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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三章

卷一

第三章

走在狹窄的巷子里,鄭少白才想起問:「三哥,咱……咱去哪呀?」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馬上要出遠門了,季先生和未來的老婆總要道個別的,自個兒若是有老婆,有個像桑葉那樣的老婆,也得去道個別的。臉竟紅了,彷彿不是他看破季先生的秘密而是季先生看破了他的秘密似的。鄭少白當下就點了點頭,對季先生說:「季先生,那你快去快來,可別誤了船!你誤了船,郜先生若是再不來,我就糟了,旅順那地方,我……我可從沒去過呢!」
林正朴的軍法處據此判了鄭少白五年有期徒刑。
威廉大街在那個灰白的早晨顯得格外寧靜。從東面海邊刮來的風帶著淡腥,帶著水氣,悄無聲息地掠過空曠的街面,在一座座法式、德式樓房的空隙間播下了縷縷霧紗。
鄭少白一怔:「我?我一人去?安先生不是說了么,要我們不要回家,直接到碼頭!」
鄭少白透過模模糊糊的淚眼看到,王壽松王三哥身影離他一點點遠了,最後變成了一個恍恍惚惚的小黑點。
這列貨車把鄭少白載向了遠離大搜捕的另一個方向,目的地不明,只知道它不是開往旅順口的。計劃中的旅順口和他的同志季伯舜先生、郜明先生因這陰差陽錯都變得與他沒關係了,威廉大街125號的革命黨與他也沒啥關係了。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日後,他都要憑自己的鉗工手藝和一身力氣混飯吃了。
那個盯梢者死得太冤。他略施小計,就九-九-藏-書把他耍了。倘或當時不施小計,倘或老乞丐晚兩分鐘,甚至晚一分鐘衝出門樓,倒楣的可能就是他了。那傢伙摸過來,用短槍往他胸前一逼,只怕他防身自衛的大改錐根本派不上用場……也是怪了,安忠良先生怎麼會認識那個傢伙呢?安先生為啥會很難過呢?是為那傢伙難過么?——安先生看那傢伙的證件上照片時,神情不太對頭。
季先生和情人話別的熱情影響了十七歲的鄭少白。鄭少白原本要直接到碼頭去的,現在也不想馬上就去了。他雖沒有啥漂亮的女人要話別,義結金蘭的好朋友卻有幾個,也得去見個面打聲招呼的,反正離開船還有兩個多鐘頭哩。
有輛黑顏色的司蒂倍克軋著坑窪中的水,從他們身後衝上來,季先生拖著他往路邊一閃,用外國話罵了句什麼,竟使他覺著季先生的嗓門嘹亮得驚人。這也是寧靜造出的錯覺。季先生的嗓門一直不大,就是在往昔的群眾集會上發表演講,季先生的嗓門也不大,他是知曉的。
季先生拍了拍他的肩頭:「放心吧老弟,我不會誤事的!」
軍警手上的槍響了,鄭少白腦瓜猛然一震,一麻,面前陌生而黑暗的天地旋轉起來,他很不情願地就地栽倒在他躍起的地方,嘴唇在貨箱上磕出了血……
光柱和槍口讓鄭少白警醒。他的思維一下子和那個剛剛從身邊滑走的危險的早晨聯繫起來了,和正在大搜捕的清浦聯繫起來了…九_九_藏_書…鄭少白本能地跳起來奪槍。
鄭少白馬上明白了:人家季先生的心事和痛苦怕都在總商會錢會長的二小姐身上哩!季先生和錢二小姐挺熱乎的,安先生郜先生老拿這事和季先生開玩笑,使他隱隱約約知道了季先生的意思:人家季先生要把錢二小姐弄來做老婆的。
人生路上的一個重要機會,就這樣陰差陽錯被鄭少白躲掉了。望著空蕩蕩泛著白色泡沫的海面,鄭少白鼻子一酸,直想哭。他因此而恨了季伯舜一輩子,認定是季伯舜和那個該死的錢二小姐合謀害了他。
事後鄭少白才知道,其實他當時並沒有中彈,給他沉重一擊的不是面前用槍瞄著他的軍警,而是身後的另一個軍警,那小子使的槍托子,砸的是他後腦勺。
王壽松和他老婆都在家,也正收拾東西準備撤走。鄭少白把自己要去旅順口的事和王壽松說了。王壽松直叫好,說是日後要是在清浦混不下去了,也奔旅順口去。鄭少白很是振奮,要王壽松和嫂子收拾好東西,現在就和他一同去。還說他有盤纏,還把盤纏掏出來讓王壽松看了。王壽松卻說現在不行,他得按共產黨大首領郜先生的指示,留下來和安先生、賀恭誠一起繼續堅持鬥爭……
鄭少白下意識地隨季先生走了幾步,在花園另一端的石門前停住了腳。
季先生咧了咧嘴,露出半口白牙,悲涼地笑了笑:「我也不是回家,我哪有家呀!我是到總商會錢會長家談一樁事,時間https://read•99csw•com不會長,最多一個鐘頭,談完就來!」
許多年後回憶起來,鄭少白又覺著當時的判斷未必正確。那個早晨,季先生確有些怪,臉綳得鐵青,像吃了槍葯似的,說話挺沖,沒準兒罵司蒂倍克車夫的那句話真的很嘹亮也說不準。嘹亮不嘹亮的問題便一直沒弄清爽,可季先生當時心事重重,卻是弄清了的,走到威廉大街西段的三叉路口,鄭少白就弄清了。
王壽松真義氣,真夠朋友,鄭少白就想,他和這樣的兄長磕過頭換過帖,委實是一大幸事,永生永世也不會後悔。
王壽松粗脖子一挺:「不行!我得把你送到碼頭!不看著你上船,我不放心!」
獨自一人走在路上,夜間盯梢者的腳步聲又隱隱約約響了起來,被鄭少白忘卻了不到兩小時的殺人的事兒又記了起來,鼻翼下再次飄起了人血的濃腥。
還是王壽松夠意思,沒等他哭出來,就拽著他往火車站跑。一路上又遇到兩次搜捕,都被他們躲掉了。下午三點多鍾,他們混進了火車站裡。王壽鬆通過一個相熟的扳道工人,問明了一列待發貨車的位置,找到了那列貨車,讓鄭少白爬了上去。鄭少白剛爬上去,那列火車就開動了,開往哪裡,卻不知道,王壽松也不知道。忙亂中,鄭少白從貨車的防雨布中探出頭,對站在另一股鐵道上的王壽松招手,大聲喊著:「三哥,再見!再見!」喊著,喊著,眼淚就出來了。
這麼一想,鄭少白便順著三https://read.99csw.com叉路口的大飛道向永康紗廠方向走,想去找王壽松王大麻子。王壽松是他山東棗莊同鄉,還是他的金蘭兄弟,對他一直不錯。四年前,他從棗莊老家到清浦東方機車廠學徒,就是王壽松給介紹的。王壽松把他當小兄弟看,方方面面沒少幫過他。他們還在同一天一起進了同一個革命黨——共產黨。若不是永康紗廠離不了王壽松,王壽松沒準也會進執委會當執委的。
威廉大街西段三岔路口有個街心花園,在花園門口,季先生停住了腳,掏出懷錶看了看,而後,對鄭少白說:「少白,現在還不到六點鐘呢,離開船還有兩個多鐘頭,我還有樁事要辦一辦,你先到碼頭找老劉吧!」
想想也真是好笑:他沒在清浦的那個大搜捕的早晨被捕,卻在逃離清浦后的一個夜晚被捕了。罪名也很可笑,不是煽動工潮、顛覆政府,而是圖謀扒劫軍需列車。被捕的地方叫維豐,是新軍閥林正朴的地盤。
就說到這當口,有個工友來報信,說是永康廠被包圍了,趙督辦的大兵在永康廠門口支起了連珠槍,正挨家挨戶搜捕工團領導人。那個工友讓王壽松和鄭少白都快走。王壽松向那工友交待了幾句什麼,把老婆給他打好的老藍布小包袱往肩頭一背,扯著鄭少白走了。
季先生轉過身,急急地走了,筆直地穿過花園,走到了瑪麗路上。
夜已消失得了無蹤影,大飛道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越靠近永康廠,行人越多,雜沓的腳步聲在身前九*九*藏*書身後響著。鄭少白本能地警覺起來,走上一段路就回頭看看。不知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回頭時,鄭少白看到了幾輛滿載著大兵的卡車呼嘯著往大飛道上沖。鄭少白不由地一驚,就近鑽進了身邊的一條巷子里狂奔起來,一直奔到王壽松家門口才停住了腳。
不知什麼時候,鄭少白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不知什麼時候,列車停了;又不知是什麼時候,鄭少白睜開眼,看到了一道雪亮的光柱,看見了一個正對著他的黑洞洞的槍口。
這時,鄭少白才又重新記起,他是個工人,是個從十三歲就開始學徒的台案鉗工……
熬過了長夜的街燈依舊燃著,于白乎乎的天光中木然迸發著可憐的昏黃。牛毛細雨停了,街面上卻是潮濕的,坑窪處積滿了水,亮亮的。偶有三、兩輛小汽車從他們身邊交錯而過,拋下些一現即逝的聲響和陣陣淡藍的廢氣,反倒映襯出整座城市寧靜和深邃來。
王壽松說:「廢話,還能去哪?你老弟不是要去旅順口么?我送你到日航碼頭!你上了船,我就到鄉下孩子他娘的家先避一避風頭!」
然而,王壽松的義氣在那個早晨卻沒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大飛道兩側四個街區全被大兵們封鎖了,他們被迫在一個老寡婦家裡躲了一上午。大兵們撤卡的時候已是中午,當他們趕到日航碼頭時,開往旅順口的日本「大和丸」號客輪早已杳無蹤影。
鄭少白怔了一下,說:「那……那你自個兒走吧!別送我了!這滿街都是大兵,怪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