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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屍兩命

第五章 一屍兩命

秦蒻蘭又道:「那現下該如何是好?」目光不再投向張士師,而是改去徵詢楊大敞。張士師正感激她出面為自己解圍,見此情狀,不免又羞又愧,心中只道:「連她也要看不起我了!」
張士師知他想走走過場,快些交差,忙領他到餚桌前,告知已經用銀簪驗過,茶壺及茶杯中茶水均有毒。楊大敞也不多說,只讓人趕緊準備一盆皂角水。水端上來時,秦蒻蘭正引領孟光拜見朱銑,楊大敞衝著孟光大喊一聲道:「開檢!」倒將眾人嚇了一跳。
大家這才發覺韓曜人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李家明痛惜妹子慘死,再也顧不得韓熙載顏面,咬牙切齒道:「要是讓我抓到這小子……」
出來琅琅閣,秦蒻蘭領先而行,步上石橋,這裏馨香濃郁,冷艷幽芳,聞之心怡。四周湖面乳霧繚繞,腳下正是一大片亭亭玉立的白蓮——穿著月光灑下的紗衣,蕭然搖擺,風神俊爽。花間粒粒如夜明珠般粼粼閃亮的是葉面上的水珠,隨風流轉,晶瑩剔透,清靈易現。可惜好花不常開,「無情有恨何人見,月白風清欲墮時」,表面的飄逸超俗下,深藏的其實是幽恨綿綿,不是正像極了她自己么?
廚下既無發現,二人又重回房間。張士師到梳妝台前,將那半杯茶小心地端起聞了聞,似有一股奇怪的氣味,不同於普通綠茶。微一沉吟,回到正堂,將那茶几上茶壺端起一聞,果有同樣的怪味。他將茶壺與茶杯都平端在手中,叫道:「娘子,我們走吧。」秦蒻蘭問道:「這茶……有毒么?」張士師見她頗有驚疑之色,忙安慰道:「娘子不必驚慌,這茶未必有毒,我只是想帶去廳堂用銀針試一下。」
幸得李家明此時開了口,大聲道:「典獄有些武斷了!就算舒雅去過琅琅閣,但去過那裡的又不止他一人。難道不可能是韓曜趁大伙兒在花廳夜宴、跑去東面下了毒嗎?」他心下依然認定韓曜是兇手,此刻見到有證據指向旁人,當然很不服氣。
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具屍首,事情頓時變得複雜棘手起來。堂內不乏高官顯宦,然均是文人雅士,適才血西瓜已經令眾人大開眼界,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更哪裡見過眼前這種場面,早都駭異得呆了。
王屋山本一直縮在一旁,此刻不免好奇這個生平勁敵如何會突然死掉,擠過人群,只瞧了一眼,即被李雲如七竅流血的慘狀嚇得魂氣飛越天外,尖叫一聲,連退數步,一屁股頓坐在椅子上。郎粲忙跟過去,關切地道:「娘子要緊么?」王屋山臉色煞白,體若篩糠,只道:「她……她……她……」
當下張士師請老管家協助,在花廳一側找了間單獨的廂房,將賓主分別一個個請進去,由他聽取證詞、秦蒻蘭從旁記錄,問題無非是夜宴前後每各人去過哪些地兒、與什麼人交談過一些瑣碎事務。張士師本待自己記錄,一來費時,二來他那手字著實潦草難認,此時恰逢秦蒻蘭主動請纓,大感受寵若驚,當即滿口應承。一時之間,美人在側,只覺得風光無限。
王屋山便斷斷續續地敘述了事情始末,她雖然因為受了驚嚇,所以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但大致的意思卻很清楚:天黑掌燈之時,她離開琊琊榭來到花廳,當時賓客未到,於是打算出來走走,剛出院落,就看到舒雅正從東面石橋下來;兩人說了幾句話后,韓熙載從前院來到花廳,舒雅便隨他一起進去;她又等了會兒,見到朱銑、陳致雍、郎粲、李家明等賓客正自復廊而來,就在此刻遇到了李雲如,便聯袂進了花廳。
片刻間,請文已一揮而就,韓熙載署上自己的名字,又將筆交與李家明具名,李家明歪歪扭扭寫上自己的名字,再交到孟光手中。孟光略略一掃,便高聲讚歎道:「相公大手筆,果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臆想。小吏孟光,今日有幸得見,真乃三生有幸。」
之前李家明不信舒雅會下毒,是因為實在想不出他殺人的理由——自在歙州起,他便已經與李雲如情投意合,即使後來她嫁給了韓熙載為姬妾,他對她的情意也未減半分,總是徘徊左右,從不遠離半步。但如今李雲如懷上韓熙載的孩子,突破了他所能忍受的底限,終於因嫉生恨,決意痛下毒手——與其說舒雅要害的是李雲如,倒不如說他想殺的是她肚子里的韓熙載的孩子。這些前因後果,李家明瞬間便已經想得明明白白,只是內中情形卻不能當眾說出,舒雅那小子倒沒什麼,死有餘辜,他作為兄長,如何能在妹子慘死後還提這等曖昧之事、壞了她的名聲?因而只瞪視舒雅,惡狠狠地道:「原來真是你這小子!」
張士師見他大露阿諛之態,心想:「以前只知道老孟機靈,極會做人,沒跟他一道辦過事,還真不知道他在權貴前有這樣的嘴臉。」正大感不恥之時,忽聽得楊大敞問道:「死者既是中毒,毒茶又在哪裡?」
秦蒻蘭被他這一聲嚇了一大跳,急問道:「典獄君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張士師便簡略說了白日李雲如被人推下飲虹橋一事。秦蒻蘭驚訝萬分,道:「如此說來,雲如白日已經遇過一次險,可典獄君恰在當場,她為何不報官?回府後也未對人提起?」張士師道:「這個……也是下吏困惑之處。」
他早知道大家都有離去的心意,雖然他找出了害死李雲如的兇手,眾人均認可,舒雅自己也默認,然則官府斷案自有一套程序,尤其關乎人命大案,需要專業仵作驗屍、書吏當場記錄,之前他的作為不一定算數,因而當下最要緊的是將這些人都留下,等官府公差到來。一念及此,便道:「我知道大伙兒都很疲累,不過官府公差未到,各位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他知道這些人地位官職遠在他上,好意相勸多半不如帶點威脅暗示的話語更為奏效。
張士師伸手試探鼻息,見已無呼吸,微微搖了搖頭,黯然道:「已然太遲了。」李家明怔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緊抱住屍首哭叫道:「妹子!妹子!」聲音極為凄厲,令人不忍卒聞。德明輕嘆一聲,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老管家走上前來,緊握住張士師的手,嘴唇不停地哆嗦,連一個「謝」字也說不出來。張士師心中頗為感動,道:「我要走了,老公你自己多保重。」
張士師道:「好。那麼,請問各位是誰最先見到李家娘子自東面住處來到花廳的呢?」諸人遲疑間,曼雲忽道:「好像是客人們進來后,李娘子跟王娘子才一道進來的。對不對,丹珠?」丹珠早已經嚇得傻了,只是茫然點了點頭。
離開了廳堂,秦蒻蘭問道:「雲如住在東面的琅琅閣,從這裏過去須得過橋,不知道典監君想從哪裡開始查探?」此時二人距離甚近,張士師見她娟娟靜美、聲音細柔、吐氣如蘭,不由得一陣暈眩,怔在原地。
李家明冷笑道:「娘子還不知道么?我妹子肚裏懷了韓相公的骨肉!」
楊大敞不禁啞然失笑,道:「各位莫慌,若真是中了毒,早就跟那位娘子一樣早就躺在那裡了。」李家明聽他言語中對妹妹不敬,怒道:「你說什麼?」楊大敞橫了他一眼,道:「難道不是么?」不再理睬他,只問張士師道:「這兩個西瓜……」張士師忙道:「兩個瓜都有毒……噢,我用銀簪驗后未用皂角水擦洗,還請仵作再驗一遍。」態度甚是恭謹。
秦蒻蘭饒有深意地打量了韓熙載一眼,他依舊注目在李雲如身上,絲毫未留意到旁人。她心頭驀地湧起一股難言的黯然神傷,大約他那戚戚哀傷也感染了她,只是她此刻看他,也仿若是霧裡看花了。她凝視了片刻,幽幽嘆了口氣,這才道:「我們走吧。」
他年輕時追隨主人韓熙載從北方逃來南方,一路前有阻截、後有追兵,武庫森森、刀戟在前,面臨常人難以想象的危境,幾次生死關頭都是使盡全身解數和各種詭計才得以活命,也算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但如今遇到這種對手在暗地的棘手局面,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才好。
進得花廳,香氣更加濃重。但見李雲如屍首前放有一小巧的紫金銅爐,一剪煙縷正如絲縷冒出。雖有芬郁滿堂,眾人也都遠離屍首坐下,可神色照舊如熱鍋上的螞蟻,各有焦灼之態。
眾人一下子圍過來。韓熙載的書法與文章一般出名,一手飛白書名動天下,傳說這處聚寶山宅邸的建築費用完全來自他為江東富商書寫文章的「潤筆費」。此刻親眼見到,果真是揮毫如風,恣意汪洋,雲霧輕濃之勢,風旋電激,掀舉若神。就連朱銑這等書法大家也嘆為觀止,若不是考慮所寫內容,幾乎就要出聲讚賞。
陳致雍叫道:「快,快試試酒壺!」他見李雲如酒樽無毒,理所當然地猜想是酒壺中酒水有毒,說不得他自己也飲下了。眾人也是一般的想法,只是慢得一刻,紛紛叫道:「對對,趕緊驗驗酒壺。」王屋山甚至尖叫道:「大胖,廚下有預備綠豆湯么?快去取來,我要解毒。」
孟光叫道:「典獄,現場已勘驗完畢,你是監當官,請來這裏具上姓名。」張士師過去大略翻看了一遍筆錄,署上自己的名字,又低聲問道:「接下來該當如何?」孟光道:「這裏的事情辦完了,接下來我們就帶著那個金杯直接回衙門。」張士師試探道:「在場的都是重要的目擊證人,難道不要一個一個錄取他們的口供。」孟光道:「張老弟,你還嫌你自己的麻煩不夠多啊?」張士師便不再多說,也不提之前他已經有證人筆錄一事。
這話雖然簡潔,卻十分有力,李家明心頭頓時一凜,想道:「典獄說得有理。反正妹子已經死了,也不在乎多這一刻,現下找出兇犯要緊。」當即小心翼翼地放下李雲如屍首,舉袖抹了抹眼淚,起身問道:「我妹子適才回房去換衣服,一直不在這裏,怎麼會中毒?」
楊大敞道:「娘子是問我么?小人只是個仵作,典獄才是監當官,要問問他去。」秦蒻蘭無奈,只好轉頭問道:「典獄君,現在該怎麼辦?」張士師遲疑道:「唔……」他已經清楚地看到眾人投來的不信任的目光,也知道無論自己再說什麼都難以服眾,當此處境,真是騎虎難下。
張士師聽得周壓報官便費了這許多工夫,不由得驚奇不已。孟光低聲道:「明府親自交代說,這件案子棘手得很,請典獄務須細心監當。」刻意加重了「細心」二字。
楊大敞認得他是中主在位時極為得寵的優伶,心中很是輕視,冷冷道:「小人不敢。不過如果不脫衣驗屍,如何得知死者身上傷痕位置、尺寸及性質?書吏如何填寫屍格?」李家明道:「我妹子是中毒而死,滿堂人親眼所見,還需要驗什麼傷痕?」楊大敞道:「既是這樣,官人又何必叫小人到來?」李家明見他倨傲無禮,大怒道:「你一個小小公人……」孟光忙插口道:「官人息怒,這不過是例行公事。如果死者親屬同意,屍首也是可以免驗的。」一邊說著,一邊忙向張士師使了個眼色。
楊大敞也不理睬,又將茶壺中的茶水勘驗喝報了一遍,同樣是無毒的結論。李家明問道:「這read.99csw.com……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楊大敞冷然道:「能是怎麼回事?銀針探物變色並不罕見,須得前後用皂角水揩洗,顏色不褪,方能確認是毒物。」語氣中對張士師的失誤頗為得意。
朱銑忽道:「請教仵作,李家娘子的酒樽既是無毒,酒壺中的酒水又怎會有毒?」孟光是刑房書吏,參与勘驗的案子多了,自是一眼就能看出其中關鍵。他有意炫耀,搶著答道:「相公有所不知,李家娘子的酒樽自是無毒,但這裏酒壺、酒杯極多,大大小小加起來有二三十隻,李家娘子倘若順手取錯,喝了別人杯子里的酒……」有意頓住,話說到這裏任誰也明白了。李家明道:「這不大可能,堂內人雖多,但大多數是熟客,各有各的酒杯。尤其雲如是個仔細的人,怎會錯拿旁人的酒樽?」孟光道:「官人說得極是。不過這裏酒杯這麼多……」
忽聞珠簾晃動、腳步輕響,回頭驚望,卻是石頭抱著一壇酒進來。他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默默走到牆角,將酒罈放下。
張士師也很意外竟然會另有目擊者,忙道:「還請王家娘子講得清楚些。」
張士師道:「噢……」為了掩飾自己的困窘,忙假意問道,「娘子是說琅琅閣么?好奇怪的名字。」
在張士師的眼中,則是另外一幅景——山風習習,花草搖曳,水中倒影,波光瀲灧。她立在橋中,仿若天上下凡的嫦娥仙子,高潔無瑕,白蓮般純凈,流水般透明。他只像個木偶一般,站在橋頭一動不動,細細地、靜靜地凝視著她的側影,心緒有如微水波瀾,一陣又一陣地漣漪起伏。清風稀稀疏疏地掠過發梢,讓他切實地感覺到這個夏日夜晚的清幽與溫潤。
張士師點頭道:「原來如此。」又道,「我們直接去琅琅閣。」
張士師道:「那麼王家娘子就是第一個見到李家娘子自琅琅閣來到湖心島的人了?」王屋山結結巴巴地道:「不……不是……」
張士師見他再不提西瓜二字,只用銀針一個一個去檢試餚桌上的酒壺、酒杯,忍不住問道:「這兩個西瓜不用驗么?」他的本意是,既然早已經斷定酒壺中無毒,又何必多費工夫,不如做些有意義的事。楊大敞卻置若罔聞,連瞧也不瞧他一眼。
堂內立時安靜下來,沉寂有時候是世間最可怕的東西,有令人窒息的力量。不知道為什麼,哀傷和恐懼再次在這個時候席捲了每個人——死者正躺在屏風前,毒西瓜還在餚桌前,兇手卻是一無所知。各人心情是如此沉痛,就連對這個與他們相處了一夜的典獄張士師,也頗有依依不捨之意——他雖然不夠老練,莽撞冒失,卻始終是真誠熱心的,比起那冷漠的仵作、油滑的書吏來,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以致沒有人再怪他冤枉了舒雅,也沒有人去想他會不會是為了擺脫自己的嫌疑而刻意將大家引往歧路。
李家明對這個性情乖吝怪異的公差的話實在難以取信,又問道:「典獄,果真是這樣嗎?」張士師雖然不願意承認,到底還是個有擔當的人,當即大聲道:「適才是我弄錯了,正如仵作所言,茶水經銀針檢驗無毒。實在是抱歉……」一邊朝舒雅望去,見他依然沉浸在失魂落魄中,似是絲毫不知他的殺人嫌疑已經洗清了。
他明顯底氣不足,言語蒼白無力,到了這個地步,哪裡還有人肯相信他?一時間,唾罵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困惑者有之,惋惜者有之,道道目光如風刀霜劍緊逼著他,他最重顏面,頓感如墜地獄,真恨不得那被毒死的人是自己。無地自容之下,他只好求助地望向韓熙載,希望老師能在這個時候站出來為自己說句話。出人意料的是,韓熙載卻始終一語不發,只悶坐在椅子上,垂著眼皮發獃,對堂內一切置若罔聞,看起來李雲如之死對他打擊極大。
李家明本來決計不信妹子會拿錯他人酒杯,此刻得知有毒的酒杯原來是王屋山所有后,立即想起了事情經過:之前王屋山不小心撞到李雲如,弄掉了她的琉璃酒樽,便用金杯斟酒給她賠罪。也就是說,毒藥下在金杯中,兇手要害的人本來是王屋山,若不是種種機緣巧合,死的人絕不該是李雲如。他只覺得一陣暈眩,連發怒的力氣也沒有了,只喃喃道:「怎麼會這樣?」
旁人以為她說不是第一個見到李雲如的人,不料她頓了頓,又道,「我先見到的不是雲如姊姊,而是舒雅公子。」老管家驚叫道:「他?!」舒雅臉色極為難看,但卻不再強行辯解,只默默低下了頭。
秦蒻蘭見他不敢望自己,心道:「想不到這小吏還是個正人君子,真是難得。」緊隨其後,有意裝出漫不經心的語氣道,「雲如離開花廳時,我正與小布、大胖拿瓜進來,石頭也拿酒跟在我身後,朱相公正與周、顧二位言談,還未出去。當時不在堂內的,除了阿曜、典獄君之外,還另有一人……」
再舉目環顧——夜色溫柔,這本是個沉迷於夜色的地方,每晚浮華喧鬧,然而今晚的韓府卻分外幽靜,一切醜陋抑或美好的物事在潔凈的銀輝撫慰下也都變得溫情脈脈起來。可嘆的是,無論表面如何寧靜,今晚都將是一個漫長的令人難忘的夜晚。以往每每夜宴結束、貌似繁華的激蕩過後,總有種無法言說的悲涼襲來,明日晨曦到來之時,又會是什麼樣的感受?她無力去想,甚至不敢去想,只覺得從來沒有像這般疲憊。
孟光忙將他拉到一旁,悄悄說明情由。原來周壓下山後倒是順利叫開了城門,因案情涉及高級官員,金吾衛士便指引他去諸司衙門找御史台御史報官。當夜當值的官員正是監察御史柳宣,他曾多次彈劾韓熙載生活作風問題,又因韓熙載被免去兵部尚書一事備受清議困擾,一聽是韓府發生了命案,立即命將周壓拒之門外,只派人傳話,說這隻是普通刑事案件,發生在江寧府治下,理當由江寧府尹處理。周壓無奈,只好去了江寧府,所幸江寧府就在諸司衙門北面,倒也沒有多走幾步路。江寧府尹居住、辦公均在府內,府尹陳繼善被人從床上叫起時尚在宿醉中,聽說是韓熙載姬妾李雲如被殺,立即一驚而醒,揮手命人趕周壓去江寧縣報官。周壓只好又來到位於城北的江寧縣衙。江寧縣令趙長名一聽便連聲道:「弄錯了!弄錯了!」原來韓熙載鳳台里官舍位於秦淮河北,恰好屬於江寧縣轄區,然聚寶山卻在秦淮河南,那就是上元縣的地界了,府尹定然以為是命案是發生在鳳台里,所以讓周壓來找江寧縣報官,而實際上李雲如既死在聚寶山,理所當然要歸上元縣管。
秦蒻蘭便不再多說,只望著張士師,隱有求助之意。張士師早聽出她想說韓曜不是兇手,雖不明白她為什麼以德報怨,但料來該是為了討好韓熙載的緣故。他當然不願意拂逆她的意思,但照他判斷,李雲如之死確實以韓曜嫌疑最大,就算石頭與李雲如真有什麼恩怨,平日多的是下手機會,何必要選今晚人多眼雜的時候下手呢?
李家明催道:「不管什麼毒,總得試一試。」張士師心想:「李家娘子命懸一線,少不得冒險一試。」他蹲下來俯身察看,見李雲如口唇破裂,兩耳脹大,知道毒已經入腹,無法催吐,忙問道:「府中可有防風?」舒雅忙道:「有,有。」
張士師尚在沉吟,一時無人敢接顧閎中的話頭。周文矩忙道:「那毒西瓜一案呢?」
書吏孟光忙向老管家討要筆墨,找了張桌子坐下,自懷中掏出公文展開,預備等楊大敞喝報便開始記錄。筆墨俱是現成,正是張士師適才訊問時秦蒻蘭上樓所取。孟光是識貨之人,一見那硯台一方碧綠,盈盈似水,上有點點紅斑,鮮如胭脂,便知道是韓熙載自用的石硯。悄悄摸了一下,滑膩若油脂,果是方好硯。
他每吆喝一句,孟光均須如實記錄,日後歸入相應卷宗。堂內主賓從沒有見過公差勘驗命案現場的過程,無不感到新奇,勞頓了一夜的疲累亦減輕了不少。
張士師見秦蒻蘭神色頹然沮喪,心中不忍,便道:「我先出去四下查探一下,看看李家娘子到底是在何處中毒。」秦蒻蘭忙道:「典獄君頭一次來,不大熟悉這裏,不如由我領你去。」
張士師正想請老管家帶路,見她主動請纓,不免又驚又喜,嘴上卻道:「不敢有勞娘子。」秦蒻蘭徑自取過一盞紗燈提了,道:「典獄君請隨我來。」方欲離去,老管家急叫道:「典獄君,那這裏……該如何是好?」
李家明猶是不明所以,問道:「那又如何?」張士師不及回答,郎粲已然冷笑道:「李官人見多識廣,難道還聽不明白么?李家娘子中毒之時,我等尚在途中,韓曜人在府外,只有舒公子一人……」
此節張士師早已經想過,一時也難以想通其中關節。李家明環視眾人一圈,忽然發覺少了點什麼,問道:「韓曜人呢?」
秦蒻蘭又取來兩吊錢送與孟光,他慌忙舍了那硯,起身推謝,只道:「娘子何必破費!不過是小吏份內之事罷了。」秦蒻蘭便不再堅持,剛要走開,孟光又道:「娘子請稍候,小吏名叫孟光,不知娘子可否為小吏引見各位官人?」
他見李雲如不僅換了全新衣裳,而且重新化了妝、挽了新髮髻,大約正因為如此,才如此費時。她如此精心修飾,應當是為了能在夜宴上力壓群芳,有此心理,她會急不可待地讓花廳賓客看到她的新形象,絕不會在其他地方停留,因而最有可能的是她回房時吃了什麼有毒的食物,毒藥毒性剛好在她回到花廳時發作。
張士師見氣氛壓抑、令人窒息,人人難以自安,便有心想轉移注意力。他記得曾聽老父親提過,兇案發生後向案發當時在場者詢問案情十分重要,稱為「取證」,是極為寶貴的第一證詞,總有些目擊者日後會因各種理由串供、翻供,而第一證詞無論真假,都會留下蛛絲馬跡,日後往往成為破案的關鍵。現下既然大家都無事可做,不如他先來訊問案情,也可以為書吏省下不少文案活計。當下起身向眾人說明想趁隙取證一事。在場雖有幾位朝臣,卻是無人熟悉司法程序。南唐任命官職慣例,新科進士通常先被任命為縣尉,負責地方治安及刑事案件偵查,目的就是為了讓其熟識司法事務。在場只有韓熙載、舒雅、郎粲三人是科舉正途出身,偏偏韓熙載是在北方取得功名,不及入仕便遭逢大難逃來了南方,而舒雅只任過極短時間的翰林院編修,郎粲為新晉狀元,未及授官,其他人不過各憑才學當官,如朱銑靠文章書法得以步入中樞,李家明掌管教坊,因其原本就是優伶,聽張士師這般說,均以為是衙門標準程序,待會兒公差到來一樣要照章辦事,典獄實際上是在節省大家時間,便均異口同聲地表示同意。
吳歌不敢再深說,見眾目睽睽下實在難以推託,只好拔下簪子交給張士師。張士師接過銀簪,小心翼翼地探入茶杯中——剎那間,簪子一頭立即由銀白變成了灰黑——儘管眾人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被嚇了一跳,就連舒雅見此情狀,也禁不住地打了個寒戰。張士師又捏住銀簪中間,將另一頭伸入茶壺中,果然又變成了黑色。
月華若水,佳麗當前,他生怕自己再次意亂神迷,忙拔腳搶在秦蒻蘭前面數步,頭也不回地道:「他確實嫌疑最大。現下他不告而逃,更說九*九*藏*書明他做賊心虛。」
這二三十人的供詞足有厚厚一迭,張士師略微翻看,但見筆跡工整娟秀,看上去十分清爽,當即謝道:「有勞娘子了。」秦蒻蘭道:「能幫上典獄君,何其幸哉。」二人一道步出廂房。老管家一直守候在外,一見到張士師,忙迎上前道:「典獄君,我適才到前面看過,仍然不見官差身影。現在是寅時,夜更即盡,城門將開,你看要不要再派人下山催下?」張士師也深覺奇怪,暗道:「莫非是周壓下山時遭逢了什麼意外不成?」
顧閎中、周文矩離開時,特意去向韓熙載道別,請他節哀多保重身子,韓熙載只簡單「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再無他話,如同枯木死灰。那一刻,所有人都認為威力已經徹底從這個一度叱吒風雲的男子的身上流失,誰還會相信這樣一個垂死的老人會有左右天下局勢的能力?說來奇怪的是,其他人雖見到顧、周二人離去,竟再無一人附和也要回家,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他門生舒雅一直守在他旁側悲傷垂淚,聽了這話,不假思索地插口道:「雲如最喜歡沉香,嫌龍涎有腥氣。」話一出口,才覺不妥,他怎可當眾直呼師母的名字。幸得旁人也沒有留意,只有韓熙載有意無意地瞟了他一眼。
楊大敞道:「有人吃了么?」張士師道:「沒有。先切開的是這個血水西瓜……」楊大敞點點頭道:「沒吃就好。」如此奇特的西瓜事件,又是血水又是毒藥,他竟沒有絲毫好奇之心。
一旁枯坐的韓熙載卻似想起了什麼,揚起了眉頭,正欲開言,忽聽得楊大敞大叫道:「就是這杯了,銀針探酒,變青黑色。」
吳歌卻是不願意拿出自己的銀簪來試毒,只嘟囔道:「舒公子怎麼會往李雲如杯中下毒?他疼她還來不及呢。」張士師一呆,問道:「你說什麼?」
秦蒻蘭又告知琅琅閣背後尚有一小間廚房。原來韓府因姬妾太多,平日都是獨立伙食,原先尚有婢女小廝燒火做飯,後來僕人們跑了,就輪到姬妾們自己動手。二人來到廚下,卻見門處積塵極厚,似已許久未有人進去過。推門而入,樑上落土簌簌,聲如撒豆,四處角落結有厚厚的蛛網,一派凋落凄涼景象,不要說與島上花廳的華麗相比,就是與琅琅閣前面堂內房間比,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李家明哼了一聲,面色極為難看。堂內一時陷入了靜默。張士師見眾人忸怩地望著韓熙載,似在探他反應,仿若有什麼詭秘往事,不免莫名驚詫。正要發問時,忽聽得顧閎中道:「既然已經找出了真兇,大伙兒是不是也該散了?」
秦蒻蘭自責沒有盡好地主之誼,見諸人鬱郁滿懷,頗於心不忍,當即道:「也不能讓大家這般乾等,吳歌,你再去端些糕點上來。」吳歌卻是遲疑不動,道:「娘子,都這個時候了,誰還有心思吃點心?再說了……」頓住不說,但眾人均知她是想說「再說了,有人往其中下毒也未可知」。秦蒻蘭便不再催促,默默走到一旁坐下。
只聽見韓熙載長嘆一聲,蹣跚著走近最靠近李雲如屍首的椅子,無精打采地坐下。那一刻,他彷彿老了十歲,渾然沒有了平日的龍章鳳姿,還露出些耄耋的老態龍鍾來,與適才血西瓜事件中巋然不動的姿態全然判若兩人。
眾人尚在瞠目結舌,郎粲搶著問道:「怎麼會弄錯呢?典獄推斷出的時間、地點、人物完全吻合,一切都合情合理,就連舒雅自己也默認了呀。」
秦蒻蘭沉吟道:「白日我也去過飲魂橋附近……」張士師忙道:「李家娘子跌入河中是發生在娘子買魚離開后。」秦蒻蘭道:「原來典獄君早已經看到過我。」張士師點頭道:「當時我正在酒肆中飲酒。」秦蒻蘭歉然道:「抱歉得緊,我盡想著宴會之事,竟是絲毫沒有留意到典獄君在店內。」張士師本就對她有愛慕之心,又見她如此溫雅有禮,心中更是敬重,忙道:「娘子言重了。」
果然,他話音剛落,郎粲便道:「典獄說的是,既然已經等了這老半天,也不在乎多等一刻。」李家明接道:「現在還是夜禁時間,各位下了山也無法進城。」妹妹慘死在眼前,他做哥哥的理當留下來到最後一刻,對急於離開的人也不免連帶感到忿恨,語氣森然不快、冷心冷麵。眾人聽了,只得情願、不情願地附和,各自勉強坐下。
一旁孟光見狀很是焦急。他接到縣令指派時,以為不過是大戶人家司空見慣的姬妾為爭寵互相使壞的案子,其他衙門不願意接手,無非是因為韓熙載極其難纏,但對他而言卻是無所謂,因而踴躍趕來韓府。他在縣衙被人輕視,鬱郁不得志,早就有離開之意,本以為來韓府辦案也許是個難得的機會,期待能就此有機會巴結上達官貴人,以作日後晉身之階,哪知道攤上以難纏出名的楊大敞不說,又遇上了張士師誤斷,搞不好還要牽累自己,然則已到此光景,少不得要能圓則圓、能緩則緩了。便忙挺身而出,道:「雖說典獄誤斷茶水有毒,不過既有這麼多官人作證稱李家娘子是中毒而死,想來不會有錯,茶水無毒,或許酒水有毒……」
頓時一語提醒了夢中人,張士師恍然道:「啊,還有陳致雍!」他因當時不在花廳內,並不知曉秦蒻蘭所提及的細節,此刻經她提醒,突然想到在茅廁附近撞到陳致雍后,他明明比自己和石頭先往花廳而去,何以會比自己還晚進來?這中間的一段時間,他去了什麼地方?如果拋開動機而論,他確實有下毒作案的時間。可是動機呢?他本是夜宴客人,為什麼要下毒殺死主人的姬妾?會不會是李雲如回去換衣服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他在做不利韓府的事,因為他擔心事情敗露,所以要殺人滅口?可這也不說通,一個男人若真有隱秘被識破,用手殺人豈不比用毒殺人便當得多?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刻,忽聽得秦蒻蘭幽幽嘆了口氣,道:「為什麼偏偏是雲如呢?」言下有不勝惋惜之意。張士師一呆,問道:「什麼?」秦蒻蘭道:「可憐雲如……」張士師卻受到了某種提示,驀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之極的事來,驚叫道:「呀!」今晚一切發生得太快,他只是被動地跟著事情轉來轉去,竟沒有時間將與韓府有關的事件前後聯繫起來考慮,直到此刻,方才想起李雲如無故從飲虹橋上跌入秦淮河一事,莫非她的被殺與之前那件事有關聯?抑或殺她的兇手本就是白日在秦淮河推她下橋之人?
秦蒻蘭一直任憑張士師四下查看,絲毫不予侵擾,此刻見他久久凝視梳妝台,若有所思,便問道:「典獄君可有什麼發現?」張士師搖了搖頭,又各處重新勘探了一遍,再無發現。
圍觀的眾人聞聲望去,想看看那有毒的酒杯到底是誰的。陳致雍最先驚叫道:「這……這不是熙載兄的金杯么?」韓熙載「嗖」地站起,飛快地步近餚桌,力排人群,果見被指有毒的正是那盞金杯。尚在一怔間,楊大敞已用皂角水拭洗完畢,喝報道:「皂角水洗,青黑色不褪,有毒。」眾人面面相看,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原來這兇手想害的是韓熙載,不過是李雲如陰差陽錯地替他死了而已。」
他兄妹二人與舒雅相識于貧寒之時,多蒙對方照顧,才不致於流落街頭。舒雅成為韓熙載門生后,更與李氏兄妹親如家人。哪知因為張士師的誤斷,李家明竟對他起了猜忌之心,一度認定其為兇手,現下想來,頗多悔恨,覺得很對不起舒雅,不免遷怒於張士師。張士師亦內心有愧,無話可答,只是心中還有些疑惑:既然舒雅沒有往茶中下毒,為何他一見茶杯時會有那麼大的反應?他既不是兇手,為何被指認為兇手時,他不竭力為自己辯解?
驚然回頭,一直瑟縮在角落的舒雅不知道何時又站到了眾人背後,臉色蒼白,嘴唇發青,一副大病未愈的樣子。大家也不曉得他聽到了多少,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卻聽見韓熙載嘆息了一聲,道:「你們都弄錯了,那盞金杯不是我的。」秦蒻蘭仔細一瞧,訝聲道:「有毒的這盞是陰文,是屋山妹妹的!」
孟光忙回桌前坐下,楊大敞吆喝道:「銀針勘驗茶水一杯!」探手從竹籃中拿出一個皮囊,從中取出一根銀針,將針用皂角水洗過,再伸入茶水,銀針頓時變了顏色,吆喝道:「銀針探茶水,變青黑色。」
李家明道:「適才大家人都在花廳,只有他韓曜和我妹子不在這裏,現下我妹子死了,不是他還能是誰?」一邊說著,眼淚又禁不住地流了出來。一旁舒雅也暗自垂淚不已。
韓熙載是真名士、真風流,但畢竟已經是六旬老翁,精力氣血已衰,府中姬妾卻是正當妙齡、才色雙全,又因出自教坊,跌宕風流,多是難以安分之輩,不但韓府中人熟識內中情形,就是堂內大多賓客對某些姬妾暗中與青年男子私通偷|歡的韻事亦有所耳聞,見舒雅一副悔不當初的表情,大略已然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只是信口胡說,不過就是想催促楊大敞趕緊在屍格簽字畫押,證明李雲如中毒而死,最好是自殺而死,與他人無干,然後就算完成公事,可以溜之大吉。不料隨口一語卻提醒了張士師,心中一驚:「呀,我怎麼沒有想到?既然李雲如可以在夜宴開始前中毒,那麼也可能在夜宴中間她離開花廳回琅琅閣換衣之前就已經中了毒。」他既如此想,腳下亦不由自主移動,慢慢朝卧榻前的大餚桌走去——那上面不但有兩個毒西瓜,還有一堆凌亂的酒壺、酒杯。
秦蒻蘭素覺虧欠韓曜母子良多,有心為韓曜開脫,便對李家明道:「官人斷定是阿曜所為,不過是因為適才他不在堂內,可不在堂內的也不僅僅是阿曜一人……」李家明極是精明,當即會意,哼了一聲,道:「娘子是想說這啞巴僕人殺了我妹子么?他多半還不知道我妹子已經死了吧。」
張士師稍一回頭,即刻想起自己送瓜后離開韓府時,舒雅正在東面石橋上徘徊,莫非當時他正要往琅琅閣而去?他既是韓熙載門生,又是夜宴常客,李雲如絕對不會提防,如此,他便有許多機會往茶水中下毒。不然,為何他一見到茶壺茶杯就變色至此?最緊要的是,他脫口而出的是「茶」,而不是「茶杯」或者「茶壺」,可見他早知茶水中有蹊蹺。心中既這般想,望向舒雅的目光也帶上了幾分懷疑,問道:「今日舒公子可曾去過琅琅閣?」舒雅斷然道:「沒有。當然沒有。」態度甚是堅決。
須臾間水葯俱到,張士師先將防風在空碗中研成粉末。舒雅頗通醫道,防風能解砒毒卻還是第一次聽說,不免十分狐疑,追問道:「典獄,你這解砒毒的方子從何得來?」張士師道:「公子放心,我這祖傳的方子救活過不少人。」
卻見李雲如目光散亂,面有猙獰兇狠之色,聽到朱銑發問,突然將一隻手哆嗦著伸向他,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啊、啊」聲,似有求助之意。朱銑見她踉踉蹌蹌,立也立不穩,有心上前扶住,又見她目睛突起,耽耽可畏,不免心下又有所猶豫。眾人聞聲回頭,尚不明所以之時,李雲如已似一灘爛泥般怏怏軟倒在屏風前。
秦蒻蘭又詳細問了白日李雲如掉入河中情形,道:「該不會下毒害死雲如的兇手就是白日推她掉落飲魂橋之人?」張士師道:「下吏也這麼想。」秦蒻蘭道:「嗯,這件事還是先不要說出來的好。典獄君以為呢?」張士師道:「這樣當然最好不過。果真兇手是同一人的話,除了我和娘子知道外,剩下就只有兇手自己知道……」秦蒻蘭點頭道:「這樣就能更容易從對方言語中發現破綻,找出真兇。典獄君,你真是聰明!」
二人回到小島,才剛進院落,便先聞到一股奇特的幽香,略帶清冽甘甜味道,壓過了庭中馥郁的蓮香,九_九_藏_書聞之氣爽。秦蒻蘭嘆道:「到底還是將龍涎香點上了。」張士師一愣,心想:「這便是龍涎香么?不過是有異花氣而已,如何能比金子還貴?」
原來這仵作行也屬於三百六十行,凡仵作檢驗死屍之前,有討要「開手錢」一說,表示開手去晦氣。楊大敞掂得一掂,雖嫌錢少,但美人當前,少不得要給些面子,臉色稍和,順手將錢塞入竹籃,這才望李雲如走去。
還是秦蒻蘭道:「典獄君又不是專業仵作,他不過是恰逢其時、熱心助人而已。」她雖有絕世美貌,卻是為人謙虛,在韓府很得人心,李家明亦敬她三分,怒氣稍減,悶哼了一聲。
周壓像個稻草人般立在原地不動,張士師又說了一遍,他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問道:「為……為何是我去?」張士師道:「你和我一樣,不過是偶然送酒到此,與韓府無關,其他人多少都有干係,不得擅自離開。」周壓道:「可現下是夜禁,城門未開……」張士師道:「這是人命攸關的大事,你只須向城門衛士說明情由,他們自會放你進城。」周壓想了想,又問道:「那我不用再回來吧?」張士師道:「這個當然。」周壓喜出望外,道:「那我去了。」拔腳便走。老管家忙叫道:「周小哥兒,大門我已經閂上,你出去後記得掩好門。」周壓道:「曉得。」話音落時,人已經飛奔出廳,顯是不願意在此地再多留半刻。
除了朱銑外,韓熙載便是站得離李雲如最近的人,他卻如同朱銑一般,呆若木雞般愣在原地,似乎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還是李家明一個箭步沖了過來,蹲身抱起李雲如,叫道:「妹子!妹子!你怎麼了?」
張士師得她一語褒獎,不免驚喜交加,一時怔住,有心謙辭幾句,卻又不知道如何得宜。好在秦蒻蘭不等他回答,即往橋下走去,步出數步,不見他跟來,又回頭叫道:「典獄君……」張士師這才回味過來,忙追上前去。
衙門出差有許多見不得光的行話,比如「細心」就是敷衍了事、走走過場的意思,「費心」則是認真辦案,「上心」才是打足十二分的精神。張士師卻從來沒有辦過案子,又新來金陵不久,如何能知道這些,絲毫沒有聽出孟光的話外之音,只道:「是。」又上前與楊大敞招呼。
一個問題未解,又有新的謎題冒了出來——綠腰舞幾近結束時,陳致雍在茅廁外與人交談,那個人到底是誰?當時韓曜正伏在樹后偷聽,當然不可能是他,也不可能是稍後撞見的石頭,因他只是個啞巴。照之前情形及秦蒻蘭所言,這個人當既不是韓府中人、也不是賓客了,這個多出來的人到底是誰?莫非除了韓曜外,還有一個真正的陌生人潛伏在府中?
德明亦是相當引人矚目,他明明是個僧人,何以會出現在夜宴這樣的場合?而且事先除了韓熙載、老管家二人外,餘人皆不知曉他今晚會到。張士師對其人很是反感,明明是長老身份,卻不守清規,只是他除了姍姍來遲外,形跡別無可疑之處。
他隨即扭轉了頭,以一種奇特的悲傷凝視著地上的李雲如——她雖然眼睛睜著,卻是永遠不會再醒來了,想不到今夜一曲《潯陽夜月》,竟成為了絕唱,縱然尋到了那天下聞名的雙鳳琵琶又有何用呢?尤其令他不甚傷感的是,眼前此情此景,又令他想起了他的愛妻,也就是他的第一位夫人,四十年前她被殺時,也當是死不瞑目吧?若是當時他遵守了諾言,與她死在了一起,現今大概也不會有這麼多遺憾與煩惱了吧?
正沉吟之時,忽聽見外面大胖大叫道:「來了!來了!」堂中眾人一夜未睡,正岌岌疲累,忽聞得官差終於姍姍到來,立即精神一振,各現喜色——終於等到可以馬上回家睡覺了。
張士師謝過她,又詳細講述了自己離開韓府的經過:天將黑時,他與小布一邊掌燈一邊離開小島,看到舒雅正穿過東面石橋往琅琅閣而去;二人進入復廊后,先遇到了韓熙載;之後他與小布分手,獨自前行,先後遇到了朱銑、郎粲、陳致雍、李家明及陪同侍女;到大門時,又見到了顧閎中和周文矩;到府外竹林時,看到了秦蒻蘭以及暗中窺探的韓曜。
張士師道:「先讓大伙兒都呆在花廳,哪裡也別去。」到得此時,他愈發能肯定那下毒的兇犯還在韓府之中,更有九成的可能就在他眼前,這就是為何他只讓眾人留在花廳,就是怕有人再遭毒手。一念及此,便上前勸李家明放下李雲如屍首,以最大限度的保護物證。
諸人見他似已認定是韓曜所為,不免莫名驚詫。張士師更是心想:「韓曜母親出身江東名門大族,聲名之卓著,令國人振聾發聵。李雲如雖輩分上是韓曜庶母,但畢竟只是個出身教坊的女子,二者在地位上無論如何都不能相提並論。韓曜以嫡子身份,殺死年紀相仿的庶母,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但李家明不避嫌疑,當著韓熙載的面都這樣說,或者他知道什麼隱情。」一念及此,便問道:「李官人何以如此肯定是韓曜所為?」
秦蒻蘭倒也不十分驚奇,只道:「看來雲如很是有一陣子沒在這裏開火做飯了。」張士師點點頭,心道:「這不是很正常么?她肯定是跟韓熙載一道吃飯。你竟然不知道,莫非……莫非你平常並不與你丈夫一起吃飯,也跟那些姬妾一樣,是自己做飯?」人人都知道秦蒻蘭是聚寶山的主母,心下不由得對她與韓熙載的關係十分好奇。
諸多人中,張士師特別留意的是陳致雍,尤其是他中途離開花廳后的行蹤。陳致雍卻只提去了茅房,從茅房出來后意外遇到了張士師。張士師心想:「我明明聽到你和什麼人交談,你不說實話,自是要掩飾對方。嗯,等我取到了韓曜供詞再當面戳穿你也不遲。」
此時石頭正要退出花廳,大胖忙上前扯他到堂中,比劃了幾個手勢,又指了指屏風前李雲如的屍首。石頭大驚失色,「啊啊」連聲,一會兒望望老管家,一會兒望望屍首,雙手不停地在衣襟上上下摩挲,完全不知所措。
楊大敞將有毒金杯用布包好,放入竹籃中,預備帶回去做證物。一旁曼雲、丹珠等人不免竊竊私語,那盞金杯被王屋山視為至寶,如今卻變成了殺人利器,若不是運氣好,七竅流血而死的就該是她了,世事難料,命運無常,亦不外如是。
眾人見他喧賓奪主、搶先回答,不免頗為驚詫。舒雅自覺失言,慌忙解釋道:「恩師不習慣南方天氣,患有風濕,我上次送了他老人家一大包防風……」韓熙載似大夢初醒,叫道:「韓公,你趕緊上樓去取防風來。」
人群中最震驚最意外的人當屬李家明,他雖然不得不面對眼前事實,可他還是難以相信舒雅會對妹子下毒,只嘶聲問道:「真的是你下的毒手?」舒雅卻不答話,只呆望著餚桌上的茶杯,他的神情亦不是詭計被揭穿后的恐慌,而是一種追悔莫及的悵惘。
只見楊大敞再將銀針伸入皂角水中,片刻后提出,用布揩擦了幾下,吆喝道:「銀針用皂角水洗,其色不褪……」一低頭即愣住,原來那銀針青黑色竟已經被洗掉,重新恢復了銀白本色,便又改口道:「銀針用皂角水洗,青黑色褪去。」孟光一呆,驚問道:「什麼?」楊大敞狠狠瞪了張士師一眼,不耐煩地重複道:「銀針用皂角水洗后,青黑色褪去。茶水無毒。」
其實何勞他再次叮囑,堂內人人均知搶先離開會惹來一堆猜忌,如同韓曜那樣,為免除後患,提都不敢提想走的話,雖須得與死屍共處一室,也少不得要多忍耐了。
臨走之前,再次向秦蒻蘭望去,她正坐在卧榻邊側,雙手握著王屋山的一隻手,眼睛卻直愣愣地盯著餚桌上的毒西瓜。那一刻,張士師徹底體驗到了毒西瓜所帶來壓力和恐慌,估計堂中眾人在很長的時間內,都不會再碰一下西瓜,甚至會在吃任何食物之前,都要用銀針試過。他見她面色如此憂懼,令人憐惜,忍不住心頭一熱,心想:「就算為了她,我也要盡全力破這毒瓜案。」一念及此,上前附到老管家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老管家先是愕然,隨即有欣喜之色,道:「好,知道了。」
李雲如之猝死轉移了眾人的視線,大家雖然被嚇得不輕,但卻不似發現西瓜有毒時那般追魂奪魄,畢竟死的只是李雲如一人,真正關心她的只有寥寥幾人,而毒西瓜的性質完全不同,幾乎危及所有人。各人最關切的當然是自己,均想:「若非出了意外,我這條命今晚就葬送在聚寶山了。真是萬幸!阿彌陀佛!」因而一提到「西瓜」二字脊背就有些嗖嗖發涼。周文矩舊話重提,眾人既想找到兇犯,更想快點離開韓府這個是非之地,正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時,只聽見陳致雍厲聲喝問道:「舒公子,那西瓜是不是也是你下的毒?」舒雅只是本能抬了下頭,露出了費解的表情,便又深深埋首椅中。
秦蒻蘭道:「嗯。我家相公本是北海人,小時侯常常到琅琊山琅琊台玩耍。這東面琅琅閣、西面琊琊榭,合起來就是琅琊,取紀念故土之意。」
他為人機巧善言,明明認得在場所有官員,卻假意不識,只因他官職卑微,主動上前招呼,人家不認得他,未必會理睬,但若有美人居中介紹,情況便會完全不同。秦蒻蘭哪裡能想得到他如此心思玲瓏,心下還對這個不收黑錢的小吏頗有好感,正欲滿口答應,卻聽見楊大敞高聲吆喝道:「開檢!」孟光心中暗罵了一聲,表面卻若無其事,道:「遲些也不妨。公事要緊。」忙回去坐下,提筆往公文上錄下時間、地點、人物等大略情形。
張士師料想眾人度日如年,均恨不得及早離開,便道:「官府到來之前,各位切莫輕易離開。」
郎粲四下看了一眼,見無人留意這邊,當即彎下身子,附到王屋山耳邊道:「你別怕,等天一亮,我就帶你離開這裏。」王屋山牙齒「格格」直響,不停打顫,始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李家明冷笑道:「他這個樣子,會是兇手么?」小布也道:「石頭怕李家娘子……怕得要命,平時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怎會有膽殺她?」
張士師又哪裡知道這些,他正想不出舒雅下毒藥害李雲如的理由,立即追問道:「李官人可是想到了其他佐證?」
旁人尚在迷茫懵懂,未完全會意過來,又聽見楊大敞不滿地道:「你們不是異口同聲地稱死者是在大夥眼皮底下中毒而死么?現在茶水中沒毒,又該怎麼說?」言下之意是在懷疑李雲如到底是不是中毒而死。張士師忙道:「李家娘子七竅流血而死,大家親眼所見,有目共睹。況且她臉色烏黑、雙眼聳出、指甲爆裂,如何不是中毒癥狀?」
自打張士師從琅琅閣回來,舒雅心中十分關切,視線盡落在他身上,只是老管家不停地叨東叨西,不得其便相詢,此刻突然見到那茶壺茶杯,立時驚詫萬分,睜大了眼睛,問道:「那茶……」
李家明聽了,立即轉悲為怒道:「難道典獄想讓我任憑我妹子躺在這裏不予理睬么?」張士師道:「官人若想找出害你妹妹的真兇,便只能如此。」
大家這才明白究竟,李家明卻還是陰沉著臉,難以下台,正僵持之時,韓熙載站起身來,道:「拿紙筆來。」走到桌前,不假思索,飛文染翰,捉筆便寫。
可憐周壓又倦又累又餓,強拼著一口氣從城北的江寧縣衙趕去城南的上元縣衙,萬幸再次遇到了他進城時交談過的那隊金吾衛士。金吾衛士們見他被推來擋去,無不大笑,笑過後才用快馬載著他來到上元縣衙門九_九_藏_書口,還告訴他道:「你就說是江寧府尹派下來的案子,縣令不敢拒絕。」另一衛士又笑道:「實在不行的話,我們還在外面等你,再載你去下一個衙門。」周壓便按照金吾衛士所教,說是江寧府派下來的案子,上元縣令孫苜一聽果真不敢拒絕,披衣起床,親自見了周壓,大致問清案情,一聽說江寧縣典獄張士師湊巧在那裡,高興得連聲念佛,立即派了一名差役陪同周壓再去江寧府,說明最先的物證、人證已經有江寧縣吏接手。那隊金吾衛士果然還等在上元縣衙門口,見周壓又被趕出,無不哄然而笑,當下簇擁著周壓來到江寧府。府尹陳繼善再次被從夢中叫醒,氣不可遏,床都沒下,怒道:「讓江寧縣令趙長名立即去辦!別再來煩我了!」金吾衛士又送周壓來到江寧縣衙,縣令趙長名聽說本縣典獄張士師也在韓府中,不由得驚訝得嘴都合不攏來,心中連罵他多事,無可奈何下,只好召來當值書吏孟光,命他帶一名仵作前去檢復。按照慣例,現場勘驗該由縣令監當,至少也該派縣尉前去,但縣令與縣尉沾親帶故,他既不願意自己去,也不願意親戚捲入,正發愁監當人選時,突然想到了無端惹來禍事的張士師,乾脆順水推舟,指派由他去主持檢驗。不料本縣仵作新請了病假回鄉下,又只好去江寧府借仵作,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楊大敞,一來一去費去了許多工夫。若不是得那幫有心看衙門熱鬧的金吾衛士的相助,用快馬馱著周壓來回奔跑,只怕到第二天中午也沒有官差到來。
楊大敞跟上前去,一眼留意到玉盤中的血水西瓜,只皺了皺眉,也不問究竟,道:「哪個是死者的酒杯?」張士師自是不知,忙叫老管家道:「韓老公……」秦蒻蘭走過來道:「那個琉璃酒樽便是。」指給了楊大敞看。
他一向以風流倜儻自居,對女人沒有特別在意過,偏偏女人還總愛圍著他轉,眾人從未見過他如此傷感的樣子,好像完全變了個人,就連秦蒻蘭也從未想象過他還會有如此深情款款、愛意綿綿的柔情一面,一時不敢驚擾了他。只是她卻情不自禁地去想:他在意的到底是李雲如本人,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這一場取證極耗時日。夏季天亮得早,到得最後秦蒻蘭為她自己寫下供詞時,外面隱隱傳來鳥雀啾鳴,天開始朦朦發亮,除了在前院守候的僕人小布與大胖外,堂內仍有韓熙載、石頭、舒雅三人未曾訊問,石頭是個啞巴倒也罷了,舒雅是無論如何都不肯開口,韓熙載則一直枯坐在李雲如屍首邊,旁人也不敢上前催促。張士師猜他痛失愛姬及肚子里的孩子,傷心過度,也就算了。
張士師卻沒有秦蒻蘭那般多愁善感的敏感心思,他自進院落便一直留意觀察——這裏只有一扇月門可供出入,並沒有人強行闖入的痕迹;而茶几上的茶水絲毫未動,連茶杯都是翻覆在漆盤中;倒是內房梳妝台上放有小半杯茶水,只是從表面的茶釉看來,這茶擱在那裡至少有兩個時辰未動了,飲用當在夜宴正式開始前;堂內一切整齊有序,只有房內紅漆衣櫃大開著,衣服翻動得極為凌亂,梳妝檯面胭脂、水粉、眉黛四下散落,可見適才李雲如回房只是匆匆換衣梳妝,並未忙於其他任何事上。
全場雖不完全明白他喊叫的那些術語,但最後一句卻是聽得清清楚楚,頓時一片嘩然,一會兒不解地望向張士師,一會兒困惑地盯著楊大敞,不知道該相信誰的話。張士師自己也愕然愣住,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老管家無可奈何地攤了下手,想了想,吩咐小布去大門守著,等待官府公差到來。小布卻是不願意一個人去,要拉上大胖。老管家知他心裏害怕,也只好同意。等二人出去,才轉問張士師道:「典獄君,你看現下如何是好?」
卻聽見腳步聲急響,大胖和小布領著二人進來,張士師原都認得:前面一位是江寧縣衙的書吏孟光;後面提著竹籃的是江寧府的仵作楊大敞,他到江寧府辦事時曾有一面之緣。張士師初來江寧縣為吏之時,多得孟光照顧指點,二人頗為熟稔。孟光一見他便叫道:「典獄,你怎得來的這裏?」張士師不及閑話,上前一把扯住他,壓低聲音問道:「老孟,何以遲了這多時日?」
朱銑自被懷疑往西瓜中下毒以來,相比于陳致雍的難以自安,顯出處變不驚的大將風度,不做任何辯解,一直緘默不語,此刻突然開口,未免令人意外。他亦自覺不妥,只望了陳致雍一眼,遲疑道:「嗯……」最終還是欲言又止。
韓熙載始終緘口不言,不置可否。還是秦蒻蘭道:「我不相信阿曜會下如此毒手。」頓了頓,又道,「這裏這麼多人,他為什麼單單要殺雲如妹妹?這根本就說不通。」她自己心中再清楚不過,韓曜最恨的人是她——當初韓熙載為她拋家棄子搬到聚寶山時,韓曜還是個小小孩童,從此失去了天倫之樂——如果他真要殺人才能解恨,死的也應該是她而不是李雲如。
楊大敞大約四十歲,是個很有經驗的老仵作,他本就脾氣不好,在睡夢正酣的時候被叫出來驗屍,心中很是有些不痛快。儘管他的級別低於典獄許多,不過自忖是江寧府仵作,無論如何都比江寧縣衙高人一等,因而對張士師也不大客氣,直接問道:「死人在哪裡?」
他輕輕咳嗽了聲,未及開言,李家明已搶著道:「典獄君,你是不是該立即回城,帶人到鳳台里將韓曜抓起來。」韓熙載始終不發一言,只是呆望著李雲如的屍首。張士師遲疑道:「這個……如果真是韓曜殺了人,事情已然敗露,他該當立即逃逸,還會冒險回家么?」李家明道:「當然會回家,他死也不會離開他母親的。」張士師一怔,正欲問他何以能如此肯定,朱銑忽插口道:「未必便是韓曜所為。」
楊大敞卻是立在當場,動也不動,似有什麼難言之隱。還是秦蒻蘭出身貧賤,飽經世故,善於察言觀色,忙掏出兩吊錢上前塞到楊大敞手中,笑道:「差大哥辛苦了,這吊錢留給差大哥買碗酒吃。」
秦蒻蘭見他沉吟不語,也不再多言,只默默領著往東而去。過了石橋,便是一個小巧的獨立院落,這便是琅琅閣了——院內槐影森森,除一條甬道外,四處雜草叢生,內中蛙蟲啾鳴,熱鬧中乍現寂寥本色,與韓府夜宴如出一轍。進得李雲如房內,燈火通明中,但見慘綠上窗,香爐半燼,那件沾染了酒水的杏黃衫子隨意散落在門檻上,衣在人亡,四下環顧,頗覺凄然。
張士師雖從來沒有獨立辦過人命案子,但畢竟是長年吃公門飯,年少時又經常跟隨父親到現場辦案,見得多了,對官府處理命案的流程極為熟悉,立刻讓周壓回城到江寧縣報官,請當值夜班的縣吏派差役、仵作、書吏前來檢屍立案。
他有意在此頓住,但堂上諸人已經完全明白——王屋山與張士師各自所言合在一起,清晰地描繪了眾人活動的路程與時間,在李雲如中毒的時間,只有舒雅一人活動在琅琅閣附近,且他去時有張士師看到,來時又有王屋山撞見,時間完全吻合,可謂鐵證如山。
老管家一見到張士師,便急得搓手道:「周小哥兒去了這半天,官差還沒有來呢!」張士師道:「老公稍安勿躁,這才過了大半個時辰,估計小周哥剛到衙門。」老管家心下稍安,又道:「我遵照典獄君所言,從廚下切了薑片,可大伙兒都不肯含上。」
楊大敞之前只聽張士師簡略說了大致情形,還不知道兇犯已經默認下毒,頗為驚奇。張士師則暗想:「合情合理么?看來你們都曉得舒雅有殺李雲如的動機,只有我一人懵然不知。」他知道這件事必須儘快說清楚,不然只會繼續冤枉好人,令真兇逍遙法外,當即朗聲道:「在下並非行人,一切要以仵作的檢驗為準。」他表面依舊鎮定,心中卻極是沮喪——在之前最艱難、最混亂的時候,堂中諸人信任他、依賴他,指望他能抓到兇手,他明明沒有堪案經驗,卻自作聰明,結果犯下嚴重的過失,冤枉了一個好人。
張士師本來很反感楊大敞,見他對所謂的權貴也沒有好臉色,多少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便道:「死者李雲如的兄長與丈夫均在這裏。」孟光忙道:「只要二位聯名寫一張請文,表示願意免驗,李家娘子不必再受翻檢之苦。」李家明道:「這有何難?快些拿紙筆來!」楊大敞道:「慢著!官人不可以寫。」
一旁忙著記錄喝報的孟光也開始嫌張士師多事,道:「典獄,這西瓜既無人食用,當不必再理會。」張士師驚詫萬分,道:「有人往瓜中下毒,意圖謀害這麼多人命,難道不用管么?」他認定孟光、楊大敞不過是想圖省事,草率了事,不免很有些不滿。孟光未及回答,楊大敞突然道:「大凡人命之事,須的屍、傷、病、物、蹤五樣,即便這瓜中有毒,可沒有人吃過,無屍、無傷,你要如何問理?虧你典獄還是出身公門世家的人。」語氣極不客氣。張士師被搶白一頓,本也不在意,可偏偏當著秦蒻蘭的面,有些難堪,當即立在一邊,悶不作聲。
眾人立即一陣嘩然,舒雅更是驚道:「這茶怎麼會有毒?」他愈是如此,張士師愈是懷疑,只重重地看了他一眼。旁人也漸漸明白過來。起初舒雅尚強作鎮定,但在許多雙眼睛的注視審視下,不由自主地開始慌亂起來。
秦蒻蘭叫道:「典監君……」
楊大敞飛快地驗完最後兩隻酒杯,又喝報道:「勘驗完畢。驗得有毒金杯一隻。」原來有毒的只有那盞金杯,目標既是韓熙載,狀況立即變得複雜起來。老管家道:「是誰想害我家主人?」只聽見背後有人問道:「要害的對象原來是恩師么?」
嘴中含上薑片無非是讓人對死屍不那麼敏感,張士師料到眾人杯弓蛇影,擔心姜中也被下了毒藥,所以不願嘗試,當即道:「罷了,也不是什麼要緊事。」上前將手中的茶壺茶杯放到邊側的餚桌上。
張士師早聽聞這龍涎香比采蚌珠還要難上千萬倍,漁民冒著生死在海上漂流數月,運氣好些的才能撈到一塊,得來十分不易。心想:「燃些蒼朮不過是要衝淡屍臭,又何必用如此名貴的香料。」又記起曾見到湖心小島上植有幾株皂角樹,當即道:「也不必用那麼名貴的香料。若是沒有蒼朮,皂角也可以替代。」老管家道:「皂角倒是現成的。」韓熙載卻道:「人都死了,再名貴的香料又有何用?何況一切不過是身外之物而已。」一聲嘆息,竟似片刻之間已然徹悟。德明雙手合十道:「韓相公能在這種時候明心見性,可謂善哉。」
李家明連連搖頭道:「不……我不信……」早先他與妹子寓居歙州時,租住的便是舒雅家的房子,可謂相識于患難之間。後來舒雅到金陵應試,也是李雲如竭力向韓熙載推薦,得以成為其門生后,才一夕之間聲名鵲起。可是他如何能忍心對於他有恩的李雲如下手?
卻聽得李家明重重一拍桌子,怒道:「我早說兇犯就是韓曜了。」秦蒻蘭道:「絕不可能是阿曜。除了適才被典獄帶進來的那次,他根本就沒有進過花廳一步。」李家明一聽有理,四下望道:「是誰?到底是誰?這麼狠心,竟對一個懷有身孕的弱女子下手!」全場一片寂靜,無人敢應他的話。李家明怒氣更盛,轉向張士師道:「典獄,這都要怪你read.99csw.com!不懂裝懂,無事生非,查不出害死我妹子的兇手不說,還冤枉了一個好人!」
一片驚呼聲后,舒雅的臉脹成了豬肝色,連連擺手道:「不是我……我沒有下毒……」張士師道:「請問舒公子今日何時到的韓府?」舒雅又是局促又是惱怒,他雖絕跡仕途,畢竟是南唐科舉狀元,才譽江南,現今卻被一小小縣吏當眾盤問、懷疑成下毒兇犯,顏面何存?然則當此情形,卻又不能不答,只得強忍怒氣,答道:「大約酉時……我雖比其他人早到,可我沒有下毒……」張士師道:「日暮時分,我曾看到你往琅琅閣而去。」舒雅道:「那是……」又立即覺得不妥,改口道:「我只是在橋上走了走,根本就沒有進琅琅閣。」
堂內巴不得及早離開的大有人在,但因種種顧慮,無人敢第一個提出。而顧閎中一直沉默,自進韓府便罕有開口,此刻突然說出了大多人心中所想,不免有些令人意外。有人不免揣度他是不是也與李雲如之死有所牽連,可按理來說不應該呀,他與韓熙載少有來往,今晚也是第一次參加夜宴。可他不請自來本身就很奇怪,韓熙載可不是什麼好名聲、好人緣的人,況且正值免職閑居,不少朝中大員惟恐避之不及,昔日夜宴常客徐鉉、張洎今晚推辭不到,多半也是這個原因。只有朱銑心中明了如鏡,暗道:「早知顧閎中、周文矩二人是別有用心,此時更可見一斑。韓府出了人命兇案,他二人得趕緊進宮回報官家。不過,當此情形,蘭的危機算是暫緩解除了,真是萬幸。」一邊想著,一邊去望秦蒻蘭,她也正朝他望來,只微微頷首,似已完全猜到他的心思。
顧閎中、周文矩最先問完,二人行程最為簡單,僅僅是跟隨侍女自前院一路到得花廳,之後再未離開。在證詞上具名畫押后,二人均提出畫院還有急事,希冀早些離開。張士師當然不便強留,何況他二人本不在賓客名單上,應當與毒西瓜事件沒有任何關係,因而任憑他們離去。
卻見李雲如目光散亂,面有猙獰兇狠之色,聽到朱銑發問,突然將一隻手哆嗦著伸向他,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啊、啊」聲,似有求助之意。朱銑見她踉踉蹌蹌,立也立不穩,有心上前扶住,又見她目睛突起,耽耽可畏,不免心下又有所猶豫。眾人聞聲回頭,尚不明所以之時,李雲如已似一灘爛泥般怏怏軟倒在屏風前。
正用冷水沖調粉末時,李家明急叫道:「典獄,你快來看看!」趕過去一看,卻見李雲如眼睛聳出,口、鼻、耳中開始有道道血絲流出,知其中毒已深,毒性正深入五臟六腑,忙將那碗防風水端過來,正要喂服時,李雲如驀地大力緊抓住張士師的手臂,猛握了一下,忽而鬆開,指爪暴裂,頭綿軟垂下,就此死去,只是雙目猶自圓睜,樣子十分駭人。
楊大敞立即吆喝道:「開驗死者酒杯。」小心翼翼地將酒樽取過來,裏面只有一星點殘酒。又抽出一根新銀針,用皂角水洗過,喊道:「銀針入酒!」將針尖探入酒樽中的殘酒。再取出時,眾人「啊」的一聲驚叫,預備等著看銀針變成黑色的樣子,然則結果並非想見的那般——銀針針尖依舊亮白如舊,一點都沒有變化。
秦蒻蘭道:「我也不信舒公子會向雲如妹妹下毒。舒公子,你自己難道沒有什麼可說的么?」舒雅沮喪地搖了搖頭,再無他語,如此情狀,自是默認下毒事實了。李家明愕然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舒雅微微喟嘆,低下頭,不敢再瞧眾人一眼。李家明突然想到了什麼,驚道:「莫非你……你……」後面的話卻始終說不出來。
張士師便指李雲如的屍首給他看,又簡要說明了中毒經過及大致時間。楊大敞兩眼翻白道:「我只管檢屍,書吏只管填寫屍格,典獄只管一旁監當,旁的不相干的事管它做甚?」
李家明早就不耐煩了,忍不住道:「典獄說這些不相干的事又有何用?」張士師道:「這可不是不相干的事。」眾人大多聽得雲山霧罩,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麼葯,郎粲催問道:「典獄,這其中到底有什麼奧妙?」張士師道:「奧妙就在這茶壺和茶杯中。」當即指出其中茶釉油光可鑒,茶水至少已經有兩個時辰未動過——也就是說,李雲如中途回去換衣裳時並未喝過這杯茶,她喝茶當在夜宴開始前——也就是天黑掌燈后、王屋山遇到她之前。
卻聽見秦蒻蘭問道:「典獄君也認為是阿曜所為么?」張士師道:「唔……這個……」
張士師見楊大敞已提起竹籃準備離開,忍不住上前問道:「那屍首和西瓜……」楊大敞道:「屍首既已免驗,歸家屬自行處理。西瓜殺人無屍無傷,無法立案。」一邊說著,一邊拔腳便往外走去。孟光忙收好筆錄,向眾人環揖道:「小吏孟光,先行告退。」走出幾步,見張士師不動,生怕他又節外生枝,忙叫道:「典獄,我們該走了。」
直到這個時候,堂中眾人才慢慢回過味來,知道茶水無毒、舒雅無罪幾成定論,而張士師的舉止也最終給予了某種提示。片刻之間,一陣的駭人涼意悄然滑過了各人脊背,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原來是酒水有毒,卻不知我是不是已經飲下了毒酒。」
李雲如喉中發出痰響聲,卻始終說不出話來,眼睛大大瞪著,兩手緊握拳頭,腰腿蜷曲,不停地抽搐抖動。張士師趕上前來,見她面色發青、嘴角有白沫流出,忙道:「她是中了毒。」李家明一呆,茫然道:「中毒?」一時難以相信,又仿若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連聲叫道,「典獄君,你快救救我妹子。」張士師躊躇道:「我只識解砒毒。」
張士師又讓老管家取些生薑切片,先讓眾人含上,再在李雲如屍首前兩三步遠的地方燃些蒼朮。老管家道:「生薑倒是有,蒼朮沒有。」張士師想了想,道:「香料、熏香之類也可以。」韓熙載忽道:「我房裡有龍涎香……」
張士師心想:「你現在可以抵死不認,一會兒驗出茶水中有毒,再有小布作證與我一道看到你往琅琅閣去,你可就無法抵賴了。」當下不再說破,環視一周,望見只有侍女吳歌髮髻上別著根長長的銀簪,便上前道:「可否借娘子簪子一用?」吳歌驚奇地問道:「做什麼用?」張士師道:「驗一下李家娘子的茶水中是否有毒。」
此言一出,眾人一派嘩然,大約均料不到韓熙載以耳順之年、長外孫已經娶妻生子,還可以老來得子。據說他在北方之時,已經娶有嬌妻,二人成親之日,約有「誓無異生之子」的誓言,那妻子為他一連生了三個兒子,不料很快因韓熙載父親捲入政治風波被殺,韓氏一族被滅門,嬌妻愛子亦瞬間殞命,只有韓熙載孤身一人逃出。後來他來到江南,雖又娶了名門女子孫氏為妻,並大蓄美妾,卻始終子嗣不旺,只與孫氏生有一女一子,長女早已經出嫁,幼子韓曜更是在中年所生。若李雲如果真懷了身孕,那韓曜嫉妒之下,說不定真會痛下殺手。
此刻堂內人人皆有沮喪驚懼之色,又不得離開,不由自主地將張士師當作了倚靠——就在今晚臨大事之時,許多人才突然發現熟識多年的朋友原來是這般陌生,自己也許從來就沒有了解過對方,比較起來,倒是這第一次見面的張士師可信多了。
郎粲道:「這麼說典獄的判斷是錯的,舒公子並非兇犯?」這已經是顯而易見的結論,之前張士師斷定舒雅是兇手,基於的是取自李雲如房中茶水有毒,而舒雅剛好在那個時間走近過琅琅閣,現下既然茶水無毒,舒雅當可洗清嫌疑了。
楊大敞走近屍首,將手中竹籃放在一旁,先探身打量李雲如,情狀彷彿在審視一件精巧的貨品。過了好一會兒,才揚聲叫道:「脫衣!」伸手便往李雲如頭上摸去。一直處於渾噩狀態的韓熙載卻似突然驚醒,喝問道:「你想做什麼?」他的聲音並不大,楊大敞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聽了卻是心頭一凜,呆了一呆,才答道:「脫衣檢屍。」
張士師早聽聞楊大敞性情古怪,此刻見他一副老滑頭的樣子,似乎根本不打算正經辦案,不由得心頭無名火起,只是不好當眾與他爭執,當即虎了臉,悶在一旁,心想:「反正此案已破,兇手已經找到,我也不怕他偷懶耍滑。」孟光上前悄聲安慰道:「典獄不必理他,他就是這德行。這次典獄立了大功,日後升官發財,可別忘了老哥我。」張士師嘿嘿一聲,也不答話。
王屋山的反應比李家明慢了許多,但她最終亦明白了過來,橫屍地上的人本該是她,當即尖叫一聲,扶住額頭晃了兩晃,本能地往她身側的郎粲身上倒去。郎粲早瞥見她搖搖欲墜有暈倒的跡象,卻不肯伸手去扶,反而迅速挪開幾步。幸得啞巴僕人石頭站在她身後,眼疾手快,一把攙住,卻見她已然暈了過去。他叫不出聲,只能「啊、啊」干著急。郎粲忙叫道:「王家娘子昏死過去了!」頓了頓,又道,「該不是也中了毒?」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官府仵作檢屍要脫下死者首飾、外衣、鞋襪等。李家明早已經對這位進屋先收錢后辦事的仵作不滿,聞言頓時大怒道:「我妹子已經死了,你還要當眾侮辱她么?」
諸人便一齊望向張士師,預備聽他示下。張士師心中極是自得,他生平從未有這般得志——如此多的官員、美人都要仰賴於他,想來他父親張泌最風光之時,也不過如此吧。他勉強鎮定了一下,心想:「這西瓜下毒一事甚是離奇,到底兇犯是如何將毒藥落入瓜中尚值得商榷,不能因為舒雅下毒害了李雲如便要他承擔毒西瓜一案。」
張士師只覺得心頭疑念一個個冒出來,如亂麻般纏成一團,死活找不到解扣。他不由得心想:「若是阿爹在此就好了,他老人家多半一眼便能識破其中關鍵所在。」
老管家卻是茫茫然然,莫知所往,渾然驚得呆了。韓熙載又叫了一遍,老管家這才道:「防風?好。」張士師道:「一兩即夠。」老管家應了,忙奔上樓去。張士師又道:「再取一碗冷水和一個空碗來。」
砒毒即為砒霜,號稱「陽精大毒之物」,中毒者四肢逆冷,心腹絞痛,臟腑乾涸,皮膚紫黑,氣血乖逆,敗絕則死。張士師曾見過幾個中砒毒者,感覺李雲如似是中了砒毒,然又與之前所見中毒者癥狀不盡相同,是以有所猶豫。
李家明心下極是不滿,暗想:「韓熙載都無話可說,你這又是要為誰出頭?」李家明剛成年時父母便染病亡故,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小妹,因而他既是兄長、也是慈父,一手將李雲如拉扯大,兄妹感情極深。此刻為了要替妹妹報仇,別說是韓曜了,就算是韓熙載本人他也絕不會隱忍。不過他還是頗顧忌朱銑在官家面前的地位,稍忍怒氣,不快地問道:「朱相公此話何意?」
楊大敞冷笑一聲,瞪視著他,眼中儘是輕蔑之意,彷彿是在說:「憑你這毛頭小子,連用皂角水揩洗銀針都不知道,還配與我談中毒癥狀么?」張士師臉色一紅,不再吭聲。
李家明見這公差似有意處處與自己做對,勃然變色,卻聽見孟光道:「官人是李家娘子長兄吧?在下江寧縣書吏孟光。楊大哥只是照章辦事,女子出嫁從夫,既然李家娘子夫君在此,該由他來寫這份請文。」
張士師搶將過來,見她面色如紙、呼吸急促,原來只是因驚悸而暈了過去,便道:「她沒事。」秦蒻蘭忙命石頭將王屋山抱到卧榻上。舒雅似乎終於明白了究竟,軟軟地坐倒在地上,他虛弱得連大聲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無奈地啜泣著急。
王屋山雖然驚惶難安,也勉強夾在圍觀的人中,聽了這話,尚不能相信,道:「什麼?」上前一看,仵作驗出有毒的那盞果真是自己的,擔憂、恐懼瞬間排山倒海地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