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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洪水中的小房子

大洪水中的小房子

我慌忙朝窗戶伸出手,手指扣上窗緣。大量的流水撞擊全身,試圖攫取只憑三根指頭維繫的身體,,若是食指、中指及無名指鬆脫,我鐵定會被沖走。
「大家就是大家啊!就是包含梨耶在內的其他人。」媽媽給了個愚蠢的答案。
「話說回來,都變成這樣了,我們怎麼還睡得著?」我一面以手指拭去跑進眼裡的雨水,一面喃喃說道。「文男,淹了這麼大的水,你沒醒過來嗎?」
只要我存在,便已足夠。
「人家還是不懂……」梨耶顫抖的嘴唇發出微弱的聲音。「那邊有好多東西,但全都是透明的!梨耶一直待在透明的地方!而且那裡好冷喔!梨耶嚇死了……哥哥,那是什麼?」
但是誰這麼做的?
然而,新生活並不幸福:從事生疏的特種行業期間,她上了壞男人的當,同樣的事一再發生,每回都令她血本無歸。女人真心懷疑自己是否被鬼魅附身,便向朋友介紹的靈媒求助,靈煤表示是父親的生靈糾纏。女人哭廠三天,第四天的深夜,她縱火燒了老家,燒死父親與新母親。她原以為這次便能得到幸福,沒想到事違人願,她依然一再被男人欺騙,存款永遠處於見底狀態。她有了個新念頭:雖然自己殺害父親並成功消滅生靈,但現在父親卻成了死靈,破壞自己的人生。為此感到恐懼的女人,正巧在此時聽聞離家㈩走的母親與弟弟的消息。女人從未原諒棄自己而去的母親,甚至加以詛咒:對於弟弟,她也抱著相同的情感。去死!去死!去死!那兩人逃離父親後過著幸福快樂、沒有痛苦的新生活,卻將住在豬圈似的房子里、如垃圾般生活的自己忘得一乾二凈,她要讓他們嘗嘗真正的痛苦。酒量極差的女人借酒狀膽,醉醺醺地前往母親的家;然而,門前的名牌上並沒有母親與弟弟的名字。即使如此,她仍按下對講機,有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前來應門,原來是母親的再婚對象。再婚對象人人地請女人入內,女人打聽,得知母親早在數年前因小敝身亡,而弟弟已獨立,在附近的公寓中獨自過活。女人認為母親是死於自己的詛咒,而她打算親手將剩下的弟弟推入不幸的深淵之中,於是手持菜刀,襲擊弟弟的公寓。弟弟健全地成長,有著看來沒做過半點苦工的細長手腳與凈吃柔軟食物長大的尖下巴。女人被沸騰般的怒意包圍,同時卻又產生了強烈的性|欲:她裝成瘋子,以菜刀威脅,強|暴了弟弟。完事後,女人說出了自己的真正身分,正穿起內褲的弟弟僵住身子,以驚訝的表情看著女人,接著欣喜地表示自己已找了女人好幾年。一向能以直覺分辨男人謊書的女人,判斷喜極而泣的弟弟的一番話中沒有虛偽成分。弟弟問她為何與自己性|交,女人推說是因為暍醉,但這成不了任何理由:因為隔天女人秈弟弟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又做了同樣的事。對於姊弟間的性|交,女人並非完全不抱疑問,但她無法罷手。她並未原諒弟弟,更不是重燃姊弟之情或萌生其他愛意;證據就是,每當去找弟弟時,她一定喝得醉醺醺的,手裡還拿著菜刀。女人開始搞不懂自己的感情,就在這個關頭,她發現弟弟床上竟放著屍體。對於女人的出現,弟弟露骨地顯露狼狽之色—女人逼問,弟弟一開始置之不理,但女人以警察巧妙相逼,才讓他從實招來。雖然在樹林里撿到屍體的說法令人難以置信,但她又做不出其他推測;而由屍體發出的藥味及加工痕迹看來,應該不會是弟弟殺害的,因此她姑且相信。女人將視線轉向少女的屍體,她非但不覺得可怕,反而覺得美麗:她凝視自己的肌膚,發現竟然比屍體更無光澤,便笑了起來。這全是因為自己吃苦的緣故。一瞬間,她對弟弟的怒氣及殺意再度湧現,回想起自己的使命:她要將這個明明有血緣之親卻與自己大不相同、每天過著嬌生慣養生活,甚至還好整以暇地撿屍體的弟弟推入不幸的深淵。女人掀起嘴角冷笑,揚言將對外宣揚此事;弟弟臉色蒼白,焦急地制止她。女人越發覺得有趣,繼續威脅:她決定要讓弟弟傷透腦筋,說要讓他嘗嘗自己所受的百萬分之一痛苦。見弟弟不回嘴,女人更是順著竿子往上爬,以報警要脅,命令他下跪叩頭。弟弟下跪叩頭,女人又命令他為過去養尊處優之事謝罪。弟弟乖乖照辦,接著女人又要他連著襪子一併舔她的腳,弟弟舔了,讓她大感痛快。女人一腳踢開弟弟,並對流著鼻血、四腳朝天的他吐口水,表示絕不饒恕養尊處優的他,要送他到充滿痛苦的地方去。女人拿出手機,弟弟問她打算作什麼,她回答要叫警察來。弟弟一面尖叫一面撲向她,她豈會輸給哭喪著臉又手足無措的軟弱男人?女人一拳打飛弟弟,面露笑容,滿心愉快,愉快到了極點。向來被毆打、被輕視、被支配的女人從不知道毆打、輕視、支配別人是如此愉快之事。正當此時,對講機響了,女人與弟弟停下動作。對講機又響了一次,弟弟抹去鼻血及口水,躡手躡腳地走向玄關,從電眼確認,並彈了下舌頭。女人間他怎麼回事,他說警察來了,,她大吃一驚,連忙辯稱不是自己叫來的。弟弟將食指放上嘴唇,要女人藏起屍體及菜刀。習慣被命令的女人反射性地點頭,將菜刀丟進流理台,並把屍體藏進床下。弟弟打開門,兩名警官入內;其中一名警官一面瞪著弟弟,一面說自己接獲報案,指弟弟拐帶了一個穿白衣的女孩。弟弟為了表示警官的質問是無稽之談,刻意乾笑,但兩名警官並沒笑,穿著鞋子便走進客廳。女人因弟弟的危機而精神錯亂,為了保護弟弟,她甚至願意用上自己的性命。女人雖然驚訝于自己內心的感情,卻不否認;她再度握緊菜刀,沖向其中一名警官。這出其不意的行動成功地將菜刀深深刺入警官的後頸,卻給了另一名警官拔槍的時間。警官的動作雖然生疏,槍口卻對準了女人。弟弟企圖制止警官,卻立刻被摔出去;他仍欲起身,警官見狀便將他射殺,腦漿及血的溷合物從他額頭上的洞里溢出,連開槍射殺的警官本人見了都大吃一驚,一屁股跌坐下來。女人重新挺刀沖向警官,警官反應過來,反射性地將槍口朝向她並開槍。腹部被射穿的女人一瞬間停下了動作,卻立刻再度衝刺。開槍,沒停止,開槍,沒停止,開槍,沒停止。渾身是血的女人已站在警官面前,警官扣了好幾次扳機,子彈已然用盡。女人的菜刀刺中警官肩膀,警官以一記掃腿掃倒女人,但女人的動作依舊沒停止,伸手欲勒住警官的脖子,卻在僅距數公分之時死亡。警官拔出插在肩上的菜刀,呼喚倒在血泊中的同事:同事沒回應,因為已經死了。警官以無線電要求支持后,發現床下探出了條白色手臂,彷佛在說著:快把我從這裏弄出去!他拉出少女的屍體,不由得大叫一聲,因為她長得和死去的妹妹一模一樣。警官十歲時,曾對自己的妹妹見死不救。當時他們兩人一起去釣魚,雖然河水因前一天下雨而高漲,他們卻完全沒放在心上。
即使是奪走一切的「死」,也和現在的我沒有關連,無法產生關連。
梨耶。我們的妹妹。不能在這種地方失去她。
「欺,其他人怎麼了?」
「春哥!」文男張開紫色的嘴唇呼喚我。
待回過神來,我正躺在紙門旁。
「文男!喂,喂!文男!」我呼喚閉著眼睛發抖的文男。「快把眼睛張開!文男!」
「我也要去!」
「就算有東西壞了、漂走了,有人溺死了,我也不在乎。」
對……沒錯,正是如此。
大量泛濫的「物質」中,沒一個成得了替代品。
我拿起「粉紅色涼被」並緊緊抱住它。照理說,在水中嗅覺應已喪失,但我卻確實聞到了三人的汗水與體味,這讓我在絕望的洪水中初次嘗到了安心滋味。對,就是這個,就是這種感覺,文男和梨耶的感覺—它帶給我安心,和梨耶丟掉的「娃娃」不一樣,是無可替代的。
所以媽媽利用這場洪水,對我們下了安眠藥……企圖殺害我們。
如沉睡般地死亡。
「馬上就會暖和起來的。你只是冷嗎?沒其他地方覺得不對勁?」
除此以外,什麼也不需要。
我解開分佈於精紳各部分的緊張絲線,瞬間,神經的絲弦盡其所能地鬆弛,無力地垂落;一股由衷安心、如夢似幻的幸福包圍著我。
「可是……」
他替妹妹的釣竿掛上魚餌,便開始垂釣;妹妹笑著說要釣一堆魚回家,當時十歲的警官想著:為了這個笑容,要我去打仗也願意,即使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妹妹的釣線有了反應,她說魚兒上鉤了,高興得跳了起來,卻滑了腳掉進河裡被沖走。妹妹不會游泳,即使會游,也不可能逆著高漲的湍急河水回到陸地。當年十歲的警官判斷自己跳下河去也救不了妹妹,搞不好還會和妹妹一起被沖走並喪生:這麼一想,他便無法動彈,雙腳打顫,顫抖不久後傳遍全身。妹妹的身影已然不見,只有呼救聲傳來,但不久后聲音也斷絕了,只剩下河水聲。他不想回家,不能回家。下雨了,但他依舊不想回家,便淋了一陣子雨;終於,他耐不住孤獨與寒冷,才回家去。母親發現妹妹不見人影,出言詢問:當時十歲的警官只說她跌下去了,但這個回答已然足夠。母親報警,立即展開了搜索網,附近的居民也幫忙找了三天三夜,卻找不到妹妹,甚至連半件遺物也沒發現,葬禮便在沒有遺體的情況下舉辦。沒人責怪當時年僅十歲的警官,但這反而令他感到痛苦。他希望有人將他責罵得心臟欲裂,希望有人對他怒吼得震耳欲聾,希望有人責怪他為何擅自認定救不了人而沒下水。他如此祈望,但這份祈望只是徒勞無功,沒有人將罪過推到十歲的小孩身上,成了眾矢之的的是雙親;幾乎所有親戚都責怪他們為何讓兩個年幼的孩子單獨去釣魚。結果,母親瘋了;當母親人院,家裡只剩他和父親兩人的那一天,父親要他正座。他以為會挨打,會被打到齒斷唇破、滿口是血、眼皮腫脹、網膜剝落而失明;他為此高興不已。但父親豈止沒打他,甚至開始流淚,說會變成這樣全是自己的錯,自知贖不盡這份罪過,但即使女兒不會凶此同來、妻子不會因而痊癒,自己仍會反省到死亡的那一刻,並表示真的很抱歉。警官失望、絕望,沒人發現自己的罪過,沒人教訓向己;他覺得當時自己該跳河死去,便到河邊尋死。他站在河邊好幾個小時,卻無法動彈:死心回家后,他因窩囊而哭,又因悲傷而嗤笑。明白將尋死二字掛在嘴邊的自己才是最差勁的小丑后,當時十歲的警官發誓要放棄自己的人牛:他決心步向不幸的道路,他認為自己獨自幸福過活是種罪過九-九-藏-書。然而,他連這點決心都無法貫徹。他讀書、交女朋友、上大學、就業,逐步建立安穩的人生。警官照鏡子時,發現自己與十歲時完全沒變,是個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不由得啞然失笑。只不過,如今這種自嘲也已流於形式,他心知肚明,因此更加嗤之以鼻,而這當然也是形式的一部分。然而,當他目睹少女的屍體時,長年保持的感覺頓時灰飛煙滅。警官觸碰與妹妹一模一樣的屍體:心跳急遽加速:接著,他一面哭泣一面道歉,不斷說著:對不起,我這個殺人兇手竟然還活著。公寓外傳來警車的警笛聲,警官知道支持人手已抵達,便以毛毯裹住少女的屍體,抱著她走出屋予。肩膀的出血使他的視力與體力減弱,但他毫不在乎地繼續下樓。他無視駕著警車前來的上司而逃走,卻因負傷又抱著屍體,動作緩慢,隨即被迫上並被壓制。警官拚命抵抗,但仍被制伏,與屍體一同被推進警車後座。
「什麼事?」
若能成為對「物質」與「語言」感興趣且需要他人的人,該有多輕鬆?希望擁有更多的「物質」、傾吐更多的「話語」,予人良好印象,讓人理解自己——思考迴路若能變成如此,該有多好?
結束了。
「是啊!」
當我感受到這股喜悅充滿體內的瞬間,也明白肺中的氧氣量已然歸零。我不痛苦,是因為我的身體正邁向死亡。然而,「我的」「身體」「正」「邁向」「死亡」等「字眼」,也無法讓我感到驚訝或恐懼。
「春哥!」
「沒什麼好怕的。」我將手放到文男吸了水分的頭上。「得先解決你的不舒服,快躺下,會好過一點。」
「不」文男一口否定。「有春哥在,我不怕。」
「唔……?」梨耶歪著腦袋。「可是我們是在一起的啊!不能分開。」
已經結束了。
為求縮短時間,我滾下樓梯;承受水流抗力的身體極為緩慢地下降,在未受衝擊的狀況下落至一樓。
接著,拉扯事先綁好的細繩,從內側關上門。
「……不能沒有梨耶」文男雖然略微恢復冷靜,但他似乎已完全理解欠缺的恐怖,緊繃的表情絲毫沒放鬆。「要去救她!」
設法逃出淹水的家中后,我和文男奮力地拖著濕答答的沉重身軀爬上了屋頂。我抬起因恐懼及寒意而痙攣的臉龐,發現正下著以傾盆二字尚不足以形容的大雨。我一面放鬆因寒冷而瑟縮的身體,一面擦拭臉龐:正當這個瞬間,胸口一陣劇烈的痛苦讓我忍不住咳了起來。那是水分滲入體內並壓迫心髒的痛楚,而寒冷更是加深了身體的疼痛。我的身體猛烈地打顫,就算是被丟入裝滿冰水的游泳池中,只怕也沒這麼誇張吧!
二樓的走廊上有五條金魚佔地為王,搖鰭擺尾:兩條「黑龍睛」,一條「荷蘭獅子頭」,「文魚」和「紫高頭」各一條。牠們似乎因活動空間增加而歡喜,輕快地四處遊動。成群結隊的金魚們時而游進衣櫃后,時而越過吸收水分、成了洋菜色調的廁紙山,又繞過成捆的雜誌,忙碌地持續大冒險。這五條金魚是家裡養的,在成了巨大水槽的家中游泳的它們似乎認定我是侵入者,猛烈地逼近我:我慌忙閃避,以致於吐出了口申的部分氧氣。金魚不知道牠們擾亂了我的精神,朝著爸媽的寢室而去。我喘不過氣來,得儘快救人。
啊!笨梨耶!這是禁句啊!我們這種只能存活在家庭這個迷你庭園裡的小孩,是不能說出這句話的。
「春哥,你明明很淺眠的啊!」
「記不記得啦?」
我無法回答梨耶的問題因為我也覺得他人是透明的。
從和室中飛出一張「羽毛被」,捲住了我的身軀。我以壽司卷材料般的蠢樣無聲無息地撞上和室天花板,越是想掙脫,吸了水的「羽毛被」就越是攀纏身體。雖然我無法動彈,卻仍不死心地挪動全身,並觀察眼下的光景;此時,我發現脫離「棉被」的「被單」一面不安定地搖擺,一面被拉往客廳。這是信號?或只是水流變化?存在於和室里的所有「物質」開始移動,「枕頭」往左右跳開,「鬧鐘」一面迴轉一面上升,「毛毯」如瀕死的鯰魚一般疲軟無力地移動。這些東西全湧向我打開的紙門,追隨「被單」流出和室;拘束著我的「羽毛被」也跟著鬆開,緩緩地朝紙門前進。我的身體下降,不久后落到榻榻米上。我以為和室中的所有「物質」皆已消滅,便站了起來;誰知並非如此,「粉紅色涼被」仍在壁櫥旁浮遊著。
泛濫於世上的各種「物質」、各色「話語」,為何無法對我們產生影響?
昨天的晚餐里,應該被下了安眠藥。
我跳入洪水之中。隨後,強烈的能量衝擊而來。
何謂他人?我曾思考過這個問題。然而像樣的答案卻未曾浮現過。
「文男」、「梨耶」、「粉紅色涼被」,我全都不需要。
聽我這麼說,文男便露出了邋遢又鬆懈至極的笑容:那是種只對我們展露的大意笑容,完全沒必要在他人面前呈現。我們三人一體,三合一,三即是一,已互相融合。
幾乎侵蝕了所有住宅的大量流水,急速地吞食盆栽、書桌、轎車、木材、電線杆、招牌、狗屋及狗,並湍急地流動著:而它的力量及範圍仍在擴張。
我如此確信。我不「需要」「他人」,也不需要我們三「人」「融合」,,只要我存在,便可「封閉」。在我的「世界」中,「他人」、「文男」、「梨耶」都是「不必要」的。理解了這一點的我,想必會和以前一樣……不,是比以前更加不對「他人」做任何「主張」—在沒有「文男」與「梨耶」的情況下,度過「完美」的「時間」。我察覺自己真的喪失了對萬物的「興趣」。我將無視被這場荒謬「大洪水」吞沒的小鎮,無視我一直以為「必要」的「文男」與「梨耶」,陷入極為幸福的自毒作用,,沒有「文男」與「梨耶」,不使用「粉紅色涼被」,永恆地持續舒適的「時間」。我再也無須面對麻煩的問題,無須演無聊的戲,也不必對將來感到不安;一切都會消失,只留下幸福。這似乎非常非常地美好,無須煩惱「話語」與「物質」的世界多麼美好,啊!多麼美好啊!
媽媽點了頭。
「淹大水了,」我一面眺望漂浮於水面的漂流物,一面回答。「是前所未有的大洪水。天啊……根本是一團亂,小鎮都不見了。」
如字面所示,他人便是「其他」的「人」,不需要主動建立關係……不,不是的,我甚至不認為是「其他」的「人」,我原本就不了解「其他」的意義,而「人」這個字眼來得更為神秘。我、文男和梨耶,對於這三個封閉得無可救藥的人而書,無論如何探究,外界的事物仍只是毫無關係的存在。當然,我知道這種想法並不尋常;我也知道,我們三人以外的人,都是與他人一面交流、一面生活。家人、朋友、上司、情人……與這些他人密切且牽纏地來往,藉此確立自我。被我認定是風景的無數他人,每天都在未曾深思的情況下做著這些事,而他們也完全理解這種行為;然而,每當我將他們代換為自己並進行思考時,一切即會變得無色透明、無臭無味,變得空洞。我完全無法想象自己與他人產生交集的樣子。
大洪水奪走了梨耶,奪走了我們的「時間」。
我們的「時間」!梨耶在和室里。
我、文男和梨耶。三個人便成一切。三個人即是一切。
「春……春哥!」文男的混亂種子似乎也發了芽,他濕漉漉的身子冒出了蒸氣,不安與焦慮使他發熱。「梨耶不在耶!為什麼!」
無論小鎮如何毀損、多少居民溺死,我們的心都不會感受到絲毫的衝擊或痛苦……不,不是感不感受的問題,是毫不在意。人的動向與人的意志,小鎮的動向與小鎮的意志,我們從不關心。
沒錯,我們不是「娃娃」。沒有任何事物能取代我、文男與梨耶。
「你會怕嗎?」我察覺文男的顫抖並不只出於寒冷。「喂,文男,你會怕嗎?」
我揍了文男的臉頰。
「春哥……」
「……我的肚子有點不舒服。」
「那就說定了,我會救出梨耶的,我一定能救她。所以文男,你不必擔心,在這裏等我。小心別感冒!」
「要是沒有春哥和梨耶,我就完了。沒有你們兩個……我就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了,會變得一片黑暗的。」
我們的「時間」完全喪失了。
文男似乎沒發現自己挨揍。
我覺得豁然開朗。
「只喝進了水。」我安慰他:「馬上就會好起來的。好了,快躺著吧!」
大洪水。如今,小鎮正面臨徹底且決定性的蹂躪。
文男緩緩地移動。他走向屋頂的一端。
可以安心了,沒問題了。指尖的麻痹變得更為強烈,傳遍全身,令我無法動彈,無法逃脫;但「自我封閉」當然不會因此產生一絲紊亂。啊……就連「死」「活」這等素來被認為最大最強的概念,都已經無所謂了。獲得如此強烈的「自我封閉」,令我有些吃驚,我到達了什麼境界?
一切皆無感覺。一切皆無關係。
我點頭肯定這個當然的事實。
「文男,過來這邊。你沒事吧?」
我能斷言,我不悲傷。
接著,在朦朧的視野中,我發現了某些不自然的顏色。紅、黑、綠、橘,這些顏色如煙一般地噴出,形成小小的漩渦,直達天花板。那是……墨水,鮮艷的鋼筆墨水溶於水中並擴散開來。紅、黑、綠、橘,色彩粒子漂浮於水中的樣貌迷惑著我;朝墨水的根源一看,爸爸收藏的數支鋼筆正以中心為軸靜靜地轉動著。「Meisterstck149」、「SERENITE BOIS」、「Souveran1000」、「Land of Africa」、「Carene」、「OMAS 360」、「charston」、「MARINE BLUE」及「Olympio」的筆桿不斷溢出鮮艷的墨水,周圍的流水被侵蝕、染色並擴散,試圖包覆我。再這麼下去,視野將被掩蓋;我再度開始游水,離開了書房。
「你好好躺著啦!不是不舒服嗎?」
……我們三人每到半夜,確認爸媽都熟睡了以後,便會悄悄起床。所有毛孔應聲而開,性急地吸收氧氣;獃滯的腦髓覺醒,血液流動,促使體溫上升……心臟開始活動,日常空間中停止的身體機能完全回復。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所有「他人」沉沉入眠的半夜,正是我們的「時間」。
「只分開一下下而已,梨耶要忍耐喔!大家都是這樣啊!」媽媽如此說道。
梨耶是我們的一部分,而我們也是梨耶的一部分。
文男的腳,正跨向屋瓦之外——
「梨耶才不去幼稚園!梨耶要和哥哥永遠在一起!梨耶不需要去其他地方,一點也不需要!」
然而,文男非但沒離開,反read.99csw.com而抱住了我,並完美地發揮八歲小孩的撒嬌精神,更加用力地環抱我的背部。
為免屆時崩潰,我們必須練習忍耐長時間的孤立。
為了救出這個既笨又可愛的妹妹,我一面被無呼吸的痛苦折磨著,一面往前繼續遊動。
「大家是什麼?」
我從雙臂的空隙中窺探被淹沒的一樓,表面性的闔家團圓主舞台——餐桌映入了眼帘,媽媽每天都在餐桌上擺滿豐盛的菜肴,對我們虛偽的感動眼神毫不疑心,面露欣喜之色。
這孩子完全不懂。傷透腦筋的媽媽又說:「雖然你們一直在一起,但不能因此不去學校或幼稚園啊!」
我們進入壁櫥。
「不……不知道。」
難道……被發現了?
咦?
「……呃,吃完晚飯洗澡,和大家一起看電視,新聞說颶風很大,然後,呃……」
我們越是成長,越是孤立。
接著,在極短的一瞬間內,我的意識消失了。
「文男,你還不是一向早起?」
洪水的規模似乎相當大,甚至看不見城鎮的影子。每天經過的道路、每欲穿越便怫拙紅燈的號誌、冷清的商店街、藏書稀少的圖書館、只在平日開店的咖啡館以及從前常去玩耍的公園,在在沉入了水底。這是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平時千篇一律的小鎮風景竟會如此輕易地消失—那種脆弱令我聯想到水彩畫,無論畫得再細緻,只要水一潑便化抽泡影,宣言結束。我終於了解,這個不需要我們的世界似乎是以墨汁繪成的:這個發現相當新鮮,因為我原以為世界這個概念是更加堅固的,然而它卻……在轉眼間淹沒。
「我有說謊騙過你嗎?」
見了室內的情況,上司判斷警官是因射殺了一般百姓而陷入錯亂狀態,出言勸慰他后,才發動巡邏車。警官心急,這麼下去,屍體將被奪走併火化,他必須設法避免:好不容易找到妹妹的屍體,不能再度失去。他見上司專心開車,並未注意自己,便從背後撲向上司。
視野轉暗。
「……文男!」我震驚于自己的靈光一現,嗓門也跟著變大。「你記得昨天是幾點睡的嗎?」
莫非我的「他人」觀如此強烈,甚至令我對梨耶的死毫不在意?當我如此推測的瞬間,便完全明白了。震驚于這個「事實」的我,因為它太過意外、凶暴、殘忍及美麗,甚至忘了自己身在水中,張開嘴巴想大聲吼叫。
「梨、梨耶她!梨耶她不見了!」
所以,我一定會救出梨耶。
但是,這麼下去不行。
我將冰冷且疲憊的十一歲身體中僅存的力量全注入手指與手臂。不能被沖走:失去梨耶,也代表我和文男的終結。我逆著湍急的水流彎曲關節,朝窗戶伸出了另一隻手臂。抓到廠,沒問題,固定住了。
而實際上,我們也融合了。
我們的家也不例外。水面逼近我和文男逃出的二樓窗戶,下方的一切物品宛若被否決了存在似地沉入水鄉之中。
無法忍耐上幼稚園……或該說無法忍受與我和文男分開、與透明的「他人」關在一塊兒的梨耶,每當娃娃車前來接送時,便會開始鬧脾氣:這脾氣是梨耶使盡渾身解數鬧的,強烈到媽媽得用盡吃奶的力氣把她從家裡拉出去。對這樣的女兒感到困惑的媽媽,在某一天交給梨耶四個拇指大小的「娃娃」;根據媽媽的說法,那有著醒目拙劣縫痕的玩意兒,似乎是模擬爸爸、媽媽、我及文男製成的。媽媽笑著對梨耶說:「在幼稚園覺得難過的時候,就偷偷看一下這些『娃娃』。」她似乎認為梨耶是因為想家才拒上幼稚園。當然,梨耶的反抗並非出於離家的寂寞,但我自然不能加以指摘,只得以虛偽的笑容肯定媽媽的策略。另一方面,梨耶收到了「娃娃」后相當高興,乖乖地去上幼稚園:但「娃娃」的效果只持績了幾天……不,打從一開始,「娃娃」就沒任何效果,梨耶只是被騙而已。
我的封閉是完美完美完美的無可救藥地完美完美完美的甚至可以拋開一切過去的我雖不在乎「外界」但仍免不了投以關注的視線現在的我可以完全「阻隔」不再掛懷因為我正被「大洪水」侵襲身處淹沒的家中即使是再有力的「他人」也「無法」糾正非難指責我即使糾正非難指責我也絕對傳不到我耳中。
天啊……儘是些與我無關的東西。這麼多「物質」橫溢,為什麼我需要的只有文男和梨耶?我發覺自己正品嘗著新鮮的憤怒滋味。
然而,文男仍未放手,蓄積在他鎖骨溝中的雨水振動著,產生了微小的波紋;不久后,他似乎克服了恐懼,在屋頂上躺下來,並將臉朝向三男,以避開雨水。我慢慢地撫著文男的腹部,文男似乎已擺脫極度的壓力,眼角垂了下來。
幼稚園便是練習場。我以這段話來代替回答,但幼小的梨耶卻不解其意,仍一派樂天地說:「明天大家一起去幼稚園吧!」令我傷心。
然而,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咦?才不是呢!」梨耶似乎訝異於自己的意思沒被聽懂,停下了動作;接著,她竟然說:「梨耶只想和哥哥他們永遠在一起。」
「粉紅色涼被」、「粉紅色涼被」、「粉紅色涼被」、「粉紅色涼被」、「粉紅色涼被」!,「粉紅色涼被」,這是我、文男與梨耶共有「時間」時使用的物品,對不需要外界事物的我們而言,是唯一的例外。
為了取回這種幸福,必須儘早救出梨耶:否則,我們將徹底結束。沒有文字的小說、沒有熒幕的電腦、沒有屋頂的房子、沒有燈管的燈、沒有刀片的小刀、沒有墨水的筆、沒有天線的收音機、缺了幾塊的拼圖、沒有鞋底的鞋子、沒瀧氣的足球……我們將淪落為這類不具意義的物體。
我確信了。
半夢半醒之間,青年持續凝望著那將塑膠埋入眼皮下並縫合上下顎而成的虛偽表情,只覺得百看不膩。此時,他聽見了門鎖被打開的聲音,跳了起來。一個酒醉的女人拿著菜刀進入青年的房間,尖聲呼喚背床而立的青年名字。女人的雙親在她十七歲時離婚,原因是父親外過及酒後亂性:母親帶著七歲的弟弟離家,卻將女人留在父親身旁。父親與母親分手后,立刻帶了個濃妝艷抹的年輕女人回家,這個年輕女人成了新母親。女人無法介入父親與新母親之間,不久后她開始被疏遠、被虐待。她不能吃飯,不能上學,被監禁於家中,天天挨打,頭髮被燒,被迫喝除臭劑及香水,變得衰弱不堪。感受到生命危險的女人在某天偷偷逃家:她成功了,歡天喜地,一想到幸福的新生活即將展開,她高興得流下眼淚。
「……」文男沒回答我。
不,慢著。還有個比文男更露骨的存在。
我、文男和梨耶,想象著三人融合的情景。
梨耶似乎等不及已近在眼前的「時間」到來,興奮不已,全身像彈簧般伸縮—文男擔心她發出的聲音吵醒爸媽,連忙壓住她的肩膀,但梨耶並未因此冷靜下來,反而開始晃動雙腳。我和文男面面相,露出苦笑,因為我們也了解梨耶的心情。我們也和梨耶一樣,處於極度的興奮與歡喜之中。不過,若是因此容許梨耶的行動,可能會吵醒爸媽,進而失去今晚的「時間」:因此我將食指放上嘴唇,示意她安靜。梨耶終於想象出自己的行動可能招致何種結果,倏地安分下來。文男放開梨耶后,便躡手躡腳地走向折好放在窗下的「粉紅色涼被」:梨耶見文男那近乎滑稽的慎重態度似乎覺得好笑,開始竊笑起來,我也笑了,文男亦跟著笑。那是我們三人當天的第一個真正笑容—白天被丟在「他人」之中,處於全無感覺的狀態,發自內心的笑容根本不存在。
「好……好、好冷喔……」
……是葯。
「這樣就會分開啦!梨耶和哥哥他們會分開的!」
「啊,不,沒什麼。」
「不要!梨耶不能不見!真的不行!我不能沒有梨耶!春哥也不能沒有梨耶!我們會完蛋的……」
我們封閉、對外界不感興趣、不關心他人、不愛他人、不依戀父母、心知不能被察覺而扮演著幸福家庭的小孩之事,全被發現了?
梨耶雖能勉強承受我們上學時所感到的孤單,卻無法忍受自己被移往他處,她揮舞著黃色書包,發作似地開始大鬧。初次見識梨耶這副模樣的媽媽噙著困惑的淚水,將手放上梨耶小小的肩膀,說道:「別任性,很快就能看到媽媽了啊!」
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事物。
「文男!」我從背後抱住文男,就這麼倒向屋瓦。
「哎,春哥。」
決心。而後行動。
我們不渴求我們之外的一切。
「欸……怎麼了?」
我們永遠無法體驗「時間」了。
除了我和文男以外什麼也不需要的梨耶不明白「大家」之意。
「我也是,一直睡到水滲到床上來,像個白痴一樣,在大洪水中呼呼大睡。」
我和文男的思想雖然也與梨耶相同,但我們明白若不遵從世間的系統行動將難以生存,因此再三忍耐,度過了各自的孤獨時間。為了防止其他人看穿我的心思,我總是陪著笑臉,隨口附和別人的話題:但文男似乎無法習慣被獨自丟到外界中,總是築起拒絕之牆,在其中呼呼大睡度日。連文男都這樣了,三人中最為年幼無知的梨耶又怎麼可能適應外界的生活?
三人的熱氣與體溫充斥於密閉的「粉紅色涼被」內部,我們開始流汗。這就是我們每晚度過的「時間」
「不知道算不算不對勁……」文男答話的聲音幾乎被激烈的雨聲打消。「我覺得不太舒服。」
所以,要是失去梨耶……我會尋找替代品嗎?當然,我明白這是徒勞無功,但依然試著想象足以取代梨耶的事物。「同學」、「家人」、「老師」、「酒」、「菜刀」、「太陽」、「音樂」、「咖哩飯」、「女人」、「牙刷」、「鋼琴」、「字典」、「溫度計」、「高麗菜」、「響板」、「書桌」、「雜誌」、「橘子」、「葯」、「鑰匙」、「骨頭」、「化妝水」、「磁鐵」、「狗」、「圍巾」、「情人」、「珍愛的情人」、「非常珍愛的情人」、「大蒜」、「電腦」、「洗衣機」、「巧克力」……還是不行,替代品根本不存在。要是失去了梨耶,我該如何在這充滿大量他人的世界中生活下去?……不,不對,不行,別做這種假設了,我只須找出梨耶即可。梨耶,梨耶,你究竟在哪裡?不快點找到她,可就糟了:梨耶的肺里,究竟還留有多少空氣?
「沒有!」文男立即回答:「一次也沒有!」
「咦?咦?為什麼不一起來?哥哥他們為什麼沒和梨耶一起來?」
在這瞬間……壁櫥的門自動開啟了。
文男沿著屋瓦爬到了我身邊,從那濕漉漉的襯衫及短褲露出來的手腳悲慘地發汀,,找抱住他,發現他瘦小的身子極為冰冷。然而,我也是半斤八兩;年僅十一歲、不大不小的我,全https://read•99csw•com身亦是透骨的寒涼。
屍體與……
其實什麼食物都無所謂,無論是拉麵、燉肉、局飯或是煙熏肋排,我們全不感興趣,只要能果腹即可。我、文男和梨耶都捨不得浪費時間在吃飯上,因此偏好簡單的食物;我們討厭牛蒡之類的堅硬菜肴,也討厭不方便吃的蟹類料理。我們甚至夢想著能有吃過一次便足以活一輩子的食物。有好幾次,我們為了提早製造三人獨處的時間而狼吞虎咽:媽媽見狀,又開始她那令人傷透腦筋的誤會,說:「不必吃得那麼急,還有很多。」每碰上這種情況,我為了不違背媽媽的期待並引起不必要的懷疑,總是勉強多添一碗飯……虛偽,一切都是虛偽的。我看著沉入水底的餐桌,回想起那段充滿虛假卻幸福的日常生活。
「好冷,好冷……」
一樓的水流移動似乎比二樓更為激烈,月曆、遙控器、護唇膏、繪本及拖鞋浮在水中,如同淺眠時所見的夢境一般,非現實地四處移動。鏗鏗鏘鏘的聲音透過水流傳進耳中,是碗盤碰撞之聲;媽媽精心收藏於碗櫃中的成堆碗盤因大洪水而獲得自由,以廚房為中心忘我地活動。「璋致活」的盤子、「皇家道爾頓」的咖啡杯、「明頓」的寬口杯、「Richard Ginori」的玻璃器皿、「小筱弘子」的碗……各式餐具被漩渦吞沒,舞向天花板。「sibilla」的馬克杯從中飛出,宛若欲排除我這個不遠之客似地沖了過來;我連忙護住臉,但馬克杯卻急速地失去勁道,沉落地板。
我注視著屋瓦。梨耶還在這下頭……換句話說,她還在家巾?
「我知道!」我宛若呻|吟似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
「就是說啊,好奇怪。」
從幼稚園歸來的梨耶活像誤進巨大的冰箱並被關在裡頭一般,臉色鐵青。
不……她甚至不具備「外界生活」的概念。
「你這大白痴!別耍賴了!幹這種事有什麼用?」
抵達公寓時,他謹慎地檢查周圍,確定四下無人後,便背著屍體急奔上樓。到了玄關前,他想起鑰匙還插在車上:青年將所有鑰匙都套在同一個鑰匙圈上。公寓的某處傳來腳步聲,同一瞬間,青年背著屍體折返,拔下鑰匙后再度奔上樓梯。青年忘了檢查四周,因此沒發現公寓走道上訂側女孩佇立著。女孩凝視著青年與青年背負的屍體,青年對女孩投以抽搐的笑容,女孩卻毫無反應:他不屈不撓地繼續微笑,女孩仍未反應,於是青年解釋背上的少女是在他開車時睡著的,他想帶她到屋裡好好休息。女孩聽了,便問,她在睡覺嗎?青年連忙點頭。此時,布鞋從屍體的腳上脫落,青年彎腰撿拾布鞋,屍體卻失去平衡,大大地往後仰,青年連忙壓住屍體背部。女孩仍注視著屍體,再度詢問:她在睡覺嗎?青年的全身冒出冷汗,他連點了好幾次頭,抓起布鞋,以顫抖的手打開門,逃進屋裡。他將少女的屍體放上床鋪,從冰箱里拿出可樂一飲而盡,又連抽了兩根煙,泡了杯速溶咖啡喝上幾口,才總算冷靜下來。他拭去額頭上的汗水,瞥了少女的屍體一眼,思索她為何身亡,是事故?是疾病?無論原因為何,夭折便是不幸;但沒加以火化,就這麼放在白樺林中,也未免太過分了。青年一面如此思索,一面望著屍體;雖然他百看不膩,不久后卻浮現了一個疑惑。該怎麼保存這具屍體?這個現實問題浮上檯面。青年觸摸屍體的肌膚。現在還沒問題,但過一陣子應該會開始腐爛吧!得在腐爛前想出辦法。他打開冰箱,將隔板、蔬菜、牛奶及可樂全拿出來;但空間太小,無法放入屍體。他繼續動腦,卻想不出兼具可行性與現實性的方法。青年回到屍體旁,在床邊坐下。不久后,睡魔侵襲:青年明知這是用來忘記想不出對策之事的逃避方法,但他依然接受,在少女屍體旁躺了下來。
見文男手持「粉紅色涼被」回來,我們爬出被窩,朝壁櫥邁進。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門,以免發出聲音:壁櫥中充滿著異常濃密的黑暗,我們大為滿足,陶陶然地眯起眼睛。
就寢前,旁觀著同學嬉鬧,只覺得毫無關係的大量外人正積極活動以主張自我;同時,又為自己的孤立不安,感到劇烈的乾涸。然而,沒有人發現我的狀況,即使我訴說這股乾涸感,他們也全無反應。此時,我才驚覺自己與他人使用的語言不同,乾涸感更加增長。
「梨耶?」混亂的種子在我心中發芽,並肆無忌憚地紮根,破壞了內面。「梨耶呢?梨耶她……在哪裡?」
「你害怕啊?」
焦慮使我心跳加速,變得更難以忍受無呼吸狀態,鼻子及嘴角冒出氣泡,思考越發矇朧。我已接近忍耐界限,但還沒找到梨耶。我的身心敗給了焦躁、絕望及痛苦的三重苦難,氣力正以猛烈的速度消失中。
眼前是一片黑暗。
這樣的念頭浮現於腦海中,但成功的可能性小得令人絕望。我一再說過,我們不需要外界;每當有事外出時,我們總覺得自己是待在堅固的薄膜內,透過薄膜看著外界。
我感到全身急劇地騷動起來。宛如自己的部分筋肉被整塊扒落般的恐懼感與欠缺感。消失,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這股預感,這份恐慌——勐烈的不安結成了塊衝撞腦袋,身體因而產生了一分為二的幻覺。我不知道該如何克服這種有生以來初次體驗的地獄般不安。
「不舒服?」
我試圖舉手高呼萬歲以表達欣喜之情,卻因麻痹而無法如願。
門突然開了。
我們不需要我們之外的一切。
餐具乘著水流衝撞冰箱,冰箱門應聲而開:見狀,我回過神來。現在我人在水中,而梨耶正身陷危機,不容許我好整以暇地回憶往事。正當我如此判斷並划水轉換方向時,冰箱里飛出了大量的食品;「菠菜」不停地打轉,「青花魚塊」似乎沒發現自己已被大卸八塊,仍悠閑地游水;「蓋子沒關的人造奶油」在彩色油膜的包覆下移動著,「烤蝦」猶如找回生命般精神奕奕地搖擺,「水煮蘆筍」如飛彈似地上升,「麵線」的殘渣擴散開來。
「春哥,梨耶不在耶!哇!梨耶她……」
「咦?」
「嗯……我睡得很香。」
我吸了滿肺的空氣……潛入到處是水的家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爸爸的書房。
看在「他人」眼裡,或許我是朝著「錯誤」的方向豁然開朗吧!但無所謂,我的「自我封閉」沒「軟弱」到被「這點程度」的小事影響,我的豁然開朗是相當強烈的。現在的我沒打算做「任何」「陳迤」,「沒有」打算做「任何」「主張」。對,「沒錯」,我「完全」「沒」「打算」「做」「任何」「說明」,「連」「發出」「這些」「詞語」「的意義」「也」「已」「完全」「喪失」「。」
倘若失去梨耶,我和文男會變得如何?該何去何從?各自生活,與過去無視的外人建立關係。
不知何故,痛苦減輕了,為什麼……?不,這種事無關緊要,痛苦減輕是再好下過,既然能動,就快點活動。我兩手按著地板,撐起身子,瞥了合上的紙門一眼;上著褐色花紋的紙門,讓我立即聯想到了某件事。對,對了,「時間」!
之所以封閉,是因為封閉要素已然齊全。
「我也一樣,所以得去救梨耶。」
他好酒、愛車,喜歡在生日以外的日子買禮物送給我們,製造驚喜(這成了突發性反應的訓練):見我們三人感情好,總是不疑有他地高興。這裡是他的書房,被水淹沒的書房。
我抓住隨波搖曳的窗帘,凝聚猶如被水上了層膜的視線,注視著八張榻榻米大的書房。
「你看你臉色發白,怎麼去?」
幼稚園開學典禮當天,穿著可愛藏青色制服的梨耶在娃娃車抵達家門之前突然如此說道。大錯特錯地以為梨耶的問題是出於小孩特有的撒嬌及無知的媽媽面露溫柔的笑容,回答:「哥哥他們已經畢業了,不必再去了。」
一上國中,上課時間增加,我們相處的時間便會縮短;進了高中后比例愈增,而這一帶沒有大學,屆時只能搭電車通學,共有的時間將越來越少;就業后,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工作上,三人就更難一起生活。活到三、四十歲,兄妹三人還住在一塊兒,自是世俗規矩所不能見容;再說,肯定會有「他人」逼著我們乾結婚之類的麻煩事。這些我都懂;是啊,目前還好,但……以後該怎麼辦?
為什麼?
少女誕生並死亡,得年九歲。為了治愈天生的重病,少女不斷與病魔奮戰,直到生命終止的那一天:而少女的雙親也不吝惜治療費,沒錢了就變賣田地。少女捱過數次手術,醫生也使盡了渾身解數;但疾病卻未能治愈,少女的身體逐漸衰弱,肌膚變白,身子消瘦,最後卧床不起。即使如此,少女仍未放棄,以笑容度過每個日子:大家都愛著少女,每當她暫時出院,雙親及親戚便會舉辦盛大的派對,醫生及護士們也竭盡全力,以求讓她早一日真正出院。然而,少女死了。某天深夜,她突然大量咳血,就此撒手人寰。夜班護士準備的水桶,裝滿了她吐出的血。少女帶著苦悶的表情死去,翻白的眼球略微凸起,太陽穴浮現血管,染血的嘴唇極為扭曲。有生以來不斷與病魔纏鬥的少女,最後留下的只有這種悲痛的表情嗎?目睹少女往生的其中一名護士如此感嘆,併流下了悲傷的淚水。流了更多眼淚的,是少女的雙親。少女的父親因絕望而失去氣力,無心工作—少女的母親因打擊過大而反射性自殺,被前來幫忙的親戚制止。讓這樣的雙親更加痛心的,是少女的遺容。極盡扭曲的那張臉,正露骨地呈現少女隱藏於笑容面具下的本質——如此認為的父親,一想到女兒在自己眼前忍著多少苦痛,便不住悲嘆自己的無知及無力;然而,無論他如何後悔、反省,女兒已回不來了,自己的心情也不會因此平復。於是,為了讓自己的精神多少安定一些,父親決定對少女的屍體施以防腐處理;然而,母親堅決反對。女兒的身體動了那麼多次刀,內外部已然殘破不堪,現在變成屍體廠,還要折磨她嗎?母親如此激烈地逼問,父親則拚死說服她:結果,一開始堅持沒得商量的母親,在談到修復少女表情一節時,便有了極大的轉變。母親和父親一樣痛心於自己的無力,併為此深戚痛苦;女兒的表情複原,意味著自己的反省之處將消滅。聽完這個提議,母親刻意醞釀出不情不願的氣氛,點頭答應了:父親雖然看穿她一連串的演技,卻沒說破。決定保存屍體后,少女的屍體便被送往防腐室。加拿大籍的的防腐師見了安置於桌上的少女屍體臉上掛著的表情,覺得極為不忍:這麼幼小的少女已嘗盡苫頭而死,如今友情仍如此扭曲,彷佛成廠屍體后依read.99csw.com舊痛苦一般——他覺得少女實在太過悲慘,便決心儘早替她處理。他將消毒液噴洒至少女全身,殺光附著于體表的微生物與細菌,並以清水洗凈:接著除去塞在耳、鼻、口、肛|門、陰|道的棉花,清洗頭髮,剃光胎毛,剪去指甲。由於眼球凸起,少女的眼皮無法完全閉闔:對此感到同情與不快的防腐師放入透明的塑膠制眼蓋,將眼球回歸原位。接著,為了防止乾燥,他在少女的口內放入護齒套,鋪上脫脂棉並塗抹凡士林。作業結束后,防腐師試圖闔上少女的嘴巴,但試了好幾次,她扭曲的口總是立刻又開啟。防腐師一面尋思少女是否哀叫得還不夠,一面替上顎與下顎穿針引線,過度地縫合。閉上眼睛與嘴巴的少女,與初時相比已然好上許多,但防腐師尚未滿足,,他希望能讓她變得更美,替她安上微笑、喜悅、處於幸福中心般的表情。防腐師拿起手術刀,將胯|下的一部分切開,拉出動脈,並以木棒支撐,以免動脈縮回;對靜脈亦是如法炮製。接著他將管子插入動脈,注入藥液,又切開靜脈,藉著藥液壓力將血液擠出,進而交換藥液與血液。作業中,防腐師為了提升藥液循環,替少女的屍體按摩。冰冷、僵硬且削瘦的身體,是防腐師習慣的觸感,,一想到這觸感是發自早夭的少女屍體,他便一陣惆悵。他處理因用藥過量而罹患意識障礙的青年屍體與因電車事故而變為十二塊的屍體時,都未曾浮現這種念頭;雖然是工作,對小孩的屍體進行防腐處理仍令他惆悵萬分。一想象少女雙親的心情,他便強烈想念起自己將滿七歲的兒子。待確認藥液已行遍全身後,防腐師轉換情緒,將器具插入肚臍上方,依序排除膀胱、盲腸、肝臟、右肋膜、左肋膜、胃、結腸的水分及流動物,接著將濃度更高的液體注入內臟,進行防腐與殺菌。完成後,重新縫合切開部位及手術痕迹,一面進行最終確認,一面以消毒液再度洗凈全身,拿毛巾擦拭身體,並以吹風機吹乾屍體及盾的黑髮,再替臉部上妝。見屍體的表情已變得如同安眠于幸福的夢中一般,防腐師感到大為滿足,認為自己終於將她從痛苦中解放了。最後,他替少女穿上少女雙親交給他的白色洋裝與白色布鞋。聽說少女雙親的夢想,是等少女病愈后,讓她穿著這身洋裝與布鞋盡情玩耍,直到弄髒弄黑。見到少女的屍體包覆于沒有一絲縐折的洋裝與沒有一點臟一污的布鞋之中,防腐師發覺自己的滿足感急速萎靡,只想早點回家。少女的屍體穿著生前從未穿過的洋裝與布鞋,同到了她的家。因長期與病魔搏鬥與死前喀血而扭曲的遺容變得極為安詳,令雙親戚到強烈的喜悅與深深的安心。母親一面拭淚,一面凝視著遺體,說她看起來宛若還活著一般,忍不住喚了她的名字;父親雖明白母親的行為只是徒勞無功,卻沒加以阻止,因為他也抱著些微的期待——或許女兒會回應這聲呼喚。葬禮開始了,列席者們一面反覆地憐憫哀嘆,一面流淚。每個人都愛著少女,沒有人討厭少女。少女笑,每個人都高興;少女哭,每個人都悲傷。過去的同學們一面嗚咽,一面向棺木中的少女道別。雖然少女的人生幾乎都在醫院度過,但小學二年級九月到十二月的三個月間,她曾去上學;當時的同學與導師在之後也持續和她交遊,時而贈送錄影帶,時而贈送干紙鶴,直到少女的病況嚴重惡化為止。其中一個孩子開始放聲哭泣,眼淚一瞬間傳播開來,過去的同學們一齊大哭,哭聲充滿了法事會場。孩子流下的眼淚掉落至遺體上,淚珠並未滑動。親戚們進行最後道別的時刻到了,少女的遺體包圍于各色各樣的花卉之中。大了少女兩歲的堂姊滿臉涕淚,將小熊玩偶放入棺中;這是少女最喜歡的玩偶,但真正的主人是堂姊,而由於堂姊也極愛這個玩偶,是以偶爾才借給少女玩。堂姊很後悔,一面哭泣一面想著:要是早知道她會死得這麼早,就該把玩偶送給她了。堂姊思索片刻,拿出放入棺中的小熊玩偶,抓住少女的手。少女的手極為冰冷,堂姊在驚訝之餘,也感到有點思心:但堂姊忍著思心感,扳開少女的手指,讓她握住玩偶。堂姊想到這麼一來少女就能和小熊玩耍,便感到安心。
頭上傳來文男的尖叫聲。
我俯瞰屋頂下的光景。
可是,可是,梨耶已不在了。
「才沒有其他人呢!」梨耶立即回答:「梨耶和哥哥他們就是全部了,剩下的……不知道。」
上司緊急煞車,警車轉了個大圈,直接撞上電線杆。警官立刻回復意識,扛著少女的屍體逃脫:警車爆炸並燃燒起來,警官與屍體被暴風吹得老遠。警官聽見喇叭聲在近處響起,抬起臉來,眼前是一面車牌;原來是閃避沖入對向車道警車的花店小貨車。警官反射性地推開少女的屍體,下一瞬間,他與小貨車相撞,額頭及眼珠破裂:花店小貨車翻倒,沒系安全帶的送貨員因頸骨折斷而死。堆在小貨車上的花散落一地,灰色的瀝青染成紅、白、藍、紫色,包圍于芳香之中。大量的花卉鋪滿路面,在嗅覺刺|激之下,警官清醒過來,但他的眼球已然破裂,什麼也看不見,沒發覺自己的周圍已被花朵侵蝕。警宮伸手摸索少女的屍體,但他的手只能壓扁花卉,使香氣更為濃烈而已,碰不到屍體。少女的屍體在路邊的樹叢里,由於有毛毯包覆,毫髮無傷。警官在黑暗中移動雙手,奮力尋找少女的屍體;但臉上及肩膀的出血過於嚴重,令他當場倒地。饒是如此,他依舊伸著手,顫著被血及花瓣染紅的手,大叫:你去哪裡了?但少女是屍體,沒有任何反應。
為什麼?
我曾被這種誘惑的漩渦吞噬,因為我痛切地感受到我們的封閉性是多麼不利於活在世上。假如居住在地球上的大量他人是人類,我們便是恐龍;不具多樣性,面臨種族危機的可憐恐龍。
看著堂姊行為的親戚們嚎啕大哭,少女的母親再也無法忍耐,叫著女兒的名字並抱住屍體,沒有人阻止她。母親的眼淚滴落遺體的臉龐,淚珠並未滑動。親戚們蓋上棺木並封棺,做好出殯的準備。身為喪主的父親向眾人致意;雖然他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但他絕不會忘記謊稱少女死時面容安詳之事。每個人都愛著少女,他不願說出少女是死於劇烈的痛苫之中,也不願被任何人知道。親戚們將棺木放上靈車,自己則坐上小巴士。靈車駕駛確認棺木已上車后,便駛往火葬場。得知今天的棺木中裝的是染病身故的年幼少女,駕駛喃喃地說道:真是太殘酷了。十年前,駕駛因事故而失去了年幼的獨生女;為了忘卻這個痛苦,他開始喝酒,妻子因而離去,自己則因肝臟毀損而住院。雖然過了一陣子他出院了,卻又因酗酒而再度入院。助手座上的葬儀社男子正是當時認識的:因相同疾病住進相同病房的兩人意氣相投,男人聽完駕駛的遭遇后深感同情,並給廠他這份靈車駕駛工作。駕駛心知這是重新做人的機會,認真地工作:雖然妻子與女兒已經不會再回來了,但他告訴自己人生還沒結束,該清醒了。他也曾被酒精誘惑,但工作上不能喝酒,再說葬禮剛結束,屍體就擺在後頭,喝酒未免太過恬不知恥。身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一面載運想活卻無法活命的人一面喝酒,是非常可恥的;既然自己還活著,有空喝酒不如好好工作——雖然他沒受過這種教育,但他自發性地思考並忠實地遵從這個原則。駕駛載運屍體,不斷地載運屍體:在沉默的屍體與一向坐在助手座上的葬儀社男人的守護之下,他的新生活上了軌道。他已習慣放空腦袋生活,但只有女兒的事他無法忘懷;尤其是像這次一樣死者是小孩、見到父親深深地陷入極度悲傷時,過去的影像便會重疊,令他產生強烈頭疼,並回想起酒的滋味。然而,駕駛未曾屈服於酒精的誘惑:他告訴自己不能再次墮落。葬儀社男人呼喚駕駛的名字,問他:沒事吧?駕駛不知男人何出此言,一臉疑惑;男人指他的臉上全是汗水,駕駛連忙拭汗,黏答答的汗水附著在他的手背上,讓他嚇了一眺。對於此事,駕駛不置一詞,只是看著照後鏡,確認跑在背後的小巴士;巴士載著已成了不歸人的少女的家人。駕駛希望他們能努力活下去,別因為失去孩子而自暴自棄、酗酒或眷戀過去;希望他們能看著現實活下去,別像自己一樣繞了一大圈才重新出發,而是順利地回復日常生活。為此,他必須讓這場葬禮完美地結束;所謂喪葬文化,或許便是從充滿悲劇的非日常回歸日常的手續吧!思及此,他重新握好方向盤。靈車與小巴士駛出小鎮,朝著前方的火葬場而去;當靈車轉彎時,前輪爆胎了。駕駛慌忙轉動方向盤,卻成了反效果,靈車連轉了好幾圈,護欄近在眼前,而護欄外便是懸崖。一陣衝擊襲來,駕駛一面呻|吟一面微微張開眼睛確認情況,只見靈車側面撞上護欄,嚴重損毀:葬儀社男人的腦袋被壓爛,血液與腦漿的溷合物弄髒了上半身。目睹此狀的駕駛無法抗拒湧現的嘔吐戚而張開嘴巴,卻只能吐出少量唾液,,他感到不可思議,垂下視線,只見方向盤嵌進腹部,胃袋裡的東西已從洞里跑出來。駕駛斷氣的前一刻,透過照後鏡看了後方一眼;靈車的後門開著,棺木已不見蹤影,掉下懸崖了。棺木朝著崖下的白樺林筆直墜落,撞上其中一株白樺而毀壞;少女的屍體飛出,大量的花卉也跟著勐烈地飛散開來。棺木成了盾牌,白樺樹枝又成了緩衝,少女的屍體毫髮無傷地落至地而。屍體就這麼留在原地,雖受陽光照射,但屍體不會流汗,臉上的澹妝並未因此脫落:又因為經過防腐處理,短時間內更無腐敗之虞。少女的屍體既不散亂也不腐壞,就這麼靜靜地待在白樺林中。發現少女屍體的,是一名少年。少年捕完昆蟲,正住回家的路上:今天的成果在籠子里來回爬動,他心滿意足地快步踏上歸途,突然有個白色物體映入視角,他朝那方……掣去,才發現少女的屍體。少年跑近屍體,經過完善防腐處理的少女看在少年眼中並不像屍體,只像個掉在地上的精美娃娃;但這娃娃的皮膚質感又太過逼真,因此少年轉而猜測她是否在睡覺。然而,他發現少女的身體絲毫不動,極不自然,又判斷並非沉睡:接著他回到原先的念頭,推測她果然是個娃娃,並加以觸摸。冰冷僵硬的觸感與人類截然不同,令少年聯想到石頭;但他左思右想,依舊確信這是人類,而毫不動彈的人類,便是屍體。少年明白自己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被焦急情感吞沒,全速奔離樹林。少女的屍體被遺留下來,無法融入林中;因為短read•99csw•com時間內不會腐敗與分解,不能歸於塵土;又因為全身充滿藥味,動物也不當成食物。少女的屍體是孤獨的,即使散落於周圍的花朵被風吹走,她依然留在原地。方才的少年回來了,他的身後跟著一名青年;青年是少年的鄰居,少年打從心裏信賴這位大了他一輪的青年,甚至更勝於信賴雙親。少年對自己的雙親漠不關心,他們從不曾做過也不曾賜予自己任何快樂、有趣、了不起的事,但青年不同。少年囚過於信賴,注視著青年的眼睛里甚至因亢奮而含著淚水。青年曾帶給他許多未知的體驗,讓他試射空氣槍,帶他去露營,教他彈樂器,讓他在屋后的工地開車,給了他許多雙親小曾給予的刺|激及經驗。他認為青年什麼都懂,處理屍體對青年而言定是家常便飯。然而,在少年熱烈視線注視之下的青年,其實毫無屍體的相關知識:自國中時外婆因罹患糖尿病及痴獃死亡以來,這還是他頭一次看見屍體,而他的膽子並沒大到能若無其事地面對突然出現的屍體,因此他的心中又焦急又恐懼。得去報警——這個念頭支配著青年,他從口袋中拿出手機,打算撥打一一〇,卻又轉念,回過頭來俯瞰少女的屍體。與少年一樣,青年也覺得她不像屍體,甚至覺得美麗。青年的性癖好極為正常,並沒有戀屍癖;饒是如此,他仍舊覺得少女的屍體美麗。見她蒼白的肌膚、上了死人妝的嘴唇與光澤未失的黑髮,他不禁想道:雖然她死了,卻還保有色彩。外婆的屍體沒有色彩,從任何角度看來,都只是失去生命的物體。外婆總以微薄的老人年金給他零用錢,在他被母親斥責時出面緩頰;偶爾去外婆家玩時,外婆便會帶著滿臉的皺紋,準備大量的點心迎接他。外婆痴獃后,已經認不得誰是誰了;外婆死後,青年整理家中時,發現了一隻寫有自己姓名的信封,裡頭放著三十萬圓及一張寫著「對不起,外婆只有這麼點錢可以給你」的信紙。看著外婆的屍體時,青年沒有這些感覺,,但見了這個不知姓名、來歷的少女遺體,自己竟然覺得她美麗,這讓青年大為震驚。這種感覺立即化為佔有慾:青年觸摸少女的屍體,屍身是冰冷的。站在身旁的少年交互打量著青年與屍體,發現這道視線的青年便對少年說道:剩下來的我會處理,你可以先回去。對青年寄予全面信賴的少年更加提升了青年的評價,用力地點頭並離開了樹林。青年為了冷靜下來,伸手拿煙,卻又覺得抽煙是浪費時間,便扛起屍體,將屍體放到停在樹林前的車子後座,發動車子。
為什麼沒早點發覺?我恨自己的遲鈍,但現在連怨恨的時間都不能浪費。我伸手拉動紙門,卻因為木框吸收水分膨脹而無法打開,即使用上雙手仍文風不動,讓我的焦躁達到了最高點。混帳,混帳混帳混帳!為什麼打不開只差一點了梨耶就在裏面啊混帳混帳快點開!我吐著氣泡,拚命搖晃紙門。
最醒日的便是書架,高達天花板的大書架中,裝滿毫無共通性的無數書籍—入部分的書籍都被洪水解去了束縛,緩慢地上下游移。《ABC謀殺案》、《死都布魯日》、《枯山水》、《你的血》、《引發潛能的中國催眠療法全書》、《給孩子》、《透鏡泛神論》、《閱讀岩波文庫的紅帶書》、《安娜,卡列妮娜》、《精神的冰點》等書,在滿是水的室內四處遊動。我靠近優雅地反覆迴轉及上下運動的書籍,水流因我的移動而產生變化,《小木偶》及《電動溜冰鞋》猶如死去的水母一般軟趴趴地沉落地板。幾冊書一面開闔、一面轉動,我則在四散的書籍中游水前進。
「不對!」梨耶把我和文男的「娃娃」摔到地上。「這隻是『娃娃』!才不是梨耶的哥哥!哥哥是哥哥,不是『娃娃』!」
「別怕。」
「我懂。」
完全沒有光線,因此即使再怎麼習慣黑暗,依舊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確實,爸媽和外人一樣,都在我們戚興趣的範圍之外:無論媽媽怎樣、爸爸如何,都和我們無關,雖然對他們懷有感謝之意,卻也僅止於此。但也不能因此便說出真心話啊!
我們以外的他人,似乎都是一面大量消費世上的「物質」和「話語」,一面生活:他們購買並消費各樣「物質」,聆聽並訴說各色「話語」,藉此獲得生活中的各種情感。然而,我們卻沒這麼做,無法這麼做。對於只需要彼此的我們而言,「物質」夠用即可,太多反而成了障礙物,「話語」亦然。倘若只有我們三人獨處,幾乎無須說話;但其他人硬是前來攀談,我們就得說明、說謊或提出主張。我漠然地明白:購買與消費「物質」,吸收與發出「話語」,是圓滑處世的必須材料。
少了任何一個都無法忍受……不,豈止無法忍受,是大崩壞,代表了完全結束。身體部分筋肉被扒落的感覺仍持續著,便是證據。
「交給我,我會救出梨耶,而且我不會死的。」
「不能這麼說喔!這個世界不光是家裡而已。」媽媽試圖矯正梨耶的精神,但她的認知有著些微錯誤,,對我們來說,連這個家都是外人建造的場所。能令我們由衷安心、渴求的,是連爸媽也不存在的三人空間。當然,對於賦予我們住處、食物、床鋪的爸媽,我心存感激,但卻完全不帶愛情,也不了解愛情之意。關於這一點,我覺得慚愧、歉疚,但我們真的不了解。
這種「自我封閉」是完美的。
雨水激烈拍打的屋頂之上,只有我和文男。
「文男!喂!文男,冷靜一點!」
「你留在這裏,我去。」我摸摸文男的頭。「我們一直都是三個人在一塊兒,一個也不能少。要是少了任何一個……會起雞皮疙瘩。」
只要有我,我就滿足了。
不過,好奇怪……失去梨耶的我,內心並未發生任何變化。我原以為會有股色調如糖漿般的濃厚絕望佔據體內,增幅爆發,卻什麼也沒發生,甚至連悲傷之情也無。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我沒有反應?我以為是吞噬自己的悲傷太過龐大,以致於無法察覺,但似乎又非如此。
我這隻恐龍繼續游水,卻始終不見梨耶的身影—身體開始渴望新的氧氣,顫疼欲裂,呼吸困難,手腳的感覺也逐漸喪失。得儘快找到梨耶。我持續在家中遊動,但眼前儘是多餘的「物質」,找不到梨耶。梨耶,梨耶在哪裡?我有股呼喚妹妹名字的衝動,然而水中無法呼喊,也不能浪費氧氣;因此我忍耐著,直到衝動過去,才窺探「電視」後方、「桌子」底下及「窗帘」背面,卻依舊沒有梨耶。為什麼?究竟為什麼?「指甲剪」、「打火機」、「小鏡子」、「除臭劑」、「鑰匙圈」、「襪子」、「毛巾」、「報紙」、「手錶」、「相機」、「指甲油」、「香芋」、「眼鏡」……與我無關的「物質」多得數不清,為何我追求的唯一存在卻杳然無蹤?沒有任何事物能取代我們的梨耶啊!
「老實說,不必跟我客氣。」
我反覆深呼吸,活化凍僵的全身,慢慢地往屋檐坐下。我的腳下便是大洪水:心臟高跳,肋骨被從內側壓迫的痛苦讓我想吐。喂,你在幹嘛?別害怕!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我的一部分快消失了耶!快點完全恢復機能啊,身體!
從狀況來想,只可能是媽媽。媽媽,溫柔、愛磕牙、疼我們、廚藝佳、討厭開車,是個到處可見、極為普通的母親。這樣的媽媽對我們下了安眠藥,為什麼?還有另一個疑問:為何沒叫醒我們?房子都被大洪水淹沒了,為何沒打斷孩子們的睡眠?
梨耶。我們的妹妹。咦?奇怪了。
我們必須為了那個時刻練習。
儘可能地相互依偎,如沉睡般地閉上眼睛。
我踏入這裏的次數屈指可數,並非是爸爸不准我們進來,而是沒必要進來;我們無事可找爸爸或是爸爸的書房。爸爸總是優柔寡斷,什麼都聽媽媽的;不過那是因為他寵媽媽。
「到底……是怎麼了?雨太大了嗎?」
梨耶在裡頭,如沉睡般地躺著。
身為我一部分的梨耶,「無可取代」的梨耶死了,為何我沒有深陷於悲痛及絕望之中?
既然決定了,就不能拖拖拉拉。我蹲在屋檐上往下窺探,下方只有大量流水,沒有其他物體,沒有其他人。過去存在於認知之外的「被遺棄感」突如其來地出現;被遺棄?為什麼?我的世界只要有文男和梨耶便已足夠,為何我會這麼想?以前從未正眼相看的外界,卻因消失而呈現存在感:這個事實教人興味盎然。
若是如此,是在何時曝光的?一直以來,我們守著爸媽的愛情及安寧,做出小孩特有的討喜及撒嬌樣貌,一起看電視、一起打電動,吃飯時不忘交談,去海邊、山區或遊樂園時裝出開懷暢遊之態,收到生日禮物時故作欣喜。對家人的服務,我們從未怠慢;我們未曾公開自己的異常,以免雙親痛苦悲傷。我們應該面面俱到,沒做出任何毀壞父母日常生活的舉動。在這方面我是專家,別說父母,連同學、老師、鄰居叔叔阿姨們的眼睛都巧妙地瞞過了:相信世人對我的綜合評價,是「隨和、懂事、尊敬長輩的乖孩子」。我應該毫無破綻,那麼……文男呢?文男應付世人的功力的確不夠,雖然以演技蒙蔽了父母,在學校時卻總是發獃(正確說來,是置身於無反應之中;因為無論身旁包圍著多少他人,對我們而言都是無意義的),不交朋友(這是當然的。我們從不需要我們以外的人,他們就等於不存在一樣),也不合群(要怎麼和不存在的概念合群?)。媽媽常為了這些問題被請到學校去。爸媽一定是從文男的這種態度中感到了一絲疑惑,並精確地循線發覺我們的封閉性。
文男將「粉紅色涼被」蓋在我們頭上。
我們三人縮在「粉紅色涼被」里。
「春哥。」回頭一看,文男就站在身後。
只能在毫無關係的他人中生活。
「我……我也是!胸口會起雞皮疙瘩。」
電車上的大量他人、教室里嬉笑怒罵的大量他人、家家戶戶中的大量他人、生存於地球上的大量他人——看在我眼裡,這些不過是風景的一部分。當我遵從世俗的規矩和同學在下課時間聊天時,偶爾會聽不見對方約話語;一想到現在交談的他人與自己毫無關係,文男和梨耶以外的所有概念便在瞬間化為透明,並令我再次感受到包覆自己的薄膜。校外旅行等長期見不到文男與梨耶的場合,這種情形更為嚴重,有時甚至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在梨耶的世界中,登場人物只有我和文男兩個。這就是完整的世界。
「我也記得看到颶風報導,但之後呢?看完電視以後呢?你記得是什麼時候爬上床的嗎?你記得有沒有刷過牙嗎?喂,喂!快說!」
「是啊!」
「不行啦!分開好奇怪,梨耶會傷腦筋。分開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