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知過了多久，似乎聽見有人在他耳邊低聲稟道：「該當準備後事了。」

「如何？」李俶急急道，「快速為王妃開方下藥！」

太醫卻只是搖頭，面色陰沉猶疑，想是心中有話正在思慮是否說出。李俶焦急，又再催了一次。

命運之輪流轉不休，他可否想到今日？

三日三夜。

現在，她終於要離開他么？

同張涵若結盟，他為何一直避忌著她，不肯向她明言，終令她產生天大誤會？竅問自己私心，是否真有不敢、不可明言之處？

第一次，這樣的淚流滿面。

「沒有用的，」太醫在旁嘆息道：「殿下應當知道，此症別說是太醫令，就便是扁鵲重生，華佗再世，國手神醫長孫鄂就在此處，只怕亦是束手無策。更何況，王妃毫無求生之意，一意尋死。殿下，你——」

太醫微作思索，低頭答道：「多不過三五日……也許，隨時，都會……殿下，她已無半分求生之心……」頓一頓，終於說道：「殿下，恕下官大胆說一句：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李泌道：「殿下應當速回長安，不可在此多作滯留。」

垂幔風動，轉過角，隔著紗縵，依舊可見她平躺的身姿。

李俶沉吟頃刻，內侍驚奇的看到——殿下眉頭竟然漸漸舒展，嘴角竟有了難得的笑意，他一邊大聲道「還不快請」，一邊疾步朝外迎去。

李俶沒有改變他的姿勢，良久，朝他擺手示意退下。這最後的時刻，每一瞬都無限寶貴，怎能讓那些自命不凡的庸醫耽擱。

李泌並不為意，欠身笑笑道：「沈妃雖足令我欽服，可惜她與殿下你，都生錯地方。殿下你處雲端之上，俯瞰眾生，豈可為一處美景再四回眸？而她，明知高處不勝寒，別樣的繁華，自然伴有別樣的孤寂與苦痛，仍心存幻念，又怎能不苦痛傷懷？」輕嘆一聲，道：「殿下，這般相守相執，彼增煩https://read.99csw.com惱苦痛。現下天意如此，她已決心放手，你為何還要緊抓不放呢？」

李俶執起沈珍珠一隻手，冰涼而細弱。她的手素來纖長柔細，在夜間為他遞上一盞溫茶，執筆與他共寫一首新詩，恣意而歡笑著輕點他的鼻尖。

與素瓷之事，雖是無心之失，他又怎能說毫無過錯？

李俶心若被利刃所剜，頭腦混沌一片，一把橫抱起沈珍珠，朝左右狂喝道：「傳太醫——還不快傳太醫——」

他要這天下，也要她。

當他將她親迎入府邸。

「你是說，她胸口舊疾發作了？！」

她似乎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

一枚千年人蔘，可以讓她多支撐幾天、幾個時辰？

他狠狠指著面前太醫，喝罵道：「你學藝不精，竟在此胡言亂語！我不信，我不信！」他朝外喝道：「來人，來人！」

「珍珠傷在心脈，安慶緒雖為她醫治過，但以他的醫術，根本無法根治。再上調養不善，這個病根已落下，現在看來無關大礙，其實卻是大患！」

太醫令、長安洛陽最好的大夫們穿梭而來，又逐一搖頭告罪，退去。

李俶閃電般抬起頭，眸光如箭掃向內侍：「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次。」

她灰心失望，她傷心欲絕，她寧願死，也不再要他？

李俶站起，緩步朝外走去，道：「我們出去詳談。」

從內心中滴落出來，只在這靜寂無人的宮殿，只當著她的面。

太醫連連稱是，喘過一口氣，便上前把脈。

「我誰也不見，」李俶面無表情，淡淡說道：「請先生下次再來吧。」

他當時疑惑道：「難道以先生的醫術，不能為珍珠除此病患么？」

他屏氣闔目，只知自己搭她脈息的手在微微發抖，竟然不敢去讀她的脈息。

李俶負手仰天：「長安……現在父皇一心只信淑妃，連先生你的肺腑勸誡之言，都多有不聽，奈何？」

「殿下你就為了九_九_藏_書這個女人，棄天下而不顧嗎？」李泌已經闖進內室，他寬袍白衣，衣帶當風，步履快捷朝李俶走來，話語中頗有指責。

「不！——」他彷彿被毒蜂蟄中心房，直覺地由榻前跳起，卻見榻前、室內外跪滿一地的人，有的宮女已在暗暗拭淚，連嚴明眼眶都已通紅。

李俶心涼如雪水浸泡，全身都若浸在冰中，緩緩走上前，從被中緊緊握住沈珍珠一隻手，小心而緩慢的搭上她的脈息。

太醫長嘆一聲，說道：「下官若是畏死，決不敢如此實話實說，只會順殿下之意拖延欺瞞。我雖醫術低微，在太醫院十數年，總只得這點清名。若非如此，除太醫令外，殿下也不會由一年前選中下官特為王妃診治。今日王妃不治，下官已是死罪，若再有意期瞞殿下，更是罪上加罪——」引頸道：「殿下想要下官賤命，請自便——」

「有人揭了皇榜，殿下。」一名內侍綣在李俶的腳下小聲嘀咕著。

太醫是被兩名內侍拽著一路飛奔來的。人未跪下，藥箱先「抨通」掉落在地。李俶只盯著沈珍珠面容，慍道：「小心，別要驚擾了王妃！」

李泌眉頭一挑，語有深意：「我不信殿下會作這樣灰心喪氣之語。殿下既然已經布置籌劃多年，為何不繼續下去？——就只為了王妃？」

李俶懶懶的看他一眼，說道：「先生，此乃妃子內室，先生不怕避嫌？」

他從來不敢說，不敢告訴她，不敢面對自己——她的病情。

李俶長吸一口氣，道：「本王恕你無罪，你剛才說那揭皇榜的人，象誰？」

如果真是這樣，就讓他與她，汲取這最後的寧靜吧。

內侍這才鬆口氣，說道：「原來是這個，奴婢是老宮人，只是覺得那揭皇榜的女人，忒的像昔日的……建寧王妃。」

沈珍珠脈息若有若無，連血也甚少吐了，始終昏迷不醒。李俶熟諳醫理，只覺自己心間劇痛已擴射至四肢百骸：最hｔｔps://reaｄ•9９cｓｗ•coｍ後的時刻，已經愈來愈逼近。

「快去長安傳太醫令，傳長安、洛陽最好的大夫，快去！」

相逢相失，此生已矣。

他總是這樣等待著，等待以她的聰明睿智，以她的豁然大度，全然理解他的所作所為。

也是，最後一次。

李泌道：「若要我眼睜睜看你一生困於閨閣，我寧可從未識得廣平郡王殿下。」又道：「你看你現今何等模樣？你可知此刻淑妃正在密謀立興王為太子？此次進封，你本該受封太子，卻只冊為楚王。此後一步行差，萬劫不復，你真要等到興王立為太子之後，再謀良策？」

眾人散去，內室悄無人言。

此生已矣。

「我說了誰都不見！」李俶發怒，聲音本已提高數度，瞅著榻上的沈珍珠，終於強自將音量壓下，說道：「請他回去。」

他的焦躁狂呼想是觸動了懷抱中的沈珍珠，她闔著雙目，喉間「嗯」的聲，又吐出一口鮮血。李俶身子一滯，滿面驚懼畏怕，懷抱著她，便如身懷絕世玉石，不敢稍加用力觸動半分，維持原有姿勢，沉步，平穩，一步步踏往莊敬殿。

「你說什麼？」李俶仿若一時未聽懂他話中之意，緊迫向前，問道：「你此話何意？」

李俶腦中一盪，站立不穩，最害怕之事終於發生。

莊敬殿內侍宮女得訊都在殿前恭迎。他彷彿沒有看見任何人，屏住呼吸，一點點聆聽她細若遊絲的氣息；一瞬不瞬凝視她的面容，沉默不語。抱著她踏玉階、入內室，小心翼翼將她放至榻上。

「這——」內侍遲疑著：「先生說有要事，必須面見殿下。」

不是一滴淚，而是滿面淚痕。

他雖然記住了，他害怕了，他畏懼了。然而，他還是做錯那麼多。

李俶心中一陣絞痛，抿唇道：「與她何干？」

那年長孫鄂在鳳翔為她把脈后，將他叫至一旁，緩聲說道：

外邊內侍一直侯著，聽得傳呼連忙進來。

薛嵩之事，她耗read.99csw.com盡心力，她寧同與他共生死，最後卻明曉他從頭至尾欺瞞著她，怎不多少有些傷心難過？

「決不會，決不會……」李俶慢慢垂下劍尖，一瞬間彷彿抽空所有氣力，目光緩緩移至昏迷中的沈珍珠身上，低聲如囈語：「你說，她，她還能活多久……」

太醫將牙狠狠一咬，長揖道：「殿下，請恕下官無能為力！」

「晃蕩」碎響，由垂幔那方傳來，李俶霍然睜目。一名內侍連滾帶爬的跪到他面前，帶著哭腔道：「殿下，殿下——葯已喂不進去——王妃娘娘只怕不行了！」

當十五年前，他由太湖水中將她救起。

她就這樣慢慢滲入他的骨髓，成為他生命無法割捨的一部分。

若從此以後，這恢弘天下萬里江山中沒有她的笑顏，他如何孑然自處？

李俶面現痛苦之色，瞑目托首不語。過了良久，仍是緩緩搖頭。

李俶明顯憔悴，顴骨深陷面色焦黃，他寸步不離的坐在榻上，親自為她喂送湯藥。

她好在哪裡，美在何處？

李泌擊拍樑柱道：「殿下是我所見最懂分寸的人。卻屢屢為王妃方寸大亂。紅顏禍水、女子誤國，這等歷朝血鑒，殿下勿需我提醒吧！」

太醫道：「正是。王妃近來過於操勞，思慮積重，下官一直用藥操控，望能有助於王妃。可是，今日，——她想是遭遇非常之事，悲痛欲絕，觸及舊疾。此舊疾複發，更甚當初新創，一發不可收拾……下官，下官，已是無力回天！」

內侍一驚，跪下道：「奴婢隨口亂說，殿下，殿下……」左右而顧，不知剛才隨口說的話錯在哪裡，膽戰心驚不已。

長孫鄂道：「老夫並非神人。切記不要讓她勞累、傷心、過分擔憂，切記切記！」

近身侍奉的宮女嚇得渾得戰慄如篩糠，葯碗掉落地上潑得四處是碎片與葯屑。

多得一刻也是好的吧。

「她從未誤我，是我誤她。」李俶眸里上了寒意，「先生已見識過沈妃，莫要再ｈtｔpｓ://rｅad•９9cｓw•cｏｍ出污言。」

對於我，這是悲哀還是慶幸？

李俶站立一旁，見這太醫搭上沈珍珠脈搏，閉目凝神，不語頃刻，忽的全身一顫，臉色轉為灰白，倏的睜開眼。

他大怒，揮袖喝罵道：「王妃還沒有死，你們都哭什麼？！滾，都滾出去！」

他面色煞白帶青，雙眸如火熾烤，狀似癲狂，身側為數不多的幾名內侍宮女嚇得連連後退不敢靠近，待回過神，奔的奔太醫院，奔的奔莊敬殿報訊。

當五年前，他坐在沈府對面的茶樓，看她從容淡定出出入入。

話未說完，面前銀光一閃，一柄長劍已架在脖上，李俶面色鐵青，沉聲道：「你再胡說八道，本王一劍殺了你！」

他就這樣，一寸寸打得她體無完膚，打得她心灰意冷。

他知道自己已經落淚。

「殿下，李泌先生在外求見。」內侍小聲稟報著。

良久，不聽李俶迴音。他暗自抬目，卻見李俶半跪于榻前，人如化石凝佇不動，便靜悄悄的退了出去。

他只知，輕擁著她，心是如此輕快安寧。就算他遠離她，在征伐連天的戰場，在野地荒蕪的營帳，只要偶然想起她，絲絲溫暖沁入心胸。

「殿下，殿下！」李泌在他身後焦慮的喊了幾聲，見他頭也不回，滿面憂色的搖頭嘆息。

「你胡說！」李俶驚慟不已，跌撞著朝前兩步，袍袖隨意一掃，燭光搖曳撲閃，「撲通」聲中左側燭台墜落於地。

太醫曲身道：「從長安至洛陽，下官遵殿下之囑，一直照管王妃之病。——王妃之病，殿下早就知道：她兩年前被刺中心脈，雖然得高明大夫救治，然因顛沛流離過甚一直未能痊癒。此癥候最需保養，若一旦複發，後果不堪設想！」

他埋首於她的面頰旁。——你可知這般的愛，我再也無法拿出？此後弱水三千，我再難飲一瓢。于愛，我此生已矣。

內侍躬身退下，嘴裏輕輕又嘀咕了一句話。

李俶仿被當頭一棒，眼前昏黑，抬腳便往沈珍珠榻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