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說著，那邊卜大爺和馬二爺己扭成一團了。

卜大爺試過，他一拳能把房門捅破，砸扁馬二爺的腦袋自是不在話下的。——想想也是怪，老天爺對人真是公道，十一年前有腿的時候，卜大爺的手和臂都沒這麼大的力；腿一沒了，上半身便出奇的發達起來，胸上和臂上滿是肌肉，手也變得粗大，結了厚厚的繭，熊掌似的。

卜大爺開始往馬二爺身邊爬，兩隻手一下子聚起了無窮的力。

自那以後，卜大爺就想把馬二爺往墓坑裡趕了，兩手支撐著身子在麻石道上挪時，總覺著自己能把馬二爺對付了。

麻五爺硬拉，結果就把卜大爺從馬二爺身上拉開了……

麻五爺一發話，門外五爺的人進來了，硬把馬家的人轟了出去，還把兩扇門反手關上了，弄得屋子裡一下子很暗，就彷彿黑了天。

這倒不是因為憐惜馬二爺，卻是因著自己。

天賜喊著爹，大哭著，摟著馬二爺再不鬆手，直到馬二爺軟軟倒在他懷裡，閉上昏花的老眼。

馬二爺得到這難得的機會，才從懷裡掏出了那把匕首……

馬家的人不怕，硬是衝到卜大爺面前，要架卜大爺。卜守茹這才站起來說話了：「出去，都給我滾出去！這是我們家裡的事，你們都他娘少管！」

麻五爺在一旁看著，搖著頭，挺感慨地對卜守茹說：「二爺不行了，實是太老了！」

馬二爺心裏很慌，怕卜大爺和他拼，就說這必是卜守茹使壞，頭通了哪個九_九_藏_書下人，要殺卜大爺。

卜守茹對麻五爺怒道：「還不快把天賜抱走？！你……你這爹就這樣當的！看著天賜打我爹！」

馬家的人還想把卜大爺勸回去，卜大爺不睬。

馬二爺卻也毒，自己老不死，卻想要卜大爺死。

卜大爺不想讓馬二爺一下子就死了，撞過馬二爺花白的腦袋，又把那熊掌般的手伸到馬二爺臉上，生生挖下了馬二爺的一隻眼，疼得馬二爺殺豬般叫。

——這匕首馬二爺常帶在身上，夜裡就放在枕下，防卜守茹，也防卜大爺，馬二爺算計別人性命時，也防備別人算計他的。

天賜剛鬆手，卜大爺便去掐馬二爺的脖子。

在卜大爺眼裡，馬二爺已是一具屍體。

馬二爺老終是老了，殺人的手段卻沒忘，第二刀捅到卜大爺胸上后，死勁攪了一圈，攪得卜大爺胸前血如泉涌，造出了衝天的血腥。

卜大爺被踢得很痛，用胳膊肘狠搗了天賜一下，天賜才鬆了手。

馬家院子里也有麻青石鋪的道，道很窄，也很短，寬約三尺許，長不過五六丈，從大門口穿過正堂屋，到二進院子後門的條石台階前也就完了。

馬二爺胸脯上插著匕首，滿身滿臉的血，卻在笑，還用耳語般輕柔的聲調兒對天賜說：「天賜……天賜，今天的事你……你得記住，得……得一……一輩子記住哇……」

麻五爺的人都是無賴，想看笑話，就說：「人家閨女來了，總得見見的，你們攔啥？九-九-藏-書」

卜大爺出現在正堂屋門口時，門口有人，有馬家的人，也有麻五爺和閨女卜守茹帶來的人。

卜大爺身子一轉，對馬家的人吼：「你們誰敢過來，老子……老子就掐死誰！」

卜大爺是被人暗算的！今天這個暗算他的人活到頭了！

卜大爺這才想到，他又敗了，今日不是馬二爺的末日，倒是他的末日。

卜大爺癱了，腿不經事，兩隻手卻有無窮的力。

馬家人丁瞅著馬二爺，不走。

兩隻手撐在馬家院里的麻石道上，卜大爺就在心裏追憶著自己曾有過的雙腿。那雙腿是他起家的根本，它是那樣堅實有力，支撐著他和他肩上的轎，走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麻五爺訥訥道：「我……我可不知道馬二爺有匕首……」

卜大爺很沉著，兩隻大手幾乎是緩緩伸出來的，馬二爺竟防不了，竟讓卜大爺給扳倒了……

麻五爺說得不錯，他會成為轎王的，今天石城的麻石路本該都是他的！他的！

馬家的人便不敢吭氣了。

這賤貨坐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喝茶，喝得平靜自然，就像馬家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似的。

卜大爺山也似的身子壓在馬二爺身上，兩隻手揪住馬二爺花白的腦袋直往地上撞，撞的咚咚有聲。

在末日來臨的最後一刻，卜大爺捂著渾身是血的胸脯，向卜守茹看了一眼，喚了聲「妮兒」，身子向後一仰，轟然倒地。

麻五爺不敢怠慢，上去把天賜抱住了，說ｒｅaｄ.99csｗ•cｏm：「天賜，你不是馬二的兒，是我的兒，我不是和你說過了么？你可不能幫馬二這老雜種！」

卜大爺覺著馬家的一切終將是他的，這老傢伙來日無多，死後斷不會把轎子和麻石道帶進棺材去。

二進院子小一些，且堆著不少破轎，除了從正堂屋扯出的那短短一截麻石道，幾乎是看不到地面的。

卜守茹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結局，衝過去一巴掌把天賜打倒在地，陰陰地看著麻五爺問：「這……這場架打得公道么？」

今日，麻五爺無意中說起的炸彈，勾起了卜大爺的舊恨新仇，卜大爺往馬二爺面前爬時，就想殺了馬二爺的。後來被架到自己房裡，卜大爺殺人的念頭益發堅定了。

卜大爺要做的僅僅是把這具屍體推進墓坑罷了。

復讎的道路是很短的，——從卜大爺二進院里的房，到正堂屋後門，統共不到三十步，可這三十步卻讓卜大爺記起了血淚爆涌的三十年。

馬二爺真就不行了，連討饒的氣力都沒有，只是兩腿亂蹬，手亂抓。

馬二爺便又得了第二次機會，順著卜大爺的力拔出匕首，又顫顫微微在卜大爺身上捅了一刀。

卜大爺認定，他一生的噩運都是那炸彈和洋槍造成的，沒有那洋槍、炸彈，他當年不會敗，他的轎號不會被封，也就不會把閨女聘給馬二爺，以至今日父女成仇。

卜大爺心裏知道是馬二爺弄出的鬼，卻裝作沒看出，說了句：「不至於吧？那狗還不知都亂吃了些啥九_九_藏_書呢！」

門口馬家的人應著馬二爺的召喚，往門裡沖。

頭進院子很大，麻石道兩旁是曠地，一邊停轎，一邊是水池、花房。

可卜大爺沒倒，能明打明斗垮卜大爺的人還沒有！

有一日夜裡，卜大爺還真就用兩手撐著地，爬到了那堆破轎前，欲往破轎上澆洋油。可猶豫了半天，終還是沒澆。

閨女身邊是不得好死的麻五爺，麻五爺一副無賴相，敞著懷，腳蹺著，腿晃著，一邊抓著氈帽扇風，一邊瞅著倒在地上的馬二爺說著什麼。

卜守茹淡然一笑：「這二爺又何曾年輕過？」

麻五爺追憶道：「你沒見過二爺年輕，我是見過的，三十五年前我頭一回找二爺收咱幫門的月規，二爺摔過我兩個好跟斗呢！就在獨香樓門口！」

卜大爺被天賜拽個仰面朝天，沒看到馬二爺的匕首，這就吃了大虧，待馬二爺撲到卜大爺身上，使盡全身的氣力把匕首捅進卜大爺的心窩，卜大爺一下子呆了，沒想到去奪馬二爺的匕首，反倒本能地往後閃了閃。

一進門，卜大爺最先看到的是閨女卜守茹。

麻五爺承認這不公道，略一沉思，即走到馬二爺面前，把馬二爺手上的匕首奪了，放到卜大爺手上，而後，一把揪過馬二爺，一把抓住卜大爺的手將匕首捅進了馬二爺的胸膛，也猛攪了一通，讓馬二爺身上生出了同樣的血腥。

天賜又撲上去，兩手扯住卜大爺的頭髮，差點把卜大爺從馬二爺身上扯下來。

天賜偏就不認五爺，單reａd•9９ｃsｗ•ｃｏｍ認馬二爺，就要幫馬二爺。

卜守茹滿臉是淚：「我只問你公道不公道！」

被卜守茹硬拉到身邊的天賜，掙開卜守茹，撲到卜大爺身後，摟住卜大爺的脖子，把卜大爺往下拽，還哭著罵著，不住地用腳踢卜大爺的背。

馬二爺這才知道大限已到，不拚命不行了，遂硬撐著往起爬，剛哆哆嗦嗦爬起來，佝僂著身子尚未站穩，卜大爺已逼至面前。

卜大爺住進馬家后，瞅著麻石道心裏就恨得發癢，就不止一次的想過要在二進院子的那堆破轎上放把火。

麻五爺火了，桌子一怕：「打架要講公道，你們都上來像什麼樣？都滾，再不滾老子就給卜大爺討個公道！」

馬二爺看出了卜大爺的意思，倒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快……快來人啊，這……這癱子要……要殺人了……」

於是，卜大爺在滿城響著的槍炮聲中，在麻五爺和馬二爺吵得不亦樂乎時，使著一身蠻力托開了門板，從房裡爬了出來，要把馬二爺推進他自己掘下的墓坑。

卜大爺用碗砸了卜守茹沒幾天，馬二爺就在專為卜大爺煨的蹄膀里下了毒，巧的是卜大爺偏不小心打翻了碗，蹄膀讓桌下的狗叼去了，就毒死了狗。

馬二爺是倒在八仙桌旁的，想往起坐，總是坐不住，兒子天賜去拉，閨女就在一邊喊，要天賜過來。

天賜死抓住卜大爺的頭髮不鬆手。

多少人想算計卜大爺那雙腿呀，多少人想把卜大爺的腳筋挑斷，讓卜大爺永遠倒在城裡的麻石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