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到它了。」她在我耳邊尖叫著說，「我什麼都看不到。」

「只要五分鐘而已。」我堅定地說，「把手電筒給我。它堅持五分鐘應該沒問題。」

然而，下一秒，她如同換了個人。

不管我對她的故事有多懷疑，不管我相不相信她說的「幽靈」是否真的存在，就在我被她的話震撼得難以自持的時候，我的疑慮全都消失不見了。我的大腦停止了思考，我的肺停止了工作。我的身體動也不能動，甚至都不顫抖了。恐慌和恐懼讓我無法動彈。我有點糊塗了，因為艾瑪一點害怕的樣子都沒有。她似乎……很平靜，如蒙大赦的樣子。

幸好我的肺部又開始伸張，呼吸也隨之漸漸恢復。我張大嘴巴，用力呼吸。

艾瑪仰起頭，直視我頭頂上方的天空。電光火石間，她瞪大眼睛，張開嘴巴，像是戴上了一張驚恐尖叫的面具。

我很驚訝，但我沒有問她為什麼。總算不用一個人去找柴火，我不由得鬆了口氣。

我牢牢盯著前方，篝火即將熄滅的火焰吸引著我。看腳下沒有意義；地面一片漆黑，手電筒被我丟在了柴火堆邊上。再說了，腳下只有光滑的沙子。沒什麼會絆倒我們。

「風。」她說，「不颳風了。」

「不要！」我縱身向前撲過去，死死抓住她的羊毛衫和牛仔褲。可她依然從我身邊被拉走。最後時刻，我依然在嘗試抓住她，我用力把她的雙腳夾在我的胳膊下面，抱緊她的雙腿。她越飄越高，到最後，我只是腳尖著地。跟著，我也被拉到半空中，我不由得抱她更緊了，可艾瑪瘋狂地扭動身體，幾乎不可能抱住她。

「什麼？我們當然可以離開這裏，艾瑪。明天天一亮我們就走。」

「道奇！」我喊道，「道奇！」

「好吧。」我決然地站起來，「我去找點柴火回來。」

「我們可以去車裡，鎖上車門。」他提議。

是的。或者說，至少我是這麼計劃的。我絕不在黑暗中蜷縮在帳篷里。輕薄的帳篷材料尚不足以抵抗風吹雨打，又何以抵擋前來複仇的惡靈呢？

「見鬼！」我咬牙生氣地說。我把木柴放在地上，半走半跑地穿過沙灘。

我其實只是表現得很勇敢而已，心裏卻忐忑難安，而且，我絕不可能空手到黑暗中去九九藏書。手電筒就快沒電了，但微弱的光亮至少可以讓我不被令人窒息的黑暗徹底包圍。

我猛地轉過身，搜尋漆黑的夜空，希望能看到是什麼讓她如此驚懼。我什麼都沒看到，但艾瑪開始尖叫。

沉默很久之後，道奇輕聲說，「我也是。」

感覺到什麼？我不禁打了個激靈。

他在不到一百米開外的地方遇到了什麼？不知道為何，感覺好像我和艾瑪被困在了一個氣泡里，好像只有我們所在的地方颳起了邪惡的風暴。

「海浪還在原處。」我厲聲道，否認了一個事實：我聽不到海水輕輕拍打沙灘的聲音了。「快點。」

黑暗本就無情可怕，此時此刻，它給人帶來了無邊的恐懼——這個認知早已深深地紮根在我的內心深處。什麼東西潛藏在黑夜中？我情不自禁地在艾瑪那混亂的故事里加入負面元素。這會兒，每一陣向我們吹來的風都會發出空靈的聲音。輕輕的呼嘯聲，高亢的呼號聲，整齊的颯颯聲。風吹過我的頭髮，如同指尖撩過，因此，儘管穿著厚運動衫，我的手臂上依然起滿了雞皮疙瘩。

「我們要在這裏坐上一整夜？」

「太遲了。」她喃喃地說。這會兒沒有一點風聲，所以她的聲音清晰可聞。「聽到海浪聲了嗎？」

「你覺得這些能堅持多久？」我指著剩下的柴火問。只有四五根木頭了，還有幾捧干海藻和樹葉。

她還在剛才的地方，目不轉睛地望著岩石。

接著，她動起來。向上飄去。漸漸遠離我。向上飄去。

在此之前，火焰一直都是慰藉，這會兒，則變成了必不可少的東西。火邊整齊碼放著我們用來燒火的木柴。兩次去小海灣，我都沒想起要拾柴，所以這會兒柴堆里的柴少得可憐。我真不願意繼續消耗木柴，可此時火坑裡只剩下一堆冒煙的灰燼。餘燼依然散發著熱量，但光亮已經開始減弱，黑暗逐漸侵入，就連艾瑪在幾英尺外的輪廓都難以看清了。我張開嘴，剛要提議再用一點逐漸減少的儲備，道奇就伸出手，抽出兩根相當粗的樹枝。

「不，不行。」她不同意我的話，只是她的聲音太輕了，不仔細聽就聽不到。我選擇對她的話聽而不聞。艾瑪凈說些怪話，這可不能幫我穩住手電ｈｔｔpｓ://reaｄ.９９ｃｓｗ.ｃoｍ筒光。

然而，這個想法就是揮之不去。

剛剛試探性地離開安全的火堆那會兒，我們並沒有說話。我的手哆嗦得厲害，弄得手電筒光也隨之搖晃起來。我試圖告訴我自己，我只是太冷了，沒有了溫暖的火焰，我就凍得直打顫，可真實的情況是我很害怕。不管我是不是相信我那套胸針幽魂的理論，我的心裏都一直在打鼓。此時此刻，我身處黑暗中，遠離別人，我的兩個朋友離奇失蹤，都足以讓我深覺恐怖。

我瞥了她一眼，驚訝於她說這話時的嚴峻語氣。

有兩隻手抓住了我，手指與我的手指交纏在一起。艾瑪的手很冷，卻向我傳遞著溫暖。我將自己扯向她的方向，我們靠得那麼近，幾乎是臉貼著臉，她那張驚恐的臉在黑暗中顯現出來，面色慘白如紙。

「我們當然可以！艾瑪，快點！」我用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推她向後走。她沒有抵抗，卻依然不願意自行走動。我就這麼慢慢地推她向後走到木頭邊上。這會兒，我必須放手了，畢竟這次出來就是為了拾柴。「別動。」我鬆手時警告她。

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與此同時，我也明白了過來。我把手伸向她，她也把手伸向我。我尖叫起來，她也在放聲大叫。我們摸索到對方的手指，緊緊拉在一起。艾瑪的指甲狠狠掐進我的指關節，我感覺我的皮膚都被抓破了。在她被捲走的時候，我的手被她抓出了深深的血洞。

她轉身面對我。我用手電筒照她的臉，就見她傷感地笑了。

聽見我呼喊她的名字，她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我站在原地，等待著，盼望著，一會兒過後，我不得不屈從於現實：她是不會走過來的，而我又不能丟下她。

「艾瑪，過來幫幫我好嗎？」我有點不耐煩地問。我很想儘快回到溫暖的火邊。沒人回應。我生氣地轉過身。要是她不想幫忙，那她來幹什麼？「艾瑪？」我語氣尖銳地又問道。

「艾瑪？」她是不是和我一塊摔倒了？我看看我的左邊，她應該在那裡，可我什麼都看不到。夜色更濃重了，四周像是籠罩在漆黑的迷霧中。狂風在我耳畔呼嘯，黑夜與狂風交織在一起，奪走了我的感官功能。「艾瑪！」我伸手向前摸索九*九*藏*書，盼著能摸到她。

「那是不是需要更多柴火？」我問。

「不要緊。」我道，「我不會去太遠，甚至都不會離開海灘。我想我之前在遠處的沙灘上看到有浮木。興許是其他露營者留下的。」

「我們必須回到道奇那裡。」我叫道。

「夠用到明天早晨嗎？」我追問。

我看到艾瑪聳起肩膀。她鬆開我的手。抬起手臂。摟住肩膀。張開嘴巴，動動嘴唇，像問了一個問題，迷惑不解地皺起眉毛。

她驚愕地看著我。這次她真的看到了我。只是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我便再也無法彎腰去撿起木頭了。

「我也去。」她說。

漆黑的一團。沒有臉，沒有形狀，只是一團黑影，比它後面的烏雲還要黑，還要邪惡。比烏鴉和木炭還要黑。我分辨不出它的輪廓，它似乎與墨黑色的天空融為了一體。然而，我能看出它在動。速度很快。朝我們直撲過來，無聲無息，卻又尖嘯不止。它沒有眼睛，卻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我，中心的幽深凹陷要將我吸進去。

「現在我們得趕快回到道奇那裡。」我說著把最後一根木頭夾在下巴下面。必須這麼做。

「我喜歡待在有光的地方。」我說。

「是那邊嗎？」我用一根手指指著問。我此時根本無法抬起手臂。

「艾瑪！」

我知道她的本意不是指天氣。我與她對視片刻，便匆匆忙忙開始撿木頭。

她還是動也不動。

「艾瑪！」我走到她身邊時又喊了一聲。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緊緊拉著她的羊毛衫，「快點，我們現在要回到道奇那裡去。」沒反應。「艾瑪！」

「那個東西在什麼地方？」我大聲叫道。我的呼喊聲本可以令她震耳欲聾，但此時我的聲音僅能勉強傳到她的耳畔。

「再過一會兒就點不著了。」他說著把樹枝丟進火堆中心，又抄起一根較細的樹枝，戳了戳悶燒的火堆，過了一會兒，火苗躥了起來，饑渴地灼燒著新添進來的燃料。弄好了火堆，他就把那根細長的樹枝丟進火里，向後一靠，顯得很滿意。只是他臉上的表情很凝重。我知道那是為什麼。

我不耐煩了，也害怕事情很快將超出我的控制，於是，我又走了三步，來到她面前，走進她的視野範圍內。她依然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彷彿read.99csw.com她的目光能穿透我的身體。我的心開始往下沉。我還以為她恢復了，理智慢慢地回來了，可惜她並沒有絲毫進展。

我很驚訝，但我很快鎮定下來。

道奇想了一會兒，點點頭。我嘆口氣。我也這麼覺得。道奇病得這麼重，不適合去撿柴，艾瑪還是瘋瘋癲癲。只有一條路了……

跟著，有溫暖濕潤的東西落到我的臉上。驚訝之下，我向後仰起頭，手上一松，艾瑪不斷踢踹的腳便從我的手裡滑開，緊跟著我掉了下去。我摔向地面，她卻違反自然規律地被卷到了空中。

「什麼？艾瑪，我什麼都感覺不到。快過來，幫我拿木柴。」

她晃晃腦袋。她的目光落在我身後，來回探尋著，不過我覺得她什麼都看不清。我知道我也看不清。

沉默。令人倍受煎熬的沉默。我不曉得道奇在想什麼，但只有一個念頭在我的腦海里不停地閃現。

我下意識地向後退，摔了好幾個跟頭，但我不敢將目光從它身上移開。我猛地撞到艾瑪，我們的肩膀挨在一起。胡亂摸索之下，我的手指碰到了她那柔軟的羊毛衫。我沿著她的手臂向下摸索，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死死握住。跟著，我轉過身，我們一起向火堆飛奔。

然後，我看到它了。

風更大了，從四面八方向我們吹來，如同在推搡我們，讓我們動彈不得。我的頭髮在面前瘋狂舞動，我不得不猛吸氣，不然就會喘不上氣。我轉身看向我印象中營地所在的地方，尋找那一道火光，而我此時已經徹底迷失了方向。

道奇很不開心，我看得出來，但他還是把手電筒交給我，沒有繼續抱怨。我打開手電筒，一道細細的光柱投射到火光的照射範圍外，這時候，我看到艾瑪也站了起來。

她張開嘴巴。「我告訴過你，我們走不出這裏。」

「你知道的，我們根本不可能離開這裏。」在我們往前走的時候，艾瑪小聲說。

「艾瑪！」

鋼鐵和玻璃倒是比帆布的防護效果強，只是……

我把手電筒夾在腋下，騰出兩隻手，去抓那些柴火捆。艾瑪沒有幫忙，只是站在那兒，盯著懸崖邊緣的岩石，海水拍打著我們最後一次看到馬丁時他走過的小路。我堅決地背對那裡，專註地干好手中的活兒。我一直望著道奇點燃的篝火，大約九-九-藏-書四分鐘后，我即將返回那裡。從這裏看，篝火只有小小的一簇，我只能隱隱看到他蜷縮在椅子上的輪廓。

道奇聳聳肩，皺起眉頭。這可不是什麼能叫人安心的舉動。

我邁步向火堆和道奇所在的地方走去，可不用轉身我也知道，她並沒有跟上來。我走了六步，便不得不停下。

她的目光依然不在我身上，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兩隻手垂在身側。

艾瑪站起來，沖我點點頭。她依舊拉著我的手，一用力，拉我站起來。

「什麼？」道奇抬頭看著我，揚起眉毛，「你一個人去？不行，希瑟。」

「希瑟——」

那我為什麼還會栽倒？我為什麼會摔倒在地，為什麼重力這麼快地扯著我向下墜？出於本能，我猛揮手臂，想要阻擋倒地的勢頭，而在我重重摔倒在絲滑沙灘上的時候，我不得已鬆開了艾瑪。

「希瑟，」她低聲說，「希瑟，你感覺到了嗎？」

月亮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面，我們走出不遠，明亮的火光似乎就只能成為記憶了。相比之下，微弱的手電筒光顯得冷冰冰的，在它的照耀下，整個世界變得陰影重重。沒有一丁點色彩，如同噩夢中的景象。我的牙齒開始打顫。為了蓋過牙齒的磋磨聲，我更加堅定地向前走去，走向遠處的沙灘，我覺得我之前見過那裡有柴火。

如果這枚胸針是個古物，該怎麼辦？如果它來自遠古時代，該怎麼辦？

道奇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思。

她的叫聲久久不止，久到超過了艾瑪需要呼吸的時間，我意識到，我聽到的不再是艾瑪的尖叫。是那個怪物。它在沖我們哀號。

如果它背後隱藏著鬼魂，那個與世隔絕的石冢里有鬼魂遊盪，該怎麼辦？那座石冢一直處在平靜的狀態下，後來，道奇挖了他不該挖的地方，便打破了它的寧靜。這聽起來很荒謬，荒謬到我甚至都無法強迫自己第二次將它宣之於口。

「它來了。」她說。

這會兒又起風了。旋風在我們周圍呼嘯，吹散了我的聲音，我知道他沒有聽到我的呼喊。我甚至都聽不到我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也聽不到在我身邊奔跑的艾瑪的喘氣聲。至少她在與我一起狂奔。我死死握住她的手臂，決心不要和她失散。

「快看，」我說著輕鬆地笑了，「柴火。」它們就在我以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