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近些，我便看見了林中的蕭左。

我愕然垂頭，耀眼的陽光下，淺藍色的香雲紗顯得分外刺目，忽想起那日我與風纖素的對話。

蕭左嘆道：「他打開了，可鐲子是空的，裏面的東西想是已被人拿走，說不定已經銷毀了。」

「所以什麼？」我傻傻地仰著臉，痴痴地看著他。

我咬著唇道：「無論如何，總不能掉以輕心，我……」

「你打不開？」

我斂下雙眼忍住笑意，輕輕展動身形，掠向那片林子，甫一挨近，便聽龍吟之聲不絕於耳，陣陣劍氣逼人眉睫……我呆了呆，心頭傳來一份刺痛，他獨自在此舞劍發泄抑鬱，又是何苦？

——「謝謝纖素姐姐啦。」

「這就是假話。」

我猜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很重的孽，要不然這輩子怎麼會做了天下首富的繼承人？

他何苦，何苦這樣傷我？

無論如何，為華陽百姓多添一段茶餘飯後的談資，總好過讓他們把我和蕭左當妖怪。

「但我向你保證，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碰別的女人……」

——滿以為他會大吃一驚，孰料，反是我大失所望。

被劍氣削成碎片的落葉兀自在林間紛紛飄落如雨，而他巋然不動，仗劍佇立在原處，不說話，也沒回頭，許久，方低壓著嗓音道：「第一次相見時，我以為你只是個徒具外表的女子，可見你在展會上的奇思妙想，我知道我錯了，若非蘭心慧質，又怎能想出那等使人驚艷的出展方式？第二日再相見，你同意出借閼伽瓶，我知道此舉非你所願，但你能拋棄個人喜惡衡量利弊，雖在我意料之中，卻仍令人讚賞。再後來，我們結伴上路，你雖江湖閱歷不足，卻能虛心求教，棄車簡行，一改奢華作風，全力配合我，我更是倍感欣慰。你的脾氣雖壞，卻處處可見真性情，比我所識的那些富家千金強出何止百倍。我本已打定主意耐心等待你成長、成熟，若非龍王之死令我心傷難忍，我怎會……」

難道就因為我是女子？

只見他目光閃動，嘴角飄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道：「她不會武功，鐲子在她身上，既能被我所盜，又怎知無人比我捷足先登？」

話未說完，忽見身旁的路人紛紛向我投來探究的目光，我驟然覺醒——我在幹什麼？我這樣當街跟他解釋所為何來？不認識他時我便是九-九-藏-書這樣，我有我的脾氣秉性，也許是嬌縱了些，但我自問從未以此傷害過誰……

認識他這麼久，他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我正聽得又是感動又是詫異、還有點飄飄然時，他卻偏偏住了口。

是蕭左！他怎麼……我一驚，猛然想起，他本已痛失好友，方才又經我那樣一刺|激，此刻恐怕連神仙都猜不出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自認識以來，他喊過我無數聲「宮大小姐」，可像今天這樣滿含著冷漠、反感、不屑，甚至還有一點點失望的口吻，卻還是第一次，是第一次……

我愕然睜大雙眼，這個蕭左，他究竟是什麼人？他這個敗家子身上究竟藏著多少驚人的秘密？

而他，就像是回答我心底的疑問一般，忽然曼聲吟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無聊，少拿這種話來搪塞我！

我當然是意猶未盡，忍不住追問道：「你什麼？」

「我對不起你，如果早知道會遇見你……」

追了片刻，果然在前方看見蕭左的身影——低著頭，耷著肩，一襲白衫在人流中忽隱忽現，說不出的遺世獨立，道不盡的蕭索落寞。

「他是個有三隻眼、三隻手的人。」蕭左打斷我道，「他比別人多長了一隻眼睛，天下萬物，拿到他面前，只消一眼，他便能說出其來歷產地；他比還別人多長了一隻手，無論多麼精巧複雜的機關，也難不倒他的巧手。」

這樣一想，失望立刻退下，怒氣潮水般湧上，本來我滿心只想去安慰他，現在卻只想把他痛痛快快地罵一頓！

「不錯。」

就在這時，一群棲鳥忽然自林中驚起，「撲稜稜」拍著翅膀從我頭頂一一飛過。

我跺了跺腳，心中頓生一股失望——本以為他在傷心難過時會希望有我相陪，誰知卻是我自作多情了。

「吸氣，你快憋死了。」蕭左擺出一副貓兒偷腥成功的嘴臉，居高臨下笑嘻嘻地看著我，得意洋洋地問，「第一次？」

我下意識地點著頭，心中卻到底放心不下，當下迫不及待地拉著蕭左趕赴迴路。

他愣怔，與我鷹瞵鶚視一番，道：「怪我？」

他沉吟了一會，突然問：「你知不知道龍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笑，想看儘管去看好了！

我陡然心生不耐，沒等九*九*藏*書他說完便打斷了他。

什麼拿？分明是偷嘛！

他沒有吱聲，沉默了半晌，突然一轉身，大踏步地向我走來，在我身前極近的距離站定了，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說：「我喜歡你，我打賭你也喜歡我，所以……」

「衣服髒了，換了就是。」蕭左又一次打斷了我，「一件衣服而已，宮大小姐若如此介意，我賠。」

因為，他非但絲毫不感驚訝，還一臉興味地看著我，淡淡地問：「怎麼？是不是忽然想起了什麼？」

突然，我一腳踢在他腿上。

和古樸雅緻的韓城相比，這個因毗鄰西嶽華山而聲名顯赫的華陽城卻著實讓人失望。

此念一起，什麼心痛、絕望全部消失，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他的安危，滿腦子就只有一個想法：我得跟他再見——再次相見。

爹爹曾不止一次地告誡過我：作為一個生意人，什麼事都能做，獨獨不能做那吃虧之事——而我此番無疑是吃了大虧啦！

「龍王便是龍王，他掌管黃河上下……」

我沖他一笑，正想說話，他卻又重複道：「他喝醉了，怪不得他。」

正恍惚著，只聽蕭左輕聲勸道：「現在下結論，未免太早。我們雖不能掉以輕心，但也不能錯怪了好人，更不能打草驚蛇，是不是？」

歸去來兮辭？難道，這便是名列武林三大失傳絕學榜首的「歸去來劍法」？

噁心，白痴都不會相信！

「我絕對會潔身自好，對別的女人連看都不看一眼……」

我左右看看，朝那些兀自驚嘆不解的行人笑道：「那位是我師兄，我倆師承陳摶老祖，現正一路南行斬妖除魔，時間緊迫，諸位莫驚，告辭！」

可這人潮洶湧的，倒叫我往哪裡尋他？

我凝視著自己的衣襟，須臾，一笑，緩緩抬眼，仔仔細細地把他看在心裏，輕聲道：「我很有錢，衣服我自己買，謝謝你啦，真的感謝。再見。」

我左右張望一番，見南邊行人相對較少，想他心情不好，自然不會往人多的地方去，當下便追了過去。

我心中對自己大感佩服，腳下自然更是加快了步伐……便在這時，一個步伐哩溜歪斜、渾身污穢不堪的醉漢迎面而來，二話不說就朝我撞來，那股熏天的酒臭，簡直……我口中驚呼甫出，身子已經后掠，直與那醉漢拉開幾丈遠的距離才站定九-九-藏-書，低頭一看，嶄新的淺色香雲紗長袖上，赫然兩個髒兮兮的指印。

我輕攏眉頭，旋即又鬆開：沒關係，等我追上他后，將之大罵一頓，保管立刻教他把龍王之死丟到腦後。

我猛吸一口氣，也不管臉是否憋得通紅，挑著眉就問：「你不是？」

我暗在心中反駁著，面上卻笑得更甜，道：「你可真聰明，怎麼我的心思全瞞不過你呢？」

都說了叫他等等我的，怎麼還是走得那麼快！

我一見，心下也明白了幾分，怒火迅速燃燒起來，幾乎要把我搓骨揚灰，剛想說話，就聽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你若打算回去質問她，」蕭左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掃，淡淡地說，「最好先脫下這身衣服。」

「被誰拿了呢？」我皺起眉頭，腦中忽然閃現一縷可怕的念頭，頓時失聲道：「難道是……」

至此，我終於明白悲哀一詞的含義，那就是——「五行山下定心猿」，孫猴子遇上如來佛，沒得說，命有此劫。

「可是那鐲子？」他反握住我的手，瞧著我笑道，「風姑娘跟你在房裡嘀咕了半天，想是告訴你杜三娘的鐲子丟了，你聽了我和龍王的對話，便懷疑是我拿了那鐲子，是么？」

「那麼，龍王打開了么？」

吟完這最後一句，蕭左停劍收勢，動作圓轉如意，猶如淵停樂峙，清風拂崗。

「所以你最好閉上眼睛。」他嘶啞著聲音說，驟然欺身上前……

蕭左只是凝眸看著我，微微笑著，卻不說話……於是，我明白了。

既做了天下首富的繼承人，老天怎麼能讓我在一個荒郊野嶺，被一個敗家子吻了？

要知華陽民眾多通道教，其因便是此地出了位盤棋贏華山、一覺睡百年的陳摶老祖，此刻忽見他「兩位徒兒」現身，又顯出這一身「騰雲駕霧」的本事，哪有不參拜之理。

「他喝醉了。」

這是什麼劍法，端的清麗奇詭！我看得目眩神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看著他那副冷冷靜靜的模樣，我忽然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把笑一斂，指著他的鼻子恨聲道：「對，這事怪不得他，都怪你！」

我心在隱隱作痛，雖已艱難地挺起脊樑，腳步仍微微有些踉蹌，剛做了個深呼吸，就聽身後驀然響起一聲長嘯，還未回首，一道白影快若鬼魅地自我身旁掠了過去九九藏書，只聽沿路行人驚喊不絕，可那道白影還是絲毫不做停留，片刻便消失在人潮之外。

「你……」

恨！恨死了！為何能在此刻擺出一副愧疚之態的人不是我？為何不是我讓他選擇「真話假話」？

既被一個敗家子吻了，我又怎麼能把人生來就會的、最最基本的一件事——呼吸，給忘了？

所以，他沒有攔我，而是任我與他擦肩、與他分離……這樣很好，在臨別之際，他總算體諒了我一回，不與我拉拉扯扯，沒叫我顏面盡失。

轉眸的那瞬，我清楚地看見了蕭左眸中猛然劃過的一縷痛楚。

「她在逃跑之前還想著把鐲子摘下，丟給鐵騎，難道你不覺奇怪么？」蕭左笑了笑，道，「那時我便已肯定鐲子裏面有玄機，也許代表某種聯絡方式，也許藏著什麼信函，只可惜……」

我彷彿明白了什麼，試探地問：「你懷疑杜三娘的鐲子有問題？」

劍光閃動不停，樹葉片片凋零，他便在那劍光和落葉中間，手執驚鴻劍，刺、撩、點、割、劈、削、攫、掃、斬，一招快過一招，迅若急隼，快若閃電，身法更是精奇跳脫，漫天落葉竟無一片沾上身。

「請問，」我一邊拿手扇著風，一邊抬臉看天，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淡然問，「現在想聽假話是不是來不及了？」

話說一半，忽又止住，抬眼看向蕭左，無聲地詢問。

「為什麼？」我立刻問。

身旁傳來溫和的男聲，淡淡地打斷了我的怒喝。

嘿嘿，這方法妙極，除了我，這天下可有第二人能想得出來？

我快步追出客棧，放眼望去儘是鱗次櫛比的房屋和駢肩累跡的行人，一派擁擠混亂的景象，哪還找得著蕭左的身影？

可惜我的好心情沒能維持多久便被失落取代——儘管我已經傾盡全力追蹤蕭左，卻還是把他給跟丟了。

想聽什麼？我什麼都不想聽！

——「時間匆促，縫得不夠精緻，大小姐將就著穿吧。」

經過這一路疾馳，此刻我已身在城郊，雖不復城內的喧鬧，卻安靜得讓人心煩意亂。

呃？我仍在扇風的手驟然一頓，扛著腦袋怔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把目光下移，慢吞吞地問：「那麼，真話呢？」

我好恨！

難道蕭左走的不是這條路？否則以這裏的開闊視野，我哪有看不見他之理？

我憤然抬頭，卻望進蕭左深rｅａd.９9csｗ.coｍ深的眼眸……他聽見我的驚呼，這麼快就趕來了……

「你的心思，只怕誰也瞞不住。」蕭左喃喃道了一句，眼神複雜地望了我片刻，忽然緊了緊握著我的手，嘆了口氣道，「不錯，是我拿了那鐲子。」

語畢，我也忽地拔地而起，如離弦之箭般追蹤蕭左而去，呼呼風聲中，回頭一望，但見那群人已經紛紛行禮下跪，不由大笑。

看樣子他還覺得自己挺無辜？我更是氣悶，一甩手，揚著聲音道：「就是怪你！若不是為了尋你，我怎會跑出來？若不是你走得那麼快，我又怎會被這醉漢撞到？你倒好，還擺出這麼副心平氣和的模樣來勸我！我又不是沒眼睛，難道看不出他喝醉了么？可你也看看我這身衣服，剛做的，就被他弄成這樣……」

我只覺眼前一陣發黑，心頭一陣氣苦，聲音便一陣顫抖：「我、我又沒說要讓誰賠……那人撞了我，又弄髒我的衣衫，我只是想罵他一頓而已，你、你為什麼要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我、我這還不是因為擔心你才跑出來的……」

有痛啊……這說明，他已明白我的意思，明白我為何而謝他，明白我說再見的意思是——再也不相見。

我以最優雅的方式靠近他，以最甜蜜的姿態依偎到他懷中，以最溫柔的微笑面對著他……這一刻，清風柔柔，樹葉沙沙，春綠濃濃……這一刻，我的眼裡只有他，他的眼裡也惟有我一個。

「……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

我緩下身形，打量著四周環境，但見此處地勢空曠，人跡稀少，除了不遠處的一片小樹林，連座茅屋都找不著。

我狠狠地瞪住蕭左，一顆心兒燒得就像座火焰山，張開嘴巴，和前次一樣，還沒說話，又被他搶先開了口。

俗話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立刻甜甜一笑，輕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既已被你猜中，那我就不跟你拐彎抹角啦。我確是想起一物……」

最要命的是，那個敗家子居然一點也不溫柔，居然半句安慰的話都不說，居然還膽敢嘲笑我！

謝謝你，蕭左，謝你這一路上的照顧，謝你此刻的體諒，再見了，再見……自此後，就如出發前你提出的要求，我們，各走各的吧！

蕭左的雙唇微微翕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顯出一副十分愧疚、十分對不起我的樣子，苦歪歪地瞅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