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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記得嗎?你的外婆就呆在這兒,莉薩。我們有陣子沒來了,因為天氣太糟。但現在既然已到春天,我們又該來看看了。」露安把女兒抱高些,用手指了指凹陷下去的一塊地面。「就在那兒。她這會兒正睡著呢,但只要我們來了,她就會醒過來。她不能真的和我們講話,但你要是緊緊閉上眼睛,就像沒出窩的小鳥那樣,然後仔仔細細地聽,你就能聽到她的聲音。她在告訴你她對事情的看法。」
刈草機上的人停下來望著她在湛藍的天空下飛奔而去。天空美麗極了,叫人忍不住想將它拍下來。路上的車明顯地增加了許多,所有對露安來說一度神秘而消逝了的生命的聲息,又重新出現了。
風兒追逐著在長長的泥土路上奔跑的母女倆。陽光透過樹葉的空隙直射下來,露安汗流滿面。她的兩條長腿甩著大步,把一段段路面拋在身後。那步伐邁開來既像機器般精確,又具有動物奔跑時的優雅。差不多長大成人後,她幾乎比縣裡的任何人跑得都快,包括大學足球隊的大部分隊員。天賦的世界級速度,她七年級的體育老師曾這麼對她說過。然而,至於她究竟該拿這天賦做什麼,卻從沒有人告訴過她。對一個有著成熟|女人身段的13歲的女孩子來說,這隻不過意味著,她若是打不過對她動手動腳的男孩子,至少她還可能跑得讓他追不上。
快到活動住房時,露安放慢了腳步。杜安前天得了一大筆錢,她不知道他還剩下多少。一旦兜里有兩個錢,他就會馬上跑到豪飲酒店和他那幫狐朋狗友買酒痛飲。天知道他拿床墊下藏的那疊錢怎麼了。她不想問錢是怎麼來的。她覺得這不過是她決定離他而去的又一個理由。
這會兒,她希望冥冥之中能有什麼向她說話,告訴她怎麼辦。母親對她家教甚嚴。在和杜安一起生活前,她從未撒過謊。接著,不知不覺的,謊話就編起來了,似乎說謊是為了生存下去而不得不為的一部分。不過,她平生從沒偷過東西,就她所知,也沒真的做過什麼錯事。這麼多年來,在艱難困苦中,她維護了自尊與尊嚴。這讓她坦然,也支撐著她站起來,毅然面對新的一天的操勞,即使這一天並不蘊含什麼希望,表明明天或者後天會有所不同,會有任何好轉。
這猝然的一擊,使得他的手猛地一抖,刀子劃過了她的下巴。她嘗到了血腥味。那人倒在地板上,又是吐又是咳,手中的獵刀啪地掉在他身邊破舊的地毯上。露安向前門撲去,但經過那人身邊時,她的襲擊者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一條腿,她倒在離他幾英尺遠的地板上。儘管身子蜷曲著,那人粗大的手指還是緊緊鉗住了她的腳踝,並把她往回九*九*藏*書拖。她翻轉身子,躺在地上,竭盡全力向他踢去。與此同時,她終於看清了他的面目:太陽晒黑的皮膚,毛毛蟲似的濃眉,汗濕了亂做一團的黑髮,乾裂的厚嘴唇。因為疼痛,這會兒那張嘴正一咧一咧的。她看不清他的眼睛,他正半閉著眼,忍著她打擊的巨痛。露安一眼就看清了所有這些面部特徵。顯而易見的是這人的身量有她的兩倍,從緊緊拽著她腳的那隻手來看,在力氣上她是敵不過他的。然而,她絕不願留下莉薩一個人單獨面對他,至少一定要先拼個你死我活。
露安已經不見了蹤影。
露安朝前面微微起伏的田野放眼望去,那樣子既帶著憂鬱又滿懷希冀。她緩緩走過一道拱門,經過一個生滿綠銹的牌子,牌子告訴她她已走進「天堂草地公墓」。一進墓地,她那雙修長而纖巧的腳便自動帶著她來到第14區21片的6號墓地。這塊墓地修在一處小圓丘上,恰好處在一顆已長成的山茱萸的遮蔽下。看上去,那樹不久就要開始綻放它那獨特的鮮花了。她將莉薩連同睡籃一起放在母親墓地旁的一條石凳上,然後把小姑娘從睡籃里抱出來。她跪在沾滿露珠的草地上,伸手拂去落在銅製墓碑上的細枝和塵土。她的母親喬伊沒活到多大歲數,去世時只有37歲。然而對喬伊·泰勒來說,這輩子既短暫又漫長,露安知道這一點。她和本尼一起生活的那些年並不快樂,而且,現在露安堅信,正是這一點使母親早早離開了人世。
那隻手忽又猛地鉗住了她的喉部,用力將她的下巴向上頂去。她覺得在那巨大的力量下,她的脖子都要斷了。當她看到另一隻手正拿著把刀往她的脖子割下來時,她大大地抽了口涼氣。
轉過一個彎時,一群烏鶇從頭頂的樹上飛起,嚇了她一跳。她生氣地抬頭瞪了它們一眼,又接著往前走。當活動住房出現在視線里時,她猛然停住了腳步。一輛汽車停在屋前,是一輛鋥亮的黑色摺篷汽車,寬大的車身,白色的輪胎胎壁。引擎罩上有個巨大的鍍鉻飾物,遠遠望去,有點兒像個女人正在做著什麼淫|盪的事。杜安開的是輛破爛的福特小貨車,露安最後一次見到它是在扣押所里。杜安的夥伴們沒人開這玩意兒。究竟是怎麼回事?杜安真是瘋了嗎?買了這樣一輛車?她躡手躡腳走到車旁,仔細打量著那車,一邊留意著活動住房裡的動靜。車座包著白皮革,深紫紅色鑲邊。車子里一塵不染,儀錶板上的儀錶鋥亮,若是陽光正好射在上面,一定刺得人睜不開眼。車子前後座上都沒有什麼能識別車主的東西。鑰匙還插在點火裝置上,鑰匙環上掛著個小小的百威啤酒罐。固九_九_藏_書定在前座與儀錶板之間隆起的護蓋上有一個專門設計的支架,上面擱著一部電話。說不準這玩意兒真是杜安的。但她估計,要買這輛車恐怕得花光他藏在床墊下的所有現金,另外還要再加一些。
「對不起了,女士,你來的不是時候,不是地方。」露安不熟悉這聲音。那人的呼吸混雜著廉價啤酒和刺鼻的雞翅味道,噴在她臉上的那股臭氣和鉗著她下巴的那隻手一樣讓她難以忍受。不過,他犯了個錯誤。當他一隻手緊托著她的下巴,另一隻手拿著刀子的時候,他鬆開了她的手臂。或許他以為她一定是嚇癱了。她遠沒有嚇癱。她向下飛起一腳蹬在他的膝蓋上,發出咔嚓一聲響,與此同時,她骨骼突出的胳膊肘狠狠地搗在了他鬆弛的腹部,正好搗在橫膈膜上。
她不再掙著脫身了,反而整個人向他撲過去,一邊放聲尖叫著。她這猛地一撲一叫,把他嚇得一愣。他一慌神,放開了她的腿。現在,她可以看清他的眼睛了。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像古代的硬幣的顏色。頃刻間,那雙眼睛在她的兩根食指深深插|進那對眼眶時再次緊緊地閉上了。他嚎叫著向後倒在了牆上,但又像皮球一樣反彈回來,沒頭沒腦地猛撲到她身上,兩人一起倒在了沙發上。跌倒時露安亂舞的手摸到一樣東西,她沒看清究竟是什麼,但那東西很硬實,這就行了。她拿它用盡全力向那人的腦袋砸去,跟著自己就滾落到地板上,差一點碰上杜安軟軟的身體,再接著,她一頭撞在了牆上。
這是那天的早上8點鐘。露安抱著莉薩下了公共汽車。這不是她平時下車的那一站,但這一站離活動住房很近,半小時的樣子就能走到,這對她來說是不在話下的。雨過去了,天空一片蔚藍,田野里綠油油的。鳥兒一小群一小群地聚集著,歌唱季節的變換,歌唱又一個沉悶的冬天的遠去。初升的太陽下,露安一路走著,每到一處轉彎總能看見新生的草木。她喜愛一天中的這個時刻,一切都那麼安寧,給人以慰藉,使她彷彿感到有了希望。
說完這些,露安站起身來,坐到石凳上,把莉薩抱在大腿上。為了抵禦清晨的寒氣,小傢伙身上裹了不少東西,這會兒仍睡意噱嚨。通常,她清醒過來總得要一會兒時間,但一旦清醒,這小東西能一連幾個鐘頭說個不休,動個不停。墓地里空蕩蕩的,除了遠處有一名工人。露安能看見他正操作著乘騎式刈草機在割草。刈草機的發動機聲音傳不到她的耳中,公路上來往的車輛也很少。四周的寂靜讓她感到安寧。她緊閉雙眼,就像一隻雛鳥那樣,凝神傾聽著。
那割草的男人向露安逃離的那座墳墓遠遠地看了一眼。九*九*藏*書有人在墓地里受驚了,他猜想,甚至在這大白天里。他又繼續割起草來。
在餐館里,她曾打定主意一下班就打電話給傑克遜。他說過任何時候都行,所以她猜想,不管什麼時候,聽到第一聲鈴響,他就會接電話。說「行」似乎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而且也是最聰明的。現在輪到她了。20年的悲哀、失望和綿延無盡的深深絕望之後,終於,眾神開始向她微笑。芸芸眾生中,該她露安·泰勒在老虎機上變把戲、發橫財了。這種事下次不會再有,這一點她堅信不疑。她同樣相信,她在報上讀到的那些人也打了個類似的電話。她沒讀到那些人遇上什麼麻煩的報道,這類消息若是有的話,應該到處會傳開,起碼在像她所居住的那種窮地方是這樣。那兒的人瘋狂地玩抽獎,一心想擺脫窮人的苦澀與無望。然而,從離開餐館到踏上公共汽車這之間的路上,有一刻,她感到靈魂深處有什麼東西在提醒她不要去打電話,先徵求一下別人的意見再說。她常來這兒,說說心事,獻上她採摘的花,或是裝點母親這最後安息的地方。過去,她常常感到確實與母親這樣交談過。她並沒有聽到過話語聲,而是感情上、感覺上的交流。有時她感到一種異常的欣快,有時則是深深的悲哀,她最終將其認定為母親在靠近她,向她的身體里、意識里輸入她對有關女兒的事情的看法。醫生很可能會說她瘋了,她知道,但這驅走不了她所感覺到的一切。
她迅速走上台階,進門前先聽了聽動靜。沒聽到什麼聲音,她最後決定闖進去。上次她狠揍了他一頓,再揍他一次又怎樣。「杜安?」她哐地推開門,「杜安,你到底幹了些什麼?外面那東西是你的嗎?」還是沒有回答。她將睡籃里受驚的莉薩放下,穿過門廳。「杜安,你在嗎?嗨,你回答一句好不好?我可沒功夫跟你捉迷藏。」
她看到他很慢很慢地將頭轉向她。她繃緊了臉。還醉著呢。「杜安,你就永遠長不大嗎?」她走上前去。「我們得談談。你不會樂意的,但這太糟糕了,因為——」她還沒接著說下去,一隻大手緊緊地鉗住她的嘴,掐斷了她的尖叫。一隻粗壯的手臂箍住了她的腰,把她的兩隻胳膊鎖定在她的身體兩側動彈不得。驚惶之下,她用眼睛掃了一下屋內,這才看見杜安襯衫的前襟上染了一片深紅。就在她驚恐地望著他的當兒,他微弱地呻|吟了一聲,從沙發上倒到地板上,便一動也不動了。
她終手看見了杜安,這傢伙正躺在破爛的長沙發里。電視機開著,但沒有聲音從那破盒子里傳出來。一隻裝雞翅的油膩膩的紙筒扔在咖啡桌后,旁邊的一樣東西據露安猜是只空啤酒罐https://read.99csw.com。雞翅筒旁還亂糟糟地堆著些炸薯條和一瓶打翻了的調味番茄醬。她搞不清這是早餐呢,還是昨天晚餐吃剩的。
「嗨,杜安,你聽見了嗎?」
「拿了這錢,小丫頭。爸爸說拿了,讓所有其他人、其他的一切都見鬼去吧。聽我的話。用你那點頭腦想想吧。那人要是走了,你就一無所有了。一無所有!我什麼時候對你撒過謊了,小寶貝?拿了,他媽的,拿了它,你這愚豬!爸爸愛你。為你老爸去做,你知道你樂意的。」
但是今天,什麼也沒發生。刈草機的雜訊越來越近,馬路上的車也多了起來。她睜開眼睛,嘆了口氣。事情真不對勁。偏偏母親今天似乎幫不了忙。她站起身,剛準備離開,忽然一種感覺來了。那種感覺她以前從未經歷過。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墓園的另一個地方,大約500碼遠處。某種力量在把她往那兒拉,她很清楚那是什麼。她兩眼圓睜,雙腿自行地沿著狹窄而曲折的瀝青走道向前走去。無形中有某種東西使她把莉薩在胸前抱得緊緊的,彷彿不這樣的話,那股看不見的、迫使她走向其中心的力量會將她女兒攫了去。當她走近那塊地方時,天空似乎陰暗得疹人。刈草機的聲音消逝了,路上也沒了車來車往,只聽見風呼呼地吹過平坦的草地,吹過飽經風雨、標志著死者存在的墓碑。風將她的頭髮直直地吹向腦後,她終於停住了腳步,往地面看去。銅製的墓碑與母親的那塊風格相似,上面刻的姓氏也一樣:本傑明·赫伯特·泰勒。自父親死後,她從沒來過這裏。在他的葬禮上,她緊緊握著母親的手,兩個女人對死者都沒有一丁點兒的悲傷,但為了眾多的朋友和死者的家人又不得不做出合適的表情來。有些時候世界真是奇怪,本尼·泰勒很得人心,唯獨不為自家人所愛。這是因為,除了對自家人外,他對每個人都慷慨大方,熱情有加。看到蝕刻在金屬上的他的正式名,露安倒吸了口氣,彷彿這名字是印在辦公室門上的,而她馬上就要被引進室內面見這人一般。她開始從那塊凹陷的地面向後退去,從那一陣陣尖利的刺痛感里退開來。她每靠近他的遺骸一步,那尖利的刺痛彷彿就越深入。接著,她在她母親墓前求之未得的感覺突然間降臨到她的身上。竟然在這裏。她幾乎可以看見一縷縷薄膜似的東西在墳墓上飄轉著,就像被風吹起的蛛網。她轉身就跑。儘管還抱著莉薩,但她疾速飛奔,仍如百米衝刺,讓很多奧林匹克運動會選手看了都會羡慕不已。https://read.99csw•com她緊緊把莉薩摟在胸前,一步沒停,到母親墓前一把抓過莉薩的睡,籃,飛也似的出了墓地大門。她並沒有像雛鳥那樣緊閉著眼睛,甚至也沒有凝神傾聽,然而,本尼·泰勒不滅的話語卻從那她想像不出有多深的深淵里傳了上來,猛烈地撞擊著他這個獨生孩子嬌嫩的耳膜。
電話機砸在那人粗大的腦殼上,裂成了碎片。襲擊她的人看上去昏了過去,臉朝下趴在地板上。血從他頭部的傷口涌了出來,黑頭髮已被染成了一團紅色。露安在地板上躺了一會兒,接著坐起來。她胳膊撞上咖啡桌的地方一陣陣刺痛,隨後就麻木了。屁股著地時撞著的地方也痛得厲害,而撞到了牆的頭部正嗡嗡作響。「該死的。」她說道,掙扎著站直了身子。她得離開這兒,她告訴自己。抱上莉薩,不停地跑,直跑到氣喘不上來,雙腿再也跑不動為止。然而,她眼前突然變得模糊起來,兩眼直向上翻。「哦,天哪。」她呻|吟一聲,感到已支持不住。她兩唇張開,重又癱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她走進卧室,但他不在裏面。她那隻掛在牆上的鍾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伸手取下鍾,塞進包里。她可不願把它留給杜安。她走出卧室,又回到門廳。打莉薩旁邊走過時,她停下來哄了哄女兒,把包就手放在睡籃旁。
她的胸口現在火辣辣地疼。有那麼一會兒,她懷疑自己會不會一下子心臟病發作倒在地上,就像她父親那樣。也許那人後代的身體里都潛藏著某種生理缺陷,在等待時機從這一群體中奪走另一位泰勒。她放慢腳步。莉薩這時大聲哭了起來。露安終於停止了奔跑,摟緊孩子,對著女兒粉紅色的小耳朵輕聲細語地哄著,一邊在樹林的濃蔭下慢慢地兜著大圈子,直到女兒停止了哭叫。剩下的路露安是走回去的。本尼·泰勒的話讓她打定了主意。她準備將活動住房裡能帶走的東西打點好帶走,剩下的讓別人來取一下。她打算在貝思那裡待一陣子。貝思以前就提議過。她有一座搖搖欲墜的老房子,不過裏面有很多房間,而且自打丈夫去世后,她僅有的夥伴是一對貓。聽她賭咒說,那兩隻貓比她本人還要古怪。如果需要的話,露安會帶著莉薩去上課,但不管怎樣,她打算先達到普通教育水平,然後或許去社區大學上些課。約翰尼·賈維斯能做到這一點,她也一樣能夠做到。傑克遜先生自可以找別人歡天喜地地取代她。解決她生活中兩難處境的這些答案急速向她湧來,令她如釋重負,心兒輕鬆得簡直都要飛起來了。母親跟她談過了,或許用的是一種迂迴的方式,但魔法還是起了作用。「永遠不要忘記死去的親人,莉薩,」她對女兒輕聲說道,「你真說不準會出現什麼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