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勝沒吭聲，過了一小會兒，說道：「鬧情緒也是正常的吧。我心裏不好受，想發泄出來。」

事後，賀子勝自己掏腰包，到照相館將任老女兒的照片翻印了30餘張，一一分發給中隊戰士，包括即將啟程上軍校的孫明傑和馬上退伍的方平。

他這麼一說，便有村民恨恨地應和：「對，要查清火災原因，看從哪家哪戶起的火，害咱們遭這麼大的災！」

「鑽山豹」一愣，一時倒被賀子勝的氣勢震住，但上下一打量，賀子勝年紀輕、模樣稚嫩，便覺得他好欺負，喊：「瞧，消防兵居然有臉呼喝咱們，打這個小子！」

劉嫂一看是任開山，揚手一記耳光打在他的臉上，哭喊：「我的家沒了，全燒光啦！都是你，你們消防隊滅不了火，讓我們受災！」

村長極為滑頭，面對先後兩次詢問，堅決不承認火災由自家住宅引起。任老不急，繼續勘查現場、調查取證。隨著調查的深入，當天鬧得最厲害的「鑽山豹」的身份被掀開，原來他是村長的表親。賀子勝愈加覺得心中有數。

過一會兒，有位身材中等面龐黝黑的中年男人從人群中走出。

余滿江捧起碗，「咕嚕咕嚕」將方便麵湯喝個底朝天，說道：「這件事，有機會由任老親口告訴你，可能更好。」這時，村長捧來一碗剛剛泡好的方便麵，余滿江將碗遞給賀子勝，「去，給任老送去，人是鐵，飯是鋼。」

其實，論文化、體能和業務技能考試總成績，賀子勝和孫明傑恰好又是同樣的高分。這一回，賀子勝輸在沒有加分項。孫明傑在撲救首一電影院火災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墜落的磚塊掩護群眾，並且受傷，被榮記個人三等功一次。這個三等功含金量忒高，按照規定，報考軍校可以加上10分。

得知這一訊息，賀子勝蔫了。當時，他沒有時間多想，照常出警，處置剛剛接到的一起居民住宅火警。

頓時，更多的入圍攻過來，有的拉扯賀子勝的戰鬥服，有的揪他的頭髮，賀子勝左右阻擋，然而雙拳不敵四腿，一不小心，左臉頰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花。

兩個月後，軍校招生考試成績和錄取名單同時下達。正如方平的預料，三人中僅有一人被錄取。

賀子勝與余滿江蹲在一塊兒吃方便麵。

這個人是孫明傑。

余滿江搖頭，「如果你這樣理解老任，真小瞧了他。他在60年代參加工作，滿懷熱忱，一心開創消防事業新局面。只是發展總有一個過程，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尤其消防工作，本來就與地方經濟發展同步，群眾消防意識的提升也是逐步的。那場火災恰值80年代初，剛剛經過文革，百廢待興，老任看到自己辛苦工作20年，消防事業依然滯步不前，加上心愛的女兒失蹤，兩項打擊疊加在一起，駱駝也難免被稻草壓死呀！」

賀子勝一上車就開始朝方平發牢騷，「1小時呀！等咱們趕到，早已經燒光了！」

孫明傑熱火朝天地打點行李，即將遠赴武警學院開始他的軍校生涯。

何玉蓮怒罵：「你還在這裏自欺欺人！你也是當爹的？你哪點像孩子的爹！」說到這裏，她失聲痛哭，「如果是熟人，怎能明明看見我，還帶走丫丫！咱們的丫丫多半被壞人拐走了！要不然，就是……」她陡然掩住嘴，不敢繼續說下去，腳一軟，癱坐到地上。

余滿江說：「你有沒有注意到，今天任老的情緒有些反常？」

第一件，他在離婚協議書上籤了字。

何玉蓮不顧眾人眼光，徑直走到任開山面前，手一抖，兩頁紙落到會議桌上，聲音淡漠，「任開山，這是協議書，你趕緊簽了。我跟你，離婚。」

余滿江說：「當然知道。不僅他身上有，我隨身也帶著一張。」

任老查看詢問筆錄，頭也不抬地說，「這是你的猜測，火災原因得叫證據說話。」

余滿江嘆息道：「這場火災，大概勾起了他的傷心事。」

透過面前的殘垣斷壁，任老遙望到十年前的江臨市雙洞街——

余滿江說：「你想做什麼？」

在這個有月無星的夜晚，任老向賀子勝講訴了十年前的往事。

任老的講述到此為止，並沒有告訴賀子勝當時他做出那兩項抉擇的原因。

圍觀的居民聽過兩人的一席對話，倒不來打任開山了。劉嫂嘆口氣，勸慰何玉蓮：「你別傷心，這幾條街又深又大，總有沒找過的地方，我幫你繼續找。」有人冷言冷語道：「消防隊讓咱們受災嚴重，他的女兒弄丟了活該！這就是懲罰！」余滿江一聽這話大怒，掄起拳頭怒喝：「你還是不是人！」那人趕緊縮頭跑掉。

任開山吼：「接消防栓的水！」

案件調查清楚了，村長低垂腦袋在詢問筆錄上簽字畫押，旁聽的副鄉長萬分激動，握住任老的手不肯放，由衷讚歎：「您讓我開了眼界，真是神人！」

任開山淚流滿面，也扶著額頭蹲下。

「住手！」一道渾厚的斷喝劃破這片混亂，聲音彷彿具有穿透力，令在場村民不reaｄ.9９ｃsｗ.com由自主全部停手，現場霎時安靜。

賀子勝先喜后憂：憑余滿江一人，怎能力挽狂瀾！

兩人一前一後，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忽然，任老彎下腰，在廢墟中刨弄，不一會兒，刨出一樣東西。

賀子勝又問：「任老為什麼非要申請當火警瞭望員啊？」

余滿江說：「我是老任的學生，我問過他為什麼，他說，第一，何玉蓮無法原諒他，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失去孩子是最大的創傷，也許讓她離開，傷口才能痊癒；第二，這場火災令他心灰意冷。」

這下真相大白，眾人你望我，我望你，慚愧得不好意思再說什麼。

賀子勝問：「什麼傷心事？」

賀子勝聽得神往，疑惑地說道：「會有那一天嗎？我感覺怎麼像描述烏托邦。」

李大達說：「沒事。這裏不必留下太多人，你們先收隊。」

余滿江說：「不，你這麼看問題，狹隘。十年來，消防工作的發展和變化很大，無論政府，還是咱們消防部門都做了大量工作。只是，消防應該是一個社會化的工作，僅僅政府和消防部門單打獨鬥難以達到預期效果，如果人人能懂得消防安全的重要性，參与消防管理，主動維護和愛護公共消防基礎設施，不挪用消防器材，學習防火和逃生自救的常識，消防工作必將進入到一個嶄新的階段。」

何玉蓮大哭，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住的巷子深，火從後巷吳裁縫的鋪子燒起，眨眼功夫蔓延到咱們樓下！那時候，丫丫正在睡午覺，我把她搖醒，抱起往樓下跑。咱們住閣樓，那樓梯又窄又破，說過多少回讓你幫忙修修，你總說沒功夫。下樓的時候，我摔了一跤，跟丫丫一起從樓梯上滾下來，丫丫額頭上磕破了口，直流血叫喚痛。我哪裡顧得那麼多，抱起她拚命跑出屋子，巷子里人多啊，人擠人，有的朝外跑，有的想回家取財物，哭的哭叫的叫，丫丫一直在我耳邊哭，喊『媽媽，我痛，痛』。正巧，路邊有個中藥鋪，店門敞開，店老闆正在手忙腳亂收撿藥材。我抱丫丫上前去，讓她站在一旁，我找老闆討藥材，打算敷在丫丫受傷的額頭上。可等我討到藥材，這還沒有一分鐘的功夫，回頭一看，丫丫不見了！我一直找，一直找，四處打聽，沒有人說看見丫丫……」

這戶人家出門時忘記關電風扇，電風扇轉悠一整天，電線發熱自燃，引起火災。火勢不大，出水不到5分鐘成功撲滅。偏偏男戶主特別聒噪，一再追問賀子勝：「我家受災了，政府能給點補償嗎？」

三天三夜的調查，幾近不眠不休。5次勘查現場，相繼詢問200餘名相關人員，饒是賀子勝年輕精力充沛，也覺得難以支撐。

余滿江將頭一昂，目光炯炯，逼視對方。姜終歸老而彌辣，「鑽山豹」被逼視不過，氣焰下降，手怏怏地垂下來。

余滿江笑了，幾大步走到吉普車前，拉開前座車門，說道：「我們消防支隊派來一名專家——任開山高級工程師，他專程前來調查這起火災事故發生的原因。請鄉親們放心，會給大家一個答案的。」

劉嫂根本不回答，反手拽住任開山，一邊哭一邊張大嗓門嚷嚷開了：「街坊們，你們看啦，這就是消防隊的兵，他們沒用，讓咱們的房子、財產全燒沒了。你們說，這種人該不該打，該不該打？！」

衝天烈火，雲層被燒紅，十來條街道小巷深陷火海，哭喊聲、求救聲、奔跑聲，撲向剛剛抵達現場的消防車，撲向新任雙洞消防大隊長的任開山。

「玉蓮，你沒事？」任開山十分激動，四下張望，「丫丫呢，怎麼不在你身邊？」

「看你這模樣是當官的，正好，你來評評理，你們消防兵該不該打！」那個「鑽山豹」氣焰囂張地嚷嚷，旁邊不少村民附和稱是。

「村長是哪位，請站出來。」暫且控制住局勢，余滿江環視面前人群，不緊不慢地說道。

開展調查的次日下午，起火部位確定在村長住宅。賀子勝有些了悟，說：「任老，我一直納悶，村長怎麼會任由村民們胡鬧，原來是他心中有鬼！」

賀子勝湊上前，低聲問：「這是啥？」

「為什麼？」何玉蓮冷笑，「跟你這種人過上一輩子，你覺得，有意思么？」

誰知道，話音剛落，「鑽山豹」大聲喊道：「鄉親們，消防隊打算溜啦！瞧，火燒光了，他們才趕到！現在又想溜，沒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咱們種田種地養活這些當兵的，他們白吃飯不干事！砸了他們的消防車！」

余滿江走上前，一把掰開「鑽山豹」揪著賀子勝腰間板帶的手，說：「今天的事，確實該好好地評理！」

8月底的一天，出完早操，賀子勝接到新任務：帶隊出一台消防車，增援茅坡村火災事故處置。

任開山艱難地開口：「我不同意離婚。」

任開山無奈，只得拿手擋住頭躲避追打，大聲解釋說：「各位街坊，雙洞街的情況你們最清楚，歷史遺留https://read.99csw.com下來的問題，房屋耐火等級低，又相互毗連，消防栓損壞沒有人管，造成發生火災后施救困難，你們不能一味責怪消防隊！」

方平一急，拉住賀子勝的衣襟，說：「賀子，別去！你下去純屬找打的，他們會揍死你的！」

見消防兵不肯下車，「鑽山豹」火上澆油，繼續煽風點火：「反正這些消防兵養著沒用，我們撿石頭，砸他們的車！」頓時，好些村民連聲叫好喊砸。

任開山一驚，顧不得臉上的痛，拉住劉嫂追問：「全燒光了？那我愛人和女兒呢，您看見沒有？」

「分兩個組，一組進火場疏散解救群眾，一組繼續滅火！」任開山繼續發號施令。

賀子勝始終不敢相信自己會失敗。軍校落榜是他入伍以來初嘗滑鐵盧，此前他一直頗為順利，訓練成績優異，滅火戰鬥屢戰屢勝，當班長、做骨幹，前一個月順利入黨……似乎只要付出努力，成功理所當然。沒想到，這種「順利」會不曾預期地戛然而止。

賀子勝十分惱火，雙手叉腰，回吼道：「你去告！」說完，跳上消防車，狠狠摔上車門，對駕駛員說：「歸隊！」

村長陪笑，躬身身子，很不好意思地說：「至少1小時吧。」轉身主動跟賀子勝握手，「同志，你們受委屈了，今天的事情不怪你們來得晚，實在因為路程太遠，遠水救不了近火。您看，我也沒辦法，沒能控制好局勢，搞成現在這樣。」說到這裏，低頭抹抹眼淚，「我家也燒光了……」

賀子勝發現，任老解說話時居然微笑起來，笑容溫和。這是賀子勝從未想到會在任老臉上出現的笑容。這笑容感染了賀子勝，只覺心頭柔軟，情不自禁現出笑容。

那是他最為慘痛的往事——

第二件，他遞交辭職報告，堅決辭掉大隊長職務，申請到首一路水塔當一名普通的火警瞭望員。

他看見李大達也跳下消防車，正努力朝自己的方向擠過來，嘴裏大喊：「別打了，別打！」沒有人理睬。他看見消防車內的方平和戰士們神色焦急，個個蠢蠢欲動，連忙高聲喊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下車！」一拳打來，正中他的嘴巴，口鼻流血。

面前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廢墟，縱橫足有一兩里，可見牽連甚廣。大火已然熄滅，不是撲滅的，是生生被燒光的，前面已經有幾輛消防車停靠路邊，幾名戰友正在向村民詢問情況，看樣子根本沒來得及出水，火勢已經席捲走一切。偶有零星的小火在斷垣殘壁處渺渺燃燒，帶有木屑、肉食異味的煙霧籠罩在廢墟之上，彷彿炊煙。

胡磊吼：「你敢不道歉！」

任開山夫婦整整找了10天。挨家挨戶問街坊鄰居，拿著丫丫的照片在全市各大汽車站和火車站訪查，甚至在市內重要街道捧起丫丫的大幅照片向路人求助。最終，一無所獲。

打發掉男戶主，胡磊轉頭朝賀子勝開起「機關槍」：「來，咱倆算算賬！不就是沒考上軍校嗎？你這是帶心事、帶情緒出警。你剛才說什麼？上炊事班？還真不想干啦？告訴你，門兒都沒有！在咱中隊，現在得按我的規矩辦事，你得照常當這個班長，每場火災事故你得給我處置得完完美美。像今天這樣的事情，可一，但絕不可二。你膽敢再犯，我拿安全繩把你掛在訓練塔上！」

任老把弄手中的東西，說：「一種鐵皮玩具，叫公雞啄米。你瞧，這一左一右兩隻公雞，本來是紅色的，被煙熏成了黑色。」

方平去年底通過部隊駕駛執照考核，現在擔任消防車駕駛員，他一邊小心開車，一邊說：「這有什麼辦法？農村沒有消防站，離茅坡村最近的光明路中隊也有近40分鐘車程呢。咱們不算最遠，所以才會調去增援。」

此時已近深夜。郊外的天空格外藍，月華如練，將這片火燒后的殘垣斷壁溫柔籠罩。任老在殘垣斷壁中慢慢行走，賀子勝靜靜地跟著。

賀子勝想了想，放下方便麵碗，誠懇地說：「孫明傑讀軍校、方平要退伍，作為現役軍人，消防不太可能成為我們的終生職業，也許，明年、後年，我不得不去干別的事。」

賀子勝右臂又挨上一拳，鼻子被敲了一下，血流出來，痛得真想掉眼淚。當然，更多的是心痛。他自暴自棄地想，豁出去，大不了把這條小命丟去！可一轉念，發現這想法大錯特錯：被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打死，屈不屈呀！要死也得要在火場上，好賴是名烈士！一分神，身上又多挨了幾拳。

任開山驚得連退三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丫丫，不見了？」

賀子勝滿懷憧憬，「我去翻印一批，我想幫任老找回他的女兒。」

任開山的妻女上個月隨軍到江臨市，沒有住房，暫時租住在雙洞街二巷。

十分鐘后，男戶主真的跑到中隊，一把鼻涕一把淚向胡磊告狀。

賀子勝把心一橫，對方平說：「聽我的，我下車跟老百姓解釋，你負責鎖死車門，不準戰士下車！」

「不僅如此九*九*藏*書吧。我看你有些鬧不明白狀況，今天的事，怎能那麼衝動，居然跟群眾對打。控制不好，得出大事的！」

李大達招手，「賀子勝，趕緊登車！」

「大隊長，趕緊救嫂子和丫丫，遲了恐怕來不及！」

「那就找最近的消防水源，取水，滅火！」

任老點頭，與副鄉長握手告別，走出村委會大門。余滿江推賀子勝一把，賀子勝醒悟，趕緊跟上。

男戶主鬧個大紅臉，覺得這樣道歉的「規格」過高，連連擺手，一雙眼睛直往門的方向瞄，「小事，小事，您別那麼認真。這事情，我也有責任，我，我……」身子一晃，溜走了。

茅坡村位於江臨市遠郊，距首一中隊足有1小時車程。

這種時候，根本沒人理睬他，十來名居民越逼越近，將他逼進一個小旮旯。眼看拳頭將像灑雨點似落下，余滿江帶著幾名戰士衝過來，「誰敢打我的大隊長！」

賀子勝感到面前的情形難以理解，低聲道：「俗語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咱們當兵的遇到老百姓，怎麼也沒法說理啊，這算咋回事嘛！」

上班第一天下午，他正召集全體幹部開會，會議室的門被推開，走進來臉色蒼白、容顏憔悴、身軀搖搖欲墜的何玉蓮。

男戶主八字眉倒豎，「嗨，你這同志怎麼說話的？什麼叫自食其果？你不是不知道，咱們江臨市夏天氣溫賊高，動不動竄上39度、40度，關上電風扇，能把屋裡的熱氣吹出去嗎？哪家哪戶不是這樣做？只不過我運氣差……」

賀子勝點頭，「對，既不開口罵我，也不諷刺你。」

剛開始，村長翻著白眼強作鎮定，認為一把大火將一切燒得精光光，哪能有實質證據。然而在證據鏈條面前，沒多久，他的雙腿不由打顫，不得不承認火災是自己亂扔煙頭引燃柴草造成，因為害怕承擔責任，於是掇捅「鑽山豹」鬧事，企圖矇混過關。

賀子勝無奈地說道：「即便知道難以救援，也得拚命地往火場里趕，咱們這是不是叫做盡人事以安天命？」他走上前，跟先期到達的光明路中隊副中隊長李大達打招呼，「李副中隊長，咱們沒能幫上忙，先歸隊了。」

副鄉長感同身受，說道：「您說的有道理啊。在加強農村火災防範、提高群眾消防意識方面，我們做的工作遠遠不夠。」

賀子勝跳上車，車沒來得及發動，便被村民堵住了。

賀子勝說：「不管希望怎樣微小，我一定要做。余大隊，您身上始終揣著她的照片，難道不是同樣的想法？」

賀子勝回過神，說道：「大隊長，任老隨身總帶著一張女兒的照片，您知道嗎？」

疲累交加的任開山走向四處冒煙的巷子深處，四下尋覓妻女。一不小心，迎面與人相撞，定睛一瞧，竟然是租住房子的房東，不由驚喜發問：「劉嫂，您看見我的愛人和女兒嗎？」

任開山猛然站起，又無力坐下，低聲問：「為什麼？」

居然是余滿江！他的身後，是支隊的北京牌吉普警車。

有人唉聲嘆氣，「幾十戶人家一把火燒得精光，從哪裡查火災原因？」

「你瞧，兩隻公雞間有道米槽，下面本來有繩子的，被燒掉了。你只要拉拉繩子，公雞就會一先一后地垂頭啄米。」任老耐心解說。

廢墟旁邊密密層層圍繞受災和圍觀的村民，哭喊聲連成一片。有一對大媽大爺相互扶攜，面對曾經的家園，大聲哭嚎；一名少婦懷抱從火場中搶出來的被子、衣物，跪在地上絕望地痛哭；有個打著赤膊的中年男人抱頭蹲坐，或許，他在默默流淚。

「大隊長，沒有用！這一帶全是磚木結構的舊房子，一旦發生火災，那就是火燒連營，加上報警太晚，咱們的警力嚴重不足，火情已經失去控制！大隊長，您趕快去救嫂子和丫丫吧，她們在裏面很危險！」余滿江提醒道。

賀子勝忿忿說道：「雖說『有警必出、有警必動』是消防隊的宗旨。不過，一些群眾的災害防範意識太欠缺，有的動不動怨怪政府和消防隊，讓人心寒。」

余滿江黯然道：「希望渺茫。」

第4天清晨，任老收網。他將分管安全的副鄉長、當地公安派出所民警、村長和「鑽山豹」叫進村委會辦公室，由余滿江和賀子勝將勘查記錄、調查筆錄、痕迹物證一份份拿出，抽絲剝繭，逐條分析。

消防車笨重跑不快，加上郊區路況差，賀子勝儘管嘴上不耐煩，但心中焦急。從日頭初露，到陽光火辣辣地射入車窗，消防車內熱得像蒸籠，逼得大伙兒解開戰鬥服擦汗扇風，總算顛簸到達火災現場。

果然，人群沉默不到1分鐘，有人高聲問：「你是消防隊的？」

何玉蓮原本失神而茫然地遊盪在大街上，此際一聽「丫丫」兩字，如夢初醒，「哇」地發出一聲長嚎，衝著任開山的胸口又捶又打，「你跑哪兒去啦，怎麼不來救我們！丫丫不見了，她失蹤啦！」

余滿江不客氣地問道：「村長，其他人不懂或者迷糊了，也就算了，我想你應該知道，你跟hｔｔpｓ://ｒｅaｄ.９9ｃｓw.ｃｏｍ鄉親們說說，從村裡到市區有多長時間車程？」

不一會兒，剛剛被授少尉警銜的幹部余滿江報告：「大隊長，消防車的水已經打完了！」

從車中走下來的是一頭斑白頭髮的任老。賀子勝頭一次聽到任老的全名——任開山。

方平笑道：「嗨，受災了，總得找個發泄口吧，心情可以理解。」

任老淡然一笑，「查明火災原因，不過是事後諸葛亮。如果基層組織的火災防範工作做得更細緻一些，村民的防火意識更強一點，能夠將屋前屋后堆放雜草以及隨意亂扔煙頭火種的陋習改正，而且在發生火災后能夠及時報警，那麼，這場火災不會發生，即使發生，也不會造成這樣巨大的損失。」

余滿江說道：「鄉親們，我知道你們受災，心裏難受。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查明火災原因，核定火災損失。我想，對大家的災情，政府不會不理，一定會好好地安置大家。我聽說，市政府的領導本來在開會，現在正朝村裡趕來！」

隨後，胡磊「啪」地立正，朝男戶主致以標準的軍禮：「同志，作為首一消防中隊中隊長，我代替我的戰士小賀向您道歉。這件事我們處理得不妥當，請您原諒！」

賀子勝說：「消防車是咱們的武器，我不能讓武器受損，不能臨陣退縮！」說完，掙脫方平的拉扯，拉開車門，跳下車。

「是。」余滿江簡短有力地回答。

方平無奈地苦笑：「這真叫一個群情激昂啊。」

余滿江「呼」地吸進一大口麵條，說話含混不清，「賀子，聽說你最近在鬧情緒？」

賀子勝注意到，他倆說話的時候，「鑽山豹」虎視眈眈在旁盯著。賀子勝敏銳地察覺現場的氣氛不對勁，說：「需要咱們幫忙嗎？我們先不忙著撤吧。」

這一喊，很快許多人聚攏過來，圍住任開山，有的罵，有的動手扭打。

賀子勝本來對這位村長滿肚子的火，聽到這番話，惻隱之心大起。

賀子勝不解，「因為被群眾誤會挨打？」

確實，當兵幾年，救火救人受盡尊崇，賀子勝哪裡見過這種場面。別的還可以忍受，當他瞧見一名農婦「撲撲」朝消防車吐唾沫時，氣得肺腑間像金魚吐泡般「忽忽」冒氣，當即伸手準備拉車門，咬咬牙，縮回手：忍耐，不能叫帶出來的戰士挨打！

男戶主大怒，爬起來指著賀子勝的鼻子罵：「臭消防兵，你居然敢動手打人！我要告你，我上消防隊找你們領導去告你！」

村長連忙小跑上前，點頭哈腰地伸出手，「專家好。」出手意料的，任老只是伸出手，蜻蜓點水般跟村長碰了碰，沒有流露出半分熱絡。甚至，任老的臉上沒有絲毫笑意，他很快收回右手，漠然地掃視過面前的村民，拎起碩大的火場勘查箱，徑直走向那一片廢墟。

賀子勝點點頭，朝方平做了個手勢，說：「收隊。」

賀子勝當晚找到余滿江，從他的口中尋覓原委。

李大達正跟幾名村民議論著什麼，其中有個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長相跟《烏龍山剿匪記》中的鑽山豹有幾分相似，臉紅脖子粗，情緒激動。

十來個小時后，延燒20餘條街巷，令近千戶人家受災的通天大火終於熄滅。

「下車，下車！當兵的，滾下車，給我們一個說法！」無數只手拍打消防車的玻璃窗，有的拳打腳踢消防車門和水罐，有的污言穢語叫罵。

賀子勝跳起來說：「我偏不幹，您愛掛就掛！不就是展覽嘛，我願意參展！」

賀子勝點頭，說道：「又一個十年過去，咱們的消防基礎設施仍然薄弱，老百姓的意識似乎沒有得到提升，火災事故仍然頻發，難怪今天任老很不高興。」

沒錯，正是他的妻子何玉蓮。

哪怕賀子勝多少知道一點任老的性格，對於面前的情景，仍然覺得錯愕難解。他擦擦嘴角的血跡，遠遠朝方平打個手勢，準備歸隊。余滿江喊住他說：「小賀，你留下幫助任老處理雜務。方平，你帶車歸隊。」

余滿江笑問：「怎麼，發什麼呆？」

余滿江認真傾聽，然後說道：「賀子，你能坦誠地說出這些話，說明你在思索問題，在逐步成熟。老實講，你的問題，我也不能給出好的答案。也許，你能在任老身上找到解答。」

陷入絕望的任開山只得回大隊繼續上班。

賀子勝一邊收卷水帶，一邊說：「出門前一定要檢查室內電源、火源有沒有關閉。你沒有良好的用火用電習慣，釀成火災事故，這叫自食其果，能怨誰？」

雙腳剛著地，「鑽山豹」一把拽住他的衣領：「打他，打他！」

李大達走出來，拍拍賀子勝的肩膀，壓低聲音說：「好的。這兒沒你們什麼事了，先回去吧。這起火災的損失大，原因不明朗，部分村民對消防隊有誤會，正在提意見。支隊火災原因調查人員馬上到達，我在這裏等待工作交接，你們先撤。」

賀子勝沒好氣地說：「你那是歪理，怨天尤人。去去去，我們要馬上歸隊，別擋路！想補償去向街道反映，消防隊只管滅火！」read.99csw.com說話間，他順手推了男戶主一下。沒想到，那人原本就斜跨身子，半拖半曳涼拖鞋，被賀子勝一推，腳底打滑，頓時摔個四腳朝天，叫旁觀的群眾哈哈大笑一通。

胡磊說：「我老胡會怵你？敢跟我賭氣！我一向說得出、做得到！哼，帶兵，不鞭不打不成材。」

余滿江一邊整肅警服，一邊朝人群走來，一臉肅然。

何玉蓮回以輕蔑一笑，「你要是肯簽字，我跟你都方便，不然的話，等法院的傳票吧。」說完，不顧余滿江的阻擋，拂袖而去。

賀子勝好奇地問：「這玩具怎麼玩？」

任老撫摸玩具，輕輕嘆息，說道：「我的女兒丫丫，從前最喜歡這個玩具。」

方平下車，嘆道：「唉，還是來晚了。」

賀子勝沒好氣地說：「中隊長，你把我發配去炊事班吧，你安排我年底退伍吧。我不道歉！」

胡磊的兩隻眼睛怒鼓起來，堪比強光手電筒的燈泡，又大又亮，吼道：「好！」然後戴帽，整理警服的衣領、袖口、下擺。這全套「整理著裝」標準動作，把賀子勝看懵了。

圍攻的人群略略被衝散，任開山抬起頭，忽然間，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玉蓮，玉蓮！」他不顧一切地推開面前的人群，衝過去抓住那個人的手。

任開山瞪大雙眼，「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會不會是好心的熟人暫時牽走了丫丫？」

自從一頭扎進現場，任老幾乎沒有說過話。他在火場的各個角落細緻地翻找、尋覓、測量、記錄，賀子勝不懂火調業務，所做的工作不過是幫任老拿筆記本，提證據袋。臨到午餐時候，任老也不肯去吃，只吩咐賀子勝趕緊去填飽肚子。

「嚎什麼嚎？還不趕緊行動！」

賀子勝把腦袋往左邊一擺：「我沒錯，不道歉！」

接下來的一周，任開山做出兩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賀子勝反手攥住對方手腕，厲聲喝道：「住手！」

余滿江笑道：「一定會到達那一天，只要我們努力。你現在干滅火，總有一天會再干防火工作，那時，你會真正懂得今天我所說的話。這也是老任期待已久的消防工作理想境界。」

余滿江帶著哭腔，「我們找遍前後6個消防栓，全都不能出水，有的水壓不足，有的栓口被人拆掉，沒法使用！」

方平向胡磊表達過年內退伍的意願，胡磊進行一番挽留，無奈方平去意已決，最終得到首肯。

火爆性子的胡磊把賀子勝喊進中隊部，手指男戶主，對賀子勝說：「道歉！」

賀子勝默然無言，胸懷中卻有一種感動在澎湃。他想起曾經撿到的那張照片，任老女兒甜美的笑容；他想起王偉邁向火場時，那果決的步伐，堅毅的神情。有些人，用生命捍衛理想；有些人，以一生守望理想。作為自己，還有什麼可以猶豫與遲疑的？

賀子勝詫異，「任老？」

任開山紅著眼，狂呼：「出水，趕緊出水滅火！」

成長在教師家庭的賀子勝被父親打過屁股、打過手心、擰過耳朵，但從來沒有被打過耳光。一巴掌打在臉面上，是莫大的羞辱！賀子勝狂怒不已，雙拳齊出，左邊一掄，右面一掃，馬上有幾名村民中拳，「唉呀唉呀」地叫喚。不過，這沒能震懾住村民，更多的人湧上來，「鑽山豹」趁機繼續煽風點火：「消防兵打人啦！兄弟姐妹們，快上前幫忙！」

胡磊確實號准了賀子勝的脈。賀子勝儘管嘴上發狠，哪能真的接受被晾在大庭廣眾下受羞辱。雖然心頭癥結未解，手中的工作任務照樣完成。

惟有賀子勝，他茫然，不知自己何去何從。當然，他的義務服役期還有一年，沒到最後抉擇之時。不過，兩年的消防兵生涯已經讓他習慣未雨綢繆，就像製作滅火戰鬥預案一般，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長遠人生預案——繼續考軍校，或者轉作志願兵？這兩項的名額一貫有限，如果無法達成，該怎麼辦？有時候，他不免慚愧，甚至羞愧，因為他常常想到王偉，王偉中隊長以生命詮釋對消防事業的摯愛，維護職業尊嚴，自己卻被個人利益與前途牽絆，翻來覆去糾結不休。

家園被毀，沉浸在悲痛中的村民霎時受到鼓動，十來個青壯男子率先氣勢洶洶地衝過來，大群的男女老少緊隨其後。

賀子勝跳下車，將現場情形掃視一番，心下凄惶：慘！滿目瘡痍！

賀子勝高興地說：「照片能不能借我一用？」

「對，砸了他們的消防車！」

火災事故現場清理后，抬出十來具屍體，全是來不及逃生被煙熏窒息致死或活活燒死的。其中沒有孩子的遺體。這並不代表好消息，因為過火面積過大，許多建築物和構築物被夷為平地，按市公安局法醫的說法，有些遇難者的遺體會被大火燒得屍骨無存。

余滿江說：「那是因為他雖然表現得心灰意冷，實際從未放棄他的理想，當一名火警瞭望員，可以守望整個江臨市的消防平安。同時，他大概也希望通過望遠鏡，『瞭望』到女兒吧。」

余滿江孔武有力，「鑽山豹」吃痛，揮起巴掌，作勢要打余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