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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月臨高閣 第六十二章 自此孤雲不可期

第三卷 月臨高閣

第六十二章 自此孤雲不可期

「俶兒,」他聲音中有軟弱,有悲愴,「沒想到你我父子,竟是同一命運。」揮袖道:「准!」
「不是這樣的!皇兄你誤會了!——」李婼大叫起來,曲身去搶那柄劍。
默延啜似乎未看見李婼此人,眼盯著沈珍珠,繼續說道:「我的話還未說完:我只要你今晚隨我離開皇宮和楚王,並未說要你今後便必須跟著我。你只要離開皇宮和楚王,此後天空海闊,你願去哪裡就去哪裡,默延啜決不阻擋干涉半步!」踏前一步,眸深如海,對沈珍珠道:「你允諾過我的。只盼你能割捨得下,只盼我今日之舉,不是強人所難。」
默延啜揮手如電,指向李婼:「你可記得當年,你求我由安慶緒手中救這位和寧公主,曾說過些什麼話?」
沈珍珠隨意伸手,由李婼手中抽出那封信箋,雙手齊上,三下五除二將信箋撕得粉碎。
沈珍珠笑了,她雙手一松,又是「咣當」脆響,寶劍已被她擲落於地。
話音未落,卻見李俶通通上前兩步,看不清怎樣出手的,聽見「啪」的一聲脆響,沈珍珠一個踉蹌,已被他摑倒在地。
室內外每一個人,能聽見的,唯有自己的心跳。
宮女嚇得渾身哆嗦,連連應是。
肅宗與張淑妃簡裝常服並立於室門處。
一切都結束了。
肅宗皺起眉頭:「這有你什麼事,速速回你寢宮睡去。」
肅宗展袖,內侍在其身側執筆備記:「擬旨,和寧公主加封寧國公主,賜嫁回紇可汗。」
那年在長安城外,在馬車中,她曾對他說:「……只要你救出德寧郡主,你可跟我提任何要求。」
十四個字,一字一音,吐納清晰,執重而堅決。
李俶還劍入鞘,躬身含笑,朗聲答道:「兒臣是與葛勒可汗切磋武藝,驚動父皇,罪在不赦。」
款步走至默延啜身前,道:「我們走吧,以你的本事,該當不驚動侍衛?」
千古艱難唯一死,然而歷劫了無生死念,此時她只能選擇生。
「皇上駕到!——」
「是我,默延啜。」
李婼回過神:「嫂嫂,信!——」
室外春雷滾滾。
「不,這件事與兒臣大為相關!」李婼再叩首,昂首斬釘截鐵般說道。
室中瞬時只剩下李俶與沈珍珠兩人。兩名隨侍宮女入室,見沈珍珠仍跪地不起,忙一左一右扶她,未曾想起改口,低聲問詢道:「王妃無恙吧?」
而我所能給你的,只有,從此後的恩斷情絕。
出乎意料,在場三人同時一愣。
她素來不信天命,而這一回,她願意委就。
李婼道:「兒臣死罪。葛勒可汗夜闖禁宮,確實是與九*九*藏*書人暗通款曲……而與他私會之人,並非嫂嫂,而是我!」
李俶聽見她二人如此一問一答,心下更是大怒,劍招更為凌厲,殺氣洶湧。
(第三卷完)
張淑妃咯咯笑了起來:「俶兒真是風趣,這半夜三更竟與可汗在珍珠的內室切磋武藝?」轉眸看眼沈珍珠,與肅宗笑道:「臣妾前日說與陛下的外間傳言,妾與陛下都是一笑置之,以為訛傳,今日一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啊。葛勒可汗,你半夜來至楚王妃居室,難怪楚王要與你『切磋』武藝!」
她不敢走得太急太快,她怕一不小心穩不住步伐,摔倒在地。
肅宗微怔,然只遲疑頃刻,已面露喜色,笑道:「原來如此,卻叫朕冤枉楚王妃。好事,好事……」側首對張淑妃道:「愛妃意下如何?」張淑妃連忙笑答:「宜國宜家,臣妾恭喜陛下。」
肅宗收斂笑容,他慢慢的轉過頭,眺望殿外遠處。獨霸高處,此際的皇帝,他在想什麼?是否憶及那一段年少情懷,或者是宮牆外江湖中,遠得不知去處的結髮妻子?
室門大開,宮燈閃爍猶如白日。
肅宗神色霍的沉下來:「珍珠,朕一直對你寄予厚望,未想你竟做出如此有辱皇家臉面之事!這洛陽宮禁內外上千人,你要我李氏顏面何存,你要再如何立足世上?」
這一刻,天地彷彿都沉寂下來。
而李俶,亦然連自己的心跳也聽不見。
李婼大驚,蹦下床,直面對著默延啜嚷道:「你痴心妄想!」又轉身拉住沈珍珠的手:「嫂嫂,你別受他威脅,當初他救的是我,大不了我賠命給他,不能跟他走!」
實際上,她幾乎已經忘卻了這個承諾。
沈珍珠聽得他語中深意,知其不會傷及李俶,稍為放心。
默延啜欣然點頭,只覺有此一刻能與她心意相通,亦然無憾,遂背身而立等候。
沈珍珠疾聲短促叫道:「默延啜!」
她說這句話時,沈珍珠正坐于妝台前將最後一支簪插入發中,這支簪似乎甚為鋒利,她手指微痛,想是稍稍刺中指尖。她狠狠閉上眼,又狠狠睜開,扭頭笑對李婼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在李婼愕然驚詫間,已從枕下拿出一封信箋遞給李婼:「留與俶的書信,我早已寫好,煩你交給他吧。」
剎時間往事如電光火閃。
銀芒乍過,寒光晃動,沈珍珠已將寶劍提起。
她一手扶起劍尖,將劍身正正端于面前,彷彿在仔細端詳劍刃的鋒利程度。
李俶腳尖一提,那柄被擲落的寶劍回至手中:「如此本王便不客氣了。」語落,九九藏書驀地一彈長劍,有如夜空閃電般直挑默延啜左胸。
她低眉思索頃刻,終於抬頭莞爾一笑:「好。你稍等片刻,我披上外袍后便隨你走。」
若她終究不是可以成就他的女人,她何妨讓路?
李婼情知不妙,她從未見過自己的皇兄這般模樣,在嚇呆的同時喚出一聲:「皇兄——」眼見李俶身後室門中開,急忙上前掩住室門,回首道:「皇兄有話好好說……」
人生一場盛宴,她與他,與這錦繡河山,與這朗朗社稷,曾經適逢其會。
這一生,我從無後悔。
唯有默延啜最鎮定,揮手之間,他可立斃一人于掌下;要阻她就死,同樣輕而易舉。
李婼用力甩開沈珍珠的手,餘下的話說得又急又快:「嫂嫂無謂替我遮掩,自當年可汗由安慶緒手中將我救回,我便對可汗暗自鍾情,立意以身相許。今日乃是我夜宿至嫂嫂室中,可汗尋我才來此處,嫂嫂本是清白無瑕。此事但憑父皇發落。」回首對默延啜道:「既有今日,連我也敢承認,你也無須避忌了。」
「李俶,你混蛋!你竟敢動手打她!」默延啜怒喝,攙起沈珍珠,見她嘴角已流出一縷鮮血,這一掌委實摑得不輕。
沈珍珠笑了一笑,對嚴明道:「殿下所言有理,我本該自行出宮,不敢有勞殿下與將軍。」目光緩緩移在李俶身上。
李婼雖然貪睡,但這晚心中存事,翻來覆去總不敢睡著睡沉。聽身畔沈珍珠鼻息漸的均勻穩和,已經睡熟,且宮中四處是侍衛,她就算要離開也不可能,方慢慢放下心欲安心睡下,忽見帷簾外人影一晃,她本有幾分武功底子,眼神銳利,見這人影身材不似宮女,當即一把拉開帷簾,低喝道:「誰!」
此際默延啜正輕描淡寫的化去李俶攻來一劍,聞言刀勢微窒,頭也不回的笑道:「你放心!」
沈珍珠的心輕輕顫動著。
「哈哈哈,」默延啜仰天長笑,滿面讚許之色:「好,這才是沈珍珠!」一語既畢,左手握住沈珍珠手臂,朗聲道:「我們走!」
時間似乎突然間停滯。
曲身施福:「殿下,保重。」
「不要緊,」沈珍珠撐住默延啜一臂,慢慢站立起來,抹去嘴角血跡。
李婼手腕劇痛,「呀」的低聲叫喚起來。
李婼扭住沈珍珠衣袖,幾乎要哭出來:「嫂嫂,你不能走,我不准你走!」
肅宗停步,笑道:「朕欠你一個人情,說罷,若無關大礙朕一併准了。」
「臣請與楚王殿下合離,求陛下恩准!」
「呯!」李俶手掌猛擊几案,怒喝道:「你們還喚什麼王妃,她已九九藏書不是楚王妃!」
沈珍珠失聲「啊」的一叫,再也說不出話,心亂如麻,以默延啜之武功,李俶怎能是對手?
她不能死。
她寧可讓他恨,也不可讓他悔。
沈珍珠心懷觸動,目視面前之人,此際方全然體察他深情所在。雖然此生無奈只能辜負,可此次他的心意,或者也恰好合乎她的心意。
然而,她又多麼想回首再看他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默延啜哈哈大笑:「確實不需再打下去!」揮刀之下,李俶節節後退;他沉聲一吒,臂上暗自加力,意欲下一刀便將李俶長劍震斷,迫其服輸。
李俶怒意洶洶,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生氣,天子之怒,也不過如此吧。而在這怒的面具下,有沒有掠過一絲痛與悔?
「轟通!——」內室大門一聲巨響,被人由外一腳踹開。
「父皇錯怪嫂嫂了!」李婼忽然跪地叩首。
李俶臉色愈加沉鬱,只覺頭皮發炸,不自覺朝沈珍珠望去,見她面寒如冰雪,佇立在皇帝面前一動不動,萬千念頭來回盤旋,一時竟拿捏不住。
她抬眸。
她的淚水已充盈眼眶,她不能讓他看見。
沈珍珠已經開口:「殿下,我為鎮國夫人,與你同居一品,不能由你發配生死。」
「深夜造訪內宮,可汗所為何事?」沈珍珠淡淡抬眸,語調沉靜。
默延啜一笑:「那是自然。」
內室打鬥已然驚動外面的宮人與侍衛。或許早被交代,無人敢擅自沖入室中,外間腳步聲雜亂,吵嚷一片,終於聽到嚴明在外大呼:「殿下,出了何事?」
默延啜仰天合目,霍然一捋長袍,半跪于肅宗面前:「陛下,默延啜素仰天朝威儀,今日求娶和寧公主為我回紇可賀敦,望陛下成全!」
她更不敢回首。
嚴明大驚,口上是答應著,人卻立在原地不動,眼神左瞅右看,既觀李俶神色,又看沈珍珠表情。
一切莫非皆是天意。
而上天終於要如此安排,要她以這樣的形式,退場。
然而,今天他舊事重提,她也必須履行承諾。
不待沈珍珠再叩首謝恩,肅宗頭也不回的令道:「婼兒,可汗,隨朕走!」李婼垂首跟隨在淑妃身後,默延啜稍有猶疑,卻見跪地的沈珍珠抬首朝他微微一笑,心中釋然,快步在肅宗身後。
默延啜停步,點頭道:「殿下所說有理,咱們該以男人們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李婼伏地謝恩。沈珍珠扶她起身,李婼強笑道:「嫂嫂,未想當日我騙你而許下的誓言,今日竟然成真。可見騙人確非好事,欠了老天的債,終歸要還的。」
若她始終是他的牽絆桎梏,https://read.99csw•com她何妨親手斬斷繩索?
沈珍珠一怔,一時想不起來,愕然道:「什麼承諾?」
「放開她!」沈珍珠在身後低聲喝止著。與此同時,李婼手腕一松,默延啜已放手,她大喘口氣回頭一看,不知何時沈珍珠已由床上坐起。
沈珍珠嘆口氣,執住李婼拉扯她衣袖的手,道:「婼兒,我真的要走了,記住我今日對你說過的話。」
她微笑一下,問道:「那可汗想要珍珠怎樣履行承諾?」
她雙眸如秋水,無喜無怒,無哀無愁。
默延啜一掌將她推開,縱身向後倒退間已拔出腰間彎刀。他雙目如炬,一刀向前推實,正與李俶長劍相交,刀劍相交之光急速伸吐,二人人影交錯飛掠,眨眼間已過了十余招,刀劍交擊之聲有時若流珠濺泉,有時如狂風大作。
他成功救出李婼,在篝火畔,他曾經再不願提這個承諾,而她執拗的說道:「我會記得的。」
默延啜爽然笑道:「好!我知道沈珍珠重情守諾,決不會食言。你聽好——我要你今晚就隨我離開皇宮,離開楚王!」
「且慢!」李俶面色陰沉,左手解開外袍束帶隨手往旁一擲:「可汗要帶走我的人,總需給本王一個交代,何妨你我戰個百來回合,至死方休?」
默延啜變色道:「公主若再要如此,別怪本汗不客氣。」
沈珍珠如墮冰窟,曲身攥住李婼的手:「婼兒,你不要——」
這一生,你給了我這麼多。
李俶冷笑,目光如利刃,指向沈珍珠道:「你既已非皇室之人,怎有資格再呆在皇宮中?」高聲朝外喚道:「來人!」嚴明立時帶著數名侍衛應命。
他這般的聰穎,只要一滴淚水,足以引起他的疑竇,足以讓他識破她。
李婼卻是慌了神,見沈珍珠下床不急不緩的挑燈穿衣著裳,正是要離開了。她急得了不得,又不敢大聲叫喚宮女侍衛,只抵住沈珍珠勸道:「嫂嫂你別一時模糊啊,你是怪皇兄這麼久不來看你問候你么?你可知道你一病不起,吐了那樣多的血,皇兄有多傷心難過嗎?你可知道,皇兄這三個月來一步也未離開洛陽,他怕你見他后再增傷心氣惱于恢復不利,特意躲著你,每日只在你睡熟后悄悄看你幾眼。這樣的用心良苦,就算他有再多的錯,你不能諒解他么?」
適時一陣風過,正將碎片一股腦兒颳走,撒得滿室零落。
肅宗大為驚疑,淑妃笑道:「你一未嫁女兒管這事作甚,聽你父皇的話,快快迴避罷。」
肅宗甚是高興,已高聲道:「今晚也算是鬧夠了,朕也乏了,都散了罷。俶兒,朕今日錯怪珍珠,https://read.99csw.com你需得替朕好好寬慰一番她。」李俶面無表情喏喏應是。
李俶怒極反笑:「她既是我的妻子,我打她何妨,她不守婦道與人私奔,我就算要她死,也不為過!」說話間已提手解下腰間佩劍,「咣」的聲擲于沈珍珠面前,冷笑道:「你若要跟他走,我寧可你現在便死在我面前!你自己了斷吧。」
李俶道:「將這婦人逐出宮去!」
李婼焦急之情溢於言表,手中仍捏著那封留與李俶的書信。
此時凄風呼嘯,室內燭火被愈壓愈低,裡外一片黝黑,只能瞧見一團黑影佇立門口。忽的火苗乍閃,藉著跳躍的昏黃光芒,正映出李俶的面龐,鐵青裡帶著猙獰,眸中像是被點燃了一把烈火,嘶燒著要吞噬一切,怒氣與威嚴都已臻極境。
沈珍珠慢慢的叩一個頭,肅宗面上的笑意稍減,這才注意到方才沈珍珠自稱「臣」而非「兒臣」,一字之差,千差地別。
李婼無聲抽泣,拉扯沈珍珠衣袖的手終於漸漸鬆動,沈珍珠惻然摟摟李婼的身軀,對默延啜說道:「走。」
李俶深吁一口氣,有種痛楚由肺腑肝腸慢慢升騰上來。一點一點加深,愈來愈不可扼制,升騰至腦中,竟轉為仿若要沸騰的怒火。他咬牙切齒,卻只能從齒間擠出四個字:「很好,很好。」
「臣有一事懇請陛下恩准!」沈珍珠忽的上前跪下。
默延啜沒有立即答話,他微眯著眼,彷彿要藉著月光將沈珍珠形貌看個仔細,良久,終於開口,聲音雖低,然卻沉穩有力:「我飛馳兩月有餘抵達洛陽,尋覓昔日的廣平王妃、今日的楚王妃,只為向她討取一項承諾。」
李俶與默延啜幾乎同時垂下兵刃。
李婼急得驚叫起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在同一瞬,默延啜也是看清了李婼的容貌,不禁怔怔:「你不是沈珍珠?」手臂伸出,狠狠捏住李婼腕部,在夜色中那眸光也是銳利如鷹,沉聲喝道:「廣平王妃在哪裡?」
來人上前一步,與她只咫尺之距。
沈珍珠一步一步,非常緩慢的,往室外走去。
李俶面上一寒,手中招式不亂,凜聲道:「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說話稍有分神,默延啜彎刀刺來,堪堪在手臂上劃過一道傷痕。
肅宗顯然有些氣力不繼,抬手指著李俶:「你,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李婼大驚,抬頭間窗外月光稀微,仍能大致看清來人容顏:英姿魁梧,氣勢勃勃,正是曾救過自己一命的回紇可汗默延啜。這下更為駭異——這默延啜不是該在回紇王庭平叛么,怎麼一眨眼就到了洛陽?
在這樣的時刻,他恰恰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