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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第一輪攻擊

第六十六章 第一輪攻擊

戰爭,說穿了是一種擴大了的搏鬥,是武裝集團之間的群體搏鬥,是一方迫使另一方接受自己意志的搏鬥。
然而,他也感到緊張,李四麻子電報里提及三十二名紳耆名流聯名寫信的事,他不能不相信,他知道他在三縣紳耆中的形象是不佳的,三縣紳商藉機搗亂也是完全可能的,為了避免發生不測,他確要儘快結束這場戰爭!
十一日早晨,貢爺在門樓的槍眼後面遠遠看著飄蕩著炊煙的田家鋪時,腦子裡又浮出了那執著的希望:希望能在早晨的陽光中看到李四麻子或范老五的人馬殺過來,他想,只要他們的人馬殺過來,他就命令礦里的人殺出去,那麼,這場持續七日的戰爭就可以結束了。然而,他又一次失望了,他沒看到任何援兵向田家鋪方向運動,卻看到了張貴新的大兵一股股向大門附近的街巷中集結,他看到了屋脊上一挺挺新支起來的機槍。
貢爺在這猛烈的進攻面前沒有驚慌失措。他聳著受了傷的肩頭,在門樓里來回走動著,不斷地向蹲在槍眼旁的窯工們交代著:
這時,張貴新也已完全明白了這場戰爭的複雜背景。六月七日、六月八日,李四麻子連續兩次發來電報,假意詢問窯民暴亂情況,提出派兵助剿的問題,他根本不予理睬。六月九日,李四麻子又發了份急電,聲稱,寧陽縣城防備空虛,寧陽紳耆並各界名流三十二人聯名寫信給他,請他進兵寧陽,以防不測;他因而徵詢意見,以免發生誤解,云云。張貴新大為惱怒,當即派人送信給縣城守軍三團團長吳廣林,囑他嚴密監視李四麻子的動向,只要李四麻子進軍寧陽,立即予以迎頭痛擊。兩個小時以後,他又親復一電給李四麻子,聲言:田家鋪騷亂已在解決之中,不日駐紮在田家鋪的兩團兵力將回防寧陽,故,貴軍萬勿入境,以免發生意外之變……
趴在礦門口read.99csw.com麻包後面的窯工們,在田大鬧指揮下也開火了,他們幾乎用不著精確瞄準,便一槍一個地射中了目標。沖在前面的大兵們一片片倒在大石橋前面的開闊地上。沒被打中的大兵們也趴在了地上,有些狡猾的傢伙伏在死屍後面向窯工們射擊。
但是,戰爭必須進行下去。這場戰爭的最高指揮者,他們的旅長張貴新不能容忍這種恥辱,張貴新發誓要給這幫膽大包天的窯民們一個顏色看看!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十二日、最遲十三日完全解決田家鋪礦區的一切問題!
他開始往回爬,可就在他躍身翻過麻包掩體時,一顆從背後飛來的子彈,將他的胳膊擊中了……
對田二老爺,他是很感動的。戰爭開始時,他不太擔心李四麻子和范老五,倒是最擔心田二老爺。他怕田二老爺釜底抽薪,在最關鍵的時候拆他的台。現在看來,他這擔心純屬多餘,二老爺確乎是講仁義的。在這七天的激戰中,二老爺不顧一切地支援了他。二老爺組織鎮上的人在夜間兩次強行向礦內運送食物和子彈,為此還死傷十幾個人。二老爺大約也意識到了:這場戰爭的輸贏將決定田家鋪日後的前途和命運哩!
由於用力過猛,炸藥在河沿反彈過來,沿著河堤落到河裡,再一次掀起了一股水浪。
他們不那麼賣力了——尤其是在護礦河前和高聳的礦牆下碰得頭破血流之後,他們變得縮頭縮腦了,他們領略到了這塊土地的獷悍與威嚴,明白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道理:要擊垮一支沒有根基的軍隊是容易的,而要打敗一群和他們腳下的土地凝為一體的民眾卻是困難的。
他立即意識到,一場爭奪礦門的惡戰又要開始了。
督陣的軍官們不準衝鋒的士兵向後退卻,前面的大兵倒下后,後面的人又蜂擁而上。他們衝上前後,也趴在地上,不斷地向礦https://read•99csw.com門方向射擊。繼而,這些趴在地上的大兵們又像爬蟲一樣不斷地向前移動,有十幾個人已接近了大橋的橋面。
躲到橋下的大兵向橋面上扔手榴彈,炸得大石橋像打了擺子似的,不住地顫動。麻包後面的窯工便將點著葯捻子的炸藥塊接二連三地往橋下扔,炸得護礦河裡的黑水四處飛濺,卻沒炸著那幾個大兵。
然而,連著七天,這希望都變成了失望,范五爺的紅槍會總是在那裡集結、集結,沒完沒了地集結,卻他媽的不見一個鬼影開過來。李四麻子倒是偷運過兩次子彈,可大隊人馬也沒見殺過來。貢爺沮喪時也想到過不打,想到過向張貴新投降,可這念頭在他腦子裡一閃,便馬上被他自己否決了。否決的理由很簡單:不打下去,他胡貢爺的臉沒地方放;他胡貢爺還得作為發動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被千刀萬剮!現在,他不是為別人進行這場戰爭,而是為他自己進行這場戰爭!因此,不管三縣紅槍會和李四麻子作何打算,他都非打下去不可!
貢爺不是孬種,這連著七天的圍礦之戰,使貢爺打出了膽量,打出了威風,打出了仇恨。貢爺肩頭上挨了一槍,流了好多血,就衝著這付出的鮮血,貢爺也得把這個仗打下去!他認定自己不會打敗,他相信三縣紅槍會,相信李四麻子、張黑臉最終會來支援他的。每當一個新的早晨到來,他總抱著這樣的希望,希望在一片早晨的霞光之中,突然看到一大片黑壓壓的隊伍向著田家鋪撲來,把張貴新的大兵們打垮、打潰!
在殺氣騰騰的叫囂中,他下令開始六月十一日的第一輪攻擊。
這場窯民與政府、土地與礦井的戰爭,斷斷續續進行了七天。七天中,配備著輕重武裝的兩個團的正規軍隊,在倉促上陣的、近乎烏合之眾的窯民面前一次又一次顯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們九九藏書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發動了不下三十次進攻,可依然沒有攻進礦區一步。這對佔領礦區的窯民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勝利,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迹;而對於士兵們來說,則是不折不扣的奇恥大辱!他們是軍人,他們是以戰爭為職業的軍人,他們是強化國家統治的暴力工具,他們沒有理由敗在這幫瘋狂的窯民面前!他們開頭並不承認這是戰爭,他們固執地認定:他們是在剿匪,他們是在努力恢復田家鋪應有的秩序。戰爭進行到第三天的時候,他們終於搞清楚了窯民手中槍彈的來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的對手不僅僅是這幫騷動的窯民,他們的對手還包括李四麻子、包括盤踞大青山的土匪張黑臉,甚至包括三縣紅槍會——有消息說,三縣紅槍會已在總老師範老五的鼓動下秘密集結了,隨時有可能開赴田家鋪。他們這才警覺起來,這才意識到,他們是在進行一場艱難的戰爭。
貢爺感到一種莫名的振奮。每每看到東方的天色漸漸明亮起來,田家鋪在一片早晨的陽光中醒過來時,他的生命便彷彿輸入了新的血液,他便感到自己不是孤獨的,不是空虛的——他是為田家鋪而戰的,田家鋪就在他身邊,田家鋪像一個橫躺在地上的莊嚴的巨人一樣靜靜地注視著他,因此,他不能倒下去,不能當孬種!
一個窯工喊:
「大鬧!不行,太危險!」
他抓起兩個炸藥包衝出了掩體。
他準備點第二個炸藥包。可就在這時,橋下摔上來一顆「撲撲」冒煙的手榴彈,手榴彈就在他身邊滾。他當即丟下炸藥包,將那顆手榴彈抓過來,拋到了橋下。隨著「轟隆」一聲巨響,他看到了一枝飛到河沿上的鋼槍,繼而,又看到一頂帽子落到了護礦河中。
這種搏鬥是殘酷的,是以鮮血和生命為代價的。七天的交戰中,僅他們一方就死傷了不下一百餘人。窯九-九-藏-書民方面死傷多少,他們不知道——他們沒有必要知道,但他們可以想象得出,有道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窯民們的傷亡人數決不會在他們之下。他們這時產生了一絲困惑,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進行這場奇妙的戰爭,他們既不代表礦井,又不代表土地,在這場礦井與土地的戰爭中,他們卻在流血,這多麼不合情理!
大鬧沒聽見,他一步跨過麻包,馬上倒卧下來,迎著衝鋒的大兵向橋面上爬,爬了沒幾步,便滾到了橋面一側的石欄杆旁,在石欄杆旁,他將一塊炸藥的葯捻子點著了,瞄準方向,奮力拋到了橋下。
本鎮守使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但嗣後凡鎮上之民眾,資助礦內匪民者殺;向礦內運送食物者殺;為礦內匪民通風報信者殺;私藏武器、火藥者殺;聚眾滋事者殺;圖謀不軌者殺……
這攻勢一開頭就異常猛烈,完全不同於往日。幾挺機槍不斷聲地吼叫著,打得門樓上、礦門口麻包後面的窯工們根本不敢把腦袋探出去。一粒粒熾熱的彈頭雨點般地飛過來,帶著「嘶嘶」尖叫落在門樓的牆壁上,在牆壁上砸下一個個白點兒。
麻包掩體後面的一些窯工發現了這一情況,瞄著這些伏在地上的大兵們開槍了。這些大兵們翻滾著身子往橋下躲,幾個人被射中了,倒在石橋旁邊,另外幾個人卻躲到了槍彈打不到的橋下。
田大鬧急眼了,他知道,這幾個躲到死角里的大兵是不可忽視的隱患,他們距離麻包掩體很近,搞得不好,他們一顆手榴彈命中了掩體,這大門就守不住了。
他成功了。
李四麻子最終沒敢輕舉妄動——至少到十日下午,都沒敢再作出進一步的行動。張貴新知道,李四麻子詭計多端,沒有十分的把握,決不會貿然行事的。他此次彈壓窯民騷動,是在執行政府的命令,李四麻子膽子再大,也不敢公九-九-藏-書開站在窯民一邊和政府作對。儘管直皖戰爭迫在眉睫,但不管怎麼講,老段還在北京主事,他李四麻子現在還沒有力量、沒有膽量公然發動一場反段的戰爭!
七點多鍾的光景,幾挺正對著礦門的機槍同時開了火。在機槍火力的掩護下,幾百個端著鋼槍的大兵從一條條街道、一座座房屋裡冒將出來,貓著腰、打著槍向前沖。衝鋒的大兵後面,有兩個賊頭賊腦的軍官在督戰,他們手裡揮著手槍,嗚嗚哇哇地叫喊著什麼。
漸漸地,大兵們衝到了距礦門口只有四五十米的街面上,貢爺這才下令開槍,霎時間,守在門樓里的槍手們一個個將壓上了子彈的鋼槍支到槍眼上,「砰砰叭叭」地開了火,門樓里瀰漫起一陣嗆人的硝煙……
他命人以鎮守使署的名義起草了嚇人的「十殺告示」,分抄十幾份,貼到鎮子分界街兩旁的街面上。告示雲:
「爺們,不要怕,沉住氣,等他們靠近了再打!」
胡貢爺從門樓上那長方形的槍眼裡又一次看到了早晨的田家鋪。這個不安分的小鎮已從夜的噩夢中醒來,像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揉著惺忪的睡眼,考慮著新的一日的生計問題。從東方無際的雲層中穿刺過來的白生生的陽光,映照著它的每一條街巷,映照著它的每一座房屋,使這個灰暗的小鎮有了一點明亮的色彩。一縷縷炊煙伴著早晨的霧氣,裊裊升上了天空,貢爺肉眼所及的街巷裡開始出現了一個個蠕動的身影——田家鋪醒來了,又一次從死氣沉沉的漫長黑夜中醒來了!
十一日早晨,他向手下的兩個團長下了死命令,要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攻進礦區。他調集了所有的兵力,並將五挺機槍集中到了公司大門口,親自到大門口的一家酒館里督戰,同時命令圍礦的大兵們嚴密警惕,完全切斷礦區與鎮上的聯繫,決不能讓鎮上的一顆子彈、一粒糧食再運進礦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