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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美一人

第一章 有美一人

果然張泌點頭道:「老圃年紀大了,士師,你確實該替他跑這一趟。」他竟然以為張士師早已經答應了要幫老圃送瓜,言下頗有讚許之意。
不急不緩地飲完兩瓶酒,張士師已然微有醺醉之意,他乾脆眯起了眼睛,向外眺望風景。
其實傳說的起源,不過是半年前的冬天,接連兩天晚上有一男一女各自從飲虹橋上投水自殺了。緊接著又有好事者從城中老人那裡挖出陳年舊賬,說是當初那叫飲虹的女孩子,便是在十六歲那年從飲虹橋上跳秦淮河而死,如今,她的鬼魂又回來了。從此以後,飲虹橋就完全變了樣兒,晚上無人敢走不說,還有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說是飲虹橋不但飲人魂,而且開始鬧鬼了——據聞每到月圓之夜,都會有披頭散髮的水鬼在橋頭遊盪,陰魂不散,往往還發出凄厲的哭聲。傳言者往往繪聲繪色,鑿鑿有詞,不由得讓人不信。有個外地來的行商,膽子很大,從來不信鬼神傳說,聽了后特意深更半夜跑到飲虹橋上走了幾遭,結果第二天一早回到客棧就病倒了,拖了一個多月也沒治好,最後客死在金陵客棧。自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輕易敢過這座橋。金陵酒肆素來晚間的生意最好,不少畫舫遊船總是特意停靠在這裏,夜橋燈火,直連星漢,水郭危檣,逼近鬥牛,然則自飲虹橋成為飲魂橋后,客人也都不願意再來此處光顧,這家百年老店的生意由此一落千丈。
張士師本不喜熱鬧,加上不好讀書,最怕與文士來往,對圍觀進士遊街毫無興趣,卻不得已陷在了人流中,眼見著無數腦袋爭相雀躍向前,毫無休止之意,只好努力朝外擠去。他身後恰好站著個挑擔子賣李子的商販,肩頭擔子還沒來得及卸下,卻已經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籮筐中的李子也散落了不少出來。張士師這一轉身,剛巧踩到了一枚李子上,腳下一滑,手肘順勢甩出去,立時便撞到了一人。那人當即痛叫了一聲:「哎喲……」卻是個清脆的女子的聲音。張士師自知適才用力甚猛,忙賠禮道:「得罪了……」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
便在此時,隱隱有暗香浮動,眾人循著香氣一齊朝門口望去,只見一名二十七八歲的雪衣女子飄然步入了酒肆——只見她眉目如畫,全無粉黛之色,面容雖然略見憔悴疲憊,卻依然冰肌玉骨,顯露出驚人的美麗。
老圃再三叮囑張士師務必將瓜交到秦蒻蘭手中,末了又遲疑道:「這雞公車是自家家用的,典獄君可要記得替小老兒送回來。」張士師心想反正他明早要回江寧縣衙,就在北門邊上,多走幾步路給他送回瓜地也不礙事,當即便答應了。
張士師聽了不禁大奇,特意問道:「老圃是要親自送瓜去聚寶山韓府么?」他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老圃從來只就地賣瓜,現在竟說要送瓜上門,而且瓜地在北門外,聚寶山在南門外,須穿過整個金陵城,這對一直連幫工都捨不得請一個的老圃來說,豈不是一件絕新鮮的事?
他心中猶自想著,若是那兇手依舊躲在附近觀察,知道適才謀害李雲如不死,多半會再次下手加害,因而追將出來后,並沒有立即到飲虹橋查勘現場,只是遠遠跟著她。
張士師既不便跟進去,遠遠候在門外。恰在此時,他再一次看見了曾在御街撞到的潑辣女子王屋山。不過她卻沒有留意到張士師,只匆匆從他面前經過,也步入了那家懸壺醫鋪。
宋朝立國后,他自然備受器重,被任為禮部尚書翰林承旨,半年前又被趙匡胤派到南唐出使。不料陶谷一到南唐,便擺出一副大國使臣的架子,盛氣凌人,甚至見了南唐國主李煜也是傲慢無禮,語多不遜。南唐君臣雖然大為不滿,但在宋朝國力的強大壓力下,也只能忍氣吞聲。偏偏韓熙載在北方時早已經結識陶谷,認定此人不過是個虛有其表的偽君子,決意設下圈套引陶谷露出廬山真面目。既然陶谷表面正直不阿,以剛克之難以奏效,便只能採取以柔克之。經過精心策劃后,韓熙載派自己府中最美貌的姬妾秦蒻蘭出馬,裝扮成驛吏之女,安置到陶谷所居住的驛館中。每日,秦蒻蘭都在陶谷居處前打掃,陶谷見她溫婉美麗,雖然布衣釵裙、不事粉黛,卻是舉止不俗,便留了心,放下狂傲不羈的架子,上前溫言詢問。秦蒻蘭自稱是館驛守門老卒之女,因夫婿亡故,無以依靠,不得不託身於老父。陶谷聽了很是同情,二人言談甚歡。當晚,秦蒻蘭又為陶谷彈奏了一曲琵琶,情致纏綿,深情款款。早已經心猿意馬的陶谷終於沒能抵擋住誘惑,違背了士人的「慎獨」之戒,情不自禁地擁著美人成一夕之好。次日起床后,他還特意填了一首《春光好》的詞,贈予秦蒻蘭留念。
張士師搶將過來,問道:「她怎麼樣?」漁夫站起身來,警覺地看了他一眼。張士師忙自我介紹道:「我是江寧縣典獄張士師。」
思緒正漫無邊際之時,不知道何處船舫中有人吹起了笛子。笛聲婉轉悠揚,帶著濃濃的秦淮味道——七分繾綣多情,又有三分幽怨,倒也為這悶熱的天氣平添了几絲涼意。就連酒肆里那幾名一直在竊竊私語的老文士也停止了交談,側耳傾聽起笛聲來。
雖則滿城風雨,張士師偶然也聽人議論這些傳聞,但他性情隨意,從未真正關心過。他是江寧府句容人氏,張家世代居住於此,不問政事,雖然也是公門中人,但只在本地縣衙出任小吏,從沒有因為王朝迭變而有過任何改變。他的祖父張復,是五代十國時期吳國的句容縣「老行尊」;父親張泌則是南唐的句容縣尉,已經算是家族中惟一入品級的官吏了,雖然已經致仕退休,卻依舊是名震一方的人物,昔日就連江寧府尹也曾經請他到金陵相助破獲奇案。張士師子承父業,也承襲了家族的傳統,於時局不大熱心。數月前他調到京師任江寧縣吏時,家中人人反對,惟獨父親贊成,說是京師樞紐重地,各種勢力盤根錯節,對他的人生會有所歷練。張士師也視為見識世面的大好機會,一直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怠慢。自從前幾日細作全部放歸北方后,他也好不容易有了難得的清閑,是以這一日到江寧府遞了公文、辦完公事,便回家換了便服,預備獨自前往西城秦淮河畔的金陵酒肆飲酒。
酒肆中的幾名老文士也聞聲圍了過來,聞說一個美貌的女子突然從飲虹橋上落水,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張文士認得張士師,問道:「典獄君,這女子是誰?」張士師搖了搖頭,表示不知。安文士問道:「她為何大白天的要自殺呢?」張士師又搖了搖頭。
卻聽老圃哀嘆道:「唉,都怪小老兒糊塗,答應了秦家娘子……」張士師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又是秦蒻蘭!」只聽老圃道,「她再三哀告,說韓府人手不夠,我一時心軟,竟然順口答應她可以送瓜去聚寶山。說起來真令人難以置信,這韓相公都快要當上宰相了,府里也不多請幾個僕人,凡事還總讓秦家娘子拋頭露面,像什麼樣子?」
那女子神色尚有些恍惚,露出渾然不知所措的樣子來。杜文士勸慰道:「即使有什麼想不開,也不必輕生啊。娘子還這麼年輕美麗……」一邊說著,一邊將女子扶起來。安文士取過來一條長凳,扶她坐下,從旁勸道:「老杜說得對。何況人生哪有死結?想通了,不過就是飢來食、倦來眠而已。」張文士也道:「是啊,娘子如此年輕美麗,為何好端端地要跳橋自殺?」女子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嘴角一翹,道:「我沒要跳橋自殺……」語氣中儼然有不滿之意。
然而,她現在的神態,卻是有些特別,只痴痴地凝視著水面,彷彿一幅懷舊寫意的水墨圖。較之陽光,水其實更有靈氣和生機,它總能穿透雲山霧罩的幻覺、以及山盟海誓的諾言,用溫潤的清純挑動最柔軟的情感,又能用潮濕的含蓄深藏起所有的回憶,輕而易舉地將人的思緒拉長,既給心靈以熟悉的感動,又給腦海以迷離的清醒。此刻,秦蒻蘭的心思大約也被這一方靈動的秦淮河水給掬住了。她長久地臨水而立,便如驚鴻照影,寂寂地等待著,看上去有些幽怨,又有些神秘;有些溫柔,又有些冰冷。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故事還要從六年前的六月說起。當時正是三伏天時節,金陵暑氣陣陣,燥熱難耐。
待得那女子抬起頭來,粉面桃花,清麗可人,只覺眼前一亮。他登時記得曾在東城九曲方教坊見過此女,她名叫王屋山,不過她此刻已經不是教坊女子,而是成為了前任兵部尚書韓熙載養在聚寶山雨花台別宅的姬妾之一。能走進聚寶山,當然有其過人之處,她是這金陵城中最有名的舞伎——傳說其人擅跳綠腰軟舞,每當她翩然起舞時,慢處柔媚入骨,快處眼花繚亂,令人過目難忘。國主李煜先後立周娥皇、周嘉敏姐妹為王后,時人稱大、小周后,均為江南著名才女——大周后擅彈琵琶,小周后擅長舞蹈。然而有幸參加過宮中私宴的大臣卻私下議論說,大周后的琵琶樂《霓裳羽衣》有開元天寶餘音,固然絕妙,卻不及韓熙載姬妾李雲如之《十面埋伏》那般層次分明、動感十足;小周后之《霓裳羽衣》舞纖細婀娜,亦遠遠不如王屋山之《綠腰》那般柔軟曼妙、勾魂奪魄。是以在傳聞中,這江南最有才藝的女子,竟不似在南唐的王宮中,而是聚集在聚寶山雨花台了。
那女子尚不及回答,旁邊又有人不留神一腳踩到了她。她「啊」了一聲,仰天便倒,卻又被後面往前涌的人一帶,身子又向前仆倒。張士師順手扶住她肩頭,往斜里大力一帶一衝,總算出了人群,這才放開那女子,問道:「適才多有得罪,有沒有踩壞了小娘子?」
金陵風光,以城北最為秀美。出北門徑直向北不遠,便是玄武湖,周圍十數里,煙波浩渺,水鳥啾啾,如入仙境。幕府、雞籠二山淡墨如屏,環繞其西九_九_藏_書;鍾阜、蔣山諸峰蔥蘢青翠,聳立其左。山水之間,雲霞繚繞;名園勝境,掩映如畫;而六朝古迹名勝,也多集中在此處。
這件事在金陵激起了軒然大|波,城中一時傳聞紛紛:有人說是國主畏懼大宋如虎,竟然連細作都不敢得罪,生怕惹怒了宋朝皇帝趙匡胤;有人說國主有意向大宋稱臣求和,放還細作,是不想給趙匡胤以南侵的借口;還有人說,國主此舉,不過是有意向大宋示弱,以贏得時間來進行備戰準備。針對第三種說法,又有新的流言,說是國主即將拜熟悉北人情況的韓熙載為宰相,預備請他出山來支撐大局。
這邊張泌也自挑好了兩個西瓜,又自懷中取出數枚錢,銅、鐵錢混雜其中,他特意只挑出銅錢,交給老圃道:「小兒代送瓜不過是舉手之勞,這瓜錢還是要給的。」老圃雖感意外,卻也不加推辭,立即如數收下。
這些文士都是金陵本地人,平日無所事事,最好自命風雅,評介是非,立即七嘴八舌猜測起來,又聯繫起飲魂橋的詭異之處,大發議論。張士師始終不發一言,任憑他們談論,自己只低頭打量那猶自昏迷的黃衣女子。她的雙手手型甚是奇怪,手指修長柔軟,指尖卻結著老繭,手掌肥厚寬大,顯得有些粗糙,與她本人衣飾容貌甚是不諧。
又有女子和著笛聲唱道:「泛泛淥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芙蓉含芳,菡萏垂榮。朝采其實,夕佩其英。采之遺誰?所思在庭。雙魚比目,鴛鴦交頸。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知音識曲,善為樂方。」
張士師突然看到父親和耿先生在瓜地出現,不免大為意外,忙舍了老圃,迎上前招呼道:「阿爹!耿鍊師!」
張文士奇道:「真是怪事,這李雲如被人推下了河,難道不該報官么?別說上元縣衙就在對面,典獄君正在此處,她為何絲毫不提此事?」張士師深知一旦與這些老文士開口|交談,就會啰嗦個不停,無休無止,便道:「這件事就交給在下罷。」也不待眾人反應,便緊隨著李雲如步出酒肆。
張士師一邊刻意想著秦蒻蘭的壞處,一邊強迫自己將目光從她身上收回,但心中還是莫名其妙地失落起來,慢慢將筍脯豆吃完,又吃了兩粒花生米,正欲起身結賬離開,又忍不住扭頭再往窗外望去——卻正見一名黃衣女子悄然出現在飲虹橋橋頭,似在探望俏立在渡口的秦蒻蘭。她雖然不及秦蒻蘭那般擁有絕世姿容,但亦美貌出眾,且年紀要小許多。而那秦蒻蘭並無絲毫察覺,依舊是凝眸河面,似在欣賞美景,又似若有所思。
不待對方反應,老圃緊接著又道:「小老兒正央求典獄君代我往聚寶山送一趟西瓜,可巧二位來了。請隨意挑兩個瓜帶回家去,不收錢,就當作小老兒請典獄君送瓜的報酬。」他這話說得極為巧妙,既說明了事情經過,又迴避了張士師已然拒絕替他送瓜的經過,只要張泌一點頭,那便是既成事實,張士師無論如何不能拒絕了。
張士師見那婦人身影瘦削,步履蹣跚,甚是可憐,不知怎地突然有一股熱氣衝上腦門,叫道:「太夫人!這位公子!請留步!我送你們一個瓜便是了。」
張文士訝然問道:「難道娘子適才是不小心從橋上掉下來的?」那女子低頭望了望自己身上,恍然回想起了什麼,回頭看了看飲虹橋,突然露出了極為恐慌的表情,問道:「那橋……飲魂……橋……我剛剛上去了么?」安文士道:「是呀,娘子不記得了嗎?你剛才可是從飲虹橋上掉到河裡的。」女子驚惶地道:「不……不是……」安文士茫然不解地問道:「不是什麼?」女子:「是……適才是有人推我下橋……」
張士師搖了搖頭。他適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這女子適才掉下飲虹橋之前,發出了兩聲驚叫聲,若是有心自殺之人,哪裡還會有意喊叫以引起他人注意?僅此一點,他便能夠斷定,這女子要麼是不小心掉下橋的,要麼是被人推下河的,而前一種情況的可能性佔到八成以上。他本想講出來,但又深知這些老文士閑言碎語的厲害,一旦他說出自己的推斷,他們多半又要附會飲虹橋飲魂一說,喋喋不休。
周姬聽到秦蒻蘭發問,忙站起身來,客氣地道:「何勞娘子親自前來!韓府要的老酒,適才已經讓犬子周壓與夥計述平一道趕車送往聚寶山了。」秦蒻蘭聽說,便道了謝,不再多說,轉身如風拂楊柳般走了出去,身姿極為裊娜。只留下一陣極清極淡極雅的香氣,仿若幽谷蘭花,猗猗揚揚,也不知道是人香,還是花香。
張士師所坐的位置,正好能窺見飲虹橋全貌。這是一座弓形石拱橋,弧線優美,斜跨在秦淮河上已經有近百年的歷史。內秦淮河剛好在這裏分流,一支直接向西流出九西門,一支向北再向西,流向金陵城西北的石頭山。秦淮河上的橋不少,如上浮橋、長樂橋、鎮淮橋、武定橋等,惟獨飲虹橋的名字最為風雅。據說「飲虹」本是當年修這座石橋的工匠的女兒的名字,如此命名,倒也不失為一樁美談。只是在最近半年,突然傳說這是座極不吉利的橋,還得了個新名稱,叫做「飲魂橋」,意即能吞噬掉人的魂魄。甚至金陵城中還有童謠傳唱道:「飲虹橋,飲人魂。夜半里,凄聲聲。」
那耿先生約摸四十來歲,頭挽高髻,寬大的灰色道袍愈發顯得她身形清瘦苗條,看上去頗具仙風道骨,只是面色蒼白如紙,慘淡無半分血色,一雙手更是枯瘦之極,形如鳥爪。她俗姓耿,道名就叫先生,原是金陵城中大大有名的人物,傳說其練氣有成,道術高深,聰慧異於常人,更兼博覽群書,熟知朝野各種掌故,就連昔日南唐中主李璟在世時也曾經慕名召她進宮,但後來因遭來後宮嬪妃忌恨,莫名捲入了一起離奇凶殺案,多虧張泌破了此案,才洗清了她的嫌疑。湊巧後來張士師由句容調來江寧任縣吏,他在金陵的住處恰好位於東城,毗鄰耿先生的道觀,因而時有來往。
只是秦蒻蘭付給那漁夫的幾枚錢,輪廓深闊,分明是不受歡迎的鐵錢。張士師喜到金陵酒肆飲酒,每每也要私用鐵錢換得銅錢,以免遭來店主的冷臉,此刻見那漁夫對秦蒻蘭遞過去的鐵錢竟不加拒絕,不由得心想:「多半因為對方是江南第一美女秦蒻蘭的緣故,換作他人,未必便會如此了。」又忖道:「若是換作我是那漁夫,不知道會不會拒絕鐵錢?」
張士師微微沉吟,已然醒悟過來:這母子二人並非怨恨自己,而是與韓熙載有宿怨。南唐第二位國主李璟在位時,韓熙載一度與元老大臣宋齊丘、馮延巳等人爭權奪利,黨爭不已,在朝中結怨極多。不過這名叫「曜」的男子年紀太輕,不足以與韓熙載爭鋒,多半是他的父親、也就是這老婦人的丈夫與韓熙載有舊怨了。
此時正是下午最熱的時候,江南士民素有午睡的習俗,大多數金陵人還在家中休息,街道上行人極少。李雲如獨自走著,不停地用手絞著身上衣服上的水,又撥弄著頭髮,似乎想要回到家門之前,將自己收拾妥當,不再那麼狼狽。而她的神情,與其說是驚惶,倒不如稱為惱怒。
若是她站在秦淮河岸別處,只能引來張士師更多痴迷艷慕的目光,但偏偏她站在了飲虹橋旁邊。張士師出生公門世家,對環境天生有一種警覺。他遠遠瞧見她臨水照花、孤芳自賞的樣子,心中忍不住嘆息,就算旁人不知道究竟,難道她秦蒻蘭也不知道這飲魂橋的詭異傳說其實正與她本人息息相關嗎?那一夜跳橋自殺的北方男子,正是因為她而死。確切地說,應該是因為韓熙載的刻意作弄而死。
那老婦人打量張士師一身長袍,不似街頭叫賣的商販,便問道:「莫非這瓜是你自己買了推回家去?」張士師尚不及回答,那男子便搶著道:「閣下能否讓一個瓜給家母?我願意雙倍付錢。」
張文士問道:「娘子可曾看到那兇手的面孔?」李雲如搖了搖頭。瞧她的神色,似乎不大願意再提到此事,然而眾人目光爍爍,均落在她身上,各有探究好奇之意,遲疑了片刻,道:「我當時站在橋上,面朝酒肆這邊,哪裡看得見背後推我的人?」安文士道:「那娘子被推下橋之前,有沒有聽見什麼動靜?」李雲如細細想了想,最終還是道:「沒有。」
張士師實在耐不住他們絮絮叨叨,轉身便欲離去。張文士急忙叫道:「典獄君,你別走得那麼急。萬一這女子醒來,仍舊是想不開,再要跳河尋死,又該當如何?」張士師道:「她之前並不是跳橋自殺,當然也不會再跳河自殺。」安文士聽了大奇,問道:「典獄君如何得知?莫非你適才看到了所有的經過?」
他心思機敏,早已經飛快地算計過:若是他自己去送瓜,瓜田準保被小賊偷個亂七八糟,那損失可就不止幾個西瓜了,是以送幾個西瓜給張士師還是合算的。何況張士師只有一雙手,這一趟他只能送瓜到聚寶山,至於當作他酬勞的瓜得日後再取,保不齊他忘記了,或是嫌麻煩不願意出城,又或者等到六月廿四「荷誕」觀蓮節后他才想起來,那時候滿地西瓜早賣完了,如此這般,豈不是連幾個西瓜的路費都可以省下了?
那女子躺在地上,渾身濕透,胸口起伏不定,面色蒼白,雙眼猶自緊閉,昏迷不醒。張士師本無意中遇上此事,聽說她並無大礙,待要走開,又想起天氣如此炎熱,她全身是水,萬一就此中暑,該怎麼辦?他雖然冷漠,但也僅僅read.99csw•com是性子疏淡,要他見死不救,他還做不到,何況還有公職在身。
幾名文士聽了大為詫異,各自交換了一下眼色。最為驚訝的卻是張士師,心中暗想道:「適才我起身離開酒肆之時,尚不見飲虹橋上有其他人。想害這女子之人,定然是在那一刻間悄然摸到她背後,下手推她。我聞聲趕過去時,除了那漁夫,四周並不見旁人,看起來兇手已飛快逃逸。時機把握得如此好,似乎是早有圖謀。只是依適才這女子的反應來判斷,她應該是無意間走上飲虹橋,那想害她之人如何能事先會得知有此良機?莫非此人一直暗中尾隨這女子,伺機加害?如此來看,這女子的來歷多半不簡單。」一時之間,不覺好奇心大起,他其實並非愛管閑事之人,只是出身衙門行尊,對獄案有一種天生的本能反應。
張泌心頭,又是另一番滋味。李煜初登君位時,他還是句容縣尉,基於某種原因,曾經上書力言國事,條陳十項急務,請求李煜仿效西漢文帝服勤政事、躬行儉約。李煜覽疏后大為感慨,親自批複,並優詔慰答張泌,可惜,最終沒有從諫如流,未能付諸實施,他就是這樣優柔寡斷的人,而今十多年過去,南唐江河日下,國主奢靡之風不減,頹勢再也難以挽回了。張泌心中輕嘆了一聲,心想:「過幾日回到句容,可要將國主褒獎的詔書找個妥當的地方藏起來。」
張士師這才知道原來老婦人是那男子的母親,只是瞧她蒼老年邁,年紀似已足以做男子的祖母,便猜想她大約是晚來得子。他見男子態度甚是急切,又見那老婦人一雙眼睛不停地在那個最大的西瓜上掃來掃去,閃動著異樣的光彩,慢慢伸出一隻手來,不停地摩挲著那西瓜,顯然很是喜愛,只好為難地說出了實話:「實在抱歉得緊,這幾個瓜也不是我自己的,是替人送去聚寶山韓府的。」
老圃心想事成,忙喜滋滋地向張氏父子道謝。雖然他心中不免有點可惜白損失了兩個西瓜,但這筆賬算不到張士師頭上,歸根到底還是要怪秦蒻蘭,下次得多收她們韓府兩成瓜錢才行。一邊想著,一邊取過剪刀,從瓜蔓處絞下了那幾個大瓜,搬放到一輛雞公車上。
百尺樓為幾年前李煜不顧國庫空虛、耗費巨資所建,通體楠木,畫棟彩梁,極盡奢華之能事,站在高樓上,可俯瞰金陵全城,巷陌盡收眼底。樓成之日,李煜特邀群臣宴飲,群臣無不稱讚百尺樓富麗典雅,惟獨大理寺卿蕭儼冷冷道:「只可惜這樓下少一口井!」蕭儼為南唐開國老臣,忠厚耿直,名望很高。眾人聽了不解其意,料到此話必大有來歷,忙追問情由。蕭儼答道:「昔日陳後主有景陽樓,樓下有胭脂井,倘若這百尺樓下增加一口井,就可與景陽樓媲美了。」李煜雖是一國之主,卻有著濃厚的文人氣質,性情溫和,從不輕易發火,但聽到蕭儼將其比作安樂誤國的亡國之君陳叔寶后,忍不住勃然變色,當即將蕭儼貶為舒州判官,逐出京師。此後,再也無人公開數落百尺樓的不是了。
三人一道進城,向東繞過宮城時,西面御苑隱有笙樂傳來。循聲仰望,那座著名的百尺樓上有女子的衣影來回飄動,顯然一場燕舞正在那美輪美奐的高台上舉行。
張士師見他容貌談吐頗為文雅,決計斷定他不是普通漁夫,頗感好奇,叫道:「喂,你叫什麼名字?」那漁夫恍若未聞,只道:「人就交給典獄君照顧了。」也不顧衣服還在濕漉漉地滴水,重新戴上斗笠,遮住面容,這才慢慢將小船搖開。
出北門往西,則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西瓜地,瓜地的最東邊搭有一個小小的草棚,剛好能容納一人坐卧。種瓜老圃正解開衣衫,躺在草棚下避暑。他左手抓著塊綠熒熒的小石頭往肚子上摩挲,右手搖著一把大蒲扇,閉著眼睛,哼著小曲。張士師見他很是悠閑自得,不忍打擾,便信步地走進瓜地,這是金陵一帶頗為著名的老圃瓜地,取玄武湖水灌溉,瓜瓤沙甜可口,更有一股獨特的清香之氣。最奇特的是,種瓜的老圃為人精明小氣,卻從不到金陵城中吆喝叫賣,有誰想吃瓜,得親自跑到瓜地,現買現摘。愈是如此,老圃的生意反倒愈是門庭若市,甚至不少商販特意到這裏買了西瓜再運到城中叫賣。加上這裏位處北門要害,是北來南往的必經之處,商旅進城或臨行前,炎炎烈日下吃一個金陵特產的西瓜,確是一種愜意的享受,往往有大快朵頤之感。
在此先對韓熙載作個必要的了解。韓熙載,字叔言,本是北方濰州北海人,為後唐同光年間進士。其父韓光嗣為平盧軍留後,軍權在握,雄霸一方,是個實力派人物,因意外涉及最高權力鬥爭被殺,並且株連到整個韓氏家族。當時韓熙載年僅二十四歲,僥倖逃過一劫,在好友李谷的幫助下,化裝成商賈,逃往江南,后一直在南唐為官,歷事李昪、李璟、李煜三主,成為南唐的著名臣僚。他才華橫溢,精文章,善書畫,通音律,能歌舞,加上儀錶出眾、風度翩翩,時人稱之為「神仙中人」。每次他外出之時,人們仰慕其大名,隨觀者前呼後擁,場面十分熱烈,成為金陵的一大奇觀。不過因為韓熙載是北方人,又性情孤傲,不畏權貴,一直為江南士族所排擠,多次捲入黨爭,雖然一直位居高位,卻只是裝飾南唐朝廷的點綴,並不為國主真正信任,也沒有任何實權。韓熙載本來自負才華,意圖有所作為,出仕南唐后曾有「幾人平地上,看我半天中」的詩句,然時刻要面臨備受猜疑的境遇,心灰意冷下,便漸漸開始流露出名士風流放縱的一面——他不肯與城中鳳台里官舍的妻小住在一處,而是在金陵南門外的聚寶山建造了一座大宅子,內中畜養了四十余名美貌姬妾,時常大開夜宴,縱情笙歌,過起了聲色犬馬的日子。儘管如此放浪形骸,韓熙載的大名還是遠播海內外,就連大宋皇帝趙匡胤也對他極為重視,曾特意派宮廷畫院祗侯王靄為使者出使南唐,暗中畫下三個被他認為日後可能是統一江淮障礙的人——分別為宋齊丘、韓熙載和林仁肇。宋齊丘號稱「江左之諸葛武侯」,林仁肇則是南唐著名戰將,韓熙載得與此二人並列,足見趙匡胤對他的重視程度。後主李煜即位后,本來大肆猜忌北方籍大臣,甚至借口韓熙載的某次進諫有失大臣顏面而罷去了其兵部尚書的職位,但據說他聽聞派往汴京的探子回報王靄畫像一事後,也開始對韓熙載刮目相看、日益重視起來。
但見那漁夫慢慢將船靠岸停妥后,又將半筐活蹦亂跳的鮮魚搬上了岸。他不似平常漁家那般利索麻利,手腳甚是緩慢,倒是顯出一種少見的有條不紊的大將風度來。秦蒻蘭很是耐心,靜靜等候在一旁,直到等漁夫將魚搬上岸,這才上前詢問。卻見漁夫答了兩句,俯身取出兩條用荷葉包好的魚,交給了秦蒻蘭。秦蒻蘭則自懷中取出幾枚大錢,一手交給漁夫,一手接過魚來。張士師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等在此處,是為了買魚,難怪金陵城中盛傳韓府雖然姬妾眾多,其實卻是秦蒻蘭一人當家。他明白秦蒻蘭站在渡口是為了買魚后,不禁為適才刻意將她與大宋使者陶谷聯繫起來而羞愧。他長於觀察,但並不常常懷疑人,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將她往壞處想。
他適才在御街遇到韓熙載姬妾王屋山,已經深嘆其美貌,只是不喜其為人,所以未多理睬,現今見了秦蒻蘭,方知何謂絕色——閃亮的星星點綴天幕誠然美麗,但皎潔的月亮一出,在光華的映照下,星星亦要黯然失色了。
張士師一怔之間,卻聽見老婦人叫道:「阿曜,不要生事,咱們走吧。」男子這才迴轉了頭。片刻之間,二人穿過鎮淮橋,往東面烏衣巷去了。
那三皮湯雖然用冷水鎮過,但畢竟還是熱的,李雲如接過來只飲了一口,便皺緊了眉頭。杜文士見狀急忙道:「娘子不如等湯涼些再喝。」將湯碗接過來,放在一旁的方桌上,又自懷中取出摺扇打開,在湯碗旁輕輕扇著。
李雲如又問道:「我這是在周老公的酒肆中么?」周姬道:「正是。」端了三皮湯上前,道:「娘子先飲了這碗三皮湯,解解暑氣。」
耿先生的臉上亦露出惆悵之色,她曾經多次進入宮城,了解許多宮闈秘事,自有不為旁人所知的感嘆。
自開春以來,金陵城中不斷有操著北方口音的人被懷疑是大宋探子和細作而被抓捕,城中心的江寧府大獄人滿為患后,不得不轉送部分囚徒到位於城北的江寧縣大獄監押。然而,到了數日前,宮中突然有中使來傳國主李煜口諭,將拘禁在府、縣兩獄的探子、細作全部放出,當然亦不允准他們再留在南唐,而是如數遣歸北方了。https://read.99csw.com
明亮的陽光灑在平靜的河面上,看上去有些燥熱刺眼。水面上不斷地漾起一圈一圈微細的漣漪,閃閃發亮中自有一種雅氣的風韻,彷彿裏面潛藏著許多古老的美麗。徜徉河畔的人,鼻息中總有一縷暗香氤氳綿綿,那是秦淮河所獨有的水草幽香。這氣味自鼻息直達腦門,漸漸遍布全身,清新怡然,縈心繞魄,令人不由自主地對眼前的這條河流玄思遠想。這就是秦淮河的魅力呀,雖然經歷了千年的風雨歲月,卻依舊如璞玉一般,溫潤內斂,沉寂著無盡的遐思。面對它的時候,感覺總是如此安詳、恬靜,令人全然忘記了茫茫苦海、洶洶人慾,享受到人生中小小的愜意和滿足。難怪有人說,來秦淮河之前,不曾有惆悵的理由;而來到秦淮河之後,不再有漂泊的借口。這樣一條河流,這樣一種相遇,怎能不令人魂牽夢縈、心之潮汐?
一旁耿先生微笑道:「老圃,你可真是個精明人。」老圃久聞她的大名,忌憚她見識過人,只附和著乾笑了兩聲,也不答話。
那一剎那間,老婦人如同被火燙著一般,驀地縮回了手,眼中的光彩倏忽熄滅,轉而替代為一種無可奈何的失望表情。張士師見了,微一躊躇,正欲說「二位若是想要瓜,可去城北老圃瓜地」,卻見老婦人低聲嘟囔了一句什麼,深深嘆了口氣,這悠長一嘆中,似乎飽含著深長的哀傷意味。張士師心中一動,隱隱有所不忍,無奈瓜不是他自己的,他無法做主。老婦人卻不再多說,只慢慢轉身走開。男子忙追上前去,攙扶住母親。二人再沒有回頭,重新往鎮淮橋頭行去。
那男子本是北方大宋派到南唐的使者,名叫陶谷。他本是北方有名的學者,強記嗜學,博通經史,諸子佛老,均有涉獵,且善書法,字跡雄秀,效柳公權,家中收藏有大批名家名畫。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后,群臣尚不知所措之時,陶谷卻從袖中掏出一份早已經寫好的《勸進表》,力勸趙匡胤稱帝。
當然,此刻他絕對料想不到,一起殺人陰謀正在暗中展開,而他本人正是因為這趟意外的送瓜之旅成為當晚夜宴凶殺案的首要疑兇,深深捲入其中。以致日後他那退休致仕已久的老父親張泌也不得不重新出山,全力勘破案情,希圖洗清兒子的殺人嫌疑。
江寧縣衙靠近北門,縣吏衙役們常常到瓜地吃瓜,老圃原認得張士師,待看清人時,這才鬆了口氣,嘟囔道:「原來是典獄!小老兒還以為又是那幾個偷瓜的小賊。」張士師這才看老圃左臂上弔著塊紅繩拴著的碧綠玉扇墜,當即玩笑道:「老圃,你哪裡弄來塊石頭?」老圃道:「這是別人付的瓜錢。」張士師大笑道:「誰那麼傻,用塊好玉只換個西瓜?」老圃嘿嘿笑道:「說了你也不信,是個渴極了的北方客。」走得近些,看清張士師挑中的西瓜,一雙眼睛瞪得溜圓,連連搖頭道:「這個瓜可不行!這幾個大瓜都不行!韓相公府上半個月前就已經預買了!」張士師心中一動,問道:「韓相公是前任兵部尚書韓熙載么?」老圃點頭道:「正是。一會兒等到日頭落山,小老兒便要摘下瓜來送去韓府呢。」
一旁老圃卻猶自不忘要托請張士師送瓜到聚寶山,他聽聞張泌便是張士師之父,忙趨上前來,賠笑道:「原來是縣尉君與耿鍊師大駕光臨!小老兒不勝榮幸。」他雖不認識張泌,卻時常聽來瓜地吃瓜的小吏、公差說起,語氣極為客氣禮貌。金陵素以清雅風流著稱,不僅帝王將相、文人騷客如此,連普通的市井小民耳聞目睹,多少也沾染了些六朝古都的煙水氣,言談舉止要比其他地方文雅斯文許多。
眾人各自大震,心頭均是一模一樣的想法:「所謂『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當真便在眼前了。」一時間,似不能相信眼前所見便是事實。
眾人頗為失望,便一齊將目光投向張士師。張士師無可推託,只得出聲問道:「娘子為何要上飲虹橋?是打算過河么?」李雲如的神情一下子緊張起來,急促道:「不,我沒有打算過河。這飲魂橋如此不祥,金陵城中人盡皆知,我怎麼會從這裏過河?我……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走上飲魂橋……」神色越來越驚惶,到最後露出了極為恐怖的表情,還往門外看了一眼,好像生怕會有什麼東西突然衝進來把她的魂魄吞掉。
更奇怪的是,李雲如並沒有徑直回南城外的聚寶山,也沒有到東城九曲方教坊去找她兄長李家明,而是急步往銀行街方向行去。銀行街與魚市、花行並稱「金陵三大市集」,店鋪雲集,很是繁華。張士師起初尚且不解李雲如為何如此,後來料想韓府既然今晚要大開夜宴,她必然也要隆重上場,大概她是想要買一身新的行頭,換下濕漉漉的衣衫。不料來到銀行街后,李雲如並沒有進去綢緞衣衫鋪,而是匆忙走進了一家名字叫做「懸壺」的醫鋪。
而夏季更是玄武湖景色最為迷人的時候,湖面碧色濃濃,開滿了各種顏色的荷花。其中以粉紅色荷花最多,汪洋肆意地開放著,間或雜糅著其他白色、紅色、黃色、紫色的花朵,稠密得如同一大片五彩斑斕的織錦。花香清新幽雅,卻綿密不絕,如同潮水一般,無拘無束地漫向四方。在風景旖旎的湖邊走上一遭,滿鼻荷香,令人心醉神迷,逸然忘卻煩惱。
一想到這裏,張士師心中陡然生出種不好的感覺來,他甚至覺得他實在不該無端答應替老圃跑這一趟的,後面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呢。只是,他還是希望能夠再見到那江南第一美女秦蒻蘭,哪怕遠遠見一面也好。他雖然羞愧自己有這種念頭,但這確實是他心中的真實想法。
張文士、安文士一旁見狀,不禁相視而笑,各自均想道:「老杜年輕時也是個風流人物,極會討得女人喜歡。現今年紀大了,這套討好女人的本領卻是絲毫不減。若是被他那兇悍的妻子知道了,準保又得一場大鬧了。」
張泌年近六十,鬚髮全白,但紅光滿面,精神矍鑠。他的容貌服飾均極為平常,走在大街上就是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江東老漢,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惟有當他那一雙總是眯縫起的眼睛突然睜大時,才能看出此老的不凡之處——目光如同鷹隼一般犀利,是帶著可怕的穿透力,被他緊盯著的人常能感到被洞穿的陣陣寒意。他原本是個老公門,因屢破奇案,名震江南,被破格任命為句容縣尉,不過他看不慣官場的種種作為,提早致仕退休,現在更是閑雲野鶴,四處遊歷。
周姬曾多次到聚寶山韓府送酒,那女子也認得他,當即點了點頭,招呼道:「周老公。」眾人這才確實大吃了一驚。杜文士緊盯著李雲如的手,喃喃道:「難怪……難怪……」
安文士道:「老杜說得有理。瞧她容貌打扮亦不差,多半是教坊女子。莫非她遭遇了什麼不幸之事,所以才要跳橋自殺?」杜文士不解地道:「聽聞教坊副使李家明極喜弦樂,其妹李雲如琵琶技藝尤為高明……」張文士道:「那就對了,說不定這女子與李雲如一爭長短,結果受了閑氣,所以來到飲魂橋尋死。」安文士道:「李雲如的芳名我也聽過,據聞她早已經被韓熙載收為姬妾,金屋藏嬌在聚寶山,早已不在教坊中了。」
張士師聽了不禁愕然,暗暗忖道:「若不是我將你帶出來,你這時恐怕已經不是站在這裏,而是躺在地上了。」心中雖然這般想,嘴上卻不願意與女子尤其還是一個美貌女子爭吵,只好道:「實在抱歉。」
張士師見她腿腳有些毛病,行動不便,忙叫道:「太夫人,這瓜不是賣的。」那一老一少已趨得近前,男子聽說后,愕然問道:「這麼好的西瓜,怎生不賣?」
金陵酒肆位於飲虹橋畔的渡口,毗鄰魚市與銀行,是個繁庶熱鬧所在不說,還是昔日唐朝大詩人李白題詩所在:
命運的神秘在於未來不可預知。他當時還不知道,這一天,恰好就是他人生中最為傳奇的一天。
還有最好笑的,金陵酒肆的對岸就是上元縣衙,恰離飲魂橋不遠,縣衙公差過河寧願繞遠也不走這橋,說是晦氣。問他們為何不查查鬧鬼的事,他們竟然回答說,上頭又沒讓去查,何必多此一舉呢?實際上,對張士師而言倒並非一件壞事,自有了「飲魂橋」的傳說后,金陵酒肆賓客銳減,他再也不必因來得遲了而苦等座位,酒錢也跌了一半呢。
到得金陵酒肆,果然門可羅雀,與御街進士遊街的風光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店內也就有幾名老文士聚在角落一桌,低聲交談著什麼。張士師原也認得那人是老熟客,只是跟他們從無話說,自挑了一張臨窗的桌子坐下,要了兩瓶老酒、一碟花生米、一碟筍脯豆,自斟自酌了起來。
這樣炎熱的天氣,這種冷清的環境,又是這般的沉悶氣氛,就連一向好客的店主周姬都覺得甚為無聊,完全沒有了待客的熱情,只縮在櫃檯后,怏怏發獃。不過,對於生性隨意的張士師來說,這不過是一個正常而平淡的日子。他人生中的二十六年,絕大多數都是過著這樣的日子,他並不覺得今日會有什麼不同。雖然有時候他也會感到茫然,渴求更新鮮更刺|激的生活,但只要照舊喝上幾杯酒,發上一陣子呆,無聊的感覺很快就會過去,他照樣會覺得日子過得很快樂。
張士師來金陵不過數月,並未真正到城北遊覽過,似乎他一直提不起這份閑情雅緻。既然不知道老父親現在何處,他便乾脆向瓜地走去,打算買個西瓜,然後在此等候老父親。
張泌只點了點頭,神態甚是威嚴。耿先生卻笑道:「典獄君,原來九九藏書你也在這裏。」張士師便說了預備在這裏買了瓜再等迎候二人之意。耿先生笑道:「這可巧了。張公適才也說,要來這裏買幾個老圃西瓜帶回家去解暑。」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宛若少女,若是只聽其音、不見其貌,定會誤以為說話之人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子。
張士師卻甚是機靈,知道這女子愛慕虛榮,有意將適才在人群中遭遇的混亂遷怒於自己,見她注意力轉移,趕緊趁機溜走。離開御街后,總算沒有了人山人海的壯觀場面。經過諸司衙門后,他便徑直向西,奔金陵酒肆而去。
這飲魂橋的傳說,張士師原也聽過,他本不大相信真有鬼魂這回事,只是跳橋自殺的男子身份特殊,按照張家的傳統,凡涉及政治的都是絕對不可沾手的,他心裏雖然有些好奇,可絕對不敢違背祖訓。何況在金陵城中傳出這等真假難辨的鬼故事,原本就相當奇怪,既然負責京城警衛的金吾衛不理,負責刑獄治安的江寧府不睬,又哪裡輪得到他一個小小的江寧縣吏來管?
張士師一直緊盯著秦蒻蘭,目光未離開過半刻,直到她從視線中消失了許久后,他頭腦中的暈眩迷離才慢慢散去。他又將目光投向窗外,突然心又跳得快了起來,那秦蒻蘭竟然又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她正慢慢踱到飲虹橋東邊的渡口,最終佇立在那裡。她這種天生的美人尤|物,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都是風姿綽約、楚楚動人的。
他推著幾個絕大個兒的西瓜在大街上行走,很是引人矚目。沿途不斷有人向他打聽價錢,有意買下西瓜,不免又要費一番唇舌解釋,由此耽誤了不少行程。剛過鎮淮橋,又聽見背後有人揚聲叫道:「喂……喂,賣瓜的……那西瓜如何賣的?」
他四下打量了一番,一眼瞥見最南邊一棵李樹下結有幾個滾圓的大西瓜,其中兩個個頭尤其大,最大的一個比邊上其他西瓜足足大出一倍來,瓜皮和瓜蒂上有很多白毛。當即走了過去,鼻子中卻隱約聞到一股子腐臭的味道,不禁心想:「難怪這個瓜格外大,老圃定然淋了不少糞便在這裏。」他蹲下身來,拍了拍那大西瓜,聲音沉悶厚實,看來瓜瓤已經熟透,便回身叫道:「老圃,這個西瓜我要了。」
那女子大約十八九歲年紀,穿一件蓮花色紗衫,下系一條百折湖色羅裙,身形纖細嬌弱,也不應張士師的問話,只埋頭理平衣衫的褶子,又彎腰撣去繡鞋上的塵土,嘟囔道:「我的新鞋子……」張士師見她明明臉有痛色,卻更關心衣衫和鞋子,而不是自己的身子和腳,不禁微感詫異,又問道:「小娘子要緊么?」
正自思忖間,卻聽見張文士高聲嚷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在金陵城中行兇。典獄君,你是公門中人,又當場撞見,可要好好查明這件事。」
王屋山卻還是不依不饒,質問道:「你弄亂我的新舞衣,又踩髒了我的新繡鞋,這筆賬可要……」
恰在此時,一條小船劃破了寧靜無波的水面,穿過飲虹橋下的橋洞,緩緩向渡口划來。秦蒻蘭見到船頭那衣蓑荷笠的漁夫時,竟然舉起手來招了一下。誰也料不到,如此絕代佳人,獨立渡口等候的竟然是一名漁夫。就連一向冷漠的張士師也起了好奇之心,忍不住想看看究竟。
而那一直暗中窺測秦蒻蘭的黃衣女子一直翹首向東張望,很留意地注視著秦蒻蘭與那漁夫交談。只是漁夫始終側對著飲虹橋,加上河畔柳樹眾多,她始終無法瞧見對方的面孔,急切之下,竟然不知不覺地走上了飲虹橋。剛好秦蒻蘭就在此結束了跟漁夫的交易,轉頭向飲虹橋頭看了一眼,又對漁夫說了一句什麼,這才轉身離開渡口,徑直往銀行街方向去了。那漁夫似也為她的絕世容光所迷,默默地凝視著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徹底從視線中消失,這才迴轉身,悶悶嘆了口氣。不過他並沒有扛起魚筐直奔僅一街之隔的魚市,而是重新將魚筐搬回了小船,划起船,竟似就要離開了。
當然,此刻他絕對料想不到,一起殺人陰謀正在暗中展開,而他本人正是因為這趟意外的送瓜之旅成為當晚夜宴凶殺案的首要疑兇,深深捲入其中。以致日後他那退休致仕已久的老父親張泌也不得不重新出山,全力勘破案情,希圖洗清兒子的殺人嫌疑。
張士師心想:「果然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女子這般貌美,當家卻與一般婦道人家無異,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一邊想著,一邊另挑了兩個西瓜。
當此情形,張士師斷定李雲如當再無危險,她既與王屋山同為韓熙載的姬妾,此刻偶遇也好,相約也罷,二人定會結伴同返聚寶山,即便兇手暗中尾隨,此刻行人漸多,也該不會再有機會。何況李雲如神色不見得如何緊張,也許她信口說謊,根本就沒有什麼兇手,至於內中情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既沒有報官,外人也不便查究。
剛步出大門,便聽見飲虹橋上接連傳來兩聲女子的尖叫:「啊……啊……」抬眼望去,那黃衣女子正從橋上倒栽著掉了下來。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忙趕到河邊。卻見那划小船的漁夫已經脫掉蓑衣斗笠,躍入水中,利落地游過去,將那女子救上岸來,平放在岸邊的一棵柳樹下。
張士師哪裡想得到對方在瞬間已經將各種利弊算得一清二楚,只為難地道:「老圃……」他嘴上打算直截了當地拒絕,內心深處卻隱隱有種衝動,渴望能再見到那個謎團一般的美人,送瓜其實就是最好的機會。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從在金陵酒肆第一眼看到她,他就再也放不下她,他之前一直刻意想象她的壞處,就是怕自己會就此痴戀上她,而她跟他顯然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他頓了頓,最終理智還是戰勝了情感,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婉言謝絕道:「不是我不願意幫你,實在是因為家父……」一語未畢,便望見老父親張泌與一身女道士裝扮的耿先生正朝瓜田走來,不由愣在了當場。
一語未畢,忽聽見近身的人群「呀」的一陣驚呼,忙舍了張士師循聲望去。卻見馬上的新科狀元郎粲正志得意滿地在朝她這邊揮手,不少圍觀的人也喜悅地揮手致意。她立時綻放了如花般的笑靨,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得意與驕傲。眼前圍觀的人,還以為狀元郎是在向他們探望招手,只有她知道,他探望的其實是她,于潮水般的人群中,他揮手示意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剛拐上御街,便遇到簇擁新科狀元遊街的一大群人。人潮洶湧,登時將張士師擠在了一旁。
張士師卻不知對方肚子里的小小伎倆,見到他的逼真樣子,忍不住又想道:「這秦蒻蘭果然不但花容月貌,而且心計深重!也難怪老圃會迷迷糊糊地中計,想那宋朝使者陶谷乃非等閑之輩,還不是照樣被她玩弄于股掌之手。自古英雄都難過美人關,更何況平民百姓呢。」
一出門,便望見好幾個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賣李子的小販,李子個個飽滿圓潤,玲瓏剔透。偏偏當地有句俗諺說:「桃飽人,杏傷人,李子樹下抬死人。」極言李子不可多食。張士師隨便喊住一個小販,一文錢買了三十個李子,用衣襟兜著,拿去前院給房主的孫子小豆子當零嘴吃,然後出了巷口,往西而去。
旁邊那杜文士只看了一眼,也立即留意那雙手,便道:「這女子肯定是教坊彈琵琶的女伎。」安文士奇道:「你如何得知?莫非老杜你認識她?」杜文士嘆道:「家有悍妻,在下已經很久不進教坊了。你們可知道,這世上並非所有人盡學得琵琶,彈奏琵琶需要手指速度與手臂力度,這女子手指細長,手掌厚實,正是天生彈琵琶的一雙好手。」
三人腳下卻是不停,繼續朝前走去,繞過宮城便即分手。張泌與耿先生各自抱了一個西瓜,往東而去。張士師本待將二人送到家再往韓府送瓜,張泌卻道:「你既答應了老圃,就趕緊替人送去。何況韓府位於城外,現在天色已然不早,萬一途中有所耽誤,錯過了夜更,你今晚便無法進城了。」既然父親如此說,他便不好再堅持,只好獨自南行,向南城外的聚寶山雨花台而去。
他這般做法,其實已經是大大違背了自己的原則,不料老婦人竟似毫不領情,只顧朝前走去,恍若未聞一般。那男子卻惡狠狠地回過頭來,瞪著張士師不放,目光中充滿了鄙夷仇恨之意。
張士師聞聲回過頭去,只見一名二十來歲的男子扶著位老婦人,正從橋頭下來。那老婦人鬢髮如銀,梳理得一絲不亂,極為整齊,衣飾也甚是華麗,頗有氣度,只是背有些佝僂,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那年輕男子,疾步向張士師走來。
她便是有「江南第一美女」之稱的秦蒻蘭了。世人論人間之絕色女子,當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而這秦蒻蘭竟每樣均佔全了不說,還精通音律、廚藝、女紅,才貌舉世無雙。就連張士師這等只聞其名、未見其人者,一望之下便即目瞪口呆,心中只道:「這一定就是秦蒻蘭了,只有她才配有這般花容月貌。」
老圃猶自埋怨道:「典獄君你瞧,我兒子到西城外杏花村探望他岳父還沒有回來,今日無人替小老兒,待會兒我一走,那幾個偷瓜的小賊準保要趁沒人的時候來偷瓜。」一邊說著,一邊拍打自己的額頭,露出深悔不及的樣子來。他確實是後悔一時鬼迷心竅答應了替秦蒻蘭送瓜,此時更是有意裝出這副誇張的樣子來給人看,因為自打他認出張士師開始,心中便早有了盤算。
自從北邊大宋皇帝趙匡胤平滅南漢劉政權后,江南的局勢驟然緊張了起來。其時,南唐已經向大宋稱臣,李煜不得稱「皇帝」,而是稱「國主」;李煜所下諭旨,不再稱「聖旨」,而是改稱為「教」;中央的行政機構亦改變了稱呼,如中書、門下省改為左、右內史府,尚書省改為司會府等。如此貶損制度,自然是刻意修藩臣之禮,表示不敢與大宋皇帝平起平坐之意。然而,趙匡胤志在天下,總說:「天下一家,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日九_九_藏_書前正派人大肆在荊湖造船,南侵之意昭然若現,南唐政權已經處於岌岌可危的境地。
張士師自知理虧,忙賠禮道:「得罪了。」見王屋山不停地看著繡鞋,又問道,「小娘子的腳要緊么?要不要在下送你回去?」不料王屋山卻發怒道:「我好不容易擠進人群,你這莽撞漢子又將我拉了出來,好沒道理。」
張士師認出王屋山後,不由得頗感惶恐。他聽說舞伎舞姿的奧妙全在一雙腳,國主王宮中有個叫窅娘的舞伎為了在一群宮女中脫穎而出,甚至甘願忍受身體的痛苦,用帛纏成小腳,用足尖支撐身體舞蹈,果然舞姿格外與眾不同,由此深得國主讚賞,譽其為「凌波妙舞月新升」,上行下效,纏足的風氣也得以在江南婦女中瀰漫開來。張士師見王屋山的繡鞋精緻小巧,揣度她說不準也纏了小腳,所以才在擁擠的人群中難以立穩。
南唐一直奉唐朝為正朔,制度亦沿襲唐制,每年均舉行科舉考試,只是考試時間改為每年的五月初五。說起這日子,可謂頗有一番來歷,還得從唐玄宗李隆基第十六子李璘說起。「安史之亂」時,李璘為與兄長唐肅宗李亨爭奪皇位,以平亂為號召,擅自在江陵起兵,引軍東下,後來兵敗被殺。南唐的創建者李昪本姓潘,為了抬高自己地位,便自稱是永王李璘的後人,改姓為李,而南唐的科舉考試時間,也定在永王李璘的生日五月初五這一天。而每年的六月初六,則是南唐進士榜的放榜日子。按照慣例,放榜后新及第的進士要騎馬環城一周,稱為「遊街」。
老圃乍然聽見人聲,一把扔掉蒲扇,順手戴上草帽,抄起一把鋤頭,一咕嚕趕將過來。動作迅捷無比,渾然不似白髮老公的樣子,情狀之急切,更像是生怕旁人搶走了他的西瓜。
這金陵酒肆雖勉強位於江寧縣轄區邊上,可是河對岸便屬於上元縣,這女子掉進了秦淮河中,按慣例是要歸上元縣管。張士師尚在躊躇中,只見店主周姬端著一碗三皮湯出來,急不可待地表功道:「典獄君,為了這碗三皮湯,我可是專門殺了個老圃西瓜……」乍然見到那女子,不禁一驚,問道:「你……你不是韓相公府中的李雲如娘子么?」
聲音頗為嬌媚柔美,最後「有美一人,婉如清揚」一句反覆唱了三遍,情意綿綿,帶著幾分婉約。然曲終之時,終不見吹唱者人影。遙望西北石頭山數峰一片青翠,幽然立於江上,綿邈含情,而眼前垂柳依依,水氣蒸騰,仿似煙波不盡;未免給人增添了無限迷離惆悵。
旁人不明所以,各有驚異之狀。杜文士正待安慰幾句,卻見李雲如已然站了起來,匆匆道:「謝謝你們救了我。我得走了。」拔腳便往門外走去。杜文士忙叫道:「娘子,不如喝完三皮湯再走。」李雲如卻頭也不回。她行色匆匆,眾人不便阻攔,只能由她去了。
那女子盈盈奔到櫃檯,問道:「周老公,我訂的二十壇老酒可曾預備好了?」聲音又是清亮又是柔美,娓娓動聽,彷彿天外傳來的聲音。
江南民風溫軟柔媚,素有享樂的傳統,詩曲歌舞風行,不說歷代才子佳人大多出自江南,就連這裏的販夫走卒都比其他地方要風雅得多,進士遊街更是金陵了不得的一大盛事。除了看熱鬧的人外,更有不少權貴微服藏身於人群中,品頭論足,意欲從進士中為自家愛女覓得佳婿。一時間,街道兩旁擠滿了熙熙攘攘的民眾,比肩接踵。兩名司會府的差役在前面鳴鑼開道,另有十余名差役護在進士隊伍周圍,極力趕開聚攏過來的人群。
本來張士師初見秦蒻蘭時,很為她的氣質姿色傾倒,但見她此時如此泰然自若地站在飲虹橋畔,似乎當日陶谷自殺一事與她無半點干係,不由得又心寒此女子之冷漠。莫非世間出生風塵的女子皆是無情無義之輩?他身為典獄,雖早已見慣了監獄中各色犯人的各種病痛苦楚,但一想到那可憐老人陶谷客死他鄉不說,其折辱于秦蒻蘭石榴裙下之故事亦成為千秋笑柄,也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同情來——試問這天下之男子,能有幾人抗拒秦蒻蘭之風情魅力呢?何況她刻意偽裝引誘之下,誰還能不上鉤呢?
此時,果見安文士跌足道:「早知道這飲魂橋不吉利……」一語未畢,忽見那女子咳嗽了幾聲,吐出幾口水,緩緩睜開了眼睛。張文士喜道:「她醒了。」杜文士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著那女子坐了起來,一邊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助她順暢呼吸。
正是這首《金陵酒肆留別》,令金陵酒肆聲名昭著長達近兩百年。然而,這兩百年的太白遺風卻也抵擋不住一朝一夕「飲魂橋」的恐怖傳說。自附近突然冒出個飲魂橋鬧鬼的故事,酒肆生意一落千丈,再也沒有了昔日人聲鼎沸的氣概。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典獄不僅管轄大獄,也負責治安捕盜。漁夫低低「噢」了一聲,迅速垂下頭去,壓低嗓音道:「她沒什麼大礙,就是嗆了幾口水,過一會兒就該醒過來了。」漁夫也不多說,轉身徑直跳回到自己船上。
周姬尚且不知道事情經過,問道:「娘子為何弄得全身上下濕成這樣?要不要到後院換一身我老伴兒的衣裳?不過可及不上娘子的綾羅衣裳。」
過了幾天,南唐禮部再設盛宴款待陶谷,陶谷又擺出高傲的架子,正襟危坐,堅持不肯飲酒,儼然有正人君子威儀。韓熙載便高叫歌伎出來唱歌助酒。那歌伎不是別人,正是秦蒻蘭,所唱的曲子正是陶谷所填的《春光好》。陶谷這才知道中了韓熙載事先安排的美人計,當即狼狽不堪,無地自容,只得赧然退去。在場的宋朝隨從也個個面紅耳赤,尷尬不已。次日,宋朝使者道貌岸然的風流韻事傳遍了全城。此時的陶谷已經六十七歲,他此次出使南唐,本來身負著重大使命,不料意外受此羞辱,再也沒有面目回到宋朝。於是在一個寒冷無光的夜晚,他悄然來到秦淮河邊,從飲虹橋上跳了下去,屍首次日才在下游九西門發現。此事鬧出人命后,國主李煜曾擔心會因此觸怒大宋皇帝,不料趙匡胤聽說其中情由后,也自默然,良久后才說陶谷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南唐君臣。又傳聞就連趙匡胤聽說秦蒻蘭美貌驚人後,也一度起了嚮往之心。
李雲如不及回答,張文士搶著道:「周老公,你還不知道,適才有人想謀害李家娘子。」添油加醋地說了有人推李雲如下橋一事。周姬驚駭地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攏來。
一念及此,張士師便離開了銀行街。見時候尚早,又打算先去北城接老父親。他的老父親張泌最近正來金陵小住,今日一大早便應女道士耿先生之約,一起出城去了北邊遊覽。
這三皮湯是江南民間土方,用西瓜皮混上冬瓜皮、絲瓜皮煎水,專用來解暑清熱。周姬一聽便即明白過來,順口還不忘多問一句,道:「這位小娘子中暑了?」也不待張士師回答,便急忙奔廚下而去。
當下張士師又讓父親將兩個西瓜放到雞公車上,將車推了便走。他自幼習武,又正當盛年,這數個西瓜雖則分量不輕,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重物,何況有推車,不費太大氣力。只是身為縣吏,推著一車西瓜在城中行走,似乎有些掉價,好在張氏父子均不在意。
王屋山匆忙整理好衣衫髮髻,又伸手向懷中探去,大概是在查驗是否掉了什麼東西,摸到東西還在,這才鬆了口氣,抬起頭來,杏目圓睜,瞪著張士師,嚷道:「你這人到底怎麼回事?」語氣甚是倨傲惱怒。
張士師雖覺奇怪,但又暗中揣度,這漁夫不將魚送去魚市變賣,多半是有人已經預訂了他的鮮魚,正如秦蒻蘭一般,不然此刻已經是下午,天氣如此炎熱,那筐魚斷然是過不得夜的。他一邊想著,一邊掏出幾枚大錢扔在桌上,起身離開了酒肆。
在這個炎熱的夏季,二十六歲的張士師每日都是揮汗如雨,分外忙碌。他的名字叫士師,吃的也是負責掌管刑獄的「士師」的祿米,在江寧府江寧縣任縣吏,官就典獄一職,掌管江寧縣大獄。南唐于京師金陵設江寧府,下轄江寧、上元、句容、溧水、溧陽五縣,其中江寧、上元二縣都在金陵城內,以秦淮河為界南北分治,即所謂「赤縣」,較之其他三畿縣公務要繁忙得多。
躊躇了片刻,他俯身將那女子抱起來,進到酒肆,放在門口通風處,回身叫道:「周老公,麻煩你即刻煎上一碗三皮湯。」
正悶悶想著,卻聽見老圃又道:「典獄君,今日天熱,來買瓜的人少,好不容易才遇到你一個,不知可否代小老兒往韓府送一趟西瓜?當然,決計不會讓典獄君白跑,這地里的西瓜,典獄君隨便挑上幾個搬回家去,不收一文錢。」
在遊街的進士中,最風光、最引人矚目的當然是領先而行的頭名狀元了。今年的新科狀元是位少年才子,名叫郎粲,才二十歲出頭,是今科進士中最年輕的一位,面白須凈,年輕帥氣,穿一身專為狀元郎準備的大紅長袍,胯|下一匹棗紅的高頭大馬,愈發顯得英姿瀟洒。不過,相比于身後那些比他年紀大不少的進士,他本人倒顯出與年紀不相匹配的老辣沉穩——不像其他人那般興奮,滿面紅光,掩不住的得意之色——他只是四下環顧人群,似乎在尋找著什麼人。
這在張士師看來,極度不合乎常理——一個弱質女子,剛剛被人加害未死,應該表現出強烈的不安和無助,而她看起來全然沒有這些本能的反應,這倒讓張士師不由自主地多了幾分好奇心。他若無其事地四下打量,始終沒有發現有什麼可疑的人在留意或跟蹤著李雲如。
事情既然到了如此地步,張士師只得應道:「是,阿爹。」他雖然看起來有些勉強,其實內心卻踏實下來,暗忖道:「又可以再見到她了,這次興許還可以跟她說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