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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的憤怒憤怒憤怒 第九章

孩子們的憤怒憤怒憤怒

第九章

八尾晉太郎扔下斷為兩截的球捧,將那困擾的笑容轉向我們;他的眉毛與眼角上弔,皺紋集中於中央,呲牙裂嘴……變為憤怒的面容,接著是一道野獸般的低吼聲。八尾晉太郎發怒了,對背叛的女兒發怒,對持球棒闖入的鹽見發怒,對我們發怒。
即使是六歲的我,也該明白這個道理的。
我替她挖出面紙,其中幾張被唾液沾濕而黏結成塊,發出沉重的聲響掉了下來。町井為了吸收氧氣而劇烈地呼吸,因此咳嗽不止,,但不久后她便安定下來,猶如欲阻絕情感一般,重新戴上牛面具。
白色的睡衣。
我永遠是被殺的人。
町井站在八尾身前。
八尾晉太郎接近。
他的身後站了個男人。
這是復讎?我一面為熟悉的頭疼所苦,一面問道。朋友回答:不是復讎,是被害人的小小主張。只為了主張而製造地獄?不,不是地獄,是製造新天地。朋友喜悅地如此回答后,便低聲笑了起來。製造新天地,製造連微小幸福都要破壞的笨蛋及禍害們也陶醉不已的新天地。朋友猶如柔聲歌唱般地說道。
「求……求求你,別過來!不要!」
「你是不是害怕?」
……我想拯救大家。
「……我?」
我一面從口袋外側撫摸洋娃娃,一面確認疲憊不堪且渾身濕濡的自己。頭,正常。腳,挺糟的。手臂,快壞了。體溫,即將凍死。勇氣,十足。決心,百分百。好……沒問題,我還撐得下去。我揮動凍僵的手臂,開始破壞雪與黑暗。我一面逐一確認自己絕非無限的力量,一面朝著地面挖掘前進。一想到自己在這雪中確實體驗的一切,一股極度充實的滿足感便讓身體發熱。絕望已無法擊潰我。
我就像貓抓東西般地削去眼前的雪,待挖到伸手再也不及的距離之後,我便拍去身上的積雪,坐起上半身。極度寒涼的背部很疼,但我無暇理會:雪侵入了手套、袖口的縫隙及脖子等露出部分,煞是冰冷,但我依舊完全無視。我弄垮雪堆,抽出雙腳。雖然視野因光線無法射入而依舊昏暗,但我知道空間完成了。很好……很順利,一定能成功的。
「町井……」我擠出詞語。「你幹嘛這麼做?」
那女孩隨著電車震動,微微地晃動上半身,並和牛一樣哞哞哞哞地發出低吟聲;面具與下巴間不斷垂落黏答答的唾液,沾濕了地板。
「沒錯,可是……」
雪質相當緊密,只要善加註意,應該不必擔心崩塌問題;只要方向沒搞錯,絕對到得了地面。我鼓舞著快被無數不安與擔憂壓扁的小小身軀,繼續挖掘,,挖掘時,我的腦中不斷浮現從前的生活。媽媽做了我最愛吃的漢堡肉,爸爸和我一起泡暖呼呼的澡,姊姊溫柔地對待我。我想回到那個地方,回到和朋友們一起讀書、玩耍、吵架的地方。浮現於腦中的,只有這個願望。
憤怒已接近了沸點。
沒有反應。
頭戴兜帽,看不見臉孔。
改變策略。
我沖入雪中,開始玩耍。身穿雪衣、完全防備且完全防寒的我坐在雪上砌雪牆,並把玩具卡車塞入雪牆中;重複幾次之後,玩具卡車的貨台已堆積著遠超過載重量的雪花。這是卡車司機的工作。正當此時,洋娃娃出現了。見廠突然出現的巨大娃娃,司機瞬間燃起了正義與和平的使命感;為廠打倒洋娃娃,他踩下油門,挺身衝撞,然而洋娃娃文風不動。
一股腦兒地跌了下來。
牛男打飛八尾晉太郎,以粗壯的雙臂將他架住。八尾晉太郎拚命掙扎,但不敵牛男的力氣,完全無法動彈。
「別說話了,你全身都在發抖,你知道嗎?」
我就和被捲入雪崩的遇難者一樣,毫無抵抗地墜落。天啊!那台可恨又不長眼的除雪車竟將我再度埋入雪堆里。我又被打回起點,而且這次連剛才費盡心力挖掘的通道都被雪掩埋廠,可說是最糟的狀態。全得從頭來過,又得重新開始。我的體力幾乎已歸零,可想而知,等著我的困難必然比之前還要強大。
是黑暗。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只是想得救。
「別說了,我不想聽!」
「……爸爸,」八尾的臉龐抽搐著,卻仍說道:「我是來殺爸爸的,來殺壞人,來殺殘酷之人,來破壞存在即惡的物體,來毀滅純粹的禍根。所以求求你……去死吧!」
他愉快地笑著拒絕。
和朋友打架輸了或被媽媽責罵時,我都沒流過這麼大量的淚水。初次聽見自己這種脫離常軌的哭聲,使我的恐懼更上一層樓,哭聲亦越發宏亮,簡直是惡性循環。然而,這是無可奈何的。被困在雪中,對一個懵懂無知的六歲小孩而言是件過了頭的大事。我只是個無力的小孩,還處於可以安逸生活的年紀,除了我之外的六歲小孩肯定都過得安詳逸樂;為何只有我,為何偏偏發生在我身上?這個念頭塗滿了全身,終於令我無法動彈。老早便冷到骨子裡的身體微微顫抖,徹底詛咒自己的倒霉。
我感到自己的心中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喜悅,消失的體內引擎再度點燃,雖然尚未完全恢復,卻從軟趴趴的軟體動物回到了正常的節肢動物。啊!洋娃娃,我的洋娃娃。我被一股找到人生伴侶般的滿足與喜悅感包圍,浮現了困於雪中以來的頭一個笑容。我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即使今後有再大的困難、挫折與失敗等著我,只要有這個洋娃娃,便萬事OK。
血流滿面,翻著白眼。
我們目眩神迷地望著初次見到的神戶夜景。好美,真的好美,美得教人啞然失聲,教人熱淚盈眶。我知道自己的臉龐正因微笑而鬆弛。
然而,他的心情我懂。
無所謂。
但是,若是沒有力量,就用潛力。
我只是得到了某種程度的自由,還沒逃出這個絕望空間。
那聲音嘶啞得不像出自小女孩之口。
動手吧!放手去做吧!把這個鴕鳥心態的城市、欺壓我們的人、美麗得教人思心的一切都破壞,讓他們知道我們的悲傷,讓他們見識我們的憤怒,公開無辜且無力的我們的主張。
熊貓玩偶隱約可見。牛男!
八尾說道。
「你們沒有錯,你們沒有責任。」
其餘的地方都是戰場。
「我上頭好像還有一個哥哥,但因血緣太近而變成畸形兒,生下來不久就死了。不過我和我妹妹平安無事,現在也還好端端地活著。」
但願這個美麗的城市能被地獄的業火燒盡,全數化為新天地;一切皆能平等,人人皆能幸福,全部重頭來過,所有人融洽地、同樣地重頭來過。
八尾晉太郎握住我的無名指。想折就折吧!啪!哼,折了啊?
町井的這句話極為新鮮,刺|激著我的腦髓。無所謂,是嗎?原來,從我呱呱落地的瞬間一直苦惱至今的問題,其實是以一句「無所謂」便能解決的。這……這真是有趣,有趣得教我發笑。
卡車司機一再嘗試,洋娃娃仍未倒地,因此他擬定策略:看來這傢九*九*藏*書伙是無敵的,任何攻擊都不管用;不過,她的行動似乎很遲緩,不如將她封印起來。卡車司機再度踩下油門,但他這回沒有突擊,而是以勐烈的速度迂迴于娃娃四周。洋娃娃起先警戒著卡車的新動作,但遲遲未見卡車出招攻擊,便決定完全無視。卡車司機等的正是她鬆懈戒心的這一刻;他繞到洋娃娃背後,傾倒貨台。轟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正中目標。洋娃娃這才發現司機的真意,但為時已晚,胸部以下全被雪固定住,無法動彈。卡車司機為了將洋娃娃完全封印,朝雪山邁進……我即興地編了這樣的故事玩耍。以簡單的初始設定為基礎並逐漸發展內容,是我最擅長的玩法;我可以光靠墨筆及除臭劑空罐玩上一天,即使手中空空如也,只要張開空想的翅膀,便能前往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我能站在從未見過的艾菲爾鐵塔尖端,也能騎在無以得見的三角龍背上。
我扔下倉友老師的殘骸,到外頭去。
但我畢竟只是個孩子,既然發現了自己另懷心思,哪還玩得下去?
「所以我想拯救大家,而我做得到。」
「……可是,」她的聲音質感略微複原。「去做的是我,決定要做的也是我。」
鬆一口氣——這動作該在安全的場所進行。
「破壞吧!」
隱藏在兜帽之下的牛男,眼角微微地歪曲,看來像是在笑;對此,我有種不可思議的親近感。我認識這個人?我被這個人眷顧著!
「發生問題時,這麼做就行了。這樣大家都會幸福的。」
高濃度的黑暗蔓延,將町井的蹤跡巧妙地隱藏起來。溷帳,在哪裡?究竟到哪兒去了?
這兒人山人海,與我們居住的衛星城市不同;全家出遊的人們與情侶的視線追著我們,那眼神就像看見了思心的東西一般。別看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們!我怒目相視,他們便快步離去,彷佛不想與我們扯上關係。我伸㈩沒被折斷的手握住町井的手,町井也緊緊回握。我們走著,持續走著。
八尾的鼻子垂下血柱。
「我也是!」八尾高聲說道:「我也一樣,和大家一樣。我想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和爸爸上床,因為我討厭媽媽。她是個歇斯底里的女人,總是讓爸爸痛苦,爸爸受到傷害,我也受到傷害,才在不知不覺間發展成肉體關係的。後來爸爸離家出走,租了這間房子,我每天都來這裏,每天都和爸爸上床……爸爸越來越奇怪,腦袋變得不正常,射在體內,結果我懷了孩子。所以,大家,對不起。爸爸會變成這樣,我會懷了孩子,大家會吃這些苦頭,全都是我的錯。」
公園被排除在除雪計畫之外,因為大人對公園沒興趣。因此,冬季的公園便成了愛雪孩童的絕佳遊樂場。當準備妥當的我來到公園時,已有許多小孩聚集;我反覆確認其中沒有熟人的身影后,便移動到較為冷清的場所——非運動器材密集的地帶,而是走到廣場邊,躲在人跡未至的新雪中開始玩耍。我喜歡和朋友一起玩,但今天不方便碰上任何人。
溫和且親密的都市風景。
啊!
「製造原因的是他們啊!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你人太好了。」
「贏得人生吧!」
沉默。
「拜託,」町井按著頭,雙眼湧出了異常大量的淚水。「饒了我們,救救我們。嗚,嗚嗚嗚嗚……拜託,拜託!要……要是不饒我們,不救我們,我們會生氣的!然後我會拯救大家!我會奮戰、奮戰,殺光所有人!」
沒有反應。
牛男走向軟了腳的町井。
我再度埋頭挖雪,專心一致地繼續作業:接著,我發現黑暗之中摻雜著光的粒子。光,這是我越來越接近地面的最好證明!我被歡喜的漩渦包圍著,更加奮力排除積雪。光的比例越來越高了,地面近在眼前,幸福近在眼前。我一面和洋娃娃分享喜悅,一面挖雪。挖掘、挖掘、努力挖掘。接著……我除雪的手伸出了地面,外部的空氣吹拂著沾滿汗水的身體。成功了!終於到外面來了!我太過感動,甚至有股劇烈的暈眩感。我的上半身采出了地面!
町井想做什麼?獲得牛男力量的町井想做什麼?為了達成目的,她到哪兒去了?我拚命地思考這些問題。町井在追求什麼?町井想要什麼?町井害怕什麼?不久后,我的心中浮現了數個詞語,那是町井的主張。
我使用毫無感覺的手臂挖掘周圍的雪,一面想象著試圖打垮我的冰冷概念,一面說道:真可惜啊!我並沒認輸,並沒灰心,無論遭遇任何悲慘冷酷的打擊,我都絕不屈服:就算落入的你設下的陷阱,也不會像膽小的兔子一樣在恐懼中死去。就算到了最後的最後一刻,我也不會死心的,我才不會讓絕望的毒素在體內循環而死,少瞧不起我!
我剝下午面具。
緩緩轉動的摩天輪。
感謝你的誕生!
此時……指尖觸到了某樣物體。
手臂疲累到了極點,所有神經皆已麻痹,只有痛苦依舊不斷地自我主張,將我推落絕望的深淵。更甚者,痛苦的復活亦意味著恐懼的復活,當我重新認知自己正孤獨地處於黑暗之中時,我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深嘗恐懼滋味的我,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町井就是町井,不是牛男。」
意識恢復之時,我已被封閉于雪中。
那白色的結晶帶給我們這些孩子無比的歡樂。搓成球、捏成塊、結凍、滑行、融化、挖洞……同時可體驗數種玩法的夢幻物體,一到冬天便以排山倒海之勢降落並堆積於我們生活的小鎮中,將鎮上染得雪白,並讓景色驟然改變。大人們似乎對每年例行報到的雪感到厭煩,但我們不同:我們不敢相信這麼好玩的東西竟然是自然界的產物。有一陣子,我甚至真心懷疑:莫非是人類智慧所不及的偉大存在為了取悅我們這些孩子,使用大得離譜的裝置讓雪花從天而降?總之,我就是這麼喜歡雪。
她在空中描繪出徐緩的拋物線,墜落至除雪車上的雪山山峰。
柴田抬起頭來。
不知何時之間,我的手上握著倉友老師的頭顱。
為此,我必須爬出雪中。怎麼辦?怎麼爬?我在黑暗之中伸出了手,觸碰包圍自己的雪,靜靜地撫摸它。反覆融化與凍結的雪成了如小石頭般的堅硬顆粒,我用手指一戳,輕易地戳穿了。這樣或許沒問題……不,一定沒問題,如此堅信是很重要的。
接著他飛撲而上。
這是任性嗎?
「町井!」
町井必然前往適合這種形容詞的場所去了。
牛男拋下不再動彈的八尾晉太郎,從運動背包中取出油漆罐,打開蓋子,潑灑其中的液體。紅色油漆擴散於室內,我們的身體也染成紅色。
我連忙奔向那少說有三米高的雪山,幸好雪山的表面已凝固成塊,易於移動,我一鼓作氣地跑了上去。娃娃平安無事,毫髮無傷,服飾亦未破損。我鬆了口氣,在雪山上躺https://read.99csw.com卧下來。
「對。」
「鹽見……」
美麗的流線型旅館。
好可怕。
八尾晉太郎輕易地踹飛町井。
「我懂,不說我也懂。我們的想法沒有錯,我們的行動是正確的,我們的憤怒是理所當然的。」
並與八尾對峙。
「思。」我用力地點頭。
為什麼?
「謝謝你們當我的朋友,我很幸福,謝謝。」我的聲音已帶著哭腔。「我不想破壞好不容易抓住的幸福,所以不理睬我妹妹。我妹妹看著那樣的雙親長大,所以戀愛感情有點不正常。我妹妹……喜歡我,追求我。可是,可是,我不能接受她,要是我那麼做,就會重蹈九州島時的覆轍,會和我爸媽走上相同的路。我不願意,我害怕,所以一直一直在逃避。這就是……但我拚命隱瞞的事。你們聽到了吧?聽清楚了吧?我並不幹凈。」
八尾晉太郎對柴田的聲音起了反應,轉過頭來:他瞪著柴田的眼神彷佛說著「連你也一起殺了」。他踢了柴田的頭一腳,柴田的全身被勐烈的痙攣支配;他瞥了柴田一眼后,便接近八尾。
柔亮的金髮、細長的手腳、小巧的鞋子、閃耀的雙眸……身穿以紅色為基調的暴露服裝、全長約二十幾公分的洋娃娃,賦予我內心不可理解的刺|激。我的心臟可不只是噗通噗通跳,而是咚、噗通、咚、噗通,不規律且劇烈地高叫著;不知何故,連耳根都開始發熱,口中也像剛吃完點心般地乾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驚訝于自身出現的變化,但眼睛仍離不開娃娃,百看不厭地注視著她。胸口好痛,身體好熱,還有一股莫名的不快|感及罪惡感。我完全沒料到拿著洋娃娃的自己會陷入這種癥狀、獲得這種情感,活像是得了惡性傳染病似的。這種名為傳染病的念頭在我心中定居並逐漸擴散,徹底侵蝕健康部分;幼小的我的一切在轉眼之間被傳染病擊潰,手握娃娃的我成了新種疾病的帶原者。
轟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町井突然起身,衝出屋外。
我確實地獲得了洋娃娃點頭的觸感。她彷佛說著:對,沒錯,我們二疋能堅持到最後的。
牛玩偶似乎微微地動了。
「我是牛男。」
朋友們聽了總是紅著臉慌忙否定;我也不是不了解他們的心情,不過,從小便被教導要忠於自己的我,不願條件反射性地排斥洋娃娃。我對洋娃娃很有興趣,而我並未無視這種情感,反倒老實地向姊姊坦白:姊姊聽了,既沒浮現狐疑的表情,也沒多做淫穢的想象或出言嘲笑,而是從她的大量收藏品中選了一個讓給我(我的姊姊是這世上最「會做人」的人)。我接過娃娃后,便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刻開始觀察。
「沒問題,絕對在的。」八尾以充滿確信的聲音說道:「他和我親熱時,說過他這禮拜和下禮拜都會來這裏。」
散發著柔和光芒的博物館。
「不要……!」
我們互相握住對方的手。
這個念頭突如其來地出現。
「別管我,別管……嗚哇!」鬧鐘砸毀了鹽見的眼睛。「柴田,你躺著,別起來了!」
我抱緊牛玩偶,停住腳步,克制紊亂的精神,強迫自己地思考。動腦筋,動腦筋,從情況及狀態推理!
對,沒錯……不是悲傷的時候,現在的我處於最糟的情況,幸福的場所很遙遠;換句話說,我被丟在戰場中,而且孑然一身。絕望頹喪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再不採取行動,將會悲慘地死在這戰場上。動吧,動吧!不能死在白雪及黑暗之中。我才六歲,才剛出世,還有許多樂事等著我去享受,還有許多苦頭等著我去體會,還有許多經驗等著我去嘗試,豈能在這種地方凍死!
她的口中塞滿了面紙。
我……朝著洋娃娃的裙子伸出廠手。
確實,我已使不出力量了。
體內的血一口氣沸騰起來。
「不是!你是町井,町井由紀子。你不必把町井由紀子和牛男溷為一談,不必把責任全扛起來。」
下一瞬間映入我眼帘的,是除雪車的巨大除雪鏟。
既然不拯救我們,我們只好自己扭轉乾坤。
大意不得。
巨大的塊狀物佇立著。
我深呼吸數次,讓激烈的心跳稍微冷靜下來。加油,別忘了,有我陪著你,你就有最大的勇氣及力量——娃娃拚命地鼓勵我。
接下來將發生不祥之事。
町井翻著白眼,正哭泣著。
「這件事只有你辦得到,你必須去做。」
我急忙離開他,但手臂被抓住,無法逃開。他一把扯過我,執拗地毆打我的側腦,,我的腦髓搖晃,意識再度逐漸消失,卻想起骨折的恐怖,硬是清醒過來。一睜開眼,八尾晉太郎的臉孔便在眼前。
我和雪山一起被運至河邊的棄雪場丟棄了——理解此事的我,猶如被遺忘于冰箱底部的白斬雞一般,將力量傳遞至逐漸僵硬的的肌肉上,拚命地掙扎,試著爬出來。這會兒手臂和手指……不,豈止手臂秈手指,一切都動了,我成功地撥開周圍的雪,帶給我恐懼與困惑的冰凍木乃伊幻影也因而消滅。然而,要脫離雪山,還早得很。
「不要緊,不要緊的……這件事好像也和我有關,我們一起去做,我和町井兩個人合力進行吧!」
「你去死吧!」我沖向前去。「像你這種人,出生的瞬間就該死了!」
是嗎?無所謂啊?哈哈!無所謂啊!
話說回來,為何我會被封閉于雪中?
洋娃娃,主要為女孩子使用,身體細如樹枝、眼睛閃閃發亮的物體。倘若被朋友看見我拿著這種東西玩——而且還是猶如人體縮小版的精巧娃娃——肯定會被恥笑一番,會被說成娘娘腔,會被排擠,會被當成變態。我可不能落到這種下場。
「我們去看看。一定發生了什麼事,雖然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總之出事了。」
因為我的右手拿著姊姊給我的洋娃娃。
還有十公分、六公分、三公分、一公分,抵達,食指與拇指抓住裙擺,咚、噗通、咚、噗通、咚、噗通、咚、噗通,休息一下,吞口口水,再度開始。抓住裙擺的手指使上了勁,勁道強得連指甲都泛白了:我將決心與口水一併咽下,一口氣——此時,傳來媽媽的聲音:吃飯了喔!我回過種來,痛切地領悟自己要做的是多麼可恥的行為,便將洋娃娃扔到床上(沒用多大力氣,以免損壞),慌忙走出房間。方才握著娃娃的手掌冒出廠大量汗水。吃飯時,咚、噗通、咚、噗通也絲毫未見緩和,連我最愛吃的漢堡肉也變得食不知味(真可惜)。我和爸爸一起洗澡、刷牙,到了就寢時間仍未回復冷靜。
「破壞吧!」
接著,她如此宣言。
無邊無際的平靜海面。
電車停住了。
「你害怕自己做得到的事?」
「別說了,你什麼都不必說,那種事放在心裡就好。」
「哦……說得對。」
苗條的體型。
我會被read•99csw•com殺。
「……町井。」
絕對會發生。
「町井!」
「利用牛男。」
呃……早上我照常起床,吃飯,看電視,和姊姊打電玩,替爸爸按摩腰部,吃午飯,接著到公園玩耍。待媽媽替我穿上雪衣(白色最新型,完全防備且完全防寒的自豪品)、戴上因毛球太丑而不得我緣的毛線帽(對我們這種年紀的孩子來說,毛球只是丟臉的附屬物)后,我便帶著玩具卡車與姊姊贈送的洋娃娃,往戶外飛奔而去,目的地是積雪高過膝蓋的公園。
藉由專心勞動與定期自我洗腦而蒙溷的感覺終於浮至表面,我再也無法忽視。
再度埋進緊密雪堆中的我,最先進行的便是確認口袋。確切的觸感,沒事,洋娃娃還在。沒錯,我永遠都陪在你身邊,不會離開你的——娃娃似乎這麼說著。我吐出口中的雪塊,溫柔地從口袋外側撫摸洋娃娃。
既然不保護我們,我們只好自己徹底防衛。
然而,界限必然會到來。
「當然做得到。」
那是影子。
所有窗戶被打破。
町井將臉龐轉向我。
到此為止了。
柴田伸出手。
手突然變得沉甸甸的。
我的手滑了。
在因光線射不進來而一片幽暗……或該說根本化為黑暗的視野之中,我被初次嘗到的恐懼滋味擊垮,全身開始劇烈顫抖。現在情況如何、接著又將怎麼發展等細部想象雖然尚未完成,身體卻已不住顫抖。發生這種反應的自己,也教我害怕。
我們沒錯,不是嗎?
以消滅我們為樂的臉孔。
「破壞吧!」朋友的聲音支配腦袋。
於是我發明了新的玩法。我將埋在雪中的娃娃拔出,以渾身之力朝正上方丟去;娃娃一面不安定地迴旋,一面掉落,深深地埋入雪面之下。我救出她,再度丟擲;掉落,救出,丟擲;掉落,救出,丟擲。我吸著鼻水,專心三思地重複這些動作。好啦,這下我越來越搞不懂該如何是好了。我到底想做什麼?
好,加油吧!已經做了這麼多努力,一次挫折算什麼?我的身體還在顫抖:顫抖,代表仍試圖維持體溫以存活下來。要是在這裏放棄,未免對自己的身體太過失禮。
風舞動著。
照明點亮了。
「喂……喂,大叔……」鹽見抓住八尾晉太郎的腳踝。「欺、欺負那種雜碎,你很爽嗎?要打就找我啊!可以放過那小子了吧?放過他吧!拜託你放過他吧!」
大量的面紙幾乎將上下唇擠開,鼓起的臉頰彷佛能用針刺破。因為嘴巴闔不上,唾液不斷地溢出;而她似乎為此痛苦,時時抖動咽喉,發出潮濕的聲音。
「我想得救,想平凡地生活。思,只是如此而已。」
我的全身一面跌跌撞撞,一面勐烈地朝下滾落。
臉上浮現困擾的笑容。
閃亮耀眼的橋樑。
「我想拯救大家,不想看到任何人無意義地死去、沒理由地被欺負。明明沒有錯、明明什麼都沒做的人卻吃盡苫頭,我看了覺得好痛苦。欸……這是正常的吧?一般人都會這麼想吧?會覺得可憐,覺得該想辦法,覺得該幫忙吧?一般人都會……生氣吧?」
鹽見一面流血,一面起身。
我們走出車站,踏上神戶的中心。
隔天晚上八點,鹽見背著裝有木製球棒及菜刀的長筒型側背包,踩著不安定的步伐走向八尾晉太郎居住的租屋;我們則站在對側道路上,靜觀其變。鹽見的背影越來越小,最後融入夜色中並消失,只聽得見幾乎細不可聞的微小金屬聲——是他使用八尾給的鑰匙開門的聲音。玄關緩緩開啟又闔上。
八尾晉太郎握住我的中指。想折就折吧!啪!哼,折了啊?
這哪裡有罪?
「我是牛男。」
那扭曲即是發生在對待洋娃娃的方式上。我將專門用於室內遊戲的洋娃娃帶到戶外,給廠她與怪獸沒有兩樣的敵人角色,讓她和玩具卡車戰鬥;這顯然是不自然的行為。為何我要這麼做?其實我明白自己的真正用意——我企圖將洋娃娃化為怪獸,藉由賦予她怪獸、敵人、被討伐者等定位,隱藏洋娃娃所具備的各種要素。倘若不這麼做,我便會想起昨晚掀裙子之事:心臟又將再次高跳。藉由認定洋娃娃只是娃娃,取消昨天所犯的錯誤。
任何困難也無法破壞現在的我。
町井坐在最後一節車廂中。
八尾晉太郎揍了柴田的臉頰,柴田倒地,鼻子歪向不正常的方向。我忍不住退後。好可怕,好可怕,八尾晉太郎是來真的,他是真的打算除掉我們。
這下我完了。但不可思議的是,我覺得好舒暢。
這個消極的詞彙輕易地進入並滲透我的體內。包圍我的徒勞感太過強烈,我甚至開始認為死在這裏也無妨。我再也無法堅持,無法逞強。已經完蛋了,束手無策;既然如此,不如早點放棄睡個覺,至少不必受苦。我被這個念頭支配,緩緩地闔上眼皮。
「你不孤單,町井,你不孤單。我也會幫忙的,兩個人合力,我和町井一起拯救大家。所以,別怕了。」
「贏……贏得……」
殺害弱小的孩子,應該很有趣吧!
「為什麼要救我?」
我站在八尾晉太郎眼前,揮動倉友老師的頭顱,毆打他的腦袋;鈍重的聲音。我再度毆打,鈍重的聲音。不夠,我還要打,繼續打。不久后,八尾晉太郎頭破血流,倉友老師的頭顱也裂為兩半,腐敗的腦與散發異臭的腦汁飛散開來。
照明一閃一滅。
「八尾沒錯,」柴田立刻說道:「錯的是不長進的大人。」
「鹽……鹽見,你沒事啊?」
町井似乎沒注意到我,依舊朝著前方低吟。那是種討厭的聲響,悲傷的聲響;鼓膜奇妙地震動,令我不快。
有種不明物體高速直衝腦髓的感覺。我按住了快被撞飛的腦袋,但雙腿卻打結,當場倒地。我有個破天荒的念頭,因為太過於破天荒,才有了腦髓被衝撞的感覺。我拚命地打消那個念頭,但那念頭卻穿了好幾件名為具體的鎧甲,逐漸提高守備力並轉為確信,我立即起身,全力賓士。途中,我發現了一台停在公寓車棚的腳踏車,只以脆弱的車鎖鎖住後輪。我扛起腳踏車敲鎖,敲到第四次時,鎖壞了;聽見聲音的公寓住戶慌忙出外觀看,我則跨上腳踏車,拚命地踩著踏板,馳騁于夜路上。
町井的臉抽搐著。
即使在黑暗之中,我也明白!
「你不是要讓朋友和自己幸福嗎?」
町井放開我的手,摘下了牛面具;接著,她反覆地深呼吸,並緩緩張開口。
我將娃娃放進口袋,重整體勢,並在黑暗中伸出手,攀住方才挖掘的洞穴,一口氣奔上去。我會繼續下去,絕不會完蛋。有洋娃娃相伴的我不一樣,不會被不安擊倒,不會被絕望侵襲。我就像感染熱病的野獸一般吼叫,一面鼓舞自己,一面勇往直前。洋娃娃在口袋中飛躍著,彷佛讚許著我的氣概。我獲得了更多勇氣,一路向前;只要洋娃娃在身邊,我什麼都辦得到,什read.99csw•com麼痛苦都能忍耐。
「卻生了孩子!那個小孩就是我!」
「不要!不要!」
「好……好痛!」鹽見痛苦地喃喃說道。「好痛,好痛喔!好痛……不要,溷帳,我會死掉啦!我明明什麼都沒做……」
「不……不行!你別靠近八尾!」
手上拿著斷為兩截的木製球棒。
——這念頭閃過腦海。
「燈亮了!」町井握緊我的手。「該、該怎麼辦?」
「我懂。所以把那些只求獨善其身、不顧我們死活的人全都毀滅、破壞、殺光吧!」
「他們是兄妹卻相愛,是兄妹卻住在一起……所以遭受迫害,被趕出村子。」我的情緒因疼痛與告白而急速亢奮起來。「而他們是兄妹卻……」
「你竟然對八尾干那種事!身為人家的爸爸卻干出那種事!」柴田低吼道:「我要殺了你!」
溷帳,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意外決定了我的絕望。在黑暗之中滾回起點附近的我,因為疼痛與打擊之故,緊繃的神經盡數鬆弛,如軟體動物一般軟趴趴地蜷伏在地。由於太過悲傷,反而止住了淚水。
裙底下——從各種方面而言,是個未知的領域。那裡頭究竟擁有什麼,沒有什麼?一窺面貌之後,我將感受仆么,喪失什麼?如發紅鐵塊般熾熱的好奇心在我腦巾橫衝直撞,劇烈地灼燒腦細胞,鈍化廠判斷力與羞恥心。咚、噗通、咚、噗通完全不見緩和跡象,反而變本加厲。哇!怎麼回事?我一面扮演未發覺溷亂根源的笨小孩,一面朝著裙子伸出手。
然而,鎮上的大部分積雪都在大人的力量之下被排除;他們以人力或機械將雪鏟到路邊,意志堅定地與雪搏鬥並將其打倒。不過,我們立刻找出了不受除雪之害的場所,便是公園。
這樣不行,非常不行,確實不行,完全不行,顯然不行,鐵定不行。這個存在……大錯特錯,得立刻破壞掉,早一秒是一秒,得儘快消滅掉。
沒有反應。
我們等待,一味地等待,卻依然毫無變化
我抓住町井的雙盾,用力搖晃;但她仍未發現我,持續哞哞哞哞地叫著,流著唾液,似乎處於極度的亢奮狀態或緊張狀態。町井的全身如鐵一般堅硬;危險,町井很危險。
「啊!啊!心浮氣躁。」我喃喃囈語。「美得讓我心浮氣躁。把我們趕到角落,裝飾多出來的空間,欣賞陶醉,真是不可原諒。我們也想見識各種美麗的事物,也想快樂和平地幸福生活啊……我無法原諒他們,好想破壞。拜託你,町井,狠狠地預言吧!這些人似乎喜歡閃閃發亮的東西,就來場火海吧!會很美的,肯定比現在美。啊……好美,真的好美。」
我再度搖晃町井的肩膀。
沒有反應。
「還用問嗎……欺負弱小是不好的行為。」
我朝著上方繼續挖掘,前進到某個程度之後便挖掘反方向,一面維持折線狀,一面往地面上邁進。
我大步邁進車廂。乘客們藉由別開臉龐或裝睡,來漠視滿身油漆又一面揮舞牛玩偶、一面大聲嚷嚷的我。誰理你們!我才要漠視你們呢!每個人都一樣,只會聯合起來漠視別人。町井,町井,町井!我一面呼喚,一面環顧座位,卻不見町井。我往下一節車廂移動,她不在;再往下一節移動,她不在;更往下移動,她不在。到處不見町井的蹤影。當然,我知道她搭上這列電車的可能性低到令人絕望,但我不能因此放棄;我沒有餘力保持冷靜態度,繼續扯著嗓門呼喚,巡迴並確認各節車廂。
「我才不好!」
既然不幫助我們,我們只好自己設法解決。
我將全部意識集中於指尖,碰觸娃娃。潮濕卻未失去彈性的頭髮、弱不禁風的苗條身軀、略微隆起的胸口、什麼也沒有的光滑胯|下。咚、噗通、咚、噗通再度出現,但種類卻秈昨天的些許不同;這次的更加規矩,更加溫和,更加穩重,更加……親密。我覺得自己終於和娃娃相知,不再被陣陣的複雜情感浪潮吞沒,而能坦誠相待。
白眼流出的淚水仍未停止。
朋友說道。
「我的爸爸和媽媽,是有血緣關係的兄妹。」
機械的轟隆聲響起,大量的雪直接擊中我的身體。
寬鬆的黑衣。
八尾晉太郎目露凶光,踢開鹽見的手,在他身旁蹲下;接著,他拿起鬧鐘,對準鹽見頭上的傷口砸落。血滴飛散,鹽見嘶啞地尖叫,同時並傳來了濕黏的聲音。
富有光澤的PVC制雙腳,我迫切地渴望一睹它們的結合部分。
「一些都無所謂!」町井叫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和我們沒有關係!那些責任、那些罪過,我們沒必要承擔,我們有平凡過活的權利!」
鬧鐘飛了過來,砸毀他的笑容。
「鹽——鹽見!」
「我來救你了。」朋友的聲音突然傳來。
朋友似乎也衷心喜悅。
扔下腳踏車,買了車票后,我穿過剪票口;正好電車來了,我便坐上。雖然不知該何去何從,我的腦中卻浮現了清楚的影像。
有東西進入屋子。
應該說,那兒只有町井一個人。
「爸爸。」
眼球充血的八尾晉太郎,以殘忍的力道一再地踐踏柴田的腹部;柴田就像被虐待的小貓一樣,發出微弱的叫聲。
「沒錯,贏得人生。」
「利用牛男,表達你的憤怒。」
「我只是想拯救大家,真的只是如此而已。」牛面具的內側傳來了溫柔的哭泣聲。「相信我,只是如此而已!」
並揍了八尾的臉頰。
洋娃娃。
我們的眼前出現了城市,閃耀的城市。
「住手!」
這傢伙就是……八尾晉太郎。
「眼睛看不見。」他說道,痛苦地笑著。「喂,柴田、八尾……對不起。」
娃娃不是朝著正上方飛去,反而飛向後方。
……要是不饒我們,不救我們,我們會生氣的!然後我會拯救大家!我會奮戰、奮戰,殺光所有人!
睡衣上沾著飛散的血跡。
「我搞錯打架的對象,搞錯生氣的場合了。」
靜靜行駛于海上的巨大船隻。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我想同去、我想回去!越是這麼想,孤伶伶地存在於漆黑中的自己便越是顯眼。現在的我是孤單的,在這裏,沒人來幫助我,沒人來給我建議,沒人來替我加油。我正處在這種寂寥的場所,無助感令我悲傷地浮現淚水,但淚水轉眼間凍結,變化為沉甸甸的冰柱掛在眼皮上。發現此事的我再度認知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我愛的人及愛我的人遠在他處,若是藉由回憶這些人來恢復自己的力量便罷,但要是因此被寂寞打敗、失去力量,不如將他們全忘了。我一面前進,一面如此告誡自己。
這便是我想出的計畫。
鹽見勉強露出笑容。
「不好的是他們。對……全都是他們不好,我們只是修正而已,這並不是壞事,不需要感到罪惡。」
好想逃。
哇!
盾上是個大大的運動背包。
雪!
於是,我終於回到原先的位置。
無論我如何呼喚,完全沒有回應。
我們拔腿疾奔,九*九*藏*書打開玄關大門,衝進室內。紙門的另一端傳來些微的呻|吟聲,我們打開紙門入內,裡頭是十張榻塌米大的寢室。
「我叫你別說了!」
我抵達了車站前。
我開始挖掘。
八尾晉太郎搖了搖頭。
任何困難也無法擊潰現在的我。
挖掘片刻后,我感到手臂發酸;又挖,已感覺不到酸痛;再挖,我感到手指發疼;繼續挖,連疼不疼都不知道了。我明明處於冷凍空間,卻全身是汗,半開的口不斷地劇烈呼吸。我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如此疲累,全身的感覺徹底鈍化,卻只有疲勞清楚地自我主張,令我極度不適。手套已失去防水效果,我的雙指僵硬得猶如冷凍魚,再無知覺;腦袋開始模煳,連難不難過、疼不疼痛都不明白了。但這豈不是正好?感覺不到恐懼與痛苦,正是求之不得的狀態啊!這麼一來,既不會因輸給恐懼而動彈不得,也不會因敗給痛苦而倒地不起。快,什麼都別想,繼續挖吧!專心一致地挖吧!把自己當成土撥鼠,別休息,繼續動手,早一刻到地面上去。我頻頻舔去形成冰砂狀的半凍鼻水,持續進行逃脫作業。
「我們全家被迫害,迫害到無法好好生活的地步。我們被欺凌,被冷嘲熱諷,我爸媽無法忍受而分手,所以媽媽才帶著我們來到神戶。這裏……住起來很舒服,我頭一次交到朋友,很開心。謝謝你們,真的很謝謝你們。」
那是都市的光景。
視野依舊漆黑,四周一片寒冷。即使是最新型雪衣的保暖性,也不可能足以保護被冰冷雪塊三百六十度包圍的小孩。我的身體逐漸且確實地發涼,想必不久后體溫便會開始降低,血液冰凍,骨頭結霜,腦漿凍結並化為粉狀,最後沙沙地從耳朵及鼻孔掉出。我會死。木乃伊的影像再度浮現,極度的戰慄支配著我,使我陷入恐慌。這陣決定性的恐慌讓我無法向神求助,亦無法哭喊,只能一味發抖。我的鼻水因寒冷及恐懼而大量冒出,我以手背擦拭,但合成皮革製成的手套沒有吸水性,徒使鼻水災情擴大。支配鼻下的不快|感令我忘卻恐慌。
鹽見倒在棉被上。
隔天星期日——也就是今天,我拿著玩具卡車與娃娃到公園去。
「我做得到嗎?」
「真的很對不起。」
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
「沒錯,我們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已經受了太多痛苦。」柴田說道。「我已經受夠了,不過是出生場所不同,為什麼得受那種待遇?」
我拚命地賓士于住宅之間,卻不見町井的身影;大聲呼喚名字,也沒有反應。不祥的預感閃過腦中;我期待腦中能響起朋友的聲音,聲音卻未出現。沒有依靠的人及保護的人,沒有觀看的人及被觀看的人。在完美黑暗的深處,只有我單獨存在;我在那恐怖之中,感受到黑濁的孤獨。獨自,獨自,這個詞彙包圍四周;不要,我不想和這種東西作朋友。我奔跑,雖然手指和肺部發疼,但我依然不顧一切地繼續奔跑。然而,町井卻不見蹤影。孤獨一再強烈爆發,漸漸地變化為喪失;不是我消失,而是我的周圍消失了。
一想到能將這美麗的城市化為新天地,便不由自主地浮現笑容。
從頭到腳都沾滿了紅色油漆,並戴著牛面具的女孩。
「啊?」
我們生氣。小孩氣憤、氣結、氣沖沖。
起先,我完全不明白為何會如此寒冷;待我判斷自己似乎被埋在雪中,才恍然大悟。
我因而找回了判斷力。
……不行。
「……咦?抱歉,我聽不太清楚。」
「大家……對不起。」或許是因為已有受死的覺悟,我的心中湧起了謝罪的慾望。「呃,我一直都以若無其事的態度和大家相處,但……」
燈火通明的港塔。
正當我百無聊賴地拋擲娃娃時,背後傳來大型引擎聲及輕微的振動;是除雪車。我沒理會那北國冬天司空見慣的光景,繼續丟擲娃娃。娃娃因我的殘酷行為而變得極度凄慘,頭髮及服飾都濕答答的,可惜了她原本可愛的面貌。要是姊姊見狀,肯定會發火吧!但我卻不能停手。要是不把娃娃變得更為凄慘,恐怕今晚我又將為那陣咚、噗通、咚、噗通而苦:心臟一面震動,沾滿汗水的手指一面接近娃娃的裙子……如此想象時,我感受到的竟不是恐懼,而是歡喜;這樣的自己讓我極為震驚。這可糟了,溷亂的溷亂的溷亂。我匆忙抓住娃娃,使出最大的力氣拋了出去。
從一開始,我便發現這次的遊戲中帶著莫名奇妙的扭曲。
我們屏住呼吸凝視著租犀,然而什麼也沒發生—家中並未出現騷動,也沒有傢具或人被破窗扔出。什麼也沒有,除了沉默之外,什麼也沒有。
已經不行了,我不幹了,到此為止。我已經使不出力量,也涌不出氣力。放棄一切吧!
我只是想拯救大家。
徐徐逼近。
是洋娃娃!
腳打滑了。
還有漫漫人生等著我去度過。
「喂!鹽見那小子該不會逃了吧?」柴田焦躁地說道:「一進屋子,立刻從窗戶逃走……」
「陝,殺了他。」
啊!我說出口了。我坦白招認了。
我撫摸町井的頭。
「町井!」
「我只是想拯救大家。」町井臉上的牛面具詭異地浮現於光線中。「只是如此而已。」
牛男再度將手伸入運動背包,這次拿出的是牛玩偶。我接過那熟悉的玩偶,用力抱住。
只有惡意的臉孔。
這個行動太大意了。
今天應該是尋常的一天,即便從我六年的人生歷史來看,亦屬於相當尋常的一天—冬季、白天、雪花、星期日、公園……平凡且隨處可見的要素集合而成的一天。我從未想過在這樣尋常的日子里會發生異常事態,這對於我這個棲息于地球僅短短六年的新人而言是意料外之事,是我幼稚、狹小、未經驗事項過多的腦漿所無法思及的局面;然而,它卻發生了,這點無法改變。因此,我必須思考,必須回顧。
潔白、堅硬、冰冷,美麗且不可思議——這北國人最為熟悉的被稱為雪的物體,將我團團包圍;那包圍網太過完美,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仰是卧,莫說手臂,連手指都無法動上毫釐。發現此事的我,腦中瞬間浮現了前幾天電視上播放的紀錄片——不知從阿爾卑斯山還是其他地方挖出的冰凍木乃伊。堅固的結晶緊密結合而成的冰壁是雪,而在其中極度安靜地守著數千年沉默的木乃伊便是我。看來情況相當不妙。
我的拳頭沒碰到他。八尾晉太郎的腳踢中我的心窩,我當場頹倒于地,一瞬間,意識中斷,無法呼吸。可笑,提起勇氣來,卻落得這種下場。為何我如此窩囊?為何我如此軟弱?為何我總是……我幾乎消失的意識被一陣劇烈至極的疼痛拉回;當我驚訝地將視線移向痛苦的發生源后,我發現自己的食指正歪向異常的方向。這個溷帳……折斷了我的手指,就像折斷小樹枝一般,輕輕鬆鬆地啪一聲。
以從容不迫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