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勝利馬上供道：「媽，是哥讓我擰的！」

援朝這時已隱約知道這個舅舅的一些情況了，便以一副小大人的口氣說：「舅舅的事你們不清楚，我知道，舅舅和我一樣，經常犯錯誤，所以……」

孫成蕙不贊成：「家裡再困難，也得讓他上學，多學點知識總是好的。」

孫成偉一怔：「存義，你咋也趕來了？」

畢竟是離別前最後一次給孩子們造「軍火」了，孫成偉幹得很賣力，先鋸出一塊塊畫有手槍輪廓的木板，其後一把把精心刻制，最後塗上黑漆。已經五歲的躍進仍像往常一樣，跟前跟後地看著舅舅幹活，小嘴不停地和舅舅說個沒完。

劉存義這才說：「成偉，我從礦上大老遠地趕來送你，是想告訴你，現在階級鬥爭的空氣越來越濃了，不說像你這種人，就是像我這種老共產黨員，搞不好都會在階級鬥爭問題上犯錯誤。我看呀，今後的政治運動肯定是少不了，你可千萬要自重啊！離了建安礦，我和成蕙就幫不上你什麼忙了。」

孫成偉拍了拍躍進的小腦袋：「不行。舅舅的戶口不在你們這裏。」

孫成偉看著礦上開出的監管證明，強笑著對劉存義和孫成蕙說：「……存義，成蕙，你們別解釋了，我不怪你們，真的，一點都不怪你們。這一天我早料到了，我一直說嘛，咱無產階級專政的力量太強大了，任你躲到天涯海角，它也能把你翻騰出來。好吧，走吧，我的好日子這下子算是過完了！」

孫成蕙冷冷地看著https://rｅaｄ•９９ｃｓw.com大兒子，譏諷道：「劉援朝劉師長，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收工回來的孫成蕙恰巧聽到了，衝著躍進招了招手：「躍進，你能主動坦白交待問題，媽一定從寬處理，來，到媽這裏來，把援朝最近的情況向媽彙報一下！」

援朝說：「這次我把保證書貼在床頭了！」

于憂鬱之中，孫成偉白日黑夜裡獨自忙活著，拾掇菜園子，給孩子們做手槍。

孫成偉手一擺，沒好氣地說：「存義，別給我說這個，我可沒這麼高的思想覺悟！」怔了一下，又鬱郁地說，「存義、成蕙，我後天走好不好？我答應給援朝、勝利他們做的木手槍還沒做，得馬上做。這菜園子也還得最後收拾一下，免得你們日後麻煩。」

劉援朝把兩隻黑糊糊的臟手直往身後藏，更加緊急地向孫成偉呼救：「舅舅，你就不能說句公平的話么？舅舅……」

孫成偉問：「哦，都還有啥秘密呀？」

躍進抱住孫成偉的腿，仰著小臉問：「舅舅，你不走不行么？」

劉存義說：「還想和你多交待兩句，所以，開完生產調度會就跑來了！」

孫成偉說：「舅舅不放心呀，援朝，你那保證書可是寫過無數次了吧？！」

孩子們聽說舅舅要走，都很驚訝。

劉存義也笑了，連連道：「好，好，成偉，我答應你。現在布票發得多了，我也不在乎浪費點布了。」搖搖頭，又說：「援朝這孩子太聰明，也太不安分，我都想好了，再過九九藏書個三五年，就讓他到礦上做徒工，學點技術，也早點幫家裡解決一點經濟困難。」

皮癢的援朝當晚放學回來就面臨著一場審訊。孫成蕙把躍進主動交出來的兩隻礦用電話耳機醒目地放在桌面上，讓援朝、勝利、躍進排成一行，在桌旁聽審。

孫成偉笑了：「援朝這個大壞蛋又騙你了！躍進，你忘了？上個月你好不容易從連長一直升到副師長，就因為不替他掃地，就一下子降為小兵了！」

孫成蕙先拿劉援朝開刀，拿著竹板，敲著桌面說：「劉援朝，你今年十一了，說起來也不算小了，咋就這麼不懂事呢？咋就越鬧越邪乎了？啊？前幾天帶著這麼小的弟弟、妹妹爬到大井架上去『放眼世界』，不是被井口的工人叔叔發現，還不知會怎麼樣。現在，又跑去擰礦上生產用的電話耳機！你知道不知道？工人叔叔沒了電話就成了聾子，就要誤大事！」

躍進小胸脯一挺：「多了。哥哥妄想把媽抽他的竹板扔到爐子里燒掉，讓我干我沒幹。哥哥還擰礦上電話里的耳機做小話匣子，我也擰過一個……」

看在馬上要走的哥哥的份上，孫成蕙才先暫時饒了孩子們。

孫成偉交待援朝說：「那好，每天睡覺前多看幾遍。」看了看勝利和躍進，又說：「孩子們，你們長大了，要做你爸爸、你媽媽那樣的人，可別學你舅舅。你舅舅沒出息呀……」說到這裏，鼻子一酸，落淚了。

劉援朝馬上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孫成偉，可憐巴巴地read.99csw.com說：「舅舅，你幫我和媽講講理好不好？咋大家一起闖的禍，媽就和我一人算賬呢？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劉存義眼圈紅了：「大偉，不急的，不急的，你再晚幾天走也沒關係。」

躍進說：「舅舅，你不知道，昨天我替哥洗碗，他給我陞官了，升參謀長了。」

孫成偉說：「不能。你是團長，他是師長，哪有團長槍斃師長的？」

躍進吸溜著鼻子：「那怪我姐挑撥離間，我姐說我叛變革命，向媽告密——其實，是我姐先告密！哥哥帶我們爬大井架去放眼世界的事，是我姐先和我媽說的。我有一肚子秘密都還沒說呢……」

然而，孫成偉此一去卻再也沒到建安礦來過，而且，就連劉存義和孫成蕙一家也在不到一年以後永遠離開了建安煤礦。孫成偉和劉存義一家再次相見時，已經在祖國大西南的紅旗煤礦了，這是他們分別時都沒有想到的。

第二天，孩子們上學以後，母親鄒招娣和孫成蕙一起，陪著孫成偉去了縣城汽車站。劉存義原來沒說去送，可孫成偉三人剛到汽車站，一輛吉普車就趕到了，劉存義從車上跳了下來。

躍進也跟著證實：「媽，就是哥讓擰的，我擰完耳機后，哥給我記了特等戰功，還破格給我連升三級，讓我從少尉排長升為少校團副……」

汽車緩緩開動時，孫成偉落淚了，半截身子伸在車窗外，一直向劉存義和孫成蕙招手，還哽咽著對母親鄒招娣大聲喊：「媽，我……我有空就來看你！我……read.99csw.com我一定還會到建安礦來的！」

這時，公共汽車開過來了，孫成偉上了車。

和孩子們一起，最後拾掇了一遍菜園子，孫成偉把三支做得相當精緻的木手槍拿了出來，先給了躍進一支，又給了援朝和勝利一人一支，說：「同志們，這是舅舅最後一次給你們發賞了，不知同志們滿意不滿意？」

孫成蕙說：「哥，我和存義也得好好謝謝你！這兩年沒有你的幫助，存義沒法安心工作，我這一家之主也真沒法當，連瓜菜代都沒有。」

躍進說：「哥哥要是不讓呢？舅舅，我能不能槍斃他？」

援朝把手槍往腰間一別，說：「舅舅，你放心，我又給媽寫過保證書了。」

孫成偉馬上打斷了援朝的話頭：「援朝，不要胡說，你和舅舅不是一回事！」一一看著孩子們，孫成偉動了感情，「孩子們，你們記住，你們一定要好好學習，幫著爸爸媽媽多做些事情，再不能在礦上四處胡鬧了！尤其是援朝，是大哥，要帶個好頭。」

孫成偉笑了：「存義，還是先讓我給你交待兩句吧。援朝大了，都十一歲了，你和成蕙也得多少給他留點面子了，再抽他時，別讓他脫褲子了好不好？」

援朝看著手槍，高興地說：「滿意，舅舅，這槍真棒，都和真的一樣了！」

孫成偉說：「當然，當然，大的應該讓小的。」

孫成蕙也說：「存義說得對，哥，這話你得記在心上。」

接下來的幾天是憂鬱的，走的話頭誰也沒再提起。

躍進馬上把哥哥援朝賣了：「媽，我早九九藏書就想向你報告了，我是你派到我哥那裡的偵察員嘛。根據我的偵察，我哥基本上是個大壞蛋，皮肯定是癢了……」

孫成偉笑道：「滿意就好，孩子們，舅舅明天要走了，就算是離別禮物吧。」

劉存義也說：「是的，大偉，不管咋說，你也算幫了共產黨的忙！」

劉存義說：「大偉，別這麼說，只要繼續好好改造，你還是有光明前途的。」

躍進問：「舅舅，這次的槍讓我先挑，對不對？」

孫成偉說：「算了吧，小蕙，我看存義的意見就挺好。多學知識有什麼用？咱六嬸周秀玉，還有田劍川，知識學問那麼大，得啥好處了？還不照當右派！」

孫成偉哀嘆道：「我是玻璃缸里的金魚，前途光明，沒有出路呀。」哭也似地笑了笑，「不過，存義、成蕙，我還是得謝謝你們，如果說我還服共產黨的話，我就服你們這兩個真共產黨！你們在這兩年的所作所為，真讓我從心裏敬重！」

孫成偉想著自己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不忍看著援朝再挨一次揍，這才上前攔住了孫成蕙：「成蕙，算了，算了，要教訓援朝，你明天再教訓，今天就免了吧，我還要和援朝他們一起拾掇菜園子呢！」

孫成蕙用竹板抽了下桌子：「我看很公平——把手伸出來！」

援朝無力地爭辯道：「媽，擰耳機不是在『放眼世界』之前，是在『放眼世界』之後，而且也不是我擰的，一個是躍進擰的，一個是勝利擰的，我就是放了迴風……」

孫成偉連連應著：「你們放心，你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