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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孫成偉忙道:「是,是,劉礦長,你放心,我再不和孩子們逗了。」
孫成偉覺得有些意外:「哦,你們也離了?」
柳如花說:「這是兩回事嘛,快把錢拿著,買點吃的。」
孫成偉訥訥地問:「那我到不到礦保衛科或者公安派出所報到?」
劉存義這時已困得睜不開眼,打著哈欠道:「好,好,快睡吧。」
劉援朝吃著餅乾問:「舅舅,你這是在哪裡發了財?」
柳如花也說了實話:「大偉,你骨子裡其實也不惡,就是在舊社會沾了一身改不掉的壞毛病。」繼而又很真誠地說,「大偉,得改造,你真得好好改造,別再下作了,黨和人民不會允許你下作的。你一定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啊!」
孫成偉怔了一下,解釋道:「成蕙,不是我要的,是柳如花硬給的……」
孫成蕙說:「哥,在外面我是共產黨員,在家裡就是你小妹,你彆氣了。」
孫成蕙眼圈紅了:「媽,你別說了,今天怪我,都怪我……」
柳如花說:「你在台下那一聲好,真把我叫愣了,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在這個礦上——劉存義領著我們下井參觀時也沒說起你……」
盼盼說:「舅舅,你不是看戲去了嗎?」
孫成偉點頭應著:「是的,是的。」突然想了起來,「哎,劉礦長,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咋到現在還沒去下井?咋這麼看得起我,陪我聊起天了?」
孫成偉樂了,把從柳如花那裡拿來的食品全擺到了桌上:「同志們,大家都沒睡呀?好,好,現在都到舅舅這兒來領賞吧。看,餅乾、包子、糖塊,嘿,還是奶油糖塊呢!」
柳如花挺不屑地「哼」了一聲:「說起來讓人痛心,進入社會主義階段,陳夢熊就站到黨和人民的對立面去了。這個資產階級反動分子,拿著定息還不滿意,一天到晚在家裡發泄對黨和人民的不滿,說是自己沒了用武之地。也不想想,搞社會主義了,還能給你資產階級反動分子用武之地呀?!我批評他,教育他,他就是不聽,沒辦法,我們只好離婚散夥。」
鄒招娣和孫成蕙便也跟著出了門,到了院內的菜園裡。
孫成偉言不由衷地道:「我現在改造得比較好了,黨的政策暖人心呀。」
望著劉存義漸漸遠去的read.99csw.com背影,孫成偉心裏熱乎乎的,禁不住想,要是共產黨員都像自己妹夫劉存義和妹妹孫成蕙這樣既講原則,又有人味,他孫成偉也就真服氣了……
柳如花說:「你不黑那二十八根金條也沒有個好。別人不知道你,我可是知道你的,光解放前天津那些爛事,就夠你受的了。你呀,就需要在新社會好好改造。」
劉存義挺公道地說:「你哥留在咱這裏,不但替國家省心,也替咱省了不少心嘛,這陣子他在咱家可真是出了不少力哩!成蕙,這事別說了,咱就這麼定吧。」
孫成偉連連應道:「那是,那是,存義,你只管放心,我一定老老實實,保證不給你和成蕙添一點亂!」
劉存義笑道:「當礦長的哪能不下井?這就得走。」
劉存義一口回絕了:「大偉,你歇著吧,井下又不是北京的皇城戲園,沒有啥角讓你捧。哎,對了,我正想和你說呢,在這裏,你可別再下作了,和孩子們胡吹什麼?啊?你還八路?九路里也沒你這號寶貝!吹出麻煩誰給你兜著?」
孫成蕙毅然道:「哥,你走什麼?不要走,就在這裏住下去吧!」
孫成偉樂呵呵地說:「舅舅端了鬼子一個炮樓!」
孫成偉說:「存義當然不會提我,他提我幹什麼?我是勞改犯,壞分子。」
劉存義大手直擺:「不行,不行,趕我你還差點,我六歲就跟爹下地了。」
不料,孫成偉小心翼翼地拉亮燈時,睡在外間的孩子們一下子全爬了起來。
劉存義愣了好半天才說:「這真是個難題。拿著釋放證到公安機關報到絕對不行,白人傑還不看咱的笑話?你哥要麼走,要麼咱就裝糊塗,反正你看著辦吧。」
孫成偉樂了:「老四,照你這麼說,狗熊也沒改造好呀?我進大牢時,他不是連大炮都捐了么?滿嘴都是進步名詞哩。」
孫成蕙說:「這事我想了一下,看來只有裝一回糊塗了。現在全國哪個地方的日子都不好過,我擔心我哥沒吃沒喝再惹事闖禍。與其我哥到外面去惹事闖禍,倒不如留在咱這裏,也給黨和國家省點心。」
孫成偉抹著頭上的汗珠子說:「存義,你不知道,我在農場是種菜能手。」
劉存義四處看著,說:「種莊read.99csw•com稼種菜還不都是一個理嘛。」
孫成偉連連點頭,應付著:「那是,那是……」
柳如花又拿出一大包食品,要孫成偉帶走:「哦,大偉,這些也帶上,都是一路上接待單位送的,我孤身一人也吃不了這麼多,你替我帶給孩子們吧!」
孫成蕙當著孩子的面拉下了臉:「哥,你這臉皮可真厚,不但去找了柳如花,還問人家要東西,你……你就不怕人家背後笑話你呀!」
劉存義挺滿意,起身走了,走到菜園子門口,又想了起來:「哎,大偉,別往菜上淋那麼多尿,小心燒死了菜苗。」
就在這時,孫成蕙從裏面房間出來了,冷冷地看著孫成偉,半天沒說話。
夜已經很深了,孫成偉仍呆在招待所柳如花房間里不走,和柳如花說個不休。
孫成偉揮揮手,笑道:「劉礦長,你下你的井去吧,種菜你真不如我。」
孫成偉和鄒招娣愣住了:「這行么?」
孫成偉說:「劉礦長,你啥時方便,下井時也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劉存義抬頭四處看看,見周圍沒人,才拉了拉孫成偉,半真不假地小聲說:「哎,大偉,這話只咱倆說,我和成蕙說了,留你在我們這裏住下來,可你別忘了,你還在監督勞動之中。你這勞動就由我監督了,你要給我惹事,我可真不客氣——當年你可是做過我的俘虜的,我撂下臉來是啥模樣,你可比別人知道得清楚!」
柳如花說:「這話我咋聽著不對味?咋和你那難兄難弟陳夢熊一個口氣?!」
孩子們接過孫成偉給的東西,全咧著嘴笑。
這夜,一直等到快兩點鐘,劉存義才步履蹣跚地回了家,進門就告訴孫成蕙,整頓調整的基本方針中央已經定下來了,建安礦的調整方案也在緊張研究。按局裡的要求和分攤比例,建安礦的下放指標是二百五十人,約佔在職職工總數的百分之五。採掘一線和井下職工不能動,要動員下放的主要是機關後方人員和女工。所以,這次黨委會開得很不輕鬆。
孫成偉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了孫成蕙:「哦,是成蕙呀,你出院了?來,來,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成蕙,也給你一個包子吃吧,真正肉餡的……」
柳如花搖搖頭:「不知道。聽說搞投機倒把https://read.99csw.com活動被抓過一次,後來老申請到香港找他老爹,上面不批——也真不能批,像他這樣沒改造好的反動資本家,到了香港能講我們共產黨的好話么?以後這人就沒消息了。上個月聽人說偷渡逃到香港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孫成偉不禁有些動容:「老四,成了這麼大的名,你……你心還是那麼善!」
孫成蕙一把拉住孫成偉的手:「哥,你……你還真生氣了?」
孫成偉說:「不算落魄,老四,我今天不是挺好嘛,照樣來給你捧場嘛!」
鄒招娣抹著淚說:「大偉,媽送你!」
孫成偉這才好受了些,挺關切地問起了陳夢熊的情況:「哎,老四,狗熊現在怎麼樣?還好么?一聽說你來,這一下午我盡想他。一會兒想著他在大成商店裡唱戲,一會兒想著和他一起逛窯子。還想起了那二十八根金條。老四,你知道的,我所有的倒霉事都是從那二十八根金條開始的。我解放前要不黑錢五爺那二十八根金條,就不會被我六叔孫立昆開除,也就不會和牟月雯結婚,更不會成老虎……」
孫成偉有些窘迫:「小妹,這……這你千萬別誤會,這都是援朝、勝利這幫小混蛋把我逼的。」嘆了口氣,「算了,不說了,走吧,我只能走了。好在存義的傷好了,你也出院了,大人孩子都保住了,我心也安了。我想明天走,等孩子們上學以後再走,也不要你們誰送。」
孫成偉繼續說:「小妹,你和存義都是黨員,存義還是礦長,家裡有我這麼一個戴壞分子帽子的人在這裏接受監督勞動,你們還咋工作?所以,我非走不可。」
第二天一早,劉存義上班時,見孫成偉在菜園子里忙活著,想了想,走進了菜園子,笑眯眯地招呼孫成偉道:「大偉,你這地種得不錯嘛,快趕上我了。」
孫成蕙那當兒還沒想到調整下放這種事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也就沒多問,侍候著劉存義上床后,把哥哥孫成偉的事講了,問劉存義該怎麼辦。
劉存義擺擺手:「成蕙,處分你,處分我,還不是一回事?」
母親鄒招娣這時出來了:「當著孩子們的面,你們不要吵好不好?」
柳如花輕鬆地說:「離了,組織上支持我離的。組織上說了,我們革命文藝工作九_九_藏_書者和吃定息的資產階級反動分子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嘛。」
柳如花長長嘆了口氣,只好把錢先收了起來。
孫成蕙不無痛苦地問:「哥,這麼說,你又鑽了空子?」
這麼一說,孫成偉只好把五百塊錢收下了。
孫成偉臉上掛不住了:「我為什麼就不能去找她?成蕙,你說說看,你是不是嫌我給你們丟了人?你們嫌我丟你們的人,我明天就回農場……」
孫成偉臉漲得通紅:「老四,你……你要這麼著,我……我可真和你急了!」
孫成蕙又把孫成偉和孩子們瞎吹的事說了說,交待劉存義道:「存義,有空你還得和我哥談談,叫他千萬夾著尾巴做人,可別再和孩子們海吹胡扯了。」
孫成偉仰臉看著星空:「成蕙,不怪你,怪我,怪我賤。」轉過身子,愣愣地看著這個共產黨員妹妹,眼裡噙上了亮閃閃的淚花,「小妹,你說說看,我今天究竟做錯了什麼?難道我真給你這個共產黨員丟臉了么?」
孫成偉深深嘆了口氣:「我不氣,我也得走了,還是回農場就業吧。」
孫成偉怎麼也忘不了當年劉存義為金條抓他的情形,挺沒信心的:「小妹,只怕你和存義一說,存義就得趕我走了。」
孫成偉忙推辭:「老四,你看你,這是幹啥呀?你以為我來看你是圖錢呀?我不就是想和你敘敘舊么?我孫成偉再窮,也不至於再花女人的錢了。你可能不知道,和牟月雯結婚後,我一分錢也沒花牟月雯的。」
孫成蕙眼裡湧出淚:「咋不行?哥,我是共產黨員,也是你親妹妹!」
孫成偉搖搖頭,這才說了實話:「不是,小妹,你不知道,我留下來對你們真不好。你也許不清楚,咱們無產階級專政機關可是厲害得很呀!按規定,我不論到哪裡,都要拿著刑滿釋放證明到當地公安派出所報到的,而且……而且,釋放證明上寫著哩,要繼續剝奪政治權利三年,戴壞分子帽子接受監督勞動……」
孫成偉問:「老四,陳夢熊現在在哪裡?情況怎麼樣?」
孫成蕙卻又說:「不過,存義,你心裏要有個數,你總歸是礦長,這事萬一鬧開了,你就裝不知道,我也是黨員,讓組織上處分我就是了。」
孫成偉氣呼呼地,甩手出了門。
孫成偉默https://read.99csw.com然半晌,這才起身告辭了:「好了,老四,我走了。今天能見你這一面,我也就心滿意足了。祝你回北京一路順風,方便的話,代我問候我六叔。」
孫成偉點點頭:「就算是吧,誰能想到礦長家裡住著個壞分子呢?」
孫成蕙遲疑著:「這……這事你讓我和存義商量一下再說吧。」
回到家裡已經快夜裡十二點了,屋裡的燈都關了,四處一片漆黑。
站在菜園裡,鄒招娣才淚眼婆娑地對孫成蕙數落開了:「成蕙,你不要怪你哥,你哥過去對得起你,現在還對得起你。前陣子,你和存義都住院,我忙著侍候你和存義,家裡全是你哥在操持。他自己一天三頓喝鹽開水,啥都省給孩子吃,還開了這麼大塊菜園子。今天拿這些東西回來,他也是為了給孩子們解解饞,你卻衝著他發火,像話么?!你哥身上毛病不少,老闖禍,也干過壞事,坐過牢,可他總還是你哥,還是我兒子!他真要走,我就和他一起走。成蕙,我再和你說一遍,你哥對不起共產黨,對不起新社會,卻對得起你孫成蕙了……」
孫成蕙搖搖頭:「哥,你先別這麼說,你不了解存義,我了解他。他現在正在礦上開黨委會,這麼晚了,也該散會了,我等等他,你們先睡吧。」
孫成偉說:「存義,你那是種莊稼,我這是種菜。」
柳如花很感慨,說:「大偉,這真是人生如夢啊,一九四九年在北平,咱們誰能想到會有今天?我想不到自己會有這種身份地位,也想不到你會落魄到這種地步。」
柳如花掏出五百塊錢,遞給孫成偉:「大偉,不管怎麼說,咱總是朋友一場,解放前你也沒少幫過我,現在儘管你成了勞改釋放犯,我也得承認欠你的情,這五百塊錢你拿著……」
柳如花應著「好好」,再次把五百元遞到孫成偉面前,說:「大偉,這錢你還是拿著,別推了,我不是給你的,是給成蕙、劉存義幾個孩子的。我沒時間看他們了,你代我儘儘心好不好?」
孫成蕙又嗔又怒地白了孫成偉一眼:「哥,就這樣,你還敢和孩子們吹,說你坐的是日本鬼子的牢,是不是?」
孫成蕙硬生生地說:「你不找她,她會硬給?落到這地步,你去找她幹啥!」
孫成蕙怔住了——這一點她可怎麼也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