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愈加疼痛，纏裹了十幾層的紗布又滲出了暗紅的血色。疼痛是陣發性的，他蒼白的臉變得蠟黃，寬闊的腦門上呈現出密密匝匝的細小汗珠，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在這難忍的陣痛之中，先生再次進行深刻的反省。他要替對手找出殺害他的理由，假若能找到站得住腳的理由，他相信自己會饒恕他們。他歷來都是寬宏大量的。

六爺拍胸頓足道：「先生，老六這就去找公司的王八算賬！一個個敲掉他們！」

先生讚許地看了劉四爺一眼：「老四，這可是殺人的勾當，事情敗露，只怕老叔也救不下你的命來。三思！三思！」

六爺愣住了。三天來，他已吃了鄉民、家丁們兒頓飽打，原以為先生審問時也會給他點厲害嘗嘗，最後處死他。卻不料，他竟這麼隨便地將他放了。他疑惑了。

三先生卻沒死。

「放了我，你不後悔？」

先生髮誓報復。

三先生就象腳下他賴以紮根的這塊古老的土地，具有極頑強的生命力。

十日凌晨，四千窯工、萬余鄉民，從四面八方湧來，武裝包圍劉家窪，將公司人員盡數圍在礦牆之內。縣知事尹文山再度斡旋，三先生態度強硬，尹自知無力左右形勢，只得袖手旁觀，等待收拾殘局。

就在這時，一些鄉紳、鄉民代表前來看望先生。這些人大都有地在坍陷區，對先生寄以重望，他們都不願先生死，為著自己，他們也需要先生活著，哪怕只有一口氣。

祁六爺太不走運，一刀傷及先生肺葉，一槍傷至左肩，除給先生肉九-九-藏-書體造成一些痛苦外，並未能將他置於死地。

先生艱難地搖搖頭：「不會！劉某從來不幹後悔事！」

先生深信，上蒼會原諒他，他是忍無可忍呵！

九日，劉四爺代表三先生向公司遞交最後通牒，限公司二十四小時內答覆賠地條款。當日，窯工也推出代表和公司進行最後談判。公司以請示董事會為由，拖延時間。

然而，沒有。

十一日，窯工、鄉民開始攻礦，公司招架不住，遂掏出現洋二萬，召請直系軍閥王占元部十五團武力解圍。

先生聲音平和地說：「個人事小，罷工事大，你們萬不可為老叔一人壞了罷工大計！」

醒來之後，先生鎮定自如，命家丁將兇犯押至面前，予以審問。

昏迷三天之後，先生活過來了。

被鬆了綁的六爺並不道謝，也不等任何人邀請，便自由自在地在太師椅上坐下了，繼而抓起先生專用的紫陶砂壺對嘴就喝，喝畢，抹抹嘴邊的水珠道：「劉老三，你不怕六爺逃跑？」

「非也！非也！」先生道，「他可以不仁，我卻不能不義，人當愛人哇！你先回周樓，如需請你幫忙，再當奉告！」

周洪禮、王子非？先生一驚，馬上平靜下來，輕描淡寫地道：「不要說了，我劉某決不怪罪於你！我還是那句話：你我原本無冤無仇嘛！」

六爺再也挺不住了，淚水從深陷的眼窩裡滾落下來，打濕了腳下的磚石：「先生，老六有罪！老六兩千塊錢將你賣了！是興華公司周洪禮、王子非唆使老六read.99csw.com干這混賬事！」

先生這時也幾乎只有一口氣了。幾個小時內，他經歷了幾次感情上的大起大落，渾身的精力幾乎用盡，他想歇一歇，閉一閉眼。然而，不行！當幾位紳士在老妻的引導下走進房內的時候，先生馬上意識到自己肩上的責任。他要在這關鍵時刻挺住，不顧一切地挺住。

祁六爺千恩萬謝告辭了。走時，先生命家丁將短槍、匕首交還六爺，六爺鐵硬的心腸第一次受了感動，他膝頭一軟，直挺挺地在先生面前跪下了……

「先生，您不答應老四，老四就跪死在這！」

劉四爺撲通一聲跪在床前。

「是的！你們……你們確該多多防範才好哇！」

先生見狀，掙扎著要起身，被劉廣田攔住了。隔著廣田粗大的臂膀，先生哽咽著道：「老四，平身！老……老叔我答……答應也就是……是了！」

四月八日上午，周洪禮在自家門口被劉四爺用炸藥炸死。當日下午，劉廣銀在西窯戶鋪街上被黑槍擊斃，已復工的部分窯工重返罷工隊伍。公司的復工計劃再次破產。

「你也不想知道點什麼么？」

劉廣田沒坐，急不可耐地道：「先生，您說，咱們該咋辦？您的血，是為我們罷工窯工流的，我們要替您報這個仇！」

先生將他喚住：「切記：事情要做得乾淨，萬不可留任何蛛絲馬跡！」

劉四爺抹了把淚，站了起來，雙手抱拳，向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轉身就要告辭。

先生嘆口氣道：「殺掉祁老六容易，殺光所有的土匪蟊賊難呵九九藏書！殺了他，咱們寨子以後就甭想安寧了！好了，不要說了，我要安靜一下！」

劉廣田大驚，當即辭別先生，急忙趕回劉家窪。

祁六爺面不改色，大大咧咧地道：「爺，姓祁名天心，直隸省元氏縣人，排行老六，江湖人稱祁六爺。宣統元年，打劫過這鳥寨，該殺該砍，隨便吧！爺早晚要吃這一刀的！」

是他們侵犯了他。

劉四爺湊過一顆汗津津的腦袋：「先生，祁老六要不要敲掉？只要你說句話，我找幫弟兄摸他的老巢。」

「老四記住了！」

劉四爺大叫：「老子送他們上西天！」

確乎是關鍵時刻。此時，先生偉大的頭腦里已產生了一個偉大的念頭：趁窯工、鄉民鬥志旺盛之際，組織他們武力圍礦，一舉擠垮公司，從根本上解決一切問題。他要和這些只認得大洋的土財主們談一談，好好談一談，有人的出人，有錢的自然要出錢么！……

劉廣田哭道：「先生被打成這個樣子，我們於心何忍？！再說，公司敢加害先生，未必不敢加害我等？我們要和公司結結賬了！」

他和所有世世代代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鄉紳、鄉民一樣，從腳下這片貧瘠而深情的土地上覓取食物，覓取錢財，覓取應該得到的一切。他和他們，從未損害過興華公司一分一毫的利益。倒是公司對不起他，對不起他們。這幫油頭粉面、人面獸心的東西，強盜般地闖到這裏，掏窯開礦，不顧一切，搞得土地坍落，天怨人怒。這幫混賬東西，破壞自然，破壞世風，將一塊平靜的樂土推進了九-九-藏-書動亂的漩渦，當這漩渦最終要吞沒他們自己的時候，他們竟敢把黑手伸向他——以善待人的三先生。可惡的東西！

先生的心裏一陣絞痛。他著實沒有料到，王子非、周洪禮敢向他下如此毒手！由此看來，這個世界的變化當是千真萬確的了，他的存在，顯然阻礙了世事變化的進程，人家才下狠心除掉他。

劉四爺眼中的淚流得更急：「先生，老四父母早亡，不敬鬼神，上沒跪過天地神靈，下沒跪過父母高堂，今日里，老四我為您跪下了！」

忍著傷口的劇痛，先生竟坐了起來。

一聽是祁六爺，仰靠在被垛上的先生立即命家丁鬆綁。

六爺走後，家人埋怨先生道：「您的心腸也太軟了些！就說不殺祁老六，也該扎他兩刀出出氣！」

除了賢慧的老妻留在身邊，家人盡數退去，先生重又閉上眼睛。

先生艱難地搖搖頭：「罪在公司。此次行刺，系周洪禮穿針引線，王子非出面參預，這二人是罪有應得！」

先生睜眼看了看廣田，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抽|動了一下，卻未笑成。他用眼神示意廣田坐下。

正說著，兩個窯工匆匆趕到，問候了先生幾句，便當著先生的面報告了劉廣銀擅自復工一事。

劉四爺掛著血絲的眼裡滾出兩顆真誠的淚珠，順著凸凹不平的臉頰流入嘴角，他毫不理會，失聲道：「先生，老四這條狗命是你給的！沒有你的幫持，幾十年前，老四也許就凍死在誰家的屋檐下，餓斃在荒郊野地里了！沒吃的時候，您供我吃的；沒穿的時候，您給我衣穿九*九*藏*書；您讓我住在您家，相待如賓，沒有一絲一毫瞧不起的意思。您讓我學好，教我做人。先生，老四不是玩意哇，每每愧對了先生的好心，吃喝嫖賭樣樣都干，您勸我，罵我，我也不知悔改。我常想，老四這輩子大約和先生有緣分，註定要使先生受累。萬萬想不到，老四還有報答先生的一天！先生，老四知道這事人命關天，可老四非干不可！權當老四還報先生的一片孝心！」

先生勉強笑道：「想不想知道，是我的事，想不想說是你的事，你是出名的硬漢子，你不想說的事，我決不為難你。誰沒有難處呢？要是沒有難處，你也許不會來殺我，唉！……走吧！」先生又揮了揮手。

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又一次昏了過去。

先生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摻雜著苦味的笑，說話聲音極其微弱：「你我本來無冤無仇，我何必一定要殺死你呢？人生來不是為了殺人的，想走，你只管走好了！」

先生的眼睛也濕潤了，嘴唇哆嗦了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地道：「老……老四，你……你的孝心，老……老叔心領。只是，此事還……還望再想想！」

劉四爺走後，劉廣田和先生談起了罷工事宜。廣田談及因先生被刺，鄉紳、鄉民中斷了和劉家窪的聯繫，窯工已斷糧三日。先生震怒，將那幫勢利鄉紳痛罵一番，最後，表示道：「好在他們並未殺死老叔，罷工老叔還要不遺餘力地資助下去，直至成功！」

醒來時，劉廣田、劉四爺已守在床前，他們已知曉了先生被刺的真實情況，臉上的表情十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