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夫人正在氣頭上，聽兒子這麼一說，也就不客氣地給了兒子一巴掌，且罵道：「你就是真被匪綁去了，死在山裡老娘也不會再去贖人了！你想想你算個啥東西？啊？老天爺保佑，老邊家沒在你手上絕了后。可你倒好，連著兩夜不歸家，弄得像只喪門犬！」

倒是很為自己擔心，怕錢管帶捕不上大魚，便回過頭重抓他這條小魚。

王三順那當兒還沒從逃得一命的幸福中醒來，怪懵懂地問：「逃啥呀逃？邊爺，你還沒做夠呀？！」

李太夫人心酸難忍，禁不住捂著臉哭出了聲……

歷史的場面如此這般地一幕幕浮在李太夫人眼前。

小時候，她抱著他走府上縣，為他那尋花問柳被人弄死在雪地里的爹鳴冤報仇。

可這小子吃了那麼多奶水就是不長肉，瘦得兩根筋挑個頭，還老生病。

邊義夫帶著王三順去灶間吃飯了，李太夫人揩去眼角笑出的淚，想到：自己兒子口口聲聲說要進山，又說霞姑那女強盜做了民軍司令，這不是公然的要去參加謀反么？！

李太夫人道：「那好，把你兩個閨女一起帶走！」

現在，竟是這麼一個美麗的結局，真像一場大頭夢了。

邊義夫說：「娘，你的話我都聽進去了，只是我今日是非走不可，不走就有麻煩！」

李太夫人道：「我沒心思和你說笑話。」

邊義夫說：「要去你去，我是不去！」

李太夫人算定兒子不會走，也不敢走，就發狠，手往門外一指：「門開著呢，你想上哪都沒人攔你，你快走吧！——還有你，王三順，你家老爺能離開我這個當娘的，卻不能離開你這好寶貝，你也馬上給我滾！」

二人都一頭一臉的灰土，原本油黑的大辮子變得灰黃，如同骯髒的驢尾。帶走的驢卻不見了，連藍包袱也不見了。身上的衣袍更改了原有的顏色，有的地方還掛破了口子……

邊hｔtｐｓ://reａd•99ｃsw.ｃom義夫在母親的哭聲中吃得很飽，伸著懶腰，打了兩個嘹亮的飽嗝，最後才抹著嘴邊的油水安慰了母親一番：只說自己這一走並不是去死，只是去避一避風頭，用不多久就會回來的。

王三順左右為難，不敢說滾，也不敢說不滾，只怯怯地看邊義夫。

紅著淚眼，邊義夫長嘆一聲，對王三順說：「三順呀，你可不能忘了今日！你得幫我記住了，我……我邊某人是在怎樣的情形下走……走出這一步的！」

到得快晌午，邊義夫和王三順真要走了，李太夫人卻又攔在了大門口。

等哄得好了，自己卻無了吟誦《滿江紅》的興緻，只看著大車上滿臉淚水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心酸難過，恍惚還落下了些許英雄淚。

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喝，卻花錢給他請了個奶娘，帶在身邊四處走。

邊義夫說：「……三順，你想呀，咱他媽的往桃花山裡一鑽，那不就是小魚入大海么？錢管帶縱然有百丈長線，天大的羅網，也抓我們不到了。」

邊義夫說：「那你就讓我走！」

李太夫人憑著自己當年攜子告倒劉管帶的經歷，決不相信官府會隨便枉抓一個好人，況且自己兒子又是如此不爭氣，便認定不是官府冤了自己兒子，卻是自己兒子主動參加了革命黨。

趁著夜色逃出新洪城，跌跌撞撞往回走的路上，邊義夫料定這事不會如此輕易的結束，立馬想到了「放長線釣大魚」一說。

王三順這才清醒了，只一想，便連連道：「邊爺，我進山，進山……」

邊義夫把嘴裏塞著的包子分兩批強壓進肚，才說：「娘，你別管我！你讓我走的，再說，這也不是謀反，這是革命！我和你說過的，武昌已成功了！」

李太夫人一怔，后便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知兒莫如母，你邊義夫要是能謀個新朝的縣太爺，只怕太陽得從西邊出來！」

老夫人的眼圈自是爛紅的，九九藏書眼窩裡的淚水則不見了。臉上的憂傷也沒了蹤影，像似隨淚水一起風乾了，掛在臉上的是邊義夫和王三順見慣了的陰冷。

邊義夫動了情，一把摟住王三順，把一隻手壓在王三順手上道：「我也不會忘的，古人云：苟富貴，毋相忘……」

進門就撞見了李太夫人。

也是倒霉。

李太夫人還不甘心：「你真要走？」

李太夫人淡淡地道：

後來，到了該求取功名的時候，就更糟了，回回應試，回回名落孫山，二十歲上，有了兩個閨女才中了個恩科的破秀才。

王三順鄭重地點動著大頭說：「邊爺，我會記下的，只是你邊爺也得記下了，今日是誰忠心耿耿伴著你走出這一步的……」

白燦燦的陽光映著遠處的桃花山，顯得那桃花山暗青一片。

繼而，二小姐也學著大小姐的樣子哭了，瞬即便哭出了頗為悲壯的聲色。

邊義夫說：「我和三順在新洪城裡已被官府冤做革命黨拿過一回了，不迸山，只怕就得進牢獄。」

李太夫人說：「我看你這早飯不在家吃也罷！桃花山匪窩裡有人肉包子好吃，那可強似咱這裏的粗茶淡飯了。」

在門口，李太夫人倒是說了句：「義夫，你別說娘逼你，娘不逼你，啥時在山裡過得不痛快了，啥時就回來！啊？！」

心中一驚，李太夫人疾疾趕到灶間，揪著邊義夫的辮子問：「你可真的要去作死？」

邊義夫無奈，只得先舍了《滿江紅》，彎下身子去哄二位小姐。

邊義夫紅了臉，吭吭哧哧說不圓了。

錢管帶和那位不知來路的大老爺幾句話一問，就把他和王三順放了，實在是太讓人不能放心了。

邊義夫吊著臉，信口道：「開啥心呀？娘！回來的路上，又……又讓土匪搶了，不是……不是三順救我，沒準得被綁……」

邊義九-九-藏-書夫見要挾不成，反又多出了兩個累贅，只得知難而退，回房再作打算。

邊義夫身心交瘁，已不願和母親吵，可聽到母親說到匪窩和人肉包子，覺得自己還是得為霞姑奶奶說上兩句話，便道：「娘，我既要走了，就得把話給你說個明白：今日的霞姑已不是女強盜了，人家是革命黨那邊的民軍司令！我今日奔她去了，來日沒準就是新朝的縣太爺！您老人家睜大眼睛等著看好了！」

於是，邊義夫和王三順背著大包袱，一人帶著一個女兒去投革命黨。

按邊義夫的想法，就算錢管帶和那位大老爺不殺他和王三順，至少也得把他和王三順關上十天半月。

李太夫人仍是哭，並不說話。

李太夫人道：「你別走，咱不怕官府，卻要靠著官府！咱就到官府去出首具結，官府里明鏡高懸，只要你悔過，娘保你無事！」

邊義夫心裏氣得很，因那份氣，便憑空生出了膽量，頭一回像個大男人那樣粗聲粗氣地對自己母親說：「娘，我若是不混出個人樣來，就……就再不來見你們！」

「倒也是怪了噢，別人不被人綁，就我們老邊家倒霉，前年綁了一次，這回又要綁，都嫖上了人家的女匪首了，人家仍是綁。是不是呀？」

大了，該開蒙了，請了最好的先生，送他去讀私塾，他卻往人家先生茶壺裡尿尿。

回到家，天已大亮。東方的空中血洗似的紅，日頭卻看不到，低一片，高一片的雲朵把日頭遮住了。主僕二人被天光伴著，一前一後進了院門，都是一副極狼狽的樣子。

李太夫人說：「對，這樣最好，免得他日後吃上一刀。還有他娘郁氏你別忘了，也得帶著。只生下兩天的孩子得吃奶，我提醒你。」

其時，日頭正好。

王三順忙接上來說：「……嘿，我的老奶奶喲！您老要說怪，那真是怪；說不怪呢，也並不怪。昨夜那匪不是霞姑奶奶那一路的，卻是另一路的，正和霞姑奶奶那一路結了仇。邊ｈｔｔps://rｅａd.9９cｓｗ•ｃｏｍ爺不提霞姑奶奶倒好，一提霞姑奶奶，你猜怎麼了？人家說我們是……」

這兩年，看著要好點了，偏又鬧起了土匪，鬧起了革命黨，把她對兒子最後的希望一點點給鬧沒了……

邊義夫問：「娘，咱不是說好了么？你讓我走，官府來了人，想走也走不了了。」

這念頭一出現，便讓李太夫人肉跳心驚，李太夫人心裏有了一陣陣感嘆：這就是兒子，——一個從落生就不讓人省心的東西。

邊義夫餓得很，吃得便兇猛，被李太夫人揪住辮子時，嘴裏正塞著一大口油水很足的羊肉包子，一時無法回話。

李太夫人問：「啥麻煩？」

這就證明兒子一直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已決意要把滿門抄斬的大禍引進家了。

言罷，率著王三順和兩個小姐，跪下給李太夫人磕了頭，便如同那欲刺秦王的壯士荊軻，上了一輛套好的大車。

李太夫人像似算定了他們主僕二人這夜的遭遇，見他們這副模樣並不太吃驚，只把身子橫在院內的條石道上，不陰不陽地問：「這一夜玩得開心吧？」

邊義夫這一夜吃驚受怕，加之走了近二十里的夜路，又餓又乏，火氣也格外的大了起來，也衝著母親叫：「好，好，那……那我現在就進山，——現在！免得你看到我這隻喪門犬就生氣！」

在房裡吸了一陣大煙，又呆了一會兒，決心終是下定了：就算帶上兩個女兒，仍是要走。帶上兩個女兒並不只是累贅，倒也有個好處，父女聚在一起不寂寞哩。

邊義夫馬上想到自己剛得的兒子，母親的孫子，便要挾說：「那好，不但是大小姐二小姐，還有我的兒子我也帶走……」

邊義夫覺得藉著這個由頭到桃花山裡避風倒真是好，只是又餓又乏馬上就走不太好，遂對母親道：「好，好，娘，你甭趕我，我和三順吃過早飯就走！」

透過淚眼，能看到兒子寬闊的肩和背，還能看到兒子露出半截的白白的脖子，——本能地想到那是被人下https://read.99csw.com刀的好地方。

王三順也小心地勸道，說是只要自己在主子身邊，主子自然不會有任何危險。

邊義夫說：「現如今不是咱要做，是錢管帶逼咱做！咱要不進桃花山，沒準就得進新洪城裡的大獄！我倒問你了：你是願進山躲躲風頭呢？還是願進大獄呢？」

這回李太夫人不攔了。也不讓邊郁氏去攔。

邊義夫說：「真要走。」

李太夫人把兒子的辮根往高處揪了揪，又問：「你倒說呀，你是不是要去謀反？」

邊義夫見王三順因為自己而挨了母親的打，覺得過意不去，便對李太夫人說：「娘，就算要打，你也該打我，咋……咋打三順呢？昨夜要不是三順救了我，您老……您老又得花錢去贖人……」

深秋的道路也是極好看的，沙石路面上鋪滿金黃的落葉，如同一條綵帶，蜿蜒西向，直達青山的盡頭。

於是，在夜路上，邊義夫便對王三順說了自己關乎長線與大魚、小魚的斷想，要王三順和他一起逃往桃花山，投奔霞姑。

卻不料，未待《滿江紅》誦完，先是大小姐望著越來越遠的桃花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李太夫人呆了，抓著兒子辮根的手禁不住就鬆開了，只訥訥道：「敢情……敢情我的話你是一點也沒聽進去呀！」

邊義夫一楞：「娘，你……你不是說笑話吧？」

邊義夫便覺得自己和王三順都成了魚，——漏網的魚。認定錢管帶的線放得再長也無用：革命黨的大魚不存在，便也不會上勾了。

李太夫人道：「做革命黨的是你，卻不是我！」

為了向母親顯示自己的英雄豪情，邊義夫還於大車上路之際，立在車上放聲誦起了《滿江紅》——

這就不好辦了，李太夫人愣了半天，眼淚默默無聲地落了下來……

李太夫人哪願聽王三順這番辯白？未待王三順說完，便突然抬起手，劈面給了王三順一個大耳刮子，迫使王三順把一肚了的廢話爛在了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