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其中一名侍衛因為自己兄長猝然被箭射死，悲憤交加，衝口道：「你要殺便殺，我——」話沒說完，沈珍珠已輕輕按住他手臂，小聲道：「若你要懲一時意氣，讓旁邊兩位兄弟都陪你送命，你只管亂說亂喊。」那侍衛左右一看，面漲得通紅，終於還是咬唇噤聲。

果然見山嶺左側人影簇動，數十名弓箭手已由隱匿處站起，然仍個個持箭瞄準，蓄勢待發。一會兒人影又動，如分花拂柳般讓出一個盔甲披掛全套在身的人兒，光華炫轉如紫雲英，正是張涵若。

沈珍珠心念稍動，便猜到張涵若的想法，為保住餘下三名侍衛的性命，忙率先站起：「張將軍，別放箭，是我！」

五人都凝佇不動，聽那砍殺聲愈來愈弱，愈來愈低……

沈珍珠噤聲，果然聽到身後小道傳來「達達」馬蹄聲，猜想著是追趕她的史思明部下，說道：「定是追殺我們的人！」

陣列最前方旌旗招展，數名戰將驅馬輾轉，眼見城門大開，俱是大喜。惟其中一名中等身材的青年戰將喜怒不行於色，翻身下馬，遠遠的跪伏稟道：「臣史朝義拜見皇上！家父在營帳中跪迎皇上駕臨，皇上請——」

她與四名侍衛都不由自主的勒馬止步。

東北方向，一股烈火濃煙朝天冒去，燒得半邊天空如抹紅霞，竟有一種悲壯的慘烈。

風生衣不動聲色地瞥著陳周，只覺得陳周自鳳翔失守而成待罪之身後，為人已大失水準：先是為攻下鄴城立大功，居然不顧沈珍珠性命要她向安慶緒下毒；現在又因著沈珍珠失蹤后皇帝和回紇可汗都一意尋找，又想另立一功，真是利欲熏心。

火勢望天而沖，濃煙滾塵日上，這場火該要燒數日數夜。

沈珍珠一怔，聽聲音竟然是張涵若。

其他三名侍衛也紛紛下馬跪拜。

初四日沈珍珠為保全風生衣，特意派他送「信」給郭子儀。郭子儀得信后依計行事，在風生衣茶中下蒙汗藥，葯倒后捆綁暫押軍中。然而初六日一場大戰，郭子儀兵敗，read.99csw.com退逃時押解風生衣的兵衛自作主張解開繩索，風生衣便又潛往鄴城欲救沈珍珠，正趕上史思明與安慶緒今日的一場惡戰。而陳周眼見安慶緒要倒台，史思明即將進駐鄴城，大事已然不成，遂乘著交戰混亂，由城中縱馬逃出，與風生衣竟然會同在一處。二人在混亂中看見沈珍珠由南面小道逃走，便也跟隨在後，且順便砍殺不少追兵，不然以沈珍珠一行五人的速度，早已被那群急欲搶功的追兵趕上，哪裡能這樣清靜。

一名侍衛突然在身邊狂呼著。

我們都只是其中微弱的一環。年少的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改天換地，然而我們所能改變的，其實只有自己。

說話間，馬蹄聲近，兩騎馬由小道深處並轡馳來，躍入她的眼帘。她凝目仔細觀察馬上人，口中不禁「噫」了聲。

陳周已看見沈珍珠，躍下馬，張口正欲拜見。沈珍珠已對張涵若揖道：「小女子高月明拜別將軍了！」

風生衣也不示弱，淡淡說道：「張將軍不隨郭老將軍號令，竟在此處游兵自駐，軍法又何在啊？」

陳周瞪大眼睛狠盯風生衣，又氣又恨。但他自知不是風生衣對手，只能暫且咽下這口氣。

安慶緒策馬欲行，人不回頭，卻沉聲令道：「還不快送她從側旁走！」

原來唐軍雖然對戰史思明失敗，但張涵若一心殺安慶緒報仇，與郭子儀逃至缺門后私自帶著自家千餘人馬折回鄴城周圍。她不敢驚動史思明軍隊，仍舊學著當年在長安近郊遊擊的做法，隱在鄴城附近。見史思明將鄴城包圍，便思忖安慶緒必定要想法子逃跑，若要逃跑，朝北的諸城或被唐軍佔據，或被史思明搶奪，只可能從南邊山路南下，於是就預布伏兵。今日她也聽見鄴城的打鬥聲，知道史思明已與安慶緒開戰，心中竊笑不已，只等安慶緒入瓮。方才看見沈珍珠等五騎衝來，四名侍衛都是安慶緒兵馬的服色，以為安慶緒也在其中，連忙放ｈttｐｓ://reａｄ•９９cｓｗ.ｃｏm箭阻攔。

沈珍珠縱馬狂奔，恍惚中殺戮之音不絕於耳。

張涵若高聲譏誚道：「原來是馮大人，大人不在刑部理事，竟然千里迢迢來到鄴城，職責何在啊！」

人與人之間的殺戮，是永遠無法停止的。

「陛下，陛下！——」先前那名狂呼的侍衛哭嚎著滾倒下馬，朝鄴城方向跪伏叩拜。

行了半個多時辰，小道漸漸顯得寬敞，其中一名侍衛熟知地形，高聲道：「過了這片山嶺，前面就是官道——」

城外刀槍林立，銀色槍頭如冷霧彌結，將遠近的山山嶺嶺都遮掩得不見蹤影。安慶緒揚目望去，這密密扎扎的史氏兵馬，縱橫交錯間已結成嚴密的陣列。史思明與唐軍惡戰一場，竟然未損主力！

她走了。

若有來生，我寧願你永遠是太湖邊扁舟上的安二哥。

沈珍珠對張涵若說道：「他們三人助我逃出鄴城，還望將軍不要追究。」

張涵若稍作考慮，才說道：「那好吧，看在高小姐的面子，今日暫且放過你們三人。」又揚聲問：「高小姐今後打算去哪裡？可要我派人護送？」

過了好一會兒，山嶺兩側才停止發箭。傳來一個清亮而傲慢的喊聲：「你們誰是喬裝打扮的安慶緒，站出來受死！」

「快看，快看！」

或者，我寧願從未與你相識。

陳周略顯愕然，隨即一個箭步擋在沈珍珠面前，連連向風生衣使眼色，低聲道：「她……不能走，陛下和回紇可汗都在尋找她。」

這四名侍衛皆已拭去面上淚痕，神情顯得極為剛毅。他們的主人雖然已死，卻更堅定了他們完成遺留任務的決心。

別矣，安慶緒。

……

史朝義初時忌憚安慶緒武藝，又怕他起魚死網破之心帶領鄴城數萬兵馬殺將出來，這時已看清安慶緒身後侍從不足百名，暗自竊笑，說道：「陛下恕罪，家父千城弛緩救駕，足疾複發不能親自迎駕。」一手按劍，一手背後，朝身後眾將士做了個五指緊攥的手勢，意即等安慶緒一行走進陣列九九藏書中，便先發制人將其摛拿。

安慶緒再是武藝蓋世，又怎敵千軍萬馬？

風生衣何等警覺，早拉韁止步，目光如電直射張涵若所在，與張涵若對視中，彼此都是一愣。

「吱嘎——」，城門日久未啟，乍然突開，聲音澀滯且沉悶，猶如久霉的時歲，被推搡著一絲一縷的撕裂開。

沈珍珠一笑，揚首對山嶺上的張涵若說道：「從哪裡來，便往哪裡去吧。有這三名兄弟護送我一程，將軍不必擔心。」

她只能縱馬狂奔，只望這奔跑無停無止，在這無停無止的奔縱中，能夠湮滅思考，湮滅過去，與未來，湮滅時間。

與此同時，那大聲提醒的侍衛已合身而上，將沈珍珠撲倒下馬，連滾數圈，其他兩名侍衛也自翻身下馬躲避，那兩側的箭矢如急雨般激流而下，直射入地面的泥淖中、樹榦上，不少箭矢在空中相碰，紛紛掉落。

張涵若乍見沈珍珠，大吃一驚，將手一捺，不準手下隨意放箭：「沈……高小姐，你怎麼在這裏？」

他微蹙眉頭，說道：「你沒聽說，她名叫高月明么？」對沈珍珠道：「夫人快上路吧，不然天色晚了，不好投棧。」

張涵若一時氣結。但她確實觸犯軍法，這點軟肋可要比風生衣擅離職守厲害得多，想了想，轉口道：「二位由鄴城來，可知安慶緒死了沒有？」

這裏離鄴城有多遠？砍殺聲仍舊遠播而至，如洪水奔騰，似震雷轟響，在山嶺間滾動不已，朝著遠方震動過去。這場戰鬥，必是無比的激烈，固然是比少敵眾，以弱敵強。

遠處的山嶺，沐浴在殘陽的餘暉中，彷彿被塗上一層丹漆，挺拔崢嶸中更顯輝煌燦爛。有一縷炊煙依依在晚風中搖曳，斷斷續續，朦朦朧朧，似有若無。

沈珍珠道：「我乘著鄴城混戰，逃出來的。」

沈珍珠微笑點頭，輕聲對風生衣道：「多謝大人。」

「夫人快上馬，我們速速離開此地！」不知過了多久，一名侍衛將馬韁拉至沈珍珠面前。

他說得隱晦，沈珍珠還是聽懂了。她九-九-藏-書迎著那層稀薄的陽光，闔下眼睛，又緩緩睜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風生衣低聲說道：「我會儘力忘記一切，我是高月明。」

他猛然一驚，接著說道：「只望……夫人此去后，別要怪……他……」

張涵若眸光一轉，笑道：「那就好！你被捉走後，郭子儀老將軍大為過意不去，一直在思量怎麼救你出來呢。可好，你已然自己得逃！」目光轉到那三名侍衛身上，眸中有了寒意：「你們三人，是做什麼的？」

身後有人喊著：「那定是安慶緒的家眷，別讓她跑了！——」頓時有十余騎追趕上來。兩名侍衛彎弓搭箭，射人先射馬，追在前頭的幾騎應聲落地，正好擋住後面幾騎去路，行動稍稍受阻，沈珍珠等五騎乘勢躍進入小道，暫且將追兵拉下一段距離。

張涵若點頭，正要再說什麼，忽的眉尖一挑，說道：「怎麼後面還有人來？」

風生衣也順勢轉移話題：「安賊身中數十劍，已經血盡氣絕。」

史朝義是史思明長子，在這個時候，明知安慶緒插翅難飛，他居然還行此大禮，真算是全盤功夫做到家。連在安慶緒身後的沈珍珠都覺得此人心計深厚，能屈能伸，不可小覷。據聞史思明只偏愛幼子朝清，史朝義雖屢立戰功，仍然不得歡心。這次遠赴鄴城「救援」安慶緒，史思明留下朝清鎮守老范陽，卻派朝義打前陣，可謂偏心至極。假以時日，史朝義未必不是第二個安慶緒。

說時遲，那時快，忽聽空氣中傳來一股如被撕裂的呼哨聲，霎時，強勁的箭頭如劈空閃電破空而至，準確的刺入那名侍衛的頭顱。那名侍衛來不及哼一聲，立時倒裁下馬。

張涵若聽說安慶緒已死，心中紛亂不已，既高興父兄之仇得報，又遺憾未能親自手刃安慶緒，再想起自己與安慶緒也算青梅竹馬，沒想到造化弄人，落到現在這個局面，思緒繁亂，見沈珍珠向她辭行，便隨意點頭以作應允。

沈珍珠倉促中往回望，安慶緒卻頭也不回，跨馬行入敵營。遠遠的聽到史九*九*藏*書朝義聲音極大且十分的正氣凜然：「安慶緒弒父殺弟，罪行滔天，人人得而誅之——眾將士——速速將他拿下——」話音未落，聽到「啊——」的一聲慘叫，彷彿是安慶緒屬下一名侍衛已被砍翻下馬，接著又是連聲慘叫，安慶緒長劍揮去，人仰馬翻，激起一片血雨。

沈珍珠朝他們點頭，上馬，催韁，五騎馬踐小道，過密林，風馳電掣般朝前衝去。

她的笑容依然是他不敢直視的，看著她慢慢別過頭，山嶺的塵霧透著薄薄的陽光，側面的輪廓籠上一層金黃，那樣絢爛，好似她正是玫瑰色鑲邊的彩雲，風生衣心頭微微悸動著，口中說著：「夫人客氣，只是……只望……」話語在口中囁嚅著，沈珍珠覺得奇怪，又轉頭聽他說話。

沈珍珠昂首眺望，心中一片冰涼。

沈珍珠平視過去，看得更是清楚，這兩人均著玄衣勁裝，沾有血痕污跡，一個是風生衣，另一個便是陳周。

你從未落入湖中，我從未去救你，李俶亦從未救過我。

「大哥，小心！」旁邊一名侍衛大聲提醒。

那四名侍衛早就將沈珍珠簇擁在中央，沈珍珠騎的是一匹腳力極健的駿馬。聽了安慶緒之命，其中一名侍衛低聲催道：「夫人，快走吧。」牽動馬韁，人馬緩緩地往側面方向行了幾步，史思明兵馬是正面合圍鄴城，鄴城外除正道外還有兩條小道，一條往北，通向愁思岡，一條朝南，正可沿路過平州、揚州，直至吳興，他們唯有從南面小道越山嶺逃遁。

安慶緒霍然擺首，手中馬鞭如長蛇飛卷，「啪」的擊打到一名侍衛坐騎的臀上，「快走！」他聲音短促而斷然，那馬長嘶著領頭衝出，隨後四騎亦大奮健蹄，長足奔出。

生命是一條鎖鏈，環環相息。

沈珍珠轉回頭，不忍再看。

三月的風蕭蕭作寒，夾帶著山嶺樹木的苦澀氣味，刮到臉上有如割裂般的疼痛。

張涵苦笑道：「有我們在此，管擒管殺！」

安慶緒冷笑：「這樣大的陣勢迎候朕，史王有心了！」所稱「史王」即指史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