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

晚餐之後有燃放煙火的節目，然後是舞會，還有人從教堂請了少年唱詩班來唱聖誕歌曲。穿著白袍子的小孩們唱《小城伯利恆》，聲音像他們的臉頰一樣透明，可愛得讓人想要流眼淚。

「騎鵝旅行。」他說，臉上有點笑容。

他笑起來：「可以，等我忙過這一段。」

我回到那個鋪著白色羊毛地毯的房子，綠色植物仍然長得很好，壁爐的火燒得熱乎乎的。我們洗了澡，躺在床上，臉對著臉。他的手撥動我額前的劉海，像是極為專心地做著這件事情，我心裏想：他這麼容易就找到我，我那些事情他知道多少？

我看著那條無力掙扎的鱒魚，卻對丹尼·海格說：「是不是你？」

「我爸爸的公司，幫他們做一些地產項目的宣傳策劃。你呢？」他問我。

我在枕頭上搖搖頭。

我抓住他的胳膊，要他看著我。我問他，聲音幾乎是顫抖的：「你、你幹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做？他怎麼了……你為什麼這麼做？」

「我想去看看，我沒去過呢。」

「你放心。」

我從那家小旅館出來，是十二月二十三號，學校組織聖誕晚會。我身上不疼了，但是臉色仍然糟糕，我塗了很多的粉和腮紅，可是發現，黑眼圈怎麼也蓋不住。

這一次沒有對峙，也沒有談判，丹尼·海格從車子上下來，朝著我走過來，他穿著灰色的羊毛風衣，向我伸出雙手。

丹尼·海格猛地收竿，一條活蹦亂跳的魚被他釣上來。他把它從鉤上卸下來，啪地一下扔到桶里，換上新的魚餌，手一揚，遠遠地甩出去。

「嗯，好了。」我點點頭，「謝謝你。你現在在哪裡實習？」

「嗯，好啊。」我說。

他見到了前情人和老朋九*九*藏*書友，頓時把一個死人拋在腦後了。

曾經認識的一個大活人忽然死了，消息變成冰冷的毫無表情的文字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間好像停了一下，再恢復時，心如擂鼓。我覺得四肢都麻了。

小孩子們被他們的父母接走了。

「哦？是嗎？」我配合他，做了一個驚訝的樣子。其實他的情報錯了，他走之前，至少有一個人是知道的，這個人就是我。

「好了嗎？」

事情發生在這艘船上。

我得說，只要這個人願意，他會讓你覺得他的一顆心都是你的。

我機械性地向丹尼靠一靠，低聲說：「丹尼。」

他回頭看看我，牽著嘴角，有點笑容：「我說不是，微微，你信不信？」

我慢慢地，慢慢地向後退。

「我沒說完！請聽我說完！」我握著拳頭，一步一步地後退，我那樣憤怒，幾乎尖叫起來，但是我說得很清楚，我要丹尼·海格聽得明明白白，「丹尼·海格，海格老爺，只是關於我，你弄錯兩件事情，我不叫微微，我叫慧慧，從前我很聰明，在你這裏，我像個螞蟻一樣渺小。

原來他是知道的，他是知道我墮胎了的。

「你要記得啊。」

我有一天在《國家地理》上看到突尼西亞的照片，藍色的大海、白房屋，還有白金色的沙漠，我跟丹尼說：「我想去這裏。」他說：「那是沙漠啊，那個國家非常炎熱乾燥，你知道嗎？它們跟這裏可不一樣，都沒有大葉片的植物。」

我回來之後的日子過得又像從前一樣風平浪靜、溫柔浪漫了，像我最初跟了他的那些時候一樣，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仍是每天跟我在一起，吃飯、親密、睡覺、看電影和動畫片，幫https://read.99csw.com我改一改畢業論文，還有他仍然送給我那麼多漂亮的禮物。

我猶豫了半天，直到丹尼·海格睡著，我都沒有勇氣問他，他是否知道我去醫院流掉了一個孩子。之後他也沒有跟我再提起這件事情，我帶著僥倖告訴自己，他可能知道很多事情，只是除了這個。

吃自助餐的時候，達米安坐在我旁邊，看著我說：「你看上去氣色不太好。」

他捏著我的下巴說：「這樣很好，微微，高興一點。嗯？高興一點。」

丹尼·海格又來認領我了。

「我生病了。」我說。

「……你過來。」

「你可以在這裏睡覺。」他打開船艙的門，讓我看裏面裝修得奢侈華麗的內室。

「還有，那個搖滾樂手，他什麼都沒有做。」

我坐在他旁邊，膝蓋上放著電腦，找找鱒魚的做法，再看看國內的八卦。

我還是一步一步往後退，與此同時，我的心裏忽然出現了一種怪異的快|感，我幾乎著急看到他的樣子了，我說：「我從來沒有過別的男人。所以，那是你的小孩兒，丹尼·海格，我墮掉的是你的小孩兒……」

「聖誕快樂。」

那是雅尼克。

那天早上有霧，不過過了中午天氣大好。丹尼·海格帶著我駕著新的帆船行駛到貝爾熱湖中心釣魚。早上漫天的霧氣被陽光一縷一縷地分割成了小塊的雲朵，沿著小貓牙山慢慢攀升，春天裡回歸的候鳥成群地掠過藍色的湖面，優雅地低聲鳴叫。

他稍稍轉過頭，掃了一眼我的電腦屏幕，然後轉過臉去，專註地盯著自己的釣竿，什麼都沒有說。他戴著太陽鏡，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可是他臉上的平靜幾近殘酷，我甚至覺得他是滿意的。

迎著陽光，九*九*藏*書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一片陰影，我慢慢地說：「我得謝謝你，丹尼·海格。你知道我跟搖滾樂手們鬼混還那樣善待我。我得謝謝你。」

他說：「什麼是不是我？」

我們把船在湖心停好，丹尼把船帆收攏，捆結實了，然後把我送給他的釣具拿出來。他身上穿著件駝色的毛衣和短褲，臉色被午後的陽光曬得紅彤彤的，他說：「我給廚子放假了，釣上來你做吧，怎麼樣？辣一點的。」

「這個搖滾樂手，他不應該死嗎？他在尼斯親吻你，他不該死嗎？他利用你甩了自己的同伴，然後跑到美國去，他不該死嗎？而與此同時，你在醫院里接受手術，流產掉這個渾蛋的孩子，他不該死嗎？」他把我的手從他的手臂上撥下去，緊緊地看著我，「微微，可惜這個人他只有一條命，否則他應該至少死掉四回了。」

可是他弄錯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四月份，天氣稍稍轉暖，丹尼給我定製的新帆船出船塢了。它有十四米長，雙三角帆，純白色的船身上用羅馬字母寫著我的名字，丹尼讀出來仍然是：微微。這艘大船在晴天里的貝爾熱湖上張開雙帆，就像一隻大天鵝一樣，漂亮極了。

丹尼·海格看著我：「你在幹什麼，微微？」

「你可以在這裏上網玩遊戲。」他把自己的電腦給我看，上面信號滿格，畫面清晰。

我笑起來，上去抱一抱他。

達米安在線上，從MSN上給我發了一個鏈接，我順手打開，是一個英文新聞網站，窗口的標題是《法國搖滾樂手過量吸食毒品在紐約寓所不幸身亡》。

「你知不知道我這段時間幹什麼去了？」我說。

晚會還在進行，我離開得很早，趕上唱詩班的小朋友們互相牽著衣襟走hｔtｐｓ://ｒeaｄ.９９cｓｗ.cｏm出學校，去跟等待他們的家長會合。我把衣服緊了緊，圍巾裹好，如果找不到一個勤勞的計程車，我就打算走回旅館去。我走了幾步，停下來，又看見丹尼·海格的車子了，離我不遠，停在道邊。

他剛剛到了美國。他還沒有成名呢。他連專輯都沒有。他死了。

我隨他到船尾，看見兩個巨大的白色螺旋槳。丹尼說：「雙動力的帆船，駕駛它比開車容易，按一下電鈕，掌握好方向盤，要知道貝爾熱湖上可從來不會塞車的。當然，夫人也可以一邊用船槳驅動，一邊把船帆張起來，那樣很漂亮，而且看見的人都會好奇—怎麼你的帆船會那麼快……」

「……闌尾炎。」

那個時候，我忽然想起雅尼克跟我說的話，他說：「我每天每頓的量都會固定，不會少，也絕不會過量。我覺得吸食這個過量而死的人都是笨蛋，太貪婪了，適當享受就可以了，怎麼連命都丟了？」僅僅幾個月而已，他的毒癮會瘋狂到要了他的命嗎？

我覺得我不認識他。

他看著我，目光溫柔：「是的，我知道，你跟幾個搖滾歌手待了一段時間，我也知道其中的一個跑到美國去了。你有什麼感想？」

「是你派人殺了那個搖滾歌手，對不對？」

那跟雅尼克毫無關係。

遠處忽然有哨聲傳來，我跟丹尼·海格同時循聲望去，另一艘淺藍色的帆船輕快地破浪而來，船舷上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高聲喊著：「丹尼！丹尼！」

「我什麼都沒有做，養病嘛。」

我被他擁抱在懷裡，他的手按在我的頭上，我又嗅到他身上薄荷的味道，他在我的耳邊輕輕說：「聖誕快樂。」

「你可以在這裏看書，」他讓我看船舷上包著白駱駝皮的柔軟座椅九*九*藏*書。

「你還可以BBQ（燒烤大會）。」他甚至還準備了一個烤肉的圓盤。

可是忽然，我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下一秒鐘滑向水中。我覺得頭上挨了一下子，我真遺憾沒有在說完那句話之後看到丹尼·海格的臉，可是我有幸看到兩個自己，一個沉入水中，而另一個我慢慢升起。

他是誰？

「你知道那個唱歌的雅尼克自己去美國了嗎？他把他的兩個同伴扔下了，自己單飛了。走之前，誰也不知道。」達米安說。

幾十個字的短新聞，我反反覆復看了好多遍。

我抱著肩膀笑著說：「這真好，丹尼，不過你忽略了一個問題，我不會駕駛帆船啊，要是你不在，還是把它就停在港口好了。」

他摟著我，手輕輕撫摸我的後背：「胡說八道些什麼？見識一下不也挺好的嗎？至少你知道搖滾樂手怎麼過日子。」他親親我的頭髮，「至少你知道人還是沒有合同值得信任。」

他向前一步，向我伸出雙手，手心向上，是一個請求的姿勢：「好的，你過來。」

「過來讓我親一下。」

我低下頭：「我是個笨蛋，搞糟一切。」

上一分鐘還面色鐵青的丹尼·海格忽然變了臉，愉快地站起來，雙手籠著，向他們喊：「哎喲！夏洛特！布魯諾！」他轉頭看看我，「是他們！」

「這個有什麼擔心的？」他說，「你過來。」

那張英俊的臉下面是不是另外一個人？

我站在船舷上仰著頭一點一點地看這景色，忽然想起我在這裏最初見到丹尼的那一天。那是我隨教授來香貝里實習，那是秋天，那是灰姑娘初見溫柔慷慨的皇帝，風景與此時是何等的相似。兩年半的時間，對於一座山、一面湖只不過是剎那瞬間，可是現在的我是另外的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