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崛起的群山 第一章

崛起的群山

民國九年末,英人雷斯特·德羅克爾攫得原興華公司之劉家窪煤礦,創建德羅克爾煤礦股份有限公司,設總部于倫敦,總辦事處於天津,十年二月始行生產。有識國人莫不痛心疾首,奔走呼號。其後,遂有滬商章達人翁集資數百萬,購得鄰近之大通公司小煤井十座,組建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與之抗衡。然其時國基未固,時局渾噩,地方騷動,加之中國公司資本缺乏,競爭屢屢失敗,前景黯淡。
十四年,「五卅」滬案發生,滬市施行總同盟罷工,「打倒帝國主義」之聲浪遍及全國,中國公司方為之振作,擬以救國之舉,求自救之實。
為聲援滬案計,十四年六月,京津滬學生、共產黨員李玉坤等五人趕赴劉家窪礦區宣傳演說,創辦夜校,籌建工團。七月二日,以窯工劉廣福、章秀清為首的工團籌委會成立,七月三日,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北方分部派員蒞臨巡視。是日,籌委會舉行第三次會議,決定德羅克爾公司屬下之一萬一千窯工進行反帝大罷工,罷工時間定於七月七日凌晨四時。

第一章

四時零五分,整個南巷全部停工,南巷監工伍歪頭從煤窩裡爬起,向經理查爾斯報告情況時,已是四時十五分了。
三時三十分,第一次下窯的天津學生李玉坤,受到了南巷監工伍歪頭的盤查。自稱「火眼金睛」的伍歪頭,素常靠眼頭兒和心計吃飯,一看到李玉坤那張陌生的小白臉,就覺著有點問題。那工夫,他正在三號櫃的迎頭查窯,便問管迎頭的二頭子,這小白臉是幹什麼的?二頭子原來也是個出力賣命的窯工,已被窯工骨幹們串通好了,便敷衍道:
他停下來,迎接後面的一群弟兄。
英國人接辦劉家窪煤礦以後,擯棄了從振亞延續到興華的小窯式開採法,採用了陷落式開採法。這種開採法不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而是在煤層下打條塊式洞子,用人工放落頂板上的煤,最大限度地節約了開採成本,且產量頗高,很為英國人賺了些錢。但是,這種開採法的回採量太低,一般只有五至六成,大量的可採煤壁被拋棄了。另外,這種工作方法也極危險,三天兩頭有被冒落的煤塊、矸石砸死、砸傷的窯工。鑒於這種情況,各大櫃專設瞭望頂工,其職責有二:一、專司放頂;二、在拉拖工裝煤、拉煤時,觀察頂板,一遇險情,即發警鈴。
伍歪頭抽過榔頭,對著老窯工就是一下:「放你媽的屁!你以為老子眼瞎?這小子是煽動工潮的學生!聽口音老子也聽得出來!」
礦井不是女人。它不象女人那麼嫵媚多情。它甚至連妓院的婊子都不如。這個野蠻的傢伙只知道榨取,而決不給予,哪怕一絲一毫的虛情假義,它也不願支出。它是鐵硬的鰥夫,是冷酷無情的。
他自信地邁動著大腳,把地下的泥水踩得「噗哧」、「噗哧」響。這響聲象趴在女人肚皮上聽到的聲音,不太乾脆。他的腦子裡閃過一絲放蕩的念頭,臉不禁一熱,心竟有點發虛,下腳稍許輕了一些。怪事,每逢走過這段風化頁岩地段,他的頭腦里總要冒出一些關於女人的念頭。
二邪頭疑疑乎乎地道:「真出了事,你別充孬!我認識你,我知道你小子不是此地人,到時候你一拍屁股走了,俺可吃不了得兜著走!」
他告訴一位乾癟、單薄的老窯工:四點一定要把洞子里的所有弟兄拉出去,到時有人聯絡,打鈴為號。
禁閉在胸膛里的躁動使他變得不那麼沉著了,他不再去管那狗屁監工的神色,徑自拉住一個見多識廣的青年窯工,請他看看表上標明的時間。這個小夥子姓趙,進過京,下過衛,在江湖上闖蕩過許多年,見過不少大場面,自然認得鍾錶。
翌日,劉家窪煤礦工會聯合會成立,各櫃窯工代表舉劉廣福為委員長,章秀清、李玉坤為副委員長,羅維仁為總務幹事,統一指揮罷工。
一個老窯工挺身而出:「是我!」
「現在,滬案的演變,一天兇惡一天,我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們罷工了!我們罷工的意義,不是為滬案作空虛的聲援,乃是實行加入全國國民革命之大戰線,是要歸入我們自己的階級隊伍,去打前敵之衝鋒!
「那你們為何還不停工?」
玉坤慷慨激昂地道:
「不是,道地的窯戶!就他娘的脾氣太壞,人稱二邪read•99csw•com頭,這狗日的!」
「劉家窪煤礦,富產天然,被英國資本家勾結中國賣國賊無理的佔據開採,迄今已逾五年。五年來,我等在此做工,倍受英國資本家的壓迫與虐待,尤其是井下採煤的外工,每日工作在十二小時以上,每工工錢僅二角八分,遠不夠養家糊口。夜間住宿窯戶鋪之草棚、土洞,陰暗狹隘,不合衛生,自不待言,尤其可惡的是包工櫃制,更是視我等如牛馬!
玉坤火了,一把揪住伍歪頭的衣領:「幹什麼打人?!」
廣福感到了一種報復后的滿足。
這是劉廣福一生中最激動的一天。他兩隻赤|裸的大腳踏在布滿晨露,布滿紅光的土地上,渾身熱血在胸腔奔流,他感到自己渾身都是力量。他第一次強烈地意識到:他是一個人,不是兩腳動物,他,和無數個象他這樣不起眼的煤黑子、臭窯戶,完全有能力把這個黑色的世界翻個個!
幾個井架上的天輪停止了轉動,絞車房的隆隆的汽絞聲消失了,地下的管泵工已奉命撤了出來。這個以井架為標誌的吃人的怪獸已經為自己空蕩蕩的肚皮犯愁了,用不了幾天,它就會被餓死!地層下的黃水會將一條條大巷,一個個泵站,一台台設備通通淹掉……
從走進掌子面,放落第一茬煤頂,到四十幾個拉拖工將落下來的煤拖盡,油燈里的油只耗掉拇指粗的一截,最多不過兩小時。廣福看看時間還早,只得操起長釺去放第二茬煤。
劉廣福從水淋淋的罐籠里鑽了出來,隨著身邊一群衣衫不整的弟兄們一起走向大巷深處。冷風攜著淋水在他赤|裸的脊背上吹著,使他的皮肉發癢發麻,破爛的柳條帽張牙咧嘴,一撮烏黑堅硬的頭髮冒了出來,象瓦楞上的草,在冷風中索索抖動。巷道兩旁的電燈昏黃暗淡,象一團團鬼火,使地下的一切變得模模糊糊,支離破碎。一個個圓圓的屁股在跳躍,一隻只筋絡隆起的胳膊在舞動,一個個腦袋在飄浮,進入劉廣福視線內的人,不再成其為人,而是一個個人體的部件。
窯工們在南巷停車場聚齊,玉坤和幾個骨幹大致點了點數,發現還有約摸一半的弟兄沒有出來,不禁有點急躁,遂又分頭聯繫。
三時二十七分,北巷監工劉子俊,在地層下掛通了德羅克爾公司駐礦經理查爾斯家的電話,向他告知:大罷工已在北巷爆發……
劉廣福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對礦井感到如此厭惡。礦井下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骯髒的、可惡的、充滿血腥味的,彷彿連大巷裡的風都潛伏著某種陰謀。他真不願下這最後一班窯,他真害怕在這不可預測的地層下送掉性命。他早在半個月前就毅然反叛了,準備用罷工的兇狠手段將這個怪獸餓死,扼死,可現在他又到了井下,為怪獸吃掉他提供了機會。怪獸吃人的手段是很多的,瓦斯爆炸、透水、冒頂、片邦,哪一項都能輕而易舉地撕碎他。
中年窯工反問道:「停工誰給錢?爺們喝西北風?」
玉坤掏出懷錶一看,這時才三時四十分,時候不到。然而,既然北巷已動作了,南巷也得提前!於是,一揮手,將弟兄們帶出了迎頭。
二邪頭惡狠狠地啐了口唾https://read.99csw•com沫道:「我他娘的賤!想在地底下賣血賣汗賣命!不是沒地種么?老子要有個十畝、八畝地,有吃有喝,還下窯混窮?!」
伍歪頭不信,提著賊亮的大燈,對著李玉坤的臉照著,突然從腰間抽出長柄小榔頭,探到李玉坤的脖子下,猛地挑起了玉坤的下巴:「啥時來的?」
「揍!」
工會舉行成立大會,縣府知事尹文山應邀到會講話,謂日:「組織工團乃勞動運動之一種,目的是為了爭人格,求平等,理當支持。」青泉三縣鎮守使、六旅旅長鄭大炮亦到會發言云:「余投身救國運動逾十數年,深知救國保民之宗旨……殷盼工友們努力向正路進發,不要誤入歧途。」大會一致通過罷工宣言書並五條十款之復工條件書。
「屌毛!上海離這兒十萬八千里,上海罷工與爺們有什麼相干?大爺們可不願替他們受洋罪!」
「二哥,四點?」
玉坤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熱熱乎乎地拍了拍二邪頭的肩膀,一副窯哥們的派兒:「二哥,不能這樣講,天下勞工是一家人,理應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哇!就拿您和大伙兒來講吧,出的牛馬力,吃的豬狗食,而英國鬼子一點力不出,卻吃魚肉,住高樓,這合理么?這公平么?我們不該起來和他們論論理么?!」
「打倒一切帝國主義列強!」
「我們勞工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然而,儘管如此,現在點起豆油燈還是一種浪費,一種奢侈。甭說還有幾盞鬼火般的電燈,就是沒有,廣福也用不著點燃他的油燈,他對這條巷道太熟悉了,從振亞、興華,到德羅克爾公司,他在這條巷道里摸索了近十個年頭。他知道這條巷道的每一塊凸起的岩石,每一架歪斜的棚梁,每一段腐朽的坑木,就象他早年熟悉田間的每一種野菜,每一種野草,每一塊土地的好壞厚薄一樣。
他掏出洋火點燃了燈,帶著同櫃工友進了北巷。
他原來不想講話的,因為他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中講過話,有點怕。然而,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應該講點什麼。於是,便掄著強健有力的手臂,兩眼望著狹長巷子里的一串燈火,一片人影,結結巴巴地發表了他作為工會籌委會委員的第一次演說,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演說:
然而,瞅著燈光下的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看著那一雙雙期待的眼睛,他又覺著太不夠勁,咽了口唾沫,繼續吼道:
這是最難熬的一班窯。
廣福便是望頂工。做這種工作的,全都是富有經驗的老窯工,他下了十年窯,三次死裡逃生,具備了這個資格。
「四點!」
廣福跳下煤車,引著北巷近千名窯工,一路吼叫著撲向井口。監工、把頭們沒有一個敢出來阻攔的,他們已經看出,這不是一般的窯工騷動,而是有組織、有計劃、有準備的大規模行動。
二邪頭脖子一擰:「爺們沒那個本事!」
十幾分鐘以後,散布在北巷各個煤窩、煤洞子的弟兄們全涌到了大巷裡。劉廣福一用力,扛倒了一輛煤車,他站到煤車上,宣布了工會籌委會進行反英大罷工的決定。
這是一條支巷,巷道要比主大巷矮得多,窄得多,沒有電燈,沒有光亮,令人窒息的黑暗充斥九九藏書了每一寸空間,使人們不由地產生了一種在地獄里的感覺。從井口吸進來的風不再是涼嗖嗖的,強勁有力的,而是溫吞吞、熱乎乎的,象煙花巷口拉客的婊子,帶著點不死不活的粘糊勁兒。頂板上的淋水很大,象自天而降的暴雨,嘩嘩有聲,油燈的燈光照上去,映出一片片金花閃現的黃色幕簾。老鼠在巷道兩旁的煤壁上亂竄,綠色的眼睛閃出螢火蟲般微弱的光亮,彷彿點點生命之火在默默燃燒。潮濕溫暖的空氣使許多柳木支柱上生出了新枝,給這陰森的地獄綴上了一絲生命的跡象。
黑黢黢的井洞象只龐大怪獸的血盆大口,一日兩次吞吐著數以萬計的兩腳動物。吞吐是憑藉隆隆轉動的汽絞和泥水斑駁的罐籠進行的。汽絞盤上的鋼索系在罐籠的頂端,蒸汽機推動了絞盤的高速旋轉,一罐罐精力旺盛、血肉豐|滿的兩腳動物便被拋進深深的井下,彷彿一堆堆新鮮可口的肉,準確地落進怪獸的口腔深處。吞噬的同時,也在向外傾吐,一罐罐被咀嚼過的疲憊不堪的動物們被吐了出來,象吐掉一堆堆渣滓。吞飽吐盡之後,怪獸恢復了生命的活力,在動物們的喘息、呻|吟中,在煤車的撞擊聲中,在井架天輪永不停息的轉動聲中,開始了自己博大的呼吸。
一個月來在李玉坤那兒學來的新名詞都用得差不多了,其餘的再也想不起來了,加上幾個「操他媽」還顯得不夠長,廣福有點不好意思,想跳下車皮,帶著大伙兒上窯完事。
廣福不敢輕信小夥子的話,又將燈盞里的油看了看,也覺著差不多了,當即命令弟兄們分頭打鈴,通知北巷各櫃窯工,要他們從各個洞穴里走出來,爬出來,鑽出來,全部到大巷裡集中。
公牛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之後,一陣快步疾走,消失在巷道前面的一片燈光之中。
這班窯他非下不可,他要在凌晨四點將活動在地下各個洞穴里的千余名窯工弟兄帶到地面上去,開始整個公司的大罷工,他要保證在自己負責的範圍內不出騷動,不出意外。他的生命不再僅僅屬於他自己,而屬於整個罷工行動。他不再僅僅是個硬漢子,而是一個領導實際鬥爭的窯工領袖。
玉坤道:「工團有安排,不會讓你們餓肚子的!上海總同盟罷工,全國工人弟兄都支援哩!咱們罷起工來,大家也會援助的!」
李玉坤默默地、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匆匆走進了南巷。待玉坤走遠了,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沒用過懷錶,怕認不準上面的字碼哩!不過,不認識也不要緊,他可以憑藉油燈里存油的多少來判定時間。
恰在這時,負責聯絡的窯工劉二趕來報告:北巷已經動起來了。
玉坤覺出了自己的失職,慌忙迎上去,將二邪頭攔下了:「二哥,哪能這樣呢?大伙兒都是受苦受難的弟兄,應該一致對敵才是哩!」
玉坤十分惱怒,攔住一個正在裝煤的漢子,厲聲喝道:「弟兄們,罷工了,你們不知道么?」
「懷錶。」
一個滿臉胡茬子的中年窯工懶洋洋地抬了抬腦袋道:「知道,咋啦?」
六時左右,夜班的窯工大部分升到了地面,窯戶鋪不當班的窯工也從東、西兩個窯戶鋪涌到了礦東門外的廣場上。這時,英籍經理查爾斯已匆read.99csw.com忙從被窩裡爬起來,用電話通知礦警隊關閉三個礦門,切斷礦內與礦外的聯繫。然而,晚了,礦警們沒來得及執行查爾斯的命令,礦內的窯工們已打著預先準備好的紅旗,沖開了礦門,漫進了東門外的廣場。
「新來的推車小工。」
是日,罷工窯工進行反帝大遊行,工人糾察隊亦於當晚進駐礦場,維持秩序。
「我們兄弟爺們是神聖的!也就是說,我們廣大勞工是神聖的!天下的勞工都是一家人!我們罷工既是為了聲援上海的工人弟兄,也是為了我們自身的權益!我們要將眼下的工錢增加一倍,要迫使公司徹底改善我們的勞動條件。只要我們抱成團,結成伙,英國鬼子就沒咒念了,就得讓步!走哇,上窯嘍!」
「誰介紹的?」
他真怕……
「什麼?」
井口停車場的煤車被掀到一邊,快速升降的罐籠將涌到井口的黑臉漢子們一罐罐向地面拽。西斜井的兩道風門全被打開,急不可捺的窯工們踩著嘩嘩流下的泥水,拼力向地面登攀著。
他有活下去的義務。
玉坤看出了二邪頭害怕打碎飯碗,害怕被鎮壓的心理,胸脯兒一拍,打下了包票:「二哥,弟兄們,你們甭怕!眼下不是往日,縣府不敢護著洋人,再說,青泉縣府知事尹文山,鎮守使鄭旅長和我們都有聯繫,他們只能護著咱們,決不會壓著咱們!不信,你們瞧著好了!」
他鄭重地接過來,揣進懷裡。他沒再說話,心裏已完全明白了李玉坤的意思。
小夥子把一點可憐的精力全送到婊子的大炕上去了,早累得腰酸腿疼不想幹了。他一口咬定時間到了,勸廣福動手。其實,這時剛剛三點十分,距總罷工的時間尚有五十分鐘哩。
窯工們火了,黑暗中,有人喊了一聲:「揍這個婊子養的!」迎頭裡忍無可忍的弟兄們不約而同動了手,將伍歪頭按在煤窩裡一頓飽打。
時間過得真慢,又挨過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油燈里的油才耗下去淺淺的一圈兒。他禁不住將裹在破窯衣里的懷錶掏了出來,仔細端詳著。可他不認識表上的洋字碼。
「好!爺們奉陪了!走!上窯!」
與會者亦隨之齊聲高呼。在驚天動地的口號聲中,東方出現了魚肚白,一輪嶄新的太陽噴薄而出。
身邊擠過一個公牛般強壯的漢子,一隻生鐵似的胳膊肘抵到了他的肋骨上:
在汽笛的怒吼聲中,地下的黑臉窯工和地面的白臉窯工在廣場匯合了。一身窯工裝束的上海聖約翰大學學生羅維仁登上了高高的戲檯子,代表劉家窪煤礦工會籌委會宣布罷工。接著,天津學生李玉坤聲淚俱下地講述了「五卅」滬案、「六·二三」穗案的事實經過。繼而,話題轉到了劉家窪煤礦。
玉坤和幾個窯工到了最大的十二號櫃的十層掌子面,掌子面里幾十個窯工還在幹活,裝煤的裝煤,拉筐的拉筐,根本沒有準備行動的跡象。
英籍經理查爾斯大為驚恐……
何等自豪而自信的聲音!廣福覺著這是他自己的聲音,是他胸腔里噴發出的聲音!
玉坤身邊的窯工們惱了,紛紛捲袖子擼胳膊,嘴上罵罵咧咧:
過了流著黃水的風化頁岩地段,大巷裡沒有電燈了,這時,主巷道分出了兩個叉,在叉道口,眾多的弟兄分九_九_藏_書手了,混在窯工中的天津學生李玉坤擠到他身邊,默默塞給他一個東西,那東西圓圓的、扁扁的,帶著體溫。
廣福習慣地彎起高大的身軀,兩隻眼睛緊緊盯著前面一位窯工的脊樑,快捷地邁動著腳步。手上的油燈將無邊無際的黑暗一段段撕碎拋在身後,光明與黑暗在搏擊。廣福在這搏擊之中疾速走著。過了三角門,他感到一陣難忍的燥熱,便將已掩不住脊樑的破爛的對襟褂子脫了下來,和尖嘴鎬一起,夾在胳肢下面。
他情不自禁地舉起雙拳大聲高呼:
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再交待了。該知道的,窯工們都知道了,數百名骨幹窯工已經將工會籌委會的罷工決定和罷工時間通知到了各個大櫃,各條巷道,各個掌子面。正因為如此,七月七日這最後一個不尋常的夜班才顯得有點反常,巷道里才不再象往日那樣充滿豪爽的大笑、淫|盪的新聞、粗野的語言,窯工們才變得出奇的規矩、出奇的冷靜——他們即將在這冷靜之中釀造一場風暴。
玉坤以為此人必是工賊,於是,便悄悄問身邊隨同而來的弟兄:「這傢伙是不是工頭?」
汽笛吼叫起來……
二邪頭也不買帳,端著兩隻沉甸甸的老拳逼將過來:「媽了個巴子,咋個揍法?一對一,還是兩對一?」
「前天!」
玉坤將手指向頂板一戳,用窯哥們的腔調發誓道:「我李玉坤是你們的朋友,你們的弟兄,我要是事敗之後拋下弟兄們走了,就是他媽的婊子養的!」
伍歪頭冷冷一笑,一拳將玉坤的手打落:「老子就靠打人吃飯!」
「剷除一切賣國賊!」
這是黑暗造成的罪惡。黑暗將人肢解了。
這是民國十四年七月七日夜三時十七分,整個行動因為一個懶惰窯工的投機心理而提前了四十三分鐘。
「揍這小子!看他還敢不敢犯日驢性子!」
「勞工神聖萬歲!」
「兄弟爺們!萬惡的英國鬼子在上海屠殺了我們的工人弟兄……製造了『五卅』慘案!這裏的英國鬼子也不是好東西!他們喝我們的血,吃我們的肉,讓我們兄弟爺們做牛做馬養活他們!他們肆意對我們兄弟爺們進行壓迫、剝削,操他媽……操他媽……爺們從今天開始不伺候他們了,罷工了……」
二邪頭將徵詢的目光轉向窩子里的其他窯工,大伙兒紛紛點頭。二邪頭將拳頭向厚實的長滿黑色胸毛的胸脯子上一拍,吼道:
「婊子養的二邪頭,你他娘的不罷工,在這兒搗蛋,爺們非揍你個狗日的不可!」
過去,他從來沒有害怕過。礦井,將他從一個普通的庄稼人鍛造成了一個硬錚錚、敲得響的男子漢。他眼睜睜地看著冒頂、透水、瓦斯爆炸奪走了一個個、一群群父老兄弟的生命,可他活著,實實在在地活著。他不知道害怕。現在,他竟怕了!奇怪,真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哩!
四時整,東巷動作起來。四時三十分,整個井下的生產、運輸系統陷入癱瘓,南巷、北巷、東巷當班的大約三千名窯工,潮水般地從三條支巷裡涌了出來,將七、八里長的、通往直井和斜井的主巷道塞得滿滿登登。踏踏的腳步聲,粗野嗓門的吶喊聲,勞動器械的撞擊聲,匯成一股強大的聲浪,在掏空了十幾里的地層下涌動著,鼓噪著,回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