籟俱寂時,忽聽見拍門聲,陡然一驚,趕來一看,竟是潘閬站在門前,身後還跟著個披著大斗篷的人。
不料群臣爭相反對,鐵騎左右廂都指揮使李懷忠諫道:「汴京得運河漕運之利,有通往江南之便,每年從江淮運來百萬斛米供給京師數十萬軍隊。而且東京根基巳固,不能動搖。」趙匡胤道:「東京城中所需物資全仗水路由外地運送,萬一汴京被圍,後果難以想像。」堅決不肯聽從。
張詠大奇,道:「竟有這等事?」向敏中道:「你上次離開京師后不久,潘閬便醫治好了內侍行首王繼恩的老母親,那可是連許多御醫都是束手無策的怪病。此後,他就成了東京的大名人了。」二人一邊說笑,一邊往大相國寺而來。
向敏中道:「除了蔡奴已覺察到獃子自窗子進來下毒這一點外,其餘都可以推測到。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搬動屍首,無非是想造成他殺假象,可有嫌疑的李繼遷、折御卿跟你都沒有恩怨。」潘閬道:「我確實跟他們二人都沒有恩怨,我本身的意圖也並非要嫁禍給他二人,不過是有意令事情複雜,讓官府頭疼而已。」
趙光義問道:「皇兄人呢?」一名內侍道:「官家本一直在這裏飲酒,等大王到來,不過適才聖人又派人請官家過去了坤寧殿。」趙光義道:「知道了。你們先退下,本王自己在這裏等皇兄即可。」
趙光義這句話擲地有聲,背後蘊含著極大的深意。趙匡胤聽了默然不答,只揮手命群臣退下。
張詠見他卦攤上寫著「專賣賭錢不輸方,一貫足價」,不由地笑道:「尊師是打算賣方子給我們么?我二人均不賭錢。」道士搖頭道:「不是,貧道想給二位看命。」
阿圖道:「大王身體不適,不宜騎馬,屬下這就去安排車子。外頭天冷,請大官陪同大王稍坐,待屬下準備妥當,再請大王和大官出去。」趙光義道:「嗯,你去辦事吧。」
李群道:「不錯,李員外本名耶律稍,是我大遼倍太子留在中原的親生子,他的母親,就是倍太子愛妃高氏,也就是你的祖姑姑。論起來,李雪梅……應該叫耶律雪梅是你的至親表妹。」
開寶九年元宵節剛過,李煜一行到達京師。開封士民傾城而出,擁在御街兩旁,既想看看傳說中江南國主的模樣,也要看看他那位王後周嘉敏到底有多美貌。人們不由自主地將她與十多年前同樣在這條御街上走過另一名女俘的花蕊夫人相比——她雖不及昔日花蕊夫人嬌柔嫵媚,卻是更加清澈可人。許多人甚至暗自揣測,李煜很快也要遭到后蜀國主孟昶一樣的暴斃命運,然後周嘉敏便會順理成章地被收入大內宮中,代替兩年前不幸病死的花蕊夫人,成為官家的新寵。
高瓊當即說了女使簫簫失蹤之事。想來李稍派簫簫到汴陽坊,就是要監視張詠等人,可以隨時了解到案情的進展。至於宋行也確實是簫簫所殺,她聽到張詠等人議論說是宋行率人刺殺遼使韓德讓,決意殺他報仇。因為她一直以來沉默寡言,總是低頭做事,一副怯生生的樣子,竟然瞞過了向敏中、張詠這等精明之人,令劉念被誤抓,至今還關在開封府獄中。
張詠卻道:「就該較真,我倒真想看看那位沈君跟小潘有多像。袁供奉,我陪你一道回去取畫如何?」無非是要利用這個機會跟對方大套近乎,能進到袁家的藏書樓瞧上一瞧。袁慶很有幾分獃子氣,聞言忙道:「好。我家就在附近。」
他早知晉王想娶李雪梅為妾,她卻斷然離家出走,令晉王大失顏面。滿以為是晉王發怒,派人追捕她回京,關在地牢中,不但肆意凌|辱,還將她黥面,徹底毀其容貌。
外面也是一片混沌的世界。朔風凜冽,大雪飛揚,處處銀妝素裹,將汴京籠罩得朦朧難辨。
張詠知道他沒有說實話,逼問也無用處,只道:「高兄若知道潘閬下落,一定帶他來見我。」
五人便一道往袁宅而來。袁慶抱著一包自書鋪淘的舊書,走得最慢。張詠見狀忙道:「我來幫手。」不由分說,便去拉扯包袱。袁慶也是個愛書如命的人,明知道張詠是好意,但還是不放心自己的書在旁人手中,忙往回縮。那包袱本系得松垮,被兩個大男人一奪,頓時散開,落出幾本書來,夾雜著一包鹽。
萬歲殿中的兩個人,一個得償所願,心滿意足地看著仇人在眼前死去;一個追悔莫及,終以遺恨終天。
王嗣宗道:「我自是信得過張兄的話,不過還是查驗一下為好。」帶人闖進房中,果見潘閬渾身酒氣,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上前推了一下也不醒。
向敏中道:「張兄預備如何做?」張詠道:「我想等潘閬回來,好好與他談一次,讓他自己去開封府自首,說出真相來。」向敏中道:「果真能如此,再好不過。我與張兄同去等他回來。」
洛陽那邊皇帝忙著拜謁陵墓、合祭天地、討論遷都,東京的流言蜚語也逐漸多了起來。但即使是皇帝將立皇次子趙德芳為太子的傳聞,還是比不上樊樓人去樓空更吸人眼珠。某一日,樊樓的主人李稍平地消失,同時不見的還有管帳的李群等許多關鍵人物,以及大批現銀等。另一半主人孫賜,也就是晉王侍妾孫敏的父親,事先完全不知情,又乏經營應變之才,登時導致樊樓陷入癱瘓。大批酒客的不滿造成了轟動全城的效應,東京留守沈義倫不得不親自調查此案。事情很快明了,有人匿名往開封府投書告發李稍是契丹姦細,京師士民這才恍然大悟。
張詠便掏了碎銀子出來,掂量大概一兩重。馬韶一手接過銀子,一手遞過來一個錦囊。張詠取出一張紙條,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但只抽頭。」意思是說,開個賭場,自己不參賭,只是抽點頭子,這可就絕對輸不了。
高瓊道:「要找到鬼樊樓位置應該不難,阿圖當初是如何與頭領聯絡上的呢?」阿圖搖頭道:「不是我找他,是他來找我。據說一旦被開封府通緝,自會有人找上門來。」
九-九-藏-書至於阿圖如何知道自己的後周皇族身份,則更是一段奇遇。他因逃避開封府追捕,躲進了鬼樊樓,那裡有不少美貌女子可供淫樂,倒也過得逍遙快活。某一日,他忽然遇到一名做苦役的婦人,那婦人看到他後頸正中的黑色胎記,一口叫出了他的小名「阿圖」,又稱他的本名叫柴熙讓。原來那婦人姜氏原是符太後身邊的親信宮女,陳橋兵變當日,她抱著柴熙讓趁亂逃出皇宮。可是當日城中亂兵洶洶,姜氏邊逃邊躲,意外與阿圖失散。她四處尋找,也沒有結果。混了幾年,她上街時忽被強人綁架,蒙住眼睛帶來了鬼樊樓,先是供男人姦淫玩樂,玩厭了又逼她做苦役,竟已有十余年。阿圖得知自己原來是前朝皇子身份,既咬牙又切齒,決意向奪走他身份的趙匡胤報復。姜氏早留意到鬼樊樓的一道出口,特意指給阿圖,他最終裝死逃了出來,想方設法混進符府來找符太后,符太后居然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母子抱頭痛哭。阿圖發誓要讓趙匡胤嘗到眾叛親離的滋味,便立即投靠晉王趙光義,告知他以前的主人李稍其實是契丹姦細,以此為進階得到了信任。他殘酷對待李雪梅,自然是因為她契丹公主的身份,而放她逃走,則是要讓她有朝一日有機會向大宋報復。至於他利用高瓊殺死林絳,原因更加簡單——林絳早同意交出傳國玉璽,條件是殺死大宋皇帝趙匡胤和南唐國主李煜。阿圖知道今晚晉王將害死皇兄奪位,只要再殺死已經淪為階下囚的南唐國主李煜,便可以從容讓林絳說出傳國玉璽的下落,而他是絕對不能讓傳國玉璽落入大宋之手。
巡鋪卒聞聲而來,掂量那個鹽大約有一斤來重,登時虎下臉,問道:「這包袱是誰的?」袁慶道:「包袱是我的,不過這鹽不是我的。」
向敏中雖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吃了一驚。張詠嚷道:「原來你……你就是陳橋兵變當日失蹤的柴熙讓,後周世宗的第五子。」潘閬也不置是否,只默然不語。
趙匡胤道:「朕今日叫皇弟來,還有一件事要對你坦白。不過這件事實在……實在……」他其實之前已經向晉王暗示此事,不料晉王驟然暈厥,從此卧病。一時感到難以啟齒,便取出從不離身的玉斧,有節奏地頓拄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嚓嚓」聲。
高瓊點點頭,道:「老公有何指教?」李群道:「你似乎對我有兩個身份並不吃驚。」高瓊道:「這有什麼好吃驚的?你如果不是長期潛伏在中原,如何能辦到挖掘地道劫獄這樣的大事?你我雖然同族,但眼下你是遼人,我是宋人,我們是大敵,你可知道,我該把你拿下,押去官府。」
只聽見有人鼓掌道:「不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在中原多年,該明白這個道理。」
張詠來開門時,見王嗣宗身後儘是全副武裝的吏卒,還有手持弓弩的捕盜弓手,不由得一愣,問道:「參軍是來捕人么?」王嗣宗道:「不錯。昨晚翰林院供奉袁慶家發生命案和失火案,袁供奉臨死前向家人指認是潘閬所為。」張詠道:「什麼?袁供奉不是因為私鹽被逮去開封府了么?」
忽然又有拍門聲,潘閬登時駭然失色,見張詠還在死瞪著李雪梅發愣,一推他道:「快去看看是誰,可別說我們在這裏。」張詠回過神來,道:「你放心,我決不會再讓旁人傷害你。」提了長劍,趕來開門。
高瓊聽阿圖說早已經掘通地道,問道:「那你為何又要讓唐曉英用毒酒來害我?」阿圖道:「那不是毒酒,只是能令你假死三天的藥酒。你跟張詠關在同一間囚室里,我們總怕會起意外,所以又想了先令你假死的法子,等你屍首運出大獄,事情就好辦多了。我們本來已經買通獄卒,有了人選,利用唐曉英,不過是我臨時想到的,只是萬萬沒有料到她竟然認得你。雖然唐曉英將事情搞砸,但這一招也不錯,你們只知道我要毒死你為兄長報仇,絲毫不會懷疑地道之事跟我有關了。正好當日張詠獲釋出獄,我們便照舊執行計劃,順利將你劫出大獄。」
高瓊不明所以,急忙趕來北園參見晉王,結結巴巴地問道:「大王,你怎麼會收了阿圖作侍衛?還有李雪梅……大王你……你怎麼能……」
九月,党進大敗北漢兵,進抵北漢都城太原城下。北漢皇帝劉繼元不得不派人向遼國求援,遼景宗耶律賢遂派南府宰相耶律沙、冀王塔爾率兵救援北漢。
趙光義怒氣稍平,問道:「你有什麼法子?」阿圖道:「她自恃美貌,大王便召文筆匠來,在她臉上刺上大字,如同那些赤老一般,破了她的相。她自恃公主身份,不肯順從大王,大王可將她賞賜給下等侍衛,讓她被千人跨萬人騎。看她再如何驕傲。」
侍衛知道阿圖向晉王獻了不少折磨玩弄李雪梅的計策,那些令她生不如死的法子都是他想出來的,登時心領神會,笑道:「圖官人到最後也要享次艷福才肯罷手。」
侍衛知道他是晉王心腹,本就不敢得罪,又能白得好處,立即用被子裹了鐵籠,抬了李雪梅來到阿圖房中,連人帶籠交給一直跟阿圖同住在一起的潘閬。
一旁潘閬不免有些著急,道:「雪梅娘子她被人割去了舌頭,再也說不了話。」張詠聞言又是驚異,又是悲憤,問道:「是誰害她成這樣?」潘閬道:「說了你也不信,是阿圖。」張詠道:「什麼?」
張詠道:「我們可不信算命之說。」麻衣道士道:「命者,天命也,命可不是算出來的,但貧道卻能看出來。二位都是大富大貴之相,尤其你……」一指向敏中,道,「官人不僅自己將來位極人臣,後代更是要決定大宋的命運。」
張詠這才會意蔡奴是陪袁慶來買書,那本書確實是她先拿到手上,心中縱然萬般不舍,還是不得不還了回去。袁慶翻閱了幾下,這才展露笑容,道:「確實是完本,比我家原先收藏的那本《春秋繁露》多了兩頁。賣書的,這本我買了,多少錢?」
向敏中心念一動,心道:「聽寇準說那白爪海東青天下僅有兩隻,一隻在遼國皇帝手中,這一隻是潘閬親去遼東,治好了女真頭領的病,好不容易才弄到手,卻轉手給寇準當作生日賀禮送給了符彥卿,可見他花了許多心思。符彥卿曾長期駐守大名,潘閬又是大名府人,莫非他們原本有舊?」忙問道:「你跟符相公是舊識么?」潘閬黯然道:「算是吧。」他不願意多提,向敏中也不便再問。
張詠道:「你做那些事,就是為了報仇么?」潘閬道:「幾年前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確實有復讎之心,所以一手安排了蔡奴事件,讓她利用美色來打探朝廷動向。我兄長柴宗訓被害死房州后,我決意來到京師,為尋好鷹耽誤了時日,正好趕上跟寇準一道。然而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除了挪了一下王全斌的屍首,我並沒有做什麼真正的壞事。甚至在跟契丹人的幾番爭鬥中,我還站在了大宋一方,畢竟趙氏也不算什麼昏君。若我貿然害死了他,天下重新大亂,又有多少百姓要受苦。」張詠道:「你能這麼想最好。」
李雪梅揚手打掉金牌,又重重扇了高瓊一巴掌。這一耳光響亮而清脆,高瓊古銅的臉上起了幾道紅印,但卻沒有任何反應,只道:「我確實該打。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張兄。」張詠一呆,道:「什麼?」
張詠見他行蹤詭秘,往外探身一看——夜色沉沉,街道上積著厚厚的白雪,不見一個人影,暗淡凄寂,更不明所以,忙關好門,重新進來堂中,氣急敗壞地問道:「小潘,你這幾個月都去了哪裡?我還以為你……」
潘閬扶著李雪梅慢慢從堂後轉出來,問道:「你不用在晉王府侍奉晉王么?怎麼又來了這裏?」高瓊自懷中掏出一塊金牌遞過來,道:「這是晉王金牌,能夠在中原暢行無阻,是我偷出來的。表妹,你帶在身上,這就用它逃回遼國吧。」
他嗜好讀書,四處遊歷,只為借閱私人藏書,但之前所讀過的《春秋繁露》均缺失了兩頁,即便憑皇帝所賜銅符到館閣借閱的藏本也是如此。眼前這本書不僅完好如初,且不卻兩頁,當真令他欣喜若狂、如獲至寶了。
張詠知道樊樓不能開張,她無以謀生,忙道:「英娘這麼急么?何不等高瓊回來再說。聽說官家、晉王一行已經離開洛陽,正在回開封的途中,再過兩三日就該到了。」唐曉英搖搖頭,道:「我還是不要再見他的好。」
趙匡胤道:「不錯,當日你退出后,母后是朕何以能得天下,朕說是祖宗和太后的恩德與福蔭。母后當即反駁道:『你想錯了!你能夠得天下,只是由於周世宗把皇位傳給了一個幼小的孩子,使得國無長君,人心不歸附。假設周世宗立一個年長的的皇帝,天下豈能到你手中?所以,你要吸取教訓,將來將帝位先傳光義,光義再傳廷美,廷美傳於德昭。四海之大,如能立長君,則社稷無憂了。』」
高瓊正待答話,忽有侍衛奔過來叫道:「大王回府了,快去前面侍奉。」
王嗣宗道:「昨日袁供奉確實被逮來了開封府,後來知府王仁贍相公聽說究竟,道:『袁供奉家資富饒,僅家中藏書樓的書畫珍品便可抵百萬錢,如何會販賣一包私鹽?』下令釋放。誰料到袁供奉晚上回家后也不理睬家人,直奔藏書樓,正見到藏書樓火起,一名黑衣人從樓里出來,見到袁供奉,上前便是一刀。等家人趕來,黑衣男子已不知去向,只見到袁供奉倒在血泊中,以及癱倒一旁起不來身的老僕人。袁供奉臨死不斷叫著『潘郎』,今日一早袁家人到開封府報案,當值的官吏記得昨日巡鋪卒押袁供奉來開封府領賞時,報上的證人名字中有張兄和潘閬的名字,我才由此尋來。」
蔡奴道:「奴家還是不明白。」張詠道:「我明白了。袁慶適才一直右手抱書,他也是習慣用右手之人,他系的包袱的結的方向定然跟向兄一樣。之所以有所不同,是因為有個習慣用左手的人偷偷打開過。蔡家娘子,你當日在樊樓到我們閣子來敬酒時,我就發現你是左撇子。」
得到趙光義默許后,阿圖便暗中帶人去追捕李雪梅。他打聽到李雪梅早離家出走後,便料到她顧慮晉王報復她父親,不會走遠,多半還在東京附近徘徊,她又經常隨父北上,便往北面一縣一鎮地慢慢搜索,不但在小牛市集發現了李雪梅,而且還有汴陽坊失蹤的女使簫簫。
幾名侍女正在為趙光義換上孝服。高瓊不由得吃了一驚,上前問道:「出了什麼事?」趙光義道:「符相公病歿了。你先趕去叫上你那位朋友潘閬,讓他到符相公府上將那隻海東青取來給本王。」
一些人事上的安排也愈發證明這種猜測並非空穴來風。以往皇帝趙匡胤離京,均由開封尹趙光義擔任東京留守,而此次趙匡胤指名要趙光義同行,任命宰相沈義倫為東京留守兼大內都部署,三司使王仁贍兼知開封府。這樣,汴京的所有權力都將被移交到沈義倫手中。
李群道:「那好,我也不拐彎抹角,我們李員外的女兒李雪梅失蹤已經很久,有人懷疑她是被晉王捉了,你可知道她下落?」高瓊反問道:「晉王確實曾向李員外提親,李雪梅人在自然是晉王的人,人跑了那也是件丟面子的事,晉王不會張揚。為何你們認為是晉王捉她?倒是你,明明是遼人,潛伏在中原有自己的任務,為何如此關心李員外的女兒,不惜暴露身份,難道李員外父女也是契丹人么?」
原來阿圖才是陳橋兵變當日失蹤的柴熙讓,潘閬則是後周世宗的第六子柴熙謹,當初為大將潘美收養。符彥卿料到趙匡胤遲早要斬草除根,暗中用一個同樣年歲的孩子向潘美換出了柴熙謹,帶去大名府,交給普通人家撫養,後來為趙匡胤逼死的潘美的養子其實是假的。阿圖和潘閬早在符太后的牽線下相認,雖則同父異母,終究還是血緣至親。阿圖自投靠晉王后,行事狠辣有效,深得趙光義歡心,甚至當他不得不跟隨趙匡胤出巡洛陽時,便命阿圖在府中主事。放火燒掉袁氏藏書樓、殺死袁慶,也是阿圖派人所為,目的在於保護他弟弟潘閬的身份不必提早暴露。
高瓊哼了一聲,道:「你叫我有事么?」阿圖嘿嘿一笑,道:「你想救李雪梅是不是?」高瓊道:「胡說八道,我如果想救她,用得著等到今日么?」阿圖道:「為什麼等到今日我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想救她。你放心,我不但不會告訴晉王,而且還要幫你。」高瓊道:「我最好離你遠遠的。」
高瓊聽說,這才無話可說,忙跪下為無禮冒犯請罪。趙光義親手扶起他,道:「李雪梅生父是耶律倍妃子高氏在中原所生,論起來,她還是你的表妹。你可想救她?」高瓊道:「她是敵國公主,我是大宋子民,豈敢為一己之私背叛大王?」
這次事件后,晉王長期卧病在床,官家則頻繁出巡——先後到新龍興寺、等覺院、東染院;又到控鶴營看騎士射箭;到開寶寺觀經;再到西教場觀看飛山軍士發機石。
趙光義忽然站起身來,親自去關一扇沒有掩得嚴實的窗子。一直靜立一旁的阿圖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包藥粉,倒進了桌案上的酒壺中。待趙光義回過身來,他已輕巧地退回了原處。
告狀的路人道:「鹽分明是從包袱中掉出來的。」袁慶道:「我是翰林院的袁供奉,怎麼會販賣私鹽?」巡鋪卒不屑地道:「晉王的手下還販賣婦女呢,供九*九*藏*書奉官人販賣私鹽算什麼。走吧,有話到開封府再說,官人別令小的為難。」又問了張詠、潘閬幾人的名字、住處,這才不由分說地將袁慶連人帶鹽一併帶走。
趙匡胤見殿中無人,這才邀趙光義坐下。皇帝一向坐不慣椅凳,只要不是正規的宴飲場合,還是喜歡席地而坐。地毯上鋪設的錦褥很厚很軟,一如往常,今晚卻給趙光義帶來一種極不踏實的異樣感覺,他不由自主地開始警惕起來。
二人久久對視,肅穆中的激蕩,平靜里的憂傷,盡在不語間。
高瓊感覺晉王有落井下石、強取豪奪的嫌疑,雖不情願,卻不得不遵命來到興國坊。恰好向敏中正扶著酒醉的張詠回來,聽說符彥卿病歿,忙道:「潘閬還沒有回來,此事蹊蹺得緊。」便與高瓊一道來到符府。
王嗣宗知道張詠愛書,多少猜到他心意,嘆道:「我跟張兄一樣,為那些書痛心不已。張兄,你雖能證明潘閬沒有殺人,但有死者親口指證他,他就是首要嫌疑人,我還是要帶他回去,讓當晚在場的老僕辨認。」張詠道:「是,參軍儘管秉公辦事即是。」
張詠道:「你……」潘閬也不多說,拉著斗篷人搶進門,囑咐道:「快閂好門進來。」
張詠瞧在眼中,不免暗暗搖頭,出門來向家尋了向敏中,告知昨晚袁慶被殺一事。
進來大內皇宮,王繼恩領著趙光義一行進來萬歲殿。偏殿中已經置好酒席,案桌上的菜肴雖未動過,酒樽中卻有半杯殘酒,一旁火爐上還燙著兩壺的酒,正滾熱冒氣,只是不見皇帝人影。
傍晚時分,開封府押衙程德玄押著五花大綁的道士馬韶秘密來到晉王府,緊急求見晉王。令所有人退出后,程德玄才告知馬韶觀測到天像有異,稱今晚將有大變。趙光義驀然從病床上躍起,下令將馬韶囚禁在密室,急召阿圖進來,三人竊議許久。過了小半個時辰,內侍行首王繼恩奉旨來召晉王連夜進宮,趙光義深露駭色。預備動身時,卻不帶高瓊,只叫阿圖。
李群道:「怎麼,你不顧念自己性命,卻連朋友和所愛|女|人的性命也不顧么?」高瓊道:「你主動告訴我李雪梅父女的真實身份,無非是用血緣親情來打動我,可你看你們之前不擇手段地利用我,以及我眼下的處境,你有想過我是你們的親人么?你們如此待我,又怎能指望我顧念親屬之情,背叛大宋?」
這是他一直大惑不解的事,因為母親杜氏一向最愛他和三弟廷美,不知道如何在最後關頭將他二人趕出去,以致連最後一面也未見到。
最驚詫之人當屬張詠,他聽說李稍竟是當今遼國皇帝的親叔叔后,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這才知道明白為何李雪梅之前提到要去望海樓,原來她就是望海樓主人耶律倍的孫女。而她失蹤后不見李稍著急,想來這位契丹公主已經回去了遼國。心知二人從此天涯萬里,再無相見之日,不免更加悵惘不已。
趙光義一字一句地道:「那麼本王告訴你,李雪梅本姓耶律,她是契丹人,是潛伏在中原的姦細。而且本王還要告訴你,她的祖母是倍太子妃高氏,也就是你的祖姑姑。你現在該明白為何這一段時間本王不讓你到北園了吧。」
張詠道:「你站住!我要買你那賭錢不輸方。」馬韶道:「官人又不賭錢,如何要買方子?」張詠道:「我就是好奇,這世間哪裡有賭錢不輸的?」馬韶道:「好,一貫錢。」
趙匡胤道:「皇弟,朕意已決,一定要遷都洛陽,預備在明年正月朔日宣布此事,你可有心理準備?」趙光義道:「是,臣弟遵旨。」
高瓊咬了咬嘴唇,舉拳便朝面前的樹榦砸去。張詠一下子感覺到他此刻無可奈何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跟著凄涼起來,開始有些後悔剛才說了那樣的話。
彤雲壓城,天低雲暗。雪似楊花,紛揚飄落。瀲瀲冬月,夜色未央。這真是個又冷又黑的冬夜,能將人的心冷透,將人的雙眼黑瞎。
那賣書人並不識貨,見到張、袁二人爭書,料來是珍本,忙舉起雙手道:「十貫錢,一文不能少。」平常一本書最貴不過幾文錢,他開價一萬錢,自認已經是了不得的天價,不料袁慶當即應道:「好。」從懷中摸出銀子來付帳,抱了那本《春秋繁露》,攜著蔡奴,喜滋滋地去了。
趙匡胤大喜道:「好,好,如此最好。」頓了頓,又道,「不過,朕要對你坦白的並非這件事,你可還記得母后臨終前的情形?」趙光義道:「當然記得。母后忽然說有話要對皇兄說,命我們退出殿去,只留下了皇兄和趙普。」
張詠心道:「那麼他一定是知道愛女下落了。看來雪梅早與父親聯絡過,可她為何不聯絡我?她不知道我一直在找她么?唉,她一定是生我的氣了,再也不想見到我,這都怪我自己。」正自怨自艾時,忽有一名小廝過來叫高瓊道:「李員外有點小事,想請官人上樓一敘。」
李稍叫道:「高瓊,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如何還不過來參見?」高瓊只得起身道:「高瓊參見姑父。」李稍道:「嗯,你我已是生死對頭,各為其主,也不必多言。我今日以姑父的身份,只問你一句話,雪梅她……還活著么?」
高瓊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並不情願,但最終還是點點頭,抓起佩刀,跟隨小廝上了樓梯。進來二樓一間閣子,早有一名老者等在裏面,卻不是樊樓主人李稍,而是個陌生人。
趙匡胤道:「你……你難道是想要恢復大周、奪取皇位么?」阿圖道:「哈哈哈,官家,你太小瞧我了,我並不貪慕榮華富貴,對官家屁股下的寶座也根本沒有興趣。我最大的心愿,只是要你嘗嘗被至親至信的人背叛的滋味。噢,小的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官家,是晉王命小的在酒中下了毒,他自己早就服了解藥。」
高瓊道:「什麼事?」阿圖遞過來一柄極薄的匕首,道:「一命換一命,你這就去地牢殺了林絳。」見高瓊躊躇不答,道,「你放心,這是大王賜我的匕首,我會自承是我殺人,大王決計不會懷疑你。」
張詠道:「今日是獻俘的大日子,晉王跟隨官家在宣德門受俘,高兄如何不跟在晉王身邊?」高瓊搖搖頭,道:「我今日不當值。」
趙匡胤眼睛圓睜,喉嚨咕嚕響了幾聲,卻說不出話來。阿圖知道藥力已經奏效,便鬆開手,笑道:「這是你該得的報應。自從陳橋兵變那一刻起,這就成了你的宿命。老實說,你弟弟晉王比我想象的要狠毒多了,根本不用我挑撥,他早就決定要殺你。而且就算你死了,這件事也不會就此了結,殺兄奪位的陰影會縈繞他終身,也會籠罩他的子子孫孫,籠罩你們大宋王朝。我的下一步計劃,就是要促使晉王除掉你的三弟,以及你的兩個親生兒子。」
張詠道:「原來如此。不過潘閬昨日自從晉王府回來后就一直飲酒不停,直到喝得爛醉如泥,還是我扶他進房睡下,至今未醒,如何半夜潛出去放火殺人?」
原來李雪梅為張詠拒絕後憤然離京,一直在京師附近徘徊。李稍知道女兒私下逃走是不願意嫁給晉王,多半回了遼國,她身懷武藝,又經常隨他走南闖北,應該不會出事。等到女使簫簫奔來告知宋行命案即將暴露時,李稍便命她逃回遼國,一路尋訪女兒李雪梅下落。簫簫當真在小牛市集遇到李雪梅,二女便預備結伴同行,一道回去遼國。只是李雪梅心中有事,遲遲不肯動身,竟被追來的阿圖發現蹤跡。二女不知道阿圖已投靠晉王,毫無防備,被他暗下迷|葯后捕獲,偷偷運回京師晉王府。
張詠心念一動,暗道:「晉王府的要害人物都跟隨晉王去了洛陽,是誰得了重病治愈后還要特意向晉王稟告?莫非是潘閬見了什麼不該見的事,被晉王府的侍衛殺了滅口?」忙問道,「那得重病的人是誰?」高瓊果然露出警惕之色來,呆了一呆,才道:「不過是府中家眷。」
蔡奴忙道:「何不一起去?奴家可以冒充是張郎的女伴,府上眷屬也不會起疑。」潘閬道:「這樣最好,我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幅畫呢。」袁慶道:「好。」
原來開封第一首富李稍其實是契丹人,當日前遼國太子耶律倍帶著愛妃高美人投奔中原,高氏曾在洛陽生下一對孿生兄弟,後來耶律倍夫婦為後唐末帝李從珂所殺,兩個嬰孩則被僧人所救。契丹滅後唐后,長兄被帶回遼國,就是現在的遼國晉王耶律道隱,弟弟耶律稍則被刻意留在了中原。他有遼國做後援,長到十幾歲時,便成為開封巨富李策的義子,不久李策暴死,他便順利接管了李家全部產業,數年後買下樊樓,更是成為東京首富,又用金錢美女大肆結交權貴,勢力深入大宋朝廷。阿圖自小在李稍身邊長大,因辦事伶俐,成為其心腹。博浪沙事件后,被捕獲的高瓊被指認出自漁陽高氏,他自己也招供是契丹派來的刺客。契丹人均感事情詭異,有心弄清真相,尤其需要奇計從林絳身上獲取傳國玉璽的下落,便決意救出高瓊。當日挖地道到浚儀縣獄一事,其實全部是由阿圖暗中主持。李雪梅曾到縣獄,名為探望張詠,真正目的則是要摸清囚室的準確位置。事發當日,阿圖帶著棺材來到浚儀縣廨接遇難兄長的屍首,先在收斂屍房放了幾把火,聲東擊西。他根本不知道屍首中兩人是南唐鄭王李從善的隨從,也不清楚此舉既破壞了晉王的嫁禍之計,也無意救了南唐一把,以致後來晉王又不得不派人假意刺殺叛逃南唐的樊知古,以求再次將調查視線引向南唐。
高瓊雖然不知道樊樓管帳的李群就是高強,但確實早就清楚了李稍父女的身份。當日他在囚室見到女使簫兒時已經萬分驚異,出來時又遇見了侍衛打扮的阿圖押著赤身裸體的李雪梅進來地牢,更是駭異萬分。愣得一愣,上前扯住阿圖就打,卻被眾侍衛強行分開,紛紛勸道:「他是大王新收的心腹,極得大王信任,打不得。」
次日一早,開封府司寇參軍王嗣宗率人來拍門。這王嗣宗正是前汴陽坊正王倉之侄,去年參加乙亥科科考,為當屆狀元,只是他這個狀元並非會試第一名,而是殿試狀元,且得到的很有些不雅。
忽有一名年輕的麻衣道士招手叫道:「二位官人請留步!」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雪滿梁園,皚皚白矣。百里汴河,縞帶素矣。
忽有人在門外叫道:「潘大夫在么?小的是晉王府的,府上眷屬得了急病,請潘郎去看看。」潘閬應了一聲,提了藥箱出去。向敏中和張詠相對無言,就此散去。
王繼恩忙道:「老奴這就去催官家,免得大王久候。」趙光義對這位內侍行首甚是客氣,道:「有勞。」王繼恩便領著小黃門退出殿外。
沈義倫字順宜,開封人。他幾乎與趙普同時投入趙匡胤幕府,一直負責掌管財政,是趙匡胤最為倚重的心腹。宋朝建立,在以「佐命功」升遷的趙匡胤霸府幕僚中,他名列第四。開寶二年二月,趙匡胤御駕親征北漢,以皇弟趙光義為東京留守,沈義倫為大內都部署、判留司三司事,負責皇宮安全和處理朝廷日常財政事務。由此可見趙匡胤對他的信任程度。宰相趙普因與趙光義爭權失敗后被罷相,時任樞密副使的沈義倫同日升為宰相,成為趙匡胤霸府幕僚中繼趙普之後的第二個升任宰相。
趙光義道:「不錯,關於以前那幾件案子的消息,都是李稍自己來告訴本王的。我也知道他在張詠那些人身邊派了人,起初以為他這麼做不過是想要巴結本王,直到阿圖告知他是契丹人,才知道他用心極其險惡。」
原來世間總有比權勢更可貴的東西——親情,也總有比權勢更可怕的東西——背叛。那一刻,趙匡胤深切體會到了秦相李斯臨死前的感受,兩顆大大的淚珠滾出了他的眼眶。
張詠見他鬱鬱寡歡,不好多問,只叫過唐曉英問道:「雪梅娘子可有回來過?」他知道後來晉王不再提起要娶李雪梅為妾之事,也未對其父李稍報復,總以為她會自己回來,但始終不聞其音訊。
潘閬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也不是一時半會兒所能講清楚。張兄,我知道你一直對雪梅娘子念念不忘,所以特意帶她來見你一面。今晚她就要離開汴京回去遼國。你有什麼話,快些說出來,免得遺憾終身。」
高瓊追過來道:「你還不能走,你和寇準送給符相公的那隻海東青呢?晉王想要。」潘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海東青已經歸官家了。晉王那麼有本事,自己去找官家索要。」
樊樓事件甚至驚動了遠在洛陽的皇帝,促使趙匡胤提早踏上了返回開封的路程,遷都之議由此擱置下來。
事情當真是再巧不過,袁慶正在蔡奴住處,坐在花架下,一邊飲茶,一邊聽蔡奴撫琴。舒緩的旋律,動情的音符,徜徉得使人酥軟。正逍遙之時,袁慶見到女使領人進來,隨意一瞥,立時瞪大了眼睛。
張詠低聲道:「向兄沒有認出來么?」向敏中道:「什麼?」張詠道:「這道士咱們見過的,就在我二人初遇樊樓的當晚。」
向敏中沉吟道:「你我均是知情者,此事潘閬難脫干係,只是一旦追查,他的身份就會暴露。」張詠道:「潘閬確實是我們的朋友,然而袁慶總是無辜,我們不能讓他白白死去。」
蔡奴忙道:「是奴家做的,你們別怪到潘郎頭上。」潘閬嘆了口氣,道:「他是世間第一聰明人,瞞不過他的。蔡娘,你先回去。」目送蔡奴走遠,才道,「咱們也走吧,回興國坊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