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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淪的土地 第三章

沉淪的土地

第三章

五、六個膽小怕事的,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最後,還是畏畏縮縮地進了洞子。
不曾想,櫃頭周洪禮偏偏來上巷查窯,一口回絕了劉廣田的請求,要他們繼續做透。
東原鎮鄉民五百餘人,以巨石萬斤置於小鐵道沿線,阻礙公司煤炭運輸,並對押車礦警施以暴力。
「看,這火苗蹦得多歡!」有人吼。
眾窯工也一擁而上,你一拳,我一腳,發泄怨氣。不一會工夫,好端端一個周洪禮躺在鼻涕、口水、血泊里,成了一堆癱軟的爛肉。
…………
其時,陷地的全部測量、複測,以及賠償的準備——落實,劉廣田被捕不到兩小時,秦振宇帶著公司的賠地方案,首次拜會三先生劉叔傑。
秦振宇大為惱怒,即令礦警隊查辦。
……
實行包工制以後,這農民習氣便也帶進了包工櫃。各櫃櫃頭原都是些帶有無賴氣的各方地痞,現在,各用一方人馬,自然是如魚得水。但,各櫃之間則矛盾重重。因為,每個櫃下的窯工大都出自同村、同寨,宗族勢力便自然而然的帶入櫃中。各櫃之間經常大打出手,大械鬥三六九,小打鬧天天有。在曠日持久的對抗、角逐中,以劉姓鄉民為主體的周家櫃王家櫃漸漸佔了上風,劉三先生的遠房侄子劉廣田靠其家族勢力,憑藉一對老拳,在東西窯戶鋪打出了一個任其獨往獨來的世界。
無理不惹人,得理不讓人,是二哥的處世原則。忠孝禮義信,是二哥的最高信仰。這信仰來自早年劉三先生的諄諄教誨,來自說書藝人的信口雌黃,來自村前寨后那一年一度的古裝社戲。二哥儘管不能識文斷字,那機靈的腦袋裡卻溶匯了這龐雜的傳統思想的精義,几几乎乎成了大半個思想家,而這思想偏偏又是廣大窯工樂於接受的。於是,二哥九-九-藏-書一躍而成為實際的窯工領袖。
二頭子一個踉蹌,腦袋在煤幫上撞出個青疙瘩。
「抵什麼命?我說沒事就沒事!我周洪禮敢包大櫃,就敢說這個大話,出事我負責!」
「這我不管。我只要出煤。況且又沒死人!」
不曾想,洞子里老水直淌,臟氣越積越重,走在前面的窯工剛到迎頭,臟氣碰到明火便轟然爆響。走在頭裡的兩個窯工慘叫一聲,被掀倒在地,身上披的麻袋片,頭上的頭髮,全著了火,洞子里的浮煤也燃起了火苗。走在後面的工友雖然沒被火燒著,那爆炸時引起的濃煙、氣浪,也把他們撩得東倒西歪。
「不幹了,大爺不要這班錢了!」
一販私鹽二犯抄呀,
周洪禮拍著劉廣田厚實的肩頭道:「二哥,你帶著夥計們放寬心干,沒事!那點老水,流完不就結了?有啥了不起!你二哥也不是吃一天、兩天窯戶飯了,這還沒數?!」
這日下午,劉廣田帶著十余名窯工在六號井上巷掘石門,發現迎頭有一大拇指粗細的小孔向外噴水,氣味很大。劉廣田揣摩是透了開小窯時採過的老圩老圩,又稱老塘,系指採空區。,老水裡一定有臟氣臟氣,瓦斯等有害氣體的俗稱。。果然,進窩不到半晌,便嗅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手上的豆油燈,燈光異常明亮,熾黃的火苗彷彿喝了酒似的,興奮得一竄一跳,體弱的弟兄嚷著頭暈。劉廣田是個老窯工,頗有些窯下經驗,自知情況不妙,便貓著腰鑽出洞子,找到了管上巷的二頭子,要求撤人,對窯子進行通風處理。
二哥天經地義代表了真理。
周洪禮知道二哥的脾氣,挨了罵並不生氣,賠笑道:「二哥,嫌錢少是不是?兄弟我減別人的工錢,能減二哥你的么?自掏腰包,咱也不九_九_藏_書能虧待二哥呀!二哥,架架勢!」
第二天一早,興華公司屬下的十三家包工櫃櫃頭,聯名向總經理秦振宇遞了帖子,要求公司懲辦兇手,殺一殺窯工中的慓悍之風,否則,包工櫃將無能挾制勞工,效力公司。
綁架者懾于縣府威脅,放了王德山。
千條路走絕,
劉廣田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壯漢子,車軸兒個子,並不高大,粗眉大眼大嘴巴,鼻子有點塌,說起話瓮聲瓮氣的,相貌並不威武,就是一副拳頭硬實,經常給那些不馴服的對手一些相當出色的教訓。連出名的無賴劉四爺也懼他三分。各櫃窯工都稱他「二哥」,只要說是和二哥沾親帶故,拜過把子,監工、櫃頭都得敬著點。劉四爺敢玩命;二哥也敢玩命。劉四爺玩命往往不站在理上,歪攪蠻纏;二哥玩命卻是光明正大,處處在理,彷彿二哥是代表世界打抱不平。久而久之,大凡吃了二哥老拳的,便很難得到眾人的同情了。你說挨了揍,大伙兒嘴一撇,鼻子一皺,保不準會說:「誰揍的?二哥?二哥會揍錯人么?你狗日的欠揍!」
回到迎頭,二哥感到悶熱異常,把補得看不清本色的破窯衣往棚樑上一掛,光著脊樑裝起了木車。裝了兩車,更覺著熱得難熬,索性連褲子也脫了下來,赤身裸體地干開了。迎頭的窯工們半數以上是光著屁股、無遮無攔的,煤灰、岩粉撲啦啦落在身上,象野人身上長了一層毛。人類的進化歷史在這裡是確鑿地倒退了。
秦振宇極為震驚,急訪縣知事尹文山,出洋五百,索得一紙批文,文曰:「嗣後,鄉民如再有破壞交通,綁架礦警,聚眾滋事之行為,准由興華公司之礦警隊查明首犯,拘解來府,以便懲辦。」云云。
劉廣田想想也對,便把一撥人帶出https://read.99csw.com了洞子。
這時,劉廣田還在和周洪禮爭吵,一見臟氣果真爆炸,二人都吃了一驚。周洪禮自知理虧,轉身想溜,可哪還溜得了!劉廣田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伸手揪住他的衣領,對著他的臉便是一拳。拳頭打下,那高聳的鼻腔里開河的水似地流出許多鮮紅的血來。
劉廣田兩隻眼睛睜得滾圓,寬闊的腦門上聳著幾道青筋,揮拳亂打。今天的事,確乎把劉廣田氣壞了。洞子里有臟氣,怪不得大櫃;如若大伙兒沒發現,糊裡糊塗地死了,也怪不得大櫃。可是,已經發現了臟氣,向柜上報告了,姓周的還讓大伙兒玩命,這就是不仁不義了!劉廣田眼裡最容不得不仁不義之事,不仁不義之人,拳頭下去益發有力,直打得周洪禮連討饒的力氣都沒有了。
周洪禮甩開劉廣田不理,轉身對擠在身邊的其它窯工喊道:「干不幹,你們看著辦,不進五米窯,你們明兒個都給老子滾蛋!」
「就此事而言,大櫃確有不是!為了賺錢,拿窯工生命視同兒戲,簡直是混賬!」
劉廣田胳膊肘一撥,怒道「少管閑事,滾開!」
「二哥,不能玩了,這熱不是好熱!」
一個推木車的老窯工在拖著怪腔唱:
「不抓他,我們要得罪十三家包工大櫃哇!」
公司礦警隊長王德山被綁架,綁架者將黑帖子貼到礦門口,要求公司付洋五百。河口車站公司煤場被搶……
昨日,全礦十三家包工大櫃採取統一行動,同時壓低工價,延長工時,在幾千窯工中造成了一場混亂。一時間,叫罵聲頓起,各櫃窯工中的頭面人物均找到劉廣田門下商討對策。劉廣田對此自是憤怒難當,首先提出要以全體罷工予以對抗,各大櫃的頭面人物當即響應。但,王家櫃劉姓窯工劉廣銀卻提出了罷工后大伙兒的衣食問題。這把大伙兒read.99csw.com難住了,遂不歡而散。偏偏這日,周洪禮包辦的周家櫃發生了另一樁意想不到的事,釀出了一場巨大的風波,引爆了這填滿怨憤的火藥桶。
劉廣田眼一瞪,破口罵道:「放你娘熊屁!掙那兩個屌錢,犯不上這麼賣命!」
王子非冷靜地勸阻:「區區百餘人的礦警隊,對付幾千窯工,力量懸殊未免太大了吧?劉廣田背後有劉三先生,有劉氏家族,手下有無數窯工把兄弟,只怕抓起來容易放出來難吧?再說,削減工資已怨言四起,此事還要以安撫為主吧?」
他們跌跌撞撞衝出了洞子。
以興華公司為中心,劉家窪四周的土地上聚集了四千余名窯工以及他們的近萬名家屬。窯工區分兩大片,一片在公司西大門外,一片在新開的七號井附近的黃河故道堤岸旁。西大門外的,叫西窯戶鋪,七號井附近的,叫東窯戶鋪。窯戶鋪里幾乎沒有多少正規房屋。好一些的,是干打壘的草房;二流的,數秫秸夾過後抹上泥的草棚;最次的,是那種座入地下一、二尺的三角馬架。搭眼便能看出,這些建築最初都是臨時性的,直到如今,它們的主人也還多多少少把它看作臨時性的。窯工大都是無產或破產的鄉下農民。有的破產以後,家裡還有老宅基,還有畝把八分的地,農忙時也還要回去侍弄兩天莊稼哩!他們最終的希冀還在於腳下的土地,無不企盼靠一雙烏黑的手從深深的礦井下刨出自己的地契。然而,能如願者,千兒八百里也挑不出一兩個,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在這年復一年的失望中變成了礦井的奴隸,變成了徹底的無產者——發家致富的希望總還算得一筆可觀的精神財富,他們連這希望也喪失了。於是,他們開始修補自己的草棚、馬架,開始認真地考慮,如何正兒八經地做一個真正的窯工……
窯工與農民,是你https://read.99csw.com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農閑時,有地種的農民也成了窯工,提著豆油燈,肩著煤鎬,一天掙上幾角現洋。農忙時,沒地的窯工卻成了農民——他們放著窯不下,寧可在烈日下曝晒一天,掙半斗幾升的新麥、紅高粱,也藉此機會和久違的鄉土親近一下。每逢這辰光,公司便將工錢提高三分、五分,出勤率往往也難得上去。公司對這不可救藥的農民習氣極為憎惡,農閑時,也常常尋機拿捏窯工一把。
…………
劉廣田憋不住了,反問:「洞子里有臟氣,臟氣爆炸,你給我們爺們抵命?」
周洪禮不答應了,在大巷頭上堵住眾人:「不要工錢也不行。你們現在下了窯又不幹了,我哪找人去?!下煤窯又不是逛窯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幹也行,一人倒扣三個工!」
二哥吃軟不吃硬,見周洪禮盡說好話,火發不起來了,疑疑惑惑地折回了頭:下來就是賣的,賣氣力,也賣性命,怕死就甭下窯!二哥不怕死,倒是死神怕他,前年一次掉水,去年一次片邦,要了十幾個窯工的性命,二哥硬是連汗毛都沒傷一根。
隨周洪禮同行的二頭子慌忙拽住劉廣田的胳膊:「二哥,息怒!息怒!」
與此同時,礦區周圍發生下列事件:
最後,王子非提出,如真要抓,也不宜由礦警隊出面,而應通過縣府,儘可能避免擴大事態。秦振宇同意了。
「屌毛灰!」劉廣田罵道,「把性命交給你去負責,爺們一百個不放心!你狗日的為了發財,敢上山日虎,爺們敢嗎?!」
當天上午,公司將此事作一要案,呈報青泉縣府。下午二時許,劉廣田在西窯戶鋪興隆酒館被捕獲解縣。眾窯工聞訊追截,未獲成功。當晚,西河寨窯工劉清倫火速返村,將此事報知劉三先生,請求先生出面保人。
來把那黑炭掏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