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吻了一下她額頂的頭髮。

慧慧說到這裏，連他都驚訝起來，他轉過頭看了她半天：「你真是這麼說的？」

她嘆了一口氣，蹲在那裡，手肘支在膝蓋上。

她支著頭，揉了揉太陽穴，怎麼這麼複雜的局面會讓她撞上？

「沒有。」慧慧說，「我當時剛從學校出來，看到中國和法國蜂王漿的差價那麼大，腦袋都熱了，結果簽了合同之後才知道，他們的認證申請報到南特去都兩年半了，還沒批下來呢，但是我的合同已經簽了，上了同一條船，我能怎麼辦呢？當時拆台或者抱怨，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說完，她看了看他。

「真的。」慧慧很自然地說，「我就是這麼說的，就是這樣把你的名字當作大刀一樣揮舞，並結結實實地砍向他們，最後達到了我的目的。」

「但是它不是一條狗。當它在雪野里奔跑的時候，在火爐邊打盹的時候，還有筋疲力盡的時候，巴克總能看到自己前生的影子。它看見原始人提著大棒狩獵，它看見自己的夥伴對著月亮長嘯，它也覺得自己的嘴邊有血腥的味道。後來，它最喜歡的主人死了，被那些淘金客們殺死了。巴克的血性被燒起來了，它把他們都咬死，然後自己一腳踏上了狼的隊伍。它成了一隻……」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她在跟丹尼·海格吹牛解悶呢，其實她還是沒能夠變成那隻堅強的雪橇犬巴克。

慧慧對著水龍頭把草莓葉摘掉，一顆一顆地洗乾淨。

但是換個角度來看，她也沒有做什麼大不了的錯事，她不是楊曉遠的妻子，也沒有跟那箇舊情人大富翁丹尼·海格睡覺，她用不著對誰抱歉。

你太有錢了，你這張臉太漂亮，你這雙眼睛太多情，你的手段太多太花哨，你在商場和女人那裡都太所向無敵，所以你是個惡棍。

丹尼·海格慢慢地充滿敬仰地說：「是個好故事啊。」

慧慧的心裏軟軟的，低聲說：「我了不起吧，丹尼？這都是你教我做的啊。」

「你還記得你幫我的那個忙嗎？我們去南特，你通過大區的副議長永貝里跟檢驗中心的主任杜博施加壓力，你記得嗎？」

但是你沒成功，你沒做到。

九_九_藏_書「打包？」

她愣在那裡，楊曉遠也愣在那裡，唯一鎮定的是丹尼·海格。

沒有人來送麵包，站在門口的是剛剛給她打過電話的楊曉遠，手裡拿著行李，風塵僕僕地從美國回來的楊曉遠。

放下電話，她聽見外面浴室里傳來水聲。她起床，把棉布的睡衣褲換下來，穿上牛仔褲和T恤衫，紮好了馬尾辮子才出去。

這個時候她發覺有些奇怪—聽見丹尼開門的聲音，但是門一直沒有關上。

只是菜做好了，不能沒有主食。慧慧走回廚房，閉了火，關上了排油煙機，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些零錢來，就出了門。小夥計到現在都沒送麵包來，那她只好自己去買。

你憑什麼？

慧慧是被自己的電話叫醒的，接起來，是楊曉遠。

「睡吧，好嗎？月亮都斜了。」她說，「我也困了。明天我為你做些東西吃。我從朋友的飯店裡拿了咖喱回來。你喜歡吃咖喱。」

她笑起來：「那個老實又珍愛名譽的杜博先生開始暴跳如雷，還狠狠地指責了我一番，說了些什麼我聽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很快，那個等待了兩年半的認證書終於下來了。我呢，因為做了這件事情，不僅將進貨的價錢又壓下去一大截，而且，直到現在，我總是貨賣光了再給國內打款。」她得意地笑了，「因為這些，都在我去南特要挾那位杜博先生之前，在我跟供貨商的合同附件上寫清楚了，這是我辦成這件事情的條件。」

她正看著自己杯子里的牛奶出神，前面的桌子旁又坐下來另一個人，跟慧慧面對著面。她抬頭看了看，又看了看，他是那天在她店裡買了玫瑰花蜂蜜的阿拉伯男孩兒。她能認出他來也是情有可原的，他戴著白色的頭巾和黑箍，穿著白色的袍子，穿民族服裝的年輕阿拉伯人不多，更何況慧慧一直對他喝水的樣子記憶猶新。

慧慧把毯子搭在他身上：「睡吧。」

她見丹尼笑起來，拿著電視的遙控器又回到了客廳，隨後坐在沙發上，伸長了腿，他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很自在。他這個樣子慧慧是見過的，當他面對媒體的時候，當他控制了局面的時候，當他滿不在乎的時候，他就是那九九藏書樣的自在。

但是他忽然擁抱了她，擁抱得像水從高處流向低處那般自然，像風吹動垂柳的樹葉那般自然。

丹尼·海格也正從浴室裏面出來，身上穿著他自己的襯衫和長褲，頭髮濕漉漉的，說：「沒有看見木梳。」

他笑起來：「不困，你呢？都幾點了，還不起床？」

她看看客廳里，丹尼·海格把電視打開了，估計是不會屈尊去樓下買麵包或者比薩餅的。她把電話拿過來，撥通了街角麵包店的號碼，要了一根法棍麵包和一個蘑菇比薩。放下電話，她想了想：蘑菇比薩跟印度咖喱和中國炒牛肉放到一起吃，也許還是能出來些驚喜的。

「對啊。」慧慧揉揉眼睛，算了一下時差，「你還不睡啊？」

廚房裡，慧慧把牛肉放在熱油里，「嗞」的一聲，油煙衝起來，鍋里啪啪響，排油煙機發出誇張的嗚嗚的聲音。

丹尼·海格點頭：「你是好樣的，想做些事情就要這樣。」

你也累了，你也失望，你想著用什麼東西調劑一下情緒，所以你來找我了！

慧慧在廚房裡把小多給她帶的東西拿出來，牛肉、印度咖喱，還有野草莓。草莓有一些壞掉了，但是揀一揀，還有不少可以吃。可是，問題是，沒有主食了。大米罐子里剩了薄薄一層大米，意大利麵條也只剩下一個人的份兒。

他馬上就同意了。

「別看我的生意小，真的想要做起來也不容易。我的錢不夠了，是朋友給我湊的，然後才拿到那個產品的代理權。可是剛開了店，沒多久就又出問題了。」慧慧說。

「有時候不管用。」

「對。」

「稍等，我拿給你。」慧慧從房間里拿了一把塑料的梳子給他，丹尼·海格拿在手裡看了看。

你睡著的時候好，心眼兒少了，沒有防備，像幅畫像和雕塑一樣，漂亮而無害。

他輕輕笑了一下：「我也睡不著了，我們說說話。」

原來丹尼·海格也不是法力無邊的，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他覬覦「怡雲」良久，股市上苦心經營，資本上積極運作，輿論上小心營造，連受傷了他都在媒體面前強撐鎮定自如、毫無破綻，天知道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可是這件事情是這樣一個讓人失望read.99csw.com的結果。不，也許這還不是結果，貿易委員會還要進行壟斷調查，一旦證據確鑿，輕則是幾億元的罰單，嚴重的話，海格可能會被拆殼。歐洲人恨經濟領域內的壟斷就像恨政治上的獨裁，逮不到你則罷，逮到了就要給你一個「車裂」之刑。

沒人應。

楊曉遠沒有說話，一直看著她，那眼光就是在問她：這是怎麼回事？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丹尼·海格在這裏？

「那我給你講完吧。」慧慧說，「上次說到它成為一隻成功的雪橇狗團隊的頭領。」她說到這裏停了一下，「上次」那是什麼時候？

慧慧在他的笑聲中笑了起來，低著頭想起從前實習的時候，當她遇到難事困窘萬分，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他也是擁抱著她，鼓勵她，告訴她，微微，你要是做成了這件事情，就是平地起高樓。那時候，她是他的微微。

屋子裡面沒有開燈，卻有明亮的月光。慧慧在廚房裡喝了一些水，然後過來坐在丹尼·海格旁邊的沙發上：「剛才你要茶水，我給你準備了，你不喝我就喝了，弄得我現在失眠。」

「是的，我記得的。」

「什麼問題？」

「快十二點了。」她回答。

「你怎麼辦的？」

「對，那個大狗的故事，你後來讀過嗎？」

不知多久以前，自己也曾經豪氣干雲過，覺得什麼都做得了，覺得多高的山都能爬上去，覺得什麼人、什麼事情都能忘掉，傷口再疼也都能結痂，但事實不是那樣的。

丹尼·海格說：「你不是說那是安眠的茶葉嗎？」

她又回到他身邊，在月亮下面看著他的臉。

她在他這裏得到了共鳴，挺高興的，轉頭看著他：「我喜歡這個故事，喜歡這隻大狗的性格。它懂得努力學習，改變自己，適應環境。」她扁著嘴巴笑起來，眼睛里放光，「不跟你吹牛，我也差不多是這樣的一個人。」

曉遠哥抽著鼻子說：「你在家啊？」

丹尼說「好」，然後就去開門。

他的生意太大了，他要做的事情太厲害了，她不可能把「怡雲」弄過來送給他，但是她能讓他高興一點，高興一小會兒也是好的。

慧慧在麵包店的茶座里一口一口地喝熱牛奶，一邊喝一邊想：九-九-藏-書等會兒回去了，估計兩個男人就都走了，那樣就清凈了。

慧慧在街角的麵包店裡抱怨老闆送貨不及時，那老頭子笑容可掬地說：「真抱歉啊小姐，現在是中午，店裡忙不過來。」他把麵包和比薩包好了，問慧慧，「你還要些什麼？」

她說：「你就留在這裏吧，明天再走，我給你拿一條毯子來。」

她伸出手去，想要輕輕碰觸一下他那兩條長長的褐色的眉毛，手還沒碰到，他就睜開了眼睛。

慧慧嚇了一跳，手馬上收回來。丹尼·海格像是沒有看到似的，在黑暗裡問她：「現在幾點了？」

她笑嘻嘻地說：「祝曉遠哥好運氣。」

慧慧從自己的房間抱了毯子出來，看見丹尼·海格坐在沙發上，若有所思，他那層堅硬而風流的外殼去掉了，側面的影子有些許落寞，像失落的花園裡孤獨的雕像。

雖然丹尼·海格說要走了，卻坐在沙發上沒動地方。

她一邊翻動著牛肉，一邊對丹尼說：「你把麵包放在桌上就可以了。」

「我就去找了那個杜博先生，跟他說，請給我我要引進的產品的准入認證，他說，一切要按照程序來。

他終於哈哈大笑起來，一隻手伸過來，繞過她的肩膀，使勁抱了抱她：「看看你，慧慧，看看你，你真是個厲害的角色，你真了不起啊。」

丹尼·海格說：「是嗎？！」

「特別順利，我等著拿這個要挾尤爾根給我加薪。」

「對，我記得，然後呢？」

他慢慢坐起來：「這麼晚了，你是不是要休息了？我得走了。」

那個男孩兒也向她微微頷首。

「我要，」慧慧說，「我要一杯熱牛奶。」

慧慧慢慢睡著了，感覺自己又坐在那節火車上，車速慢了，在一個似曾相識的小站前停下來。

「……」

丹尼·海格，你睡著的時候比你醒著的時候好。

他看著她笑了笑，點點頭。可是他還是坐在那裡，沒動地方。

慧慧說：「你記得原來我給你講過的那個《野性的呼喚》嗎？」

她向他笑了笑。

「他們沒有？」

「沒有，一直都沒有。」丹尼·海格回答說。

慧慧在樓下看見了丹尼·海格的車子，昨天回來得晚，所以沒有注意到，他的司機和兩個保鏢都等在那read.99csw.com裡，丹尼·海格在這裏耽擱了一夜，他們也在這裏等了一夜。

她把油倒在鍋里，然後開動了排油煙機，準備炒牛肉，恰在這時，門鈴響了。

這些性格里的很多弱點造就了今天的自己，日子過得懶散而悠閑，靠點小聰明和運氣做不大的生意。

都怪你，你太貪心了，你連水源都想壟斷。

事情就是眼下所有人看到的這樣，解釋了也沒有用。

他說：「聖誕節提前到了？」

「不，我在這裏喝。」

「那個傑克·倫敦的小說？」

「我說：『我們是熟人，請給熟人一個特殊的程序。』他說：『我不認識您。』我說：『是的，您不認識我，但是您認識永貝里先生，永貝里先生可能也不認識我，但是他一定認識丹尼·海格。而這個丹尼·海格跟我可是老熟人。先生，兩個陌生人中間隔不了幾個朋友，所以，您可誰都不能得罪……』」

她從廚房裡出去看了一眼，整個人愣住了。

她無話可說。

「得拿到歐盟的准入證，才能賣啊。」

她表面強硬而又有原則，實則軟弱；她喜歡思考和總結經驗，卻不可能克服孩子氣和對錶面和善的人的輕言輕信；她覺得有些事情可以拋在腦後，但是卻有個讓自己永遠不能瀟洒起來的好記性。

在此之前，在他們重逢以後，丹尼·海格和慧慧從來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沒有擁抱過，沒有吻過臉頰，連手都沒有握過。曾經無比親密，曾經巨細無遺地了解對方身體的兩個人維持著一種刻意的距離，不知道是對回憶的尊重還是對分歧的倔強。

慧慧想起來楊曉遠早上打的電話，原來是這樣，他想要給她一個驚喜。誰知道丹尼·海格給了楊曉遠更大的「驚喜」。

慧慧說：「禮拜六了，我多歇一會兒。你的事辦得怎麼樣？能回來了吧？」

「狼？」丹尼·海格介面說道。

「對，它變成了一隻大白狼，帶著自己的隊伍在山野里橫行霸道，為非作歹，萬分囂張。它們咬死雪橇狗，搶奪人的財物，它們獸|性無比……這才是結尾。」慧慧講完，好長時間都沒說話，眼睛向前看著，像自己也入了戲一樣。

慧慧對客廳里的丹尼說：「請你幫我開一下門，我剛才要的麵包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