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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夢境 7、你不走,我就不走

第一部分 夢境

7、你不走,我就不走

我說:「對不住哦,趁你不在,我墮落一把。」
又被人叫醒,我睜開眼睛,是個藍色的兔子,個頭不到我的腰,手裡拿著一張卡片奶聲奶氣地對我說:「聖誕快到了,有什麼願望,寫到這上面,就會實現的。」
「你最近過得好嗎?」他問。
我不想就可以不跟繼父說話嗎?
我閉上眼睛,任大大小小的雪片灑在我的臉上、身上。讓它們下吧,把我埋起來最好,我再也不用醒過來,再也不用爬起來,再也不用上學、考試、打工,再也不會愛上一個人,再也不會掉眼淚了。好好下吧。
我不能振振有詞地向你解釋我變成了後來那樣一個人是多麼有道理的,但我最初的傷心和墮落也並非毫無理由。2002年9月的這個傍晚,在我將自己的初夜交給丹尼·海格之後,他拂袖而去。
這天下午有零下五度,我穿了很多,圍巾裹著大半張的臉,只露出眼睛。同組的兩個法國男孩兒剛開始很興奮,很熱情,可是我們的東西乏人問津,沒過一會兒,他們也冷淡下來,開始商量過一會兒去哪裡用晚餐。
我啼笑皆非:「我把秘密告訴你,應該是你給我才對。」
我寫在後面:丹尼·海格。
藍兔子點頭:「真的啊。」
他飲一口酒,對我說:「我總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麼。我想要幫忙,可讓一個小孩子過得更累……我收到了你寄的支票,那些錢你是怎麼弄到的?」
是啊,聖誕節了,到處都有人在找禮物、送禮物,為認識的人,為陌生人。
幾天之後,我接到了他秘書的電話。
他的身體靠在椅子背上,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你累不累?」
他把兔子頭套拿下來,一張臉不到五六歲的年紀,但是十分嚴肅:「這可是為失學的尼泊爾裔法國人捐款啊。」
從九月末到十二月初,我都沒有再見到丹尼·海格。
「再見。」
我說我是在里昂高等商專念書的中國學生齊,海格先生曾經慷慨地幫我墊付學費,只是我現在沒有足夠的錢,支票上的只是我還給他的一部分。
「慧慧,我們去什麼餐廳?你有什麼意見?等一下我來請客。」其中一個叫達米安的說。
丹尼·海格把泥偶拿在手裡,仔細看了看,然後遞到我的面前,對我說:「可是你看這裏,這個泥偶的脖子上有一道裂紋,能不能便宜一點呢?」
我仍在家樂福做盤點,海格水又出了藍色半透明包裝的負離子水系列,有抗氧化、抗疲勞、延緩衰老的功效,只是越來越貴,賣到了四歐元。四歐元的「海格」和一點五歐元的「怡雲」都是用來喝的,要是你,你選擇哪一個?但是海格九-九-藏-書水的銷量仍是同類飲用水中的翹楚。
丹尼·海格把我慢慢扶起來,圈在一側臂彎里,另一隻手繼續拂掉我頭髮上和肩膀上的雪花,似責怪又像在逗趣:「你脾氣也太大了,我還沒有說完話,你就走了。」
里昂城陰沉了一天,此時終於開始下雪了。
藍兔子很高興:「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夫人,請給一歐元。」
我對我母親的丈夫表示一萬分的感謝,聽他訓導我之後要好好學習,更上一層樓。末了他對我說:「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處理問題要更加成熟,不要讓你媽媽擔心。」
我把那個盒子拿給他,然後說:「這是教授從埃及帶回來的泥偶,一組兩個,賣三十歐元。」
「謝謝您,再見。」
我的眼淚還是奪眶而出。我抹了一把眼睛,伸手抓起自己的背包,不等丹尼·海格反應過來便奪路而逃,眼前的一切被淚水淹沒,光線、聲響、人的身影、厚實的牆壁、食物的味道……我衝出那間豪華餐廳的大門,十二月冰冷而潮濕的空氣忽然撲了滿面,我寒戰著縮緊了肩膀。我的家呢?我怎麼連個家都沒有?
雪片紛紛揚揚的天地里,丹尼·海格看了我好久,那眼光有些陌生,有些不解,更多的是驚訝。然後他把我攬進他溫暖的懷抱里,慢慢地說:「微微,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
我仍迫切地需要這筆錢,比從前更加需要,因為我要還給丹尼·海格。這些錢加上在銀行的存款,除去少量的生活費和房租,恰剩一年的學費,我開了一張支票,將它寄給位於香貝里的丹尼·海格的公司。
我在門口找到我的自行車,車把還沒有扶穩就一下子跳上去,快騎了幾下,想要衝過馬路。忽然四周車笛聲大作,兩輛汽車在離我幾厘米的地方緊急剎車。我想要再蹬一下逃離是非之地,誰知道下一秒鐘車子橫著滑倒,我像片破樹葉一樣被拋起,又仰面躺倒在冰冷的馬路上。
那是一位聲音悅耳的中年女士,她說收到了這張寄給海格先生的支票,可是隨信沒有任何原因上的說明,因此她聯繫我,想要知道怎樣向海格先生解釋。
小多洗完了頭髮,頭上包著一個大毛巾,她看著我,大驚小怪地說:「天啊,這個女人念商校念瘋了,你走火入魔了?」她換了一個喜歡她捲髮的新男友,原來那個神通廣大的叫作小裴的南方男孩兒,自上次的那件事情之後便再也不見蹤影。
我用什麼還給他?我感謝我的繼父時那卑微的尊嚴,還有我的第一個夜晚。
我看一看那張卡片:「真的嗎?」
天氣漸漸涼了,我買了一件read.99csw.com新的風衣,每天仍然騎車上學,頭盔也換了一個粉色的。有時我學習到深夜的時候吸兩支煙,然後揉揉紅眼睛,繼續挑燈夜戰。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每次考試、每篇論文的成績在班裡都排在前面。我把大大小小的成績單都積攢起來,然後就有了一個新毛病:我喜歡把它們放在手裡,一頁一頁地看,像守財奴稀罕自己的存摺一樣。
「你的繼父很慷慨。」他說。
「那我很榮幸。」丹尼·海格這樣說著,但是他臉上毫無笑容。
「一切照舊,都還不錯的。」我說。
他笑了,我也賠著笑起來。放下電話,我的肩膀就垮了下來。
我接過他的紙片和筆,仔細想了想,然後寫道:我想見一個人。他認字還不全,我這個外國人解釋給他聽。藍兔子說:「他的名字呢?」
宮崎駿是個喜歡水的藝術家,他在自己無數的電影當中使用了這個元素。千尋去尋找善良的巫婆,乘坐木頭火車,火車的軌道在海水中,水很淺也很清澈,火車緩緩前行,破開層層疊疊的小白浪—那是我小時候夢到過的情景。
所有的生意好像一股腦兒地湧來的,我們三個人連解釋帶收錢、找錢,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稍稍空閑了,我再轉過身去,看坐在那邊的丹尼·海格,只見他手裡拿著一杯熱咖啡,在安靜地讀一份報紙。咖啡的熱氣和他呼出的氣息模糊了他側面的輪廓,看上去有一點不真實,像一個久違的童話里的人物。
我在電話這一端點頭說:「嗯,我會的。再有事情,我自己處理,不麻煩您跟我媽。」
我說:「你說什麼啊?」
那位女士沉吟片刻,說道:「我可以告訴您,海格先生現在不在法國,他在紐約處理公事。」
「……」
我看著他,面無表情地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這麼明顯的不滿和報復幾乎又要把丹尼·海格給逗笑了,他問我:「你幾時下班?」
我笑一笑:「那我要好好想想,咱們先把這些東西賣掉了再說吧。」
他穿著一件駝色的半長風衣,裏面是高領子的白色毛衣。他臉色紅潤,唇邊有些笑意,只是他藍色的眼睛此時沒有看我,他在看一對裝在盒子里的玩偶。
原來我睡覺的時候吐了,身上、床上都弄得很臟。
我說話的時候,可以聽見她在記錄,鋼筆擦過白紙,沙沙地響。
「那你許了什麼願?」
我搖著頭,哽咽半晌,用盡了最後的勇氣握住他的手:「我,因為,我,因為我怕你先走……」
「他很有錢,在中國是富人。」
我早就跟自己說過,再見到丹尼·海格,再不要流眼淚了,可是他的話讓我的辛九_九_藏_書酸和委屈一下子都湧上心頭和眼眶。我也想做一個討人喜歡的、甜美的女孩兒;我想要心理輕鬆並姿態優雅地接受他慷慨的饋贈;我想要讚美他溫柔迷人的藍眼睛;我也想跟他說,他今天下午在廣場的另一端等我,還有現在跟我共進晚餐是多麼讓我愉快……可是這些我就是說不出來。這些憂愁和思緒突然爆發,它們像是潮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勉強壓抑著自己,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說:「那我真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就是這樣讓人不舒服。您告訴我,怎樣做才能得體又讓人愉快呢?其他人是怎麼做的?先生的其他的女朋友是怎樣做的?蘇菲她是怎麼做的?」
「會成真的。」
他點頭付款。我把泥偶包起來給他,我的手上還夾著剛才的香煙,他這時看著我說:「你跟什麼人學了吸煙啊?」
「我在這裏等,我有話對你說。」
「其實原來我都不太在意,因為如果禮物送得漫不經心、隨心所欲,也就不那麼在乎收到的人是否喜歡,或者她拿什麼來回饋。但是你不一樣,微微,」他又是那樣喊我的名字,「我總是不得不去想,你拿些什麼來還給我。」
「成真了嗎?」
男同學在商量要把剩下的兩個盆景放在誰的車子里改天再帶回學校去。我的自行車停在旁邊,待我收拾停當了跟他們道別,要請客的達米安笑起來:「是不是那個人約了你,你放我們的鴿子啊?」
「是的。」沒錯,這就是實情。
我從床上起來,換了床單和被套。除了睡覺,我不知道日子怎麼打發,於是吃了小多的一粒安眠藥。睡到傍晚,我醒了,又吃了一粒。我再醒過來,是被小多掐著人中給弄醒的。我的鼻子下面被她掐得生疼。我掙扎著坐起來,發現我臉上、脖子上都是髒兮兮的穢物,小多的手上也是。我抹了一把臉:「幹什麼啊你?」
他說到做到,拿著泥偶在我們廣場對面的長椅上坐下來。我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轉過身,我覺得自己的心腸變得像冬天里的木頭一樣,又脆又硬。誰知道丹尼·海格帶來了生意,在他買了那對泥偶之後,尼康相機被一位老婦人買走了,她同時還要了兩個盆景;幾本舊版的俄國書被一對夫妻買下來,那女人因為發現了《古拉格群島》而大呼小叫;那條羊毛圍巾雖然舊了,卻是地道的香奈兒,我們標價是五十歐元,一位穿著郵政制服的女士躊躇很久還是買了下來。
開胃飲料送上來,丹尼·海格的是一杯雞尾酒,我要的是一杯杏子汁。
十月底有一件大事,我母親從中國寄來了我跟她要的那一萬歐元。我read.99csw.com打電話想要謝謝她,說了幾句話之後,她問我:「你想不想跟馮叔說話?是馮叔給你拿的錢。」
丹尼·海格將一枚墊著雪梨的鵝肝放在口中,然後用餐巾擦了擦嘴唇:「之前,你向我提了一個問題,你問我為多少個女人做那些事情。我當時想你可真是無禮,居然問這個問題。可是我走了很遠一直都想著它。今天我告訴你答案:很多人。很多人都曾經收到過我的禮物和饋贈,小到鮮花水果,大到寶石、房子或者遊船,但是沒有人想過要償還,除了你,微微。」
我這個無趣的人偶爾也會有有趣的愛好。我很喜歡看動畫片,宮崎駿的作品是我的最愛。十二月初,電影院里復映宮崎駿的《千與千尋》,我買了玉米花自己去看,燈光一滅,我歡喜起來。
可是,可是有人就是不讓你的心愿得逞。一隻手溫暖乾燥,它把我臉上的雪輕輕地拂掉。我睜開眼睛,身邊都是圍觀我這個瘋女孩兒的老外,最近的一張是熟臉孔,金頭髮,藍眼睛,似笑非笑。
我看看他,他居然討價還價。我說:「如果您喜歡的話,就二十五歐元吧。不可以再便宜了,這是為孤兒院籌集的善款。」
「我有一些積蓄,」我說,「此外,我母親從她現在的丈夫那裡給我討要了今年的學費,我湊了湊,還給您。」
「……」
「我想讓爸爸把朱利安家裡新生的小狗抱回來一隻給我養。」
我快要放下電話了,又拿起來問她:「嗯,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夠……嗯,您是否能夠告訴我,海格先生現在在哪裡呢?」
「但是,但是我一點都不感激,」丹尼·海格說,「一點都不。我說我覺得榮幸,其實我困擾萬分,你的所作所為讓我覺得虧欠你。你太驕傲了,微微。」
小多給我一支煙,我沒要,她說:「都是大姑娘了,還差這一支煙?」
她摟著我的肩膀說:「對不住什麼啊?不過你怎麼這麼不高興?剛才不好,是不是?」
小多幫我打掃的時候,發現了我之前換下來的床單和被套。她怔了一下,喃喃道:「難怪我覺得有男人味。」
她說:「明白了,我一定會轉達給海格先生的。」
我搖了搖頭。
他仍坐在那裡,沒有馬上回答,抬頭看看我,說:「我餓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我沒有拒絕,無論如何,我總是想要多跟他待一會兒的。跟著他走了不遠,我們進了一家叫作金甌的餐廳。點菜的時候,我很需要他的意見,因為有很多字我都不認識,比如小羊肩、松露、茄子丁和山莓紅酒點心(天知道那怎麼會是一個字)。我的衣著穿戴跟這個用厚實的亞麻布做餐布、四處都用白九*九*藏*書色鮮花裝點的高級餐廳,實在格格不入。人們在不屬於他的環境里總是拘謹而不舒服。我一直托著下巴,看著窗子外面祝頌著聖誕快樂的街燈,和倒映在綠色噴泉水中的某個路易的銅像。
他扔給我一支煙,我信手接住,銜在唇上。另一個男孩兒離得近,剛要過來幫我點著香煙,就有人在小攤床的對面說:「這對泥偶,請問我能不能看一看?」
「寫吧,寫吧。」他從那身兔子制服的袖口裡伸出一隻胖乎乎的手來,把筆遞給我,熱情地邀請著。
頭盤菜被端上來,年輕的侍者把餐巾為我們折好,丹尼·海格點的雪梨鵝肝,我點的海鮮沙拉。大西洋的蝦子又厚實又軟嫩,煮成粉紅色,塗抹了小綠檸檬汁,鮮美可口。
一個壞心眼的神仙路過,看準了時間讓我出醜。
奇怪的是,當我面對他的時候,沒來由地會有那麼多委屈和眼淚。他一離開,我就再也沒有眼淚了,眼睛反而很乾燥。
她看著我說:「你鬧自殺啊?你不要用我的安眠藥啊。我剛從局子裏面出來,你不知道啊?」
我搖頭:「要很久的。」
達米安說:「不會賣掉的,我們等到收工的時間就好了。」
男同學的打火機打著了火,可是我的香煙卻沒有被點燃,因為我轉過頭去,看見了被藍兔子實現了的願望—丹尼·海格站在那裡。
電影院的另一個廳里有日本動畫片和漫畫書的展覽,地毯鋪得厚厚實實的,還給賴在那裡不走的小孩兒準備了香噴噴的小枕頭。我看完了《千與千尋》,就在那裡捧著書,消磨了一天的時光,先是站著,然後坐著,後來我在靠窗有陽光的位置盤踞了一小塊地方,墊一個枕頭在脖子下面,心安理得地跟小孩子們一起湊熱鬧,再後來竟然睡著了。
我們學校在聖誕節放假之前也組織了為孤兒院捐款的義賣活動。老師和學生捐出書籍和大大小小的玩意兒,然後分成幾個小隊在里昂的街頭練攤兒。我被分配到蓮花廣場一帶,攤上的貨品有八十年代的尼康相機,一套1984年法文版的《古拉格群島》,一條八成新的羊毛圍巾,等等。
「所以,」他傾身向前,雙肘支在餐桌上,看著我,「所以你寧願從你的繼父那裡要錢,也要還給我,是嗎?」
我沒跟他們理論,推了車子穿過廣場,走到丹尼·海格的身邊,說:「您等到這個時候,要跟我說什麼?」
她笑一笑,看著我的眼睛說:「你說我說什麼啊?」
我想了想,接過來吸了一口,又苦又澀又沖頭。我皺皺眉頭想要還給她,小多推回來,對我說:「我告訴你,這東西剛開始的時候都不好,都不喜歡,到後來啊,離都離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