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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屋頂上的對話 第一節

第十五章 屋頂上的對話

第一節

「真是徹頭徹尾的恐嚇犯。」文江感嘆地說道。
「我們上次是在『寶西利佩』吃午餐的吧?現在決定有點早,不過我們今天也去那裡吃好不好?」
大概是因為她的語調中帶有不希望他人追問的意味吧,文江沒有繼續問下去。
「你是瞞不過我的。在我跟你說了灰原先生與『黑色天鵝』的事之後,鳴海先生就馬上前往那個酒吧,問了很多灰原先生的事不是嗎?聽到這件事時,我馬上就知道,你與鳴海是一對戀人了。」
兩人離開櫥窗后,以閑適的步伐,往義大利餐廳的方向前進。夏日的傍晚,四周雖仍一片明亮,但每間店都已經點上霓虹燈。在這不亮也不暗的時刻,被點亮的霓虹燈們,發出黯淡的光芒,那睡眠不足的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
「我們走這條巷子吧。」
「好啊,今天我來請客。」
「等很久了嗎?」文江走到敦子面前問道。
醫院的病床旁有工會的女社員輪班照顧,所以,長相為大家所熟知的敦子,無法直接到醫院探視,只好假裝是從他家鄉來的堂妹,才好不容易探到了病。可是當時的鳴海正在昏迷之中,臉全被純白的繃帶包了起來,完全不見他過去鼻樑高挺、充滿男子氣概的模樣。敦子把鴨嘴壺貼在鳴海嘴唇上,讓冰涼的果汁流入他的口中。
「不是我買的,不過真是太可惜了……對了。」文江想起什麼似地說道。
「我答應你。」
須磨敦子忽然發出了高亢的叫聲,文江回頭。
「我要點卡羅素通心粉,上次吃過就覺得它好好吃。」
「我是說,我非常地理解你的悲傷。」
「不行,既然是我邀你出來,當然由我來請了。」
告別式的第二天,文江邀敦子晚上一起到銀座散步。雖然她沒有這種心情,但因為找不到理由拒絕,只好答應,並決定好碰面的地九*九*藏*書點與時間。敦子想:好久沒和文江出門了,或許可以藉此忘記自己的悲傷也不一定。她想要永遠懷抱著對鳴海的回憶,但還是希望:自己能從這痛徹心扉的苦楚中早日解脫。
「不要再提那個人了,我們約好,這件事你不能說出來喔。」
在外人看來毫無關係的兩人,鳴海的死,當然不可能馬上傳到她的耳中,這時間之壁的厚度,又轉變成為距離的隔閡,讓他們兩人到最後的最後,也無緣再見上一面。敦子無法參加葬禮,甚至不能讓她的悲傷表現在臉上。她只能偷偷在她胸中鮮紅的心臟上,靜靜地戴上黑紗。
「直到現在,你還是沒有辦法直視,鳴海他們發生車禍的現場,所以你剛才才轉到巷子里的,我說得對吧?」
她家在逗子有一處別墅,當時玩膩了逗子海邊的她,一個人游到葉山郡邊緣的森戶海岸,在離岸將近一百公尺的海面上,敦子因為腳抽筋差點溺斃。而當時救了敦子的人,就是鳴海秀作。
在認識鳴海之後,她第一次讓眼淚沾濕了自己的臉龐。本來兩人的戀愛過程,是那麼幸福又充滿希望,在這之前根本不需要眼淚這種東西。
鳴海的死訊要到後天,也就是在他去世後過了整整兩天,敦子才從父親口中聽到這個消息。當然,她的父親並不是因為想告訴她這件事,才跟她說的,而是在晚餐后,快樂的家族團聚時刻中,她的父親突然想起這件事,像是說八卦一般地談到而已。聽到的那一瞬間,敦子像是失去了視力,眼前一片漆黑,拼了命才忍住想要嘔吐的感覺。
須磨敦子現在很容易就會意志消沉,為此她勉強打起精神,努力營造用餐時的快樂氣氛。兩人談著本來不適合在餐桌上說的公司的話題,現在勞資之間的對立,因為社長之死而冰釋,資https://read.99csw•com方與工會總算都能眉開眼笑了。因此,不管對敦子還是對文江來說,這話題談起來非常愉悅。
配音員村瀨死後過了一個禮拜,鳴海秀作也斷氣了。敦子在這段期間,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得以到病房探病一次。
「不過相對的,我也要請你聽我說一些事,我就是為了這樣,今天才找你出來的。」
「太好了,我們去銀座買些冰的東西來吃。」文江一邊提議,一邊用細麻布手帕輕擦著額上的汗水。
「鳴海?」
她用溫暖的聲調說完,把咖啡杯送到嘴邊。不只是她的聲音,連她那雙大眼的眼神也十分溫柔,好似在安慰她一般。
因此,當文江準時在她們約好的時間現身時,敦子鬆了一口氣。文江很少見地穿著白色的旗袍,秀美的手臂夾著一隻白色的提包。白色的船型高跟鞋每次踩在路面上,就會從開高衩的下擺間,露出修長的美|腿。
侍者親切地說著。
「不可以跟別人說這件事喔……」
須磨敦子也回想起來了。這裏每間店的外觀、擺放著商品的櫥窗樣式,跟一個半個月前,她們走在這裏時相比,幾乎沒什麼改變,有所改變的是觀看這些景象的敦子本人。當時她很想要的金項鏈,現在仍寶貝地放在玻璃架的最上面,但是今天的敦子,卻一點都感覺不到它的魅力。她心愛的鳴海走了,她也失去了裝飾自己的動力。
「敦子,你想點什麼啊?」
「是這樣的嗎,很多客人都這麼說。」
「怎麼了嗎?」文江訝異地問道。
「天啊,之前那個軍刀型的扣針已經賣掉了。」
當那雙無窮深邃的大眼睛,紋風不動地注視著自己的時候,敦子忽然感到一陣手足無措。
「我們之前不是曾經來這裏吃過飯嗎。就在我回家的時候,他在涉谷車站攔下了我。那種人read.99csw.com啊,就算被殺了也不會有人同情的。」
菱沼文江盯著首飾店的櫥窗向敦子說道。
現在並非周末,但從有樂町往銀座的路上,人潮仍然川流不息。兩人在人群推擠下,走上數寄屋橋的十字路口,紅綠燈已經由綠轉橙,敦子加快腳步走過馬路的同時,想起他們去「黑色天鵝」偵察灰原的不在場證明時,她與鳴海兩人也會並肩越過這條道路。當時他們在這裏的人行道上握手說再見,而那也是她最後一次看到健康的鳴海。
「我想也是。」
須磨敦子顧不得文江的反應,抓住她的手就向右轉,她沒有多餘的力氣,可以思考別人會怎麼想了。她走了一陣子,才終於發覺她們走的是並木通。
手中拿著咖啡杯、正心不在焉地追思著鳴海的敦子,有一瞬間無法理解文江話中的含意。
菱沼文江岔開話題,她豐潤的臉頰浮現出微笑。
「我的悲傷是……」
「不急,我們晚點再說吧。」
如果鳴海還活著,他一定會很高興吧……這想法倏地浮現在敦子心中,她急忙搖搖頭,把它驅出腦海。
「……」
被放在沙灘上的敦子凝視著鳴海,不可思議地想著:他那削瘦的身軀,到底是從哪裡生出那麼大的力道。他游到岸邊時,被水母給刺傷的背,就像被鞭子狠狠抽過一般又紅又腫,敦子清楚記得,當她看到那紅腫的背時,還忍不住別開了眼睛。
「難道是你買走了?」敦子問道。
「不,我也才剛到。」
鳴海的告別式當天,敦子以頭痛為由關在自己的房間里,咀嚼著去年夏天與鳴海的相遇情景。
「上次跟你一起逛街時,我們也走過這裏呢。」
隨著他們越來越接近尾張町,她的回憶也變得越來越寫實。村瀨的車闖紅燈后,用發狂似的速度向前衝撞的景象歷歷在目,敦子的耳朵甚至聽到了行人尖九_九_藏_書叫的聲音。
「好,我洗耳恭聽。是什麼事情啊?」
另外,鳴海也非常看不起舉辦示威活動,在大街上遊行妨礙交通的領袖。當同工會的委員說要頭綁白布條的時候,鳴海馬上拒絕:「又不是在表演白虎隊的劍舞。你把罷工當成什麼啊!」。
看著那雙眼睛,敦子的心也漸漸恢復了平靜。突然被她指出這件事,的確是令她頗為驚嚇,但對象是文江的話,會這樣問,應該不是有其他企圖,只是想確定看看自己的推測有沒有錯吧。
一回神,她想起今天是為了忘記悲傷才外出的。而且,要是老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可能會害她被文江誤解也不一定。目前,文江被每間店的櫥窗給吸引住了,似乎沒有發現敦子頹喪的樣子。
「什麼時候?」
須磨敦子與文江登上「寶西利佩」的二樓,在大盆栽旁找了一個位子坐下。跟上次來的時候不一樣的是,二樓座位幾乎客滿,盆栽也從棕櫚改種加拿利海棗。沒有改變的只有那外壁貼上磁磚的噴水池,以及前來接受點餐的那位黝黑侍者了。而這位侍者似乎還清楚記得文江與敦子,他露出微笑向她們鞠躬。
「……」
「我不會說的,來打勾勾吧。」文江單手伸過桌面,兩人的小指勾在一起。
「死在長岡的那個叫知多半平的人,曾經用這件事來要脅我。」
「為了隱瞞我們兩人的秘密,我們費了好多苦心https://read.99csw•com。」
這也不過才幾天以前的事,直到她與鳴海一起走過這條路,不,應該說直到鳴海發生車禍、被救護車送走前,坐在咖啡廳包廂中等著他的敦子,也一樣滿心相信,幸福會永遠地持續下去。為了忘記悲傷而外出的敦子,現在反而覺得,心情越來越低落了。
那一天的天色與敦子的內心完全相反,深邃清澈到會令人望之失神。當她站到與文江約好碰面的日本劇場前遮陽篷下時,雖然她一點都不想看,但還是有一對穿著夏威夷襯衫與背心裙的情侶,進入了敦子的視線。每對情侶都是快樂又充滿希望,認為自己的幸福將會永遠持續下去。直到分開之後他們才會發覺,這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一種錯覺,兩人的幸福,其實是建立在非常脆弱的基礎上,隨時可能土崩瓦解。
但是,她會如此感慨的理由,敦子無法理解,也沒興趣知道。
「你愛上鳴海先生了,對吧?」
身為副委員長的鳴海,不只以斷然的態度抗議公司不當的作法,同時也對自己採取的方針,抱持著非常堅定的信念。拒絕其他工會的援助,從頭到尾獨立奮戰,也是因為,他不希望自己公司的工會,成為其他工會的附庸。
他的身上有某種東西,在那些裝模作樣的左翼分子身上,是看不到的。因此敦子愛他,同樣也深深地尊敬著他這個特點。她很清楚,現在這個時代,值得尊敬的男人,可以說是少之又少。但還不到一年,這麼幸福、美滿的戀情,已經成為一場短暫的美夢了。
「天啊。」這次換文江被嚇到了,她把杯子重重地放下。
「沒關係,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
須磨敦子把杯子放回咖啡盤上。
「我能明白敦子你的心情。」喝飯後咖啡的時候,文江點了煙,沒頭沒尾地開口說道。
「咦?」
「沒有,沒什麼。」她乾脆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