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奇拋到我面前的那本書看起來相當古老。書脊上布滿裂痕，皮質封面上的字跡褪色得厲害，我要仔細看，才能看清楚。「《血色塵埃》。」我讀道，「黑暗的人祭儀式。」這會兒，我正躺在他的雙人床上，抬起頭來。道奇坐在書桌邊，將轉椅轉了個圈兒，面對我，眼睛里閃爍著熾熱的光芒。「你從哪兒找到這本書的？」我問。

「其實不必想象。」道奇保證，「反正很快就到我的生日了……」

「謝謝你支持我，與我站在一邊。你本可以……」我有點說不下去，卻還是強逼自己繼續道，「……你本可以不管我，讓我繼續待在那個鬼地方。」

我伸出蒼白的手，合上他的眼睛。馬丁脖子上的瘀青已經開始瀰漫開。

還有朋友，我已經很感激了。

我的心跳停止了一拍，便狂跳起來。

「達倫知道了。」他的聲音很輕，突然從我身後的黑暗中傳來。

「你做得很好。」他又說了一遍，沒有理會我的話。他沖我微微一笑。「我們做到了。事情就跟我們說過的一樣，對不對？」

道奇那迷惑不解的笑容僵在臉上。我們一直都有意對露營的事避而不談，我看得出來，他此時並不急於談這些事。

看到了那一刻。那個瞬間。在那一刻，光芒從他的眼睛里消失了。

我重重地嘆氣，用眼角餘光看到道奇向我的方向轉過頭來。

馬丁。艾瑪。達倫。

「可你受傷了。」我脫口而出，「要是我在對付艾瑪九*九*藏*書的時候沒出意外——」

我有些話要對道奇說，卻一直沒有說出口。可我知道我真的該把它們說出來。我知道我必須說，最好現在就說，不要拖延。若是不說，我永遠都不能真正放下所有這一切。

我看到了。

是嗎？

這正是我害怕的。我本該有信心才對，可在那個地獄一樣的地方待了一年，沒有任何希望，要想維持信心可不容易。

「不知道。可能是起疑了？」道奇聳聳肩，「我無意中聽到他把發現告訴了艾瑪。他們明天就要走出去報警。」

墓碑上的名字和名字下面的日期，對我而言，猶如昨日。

道奇伸出手揉搓我的背。他手掌的溫度透過薄棉T恤衫傳過來，我不由得笑了，不過我的目光依然落在前方。我知道他的觸摸大都是出於友誼，但這個姿勢依然讓我覺得有點激動。一半一半吧。就和我們一樣；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再僅僅是朋友。但僅此而已，沒有更進一步。但是，這很好。此時此刻，彼得森醫生的聲音依然在我的腦海里回蕩，這個地方是這麼廣闊，充滿自由的氣息，我的能力只夠應付現在這種關係。

「他為什麼要去翻你的包？」

我從密密實實的小字上移開目光。

「網上買的。那傢伙在倫敦有家店，專賣與德魯伊教有關的東西。」

「你能想象得到那會是怎樣一番情形嗎？」我的脊背傳來一陣令人愉快的戰慄，我太興奮了，https://read.99csw.com每一根神經都在顫動。

再說了，我們有的是時間。再過一個星期，我們就要一起去上大學，去讀我們本該在去年夏天就去上的考古專業。彷彿過去十二個月中的事情從未發生過。

「可以走了嗎？」我輕輕地問。我希望他能同意。我不喜歡待在這裏。這裏空空蕩蕩，了無生氣。我感覺不到與腳下的三個人有任何聯繫。不管他們在什麼地方，都不該是這裏。

我們繼續穿行於荒涼的墓地，不再說話。在這個地方聊天似乎有些不敬。我們向前走，道奇蹙著眉，低頭盯著腳下的路。

我做了個深呼吸。

「噢。」我把書翻開，書頁中立馬竄出一股塵土味兒，我不禁皺了皺鼻子，「文風挺有意思，看起來就跟《麥克白》差不多。」我們一直在讀《麥克白》，費了很大勁才能看懂莎士比亞式的語言，「你看得懂嗎？」

「謝謝你。」我說。

「什麼？」我膽怯地問，雖然我聽到了他剛才的話。

「他搭車走了。」我答，「我看到他走了。」

我伸出手，捧住他的臉，他對我笑笑。忽然之間，我們接吻了，唇舌交纏在一起，喘著粗氣。就在墓地里，我們深深地吻在了一起。我踮起腳尖，急切地靠近他。

不，不是馬丁的脖子。他再也不在這裏了。是屍體。那個東西只是一具屍體。一具沒有生命的屍體。就跟道奇說的一樣。

道奇迷惑地看著我，我迎上他的目光。我九*九*藏*書們的腳步慢下來。

「現在，記住了，」道奇低聲說，「記住我們商量好的話。」

道奇將一根手指貼在我的嘴唇上。「最後還是奏效了。」那根手指離開我的唇，他用一隻手穿過我的髮絲，握住我的耳後。「你幹得很好。」

「反正都不重要了。」我小聲說著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們做到了。」

「謝什麼？」他終於說道。

恐懼忽然籠罩住我的身體，但很快就被憤怒取代。

他的目光很堅定。堅定，還有興奮。

「怎麼知道的？」我小聲說。

我感覺到一股力量貫穿我的全身，腎上腺素在我的血管里奔涌。

「我們在同一條船上。」他說，「我和你。」

「你不必幫我的。」我說。因為他真的沒有必要這麼做。大家都懷疑我，所有人我覺得我該上絞刑架。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其實不必那麼做。

他又笑了，這次的笑容里沒有夾雜絲毫困擾。「那我還能怎麼做，棄你不顧？」

「走吧。」他說，我們一前一後轉過身，沿一排排墓碑間的蜿蜒小路，向出口走去。

「他在我的背包最下面找到了馬丁的東西和那本書。他去了石冢。」

「我們是不是真的要——」我沒有說完我的問題，畢竟這個主意太叫人震撼了。

「大部分吧。」道奇答。

「那倒是。」我說，「如果他們像平時一樣，整天黏在一起……」

站在陽光下感覺很彆扭，只是天空里連一片雲都沒有。這樣的明媚天氣幾乎為這個地https://read.99csw.com方增添了一絲歡快的氣氛，使得每一片綠草都充滿活力，每一束花朵都絢麗多彩。只是這裏的灰色太多了，一排又一排石碑顯得那麼恐怖可怕。我面前的三塊石碑比大多數石碑都要光亮。

也不盡然。我討厭說起那些名字，只是……「達倫……還有艾瑪。」我最好的朋友。她的男朋友。他們並不在計劃內。

在這之前，我們和馬丁一起走到了石冢——這裏似乎是個再合適不過的地方。一個用來葬人的土堆。一個墓穴。古老，用來獻祭。

「我——」我開口道，卻怎麼也說不下去。道奇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我的上臂。我並沒有嘗試掙脫開；就算我想這麼做，也做不到。

我看到了，盡情享受著。

我嚇了一大跳，連忙轉過身，就看到手電筒光照亮了道奇的臉，他的表情很陰鬱。

「有件事一直讓我很困擾。」在我們穿過墓地大門的時候，他終於說道，「你說我們一起去游泳了——」我們一邊走，我一邊好奇地看著他，慢慢地點點頭，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但你是去追馬丁了。你們兩個走小路去了大路。你看著他招手叫那對老夫婦停下車，搭他們的車走了。我們說好了要這麼講的。」他用犀利的眼神看著我，我僵住了。

「是呀。」我喃喃地說，「我們是一起的。」

道奇在我身邊咳嗽一聲，試著清清喉嚨，別開臉，不讓我看到他的臉。儘管他的朋友們都是在將近一年前下葬的，但和我一樣，他也是九九藏書第一次來到他們的墳墓前。他的父母希望送他來，為他打氣，也為了讓他待在他們的視線里，而自從他睜開眼睛，他們就一直與他形影不離，不過他拒絕了。他拒絕，是因為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物。不管道奇在法庭上說了什麼，也不管法官在簽署釋放令的時候說了什麼，對他們而言，我都是有罪的。在他們眼裡，正是我這個罪魁禍首，才讓他們的兒子昏迷不醒一年。我不能責怪他們，就連我自己的父母也始終用懷疑的眼光看我。

「你還好嗎？」他問。

「達倫。他發現了。」

「他們不該多管閑事。」他告訴我，他的話里沒有任何反唇相譏或後悔的意味。

「事情確實與計劃的不太一樣。」我提醒他。

「是的。」道奇確認。

我臉上的微笑變成了燦爛的笑容，跟著，我咯咯笑了起來。

「足夠。」他點點頭。

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惡魔般的光芒，充滿了興奮，與我的眼神一模一樣。「我們的確做到了。」他贊同道。

「做我們必須做的事。」道奇答，「你去對付艾瑪。我負責幹掉達倫。」

「那我們該怎麼做？」這個問題要緊多了。

我走到他身邊，我們兩個的肩膀挨在一起。

「夠嗎？」

我點點頭，知道他能看到，因為我不確定我能說話。站在這裏，看著他們的名字深深刻在布滿斑點的花崗岩上，使得他們的死變得真實起來。我是說，我知道的，我知道他們消失了。只是知道和感覺到完全是兩碼事。今天，我感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