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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五章

卷一

第五章

趙三豎起了大拇指:「打得好!這些東洋小鬼子都他媽的欠揍!」
大小姐驚驚乍乍地說:「喲,這麼出息?倒看不出來哩!好,兄弟,就交給你了,修不好,俺哥罵人別怪我!」
說罷,葉大耳朵扯著王壽松走了,說是去喝兩盅。鄭少白沒去,他知道自己不夠資格,和人家葉大耳朵沒那份交情。卻也並沒有因此感到委屈和不平。不管咋說,三哥王壽松是幫了他的大忙,葉大耳朵又給了面子,他鄭少白這個東洋大工廠里出來的正兒八經的鉗工,又握著榔頭,站到了台案前,這就好,比啥都好。
趙三忙不迭地接過車子:「好!好!放在這兒吧!大小姐,你坐,坐!喂,鄭師傅,快搬個凳子來,讓大小姐坐下!」
鄭少白一時真不知該說啥,工潮,革命,共產黨和那五年的牢獄生涯都不能提,一提准得壞事,說謊呢,也得說圓了,不能露了餡,這很難。
鄭少白點了一下頭,又慌忙搖起了頭:「不,不識字,原倒學過幾個字的,那工人的工字,知道是頂天立地的意思,噢,瞎說!瞎說!也全忘了,不識字,不識字的!」
「這……這……」
大小姐眼光火辣辣的,定定地盯著鄭少白看,看得鄭少白怪不好意思的。鄭少白卻不敢這樣看大小姐,只有意無意地掃了兩眼,記得最深的是那白,臉很白,脖子也很白。鄭少白於一片誘人的白皙中恍惚看到了另一雙俊俏的眼睛,那是桑葉的眼睛。把桑葉的俊俏眼睛安在大小姐的白臉上,是他當時最豐富的聯想。娶這位大小姐做老婆的read.99csw.com念頭,不在這豐富之中。
鄭少白真是聰明,一下子就抓住了面前的機會,提過車子,抓住腳踏板,轉了幾圈,又把中軸晃了晃,對趙三和大小姐說:「這車交給我修吧!」
葉大耳朵肥巴掌一拍,笑了:「好!不識字就好!識字的人彎彎腸子多,咱纏不清;我不識字,麻三哥不識字,吳大爺也不識字,我們相處得就好,是不是呀,三哥?」
葉大耳朵擺了擺手:「罷了!罷了!雖說我這小廠子不景氣,吳大爺、麻三哥的面子還得給!再說,兄弟你有這好手藝,也不能白糟蹋了!從今個開始,廠里就算有你的名了,哎,我又忘了,你叫什麼來著?」
進黨入夥也好,革命也好,原本是為了吃飯。自己有得吃,也讓別人有得吃;自己能吃好些,別人也能吃好些。就這麼回事。他倒好,革命了一大圈兒,落了個啥?只落了身安先生送的綢布大褂,早知如此,當初倒是不該出頭露面的,不出頭露面,必能在日本人的東方機車廠幹下去,人家那廠房、那台案,可比這破鐵廠體面,氣派!那台案不是這種松木的,是鋼板的,當中還有防護網呢……
「唔!好!好!這名好!宋朝大詩人李白,不是叫李少白么?啊?麻三哥?」
「識字么?」葉大耳朵問。
大小姐走後,趙三告訴鄭少白:說大小姐是少東家的親妹妹,二十七了,嫁了兩個男人,剋死兩個男人,命硬,長得又不俊,第二遭守寡后,就再也沒人給提親了。鄭少白修著德國洋車子,唯唯諾諾九-九-藏-書地聽著,也沒往心裏去,更沒想到這個比他大五歲的女人半年後會做他的老婆,會伴著他度過以後幾十年的風風雨雨……
那當兒沒弄明白,其實也怪王壽松王三哥。三哥只說國民黨背叛了革命,殺共產黨,可國民黨為啥背叛革命?為啥要殺共產黨?三哥沒說清楚,也許王三哥自己也不清楚。這就把後來的一切都弄糟了。
「哎呀呀,大廠子,大廠子呀!咋著就不幹了呢?咋著跑到維豐來了呢?」
王壽松大喜,遂對鄭少白道:「少白老弟,還不快謝謝少東家!」
拇指粗的鐵棍兒往台鉗上一夾,三把兩下,極麻利地將鉗口攪緊,鄭少白左手握住扁嘴鑿右手攥緊大榔頭,「啪,啪,啪」,只三下,就將那鐵棍兒鑿成了兩截兒。
「嘿嘿,清浦,清浦東方機車廠!」鄭少白的謙恭中現出了非凡的自豪。
青天白日大紅旗的成功,國民黨的勝利,並不意味著他的成功和勝利。從牢獄中出來,碰上王壽松,只談了一個晚上,鄭少白就明白了。不過,對以往十分敬重的安先生變得這麼壞,鄭少白還是有點不敢相信。這安先生怎麼會這麼大殺共產黨呢?安先生和郜先生、季先生可都是北京大學堂的同學啊,清浦總同盟罷工時,他們好得就像親兄弟,咋就能撕開這個臉面呢?真不可想象!在威廉大街125號的最後一次會上,安先生還救了他的命呢!當時如果安先生依著郜先生的主張,把他留下來,沒準兒他也得和老賀——賀恭誠一樣挨趙督辦的槍子……
「那九-九-藏-書是!那是!」
那日在永利鐵工廠,鄭少白先給工棚里的夥計們當了半天下手。下午,工頭趙三就給他正式派活了,讓他剔一根機器上的曲軸鍵槽。他剔得不錯,平滑均勻,沒有毛刺,尺寸大小誤差不超過兩根頭髮絲,趙三驗了貨,很高興,賞了根洋煙捲給他吸,還把一些學徒的小夥計們叫到他剔好的曲軸面前訓了一通:「你們他媽的看看人家鄭師傅干出的活,再瞅瞅你們砸巴出的破爛,想想,欠揍不?!剔鍵槽不是他媽的挖雞眼!懂嗎?滾!都給我滾!再出廢活,老子揭你們的皮!」
好漂亮的三榔頭!漂亮得連鄭少白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擊打在扁嘴鑿上的每一下子都那麼有力,那麼準確,敢情自己的力氣並沒有隨著身上的肉全耗在陰濕的牢獄里,敢情學會了的東西就是自己的了,想丟也丟不掉哩!這真值得自豪。
只一愣,趙三便起了疑:「哎,你莫不是犯了啥事吧?」
永利鐵工廠的少東家葉大耳朵,當即拍著王壽松的肩頭說:「好,好!麻三哥,這兄弟好手藝,我用了!」
「不是宋朝就是清朝!」
「鄙姓鄭,鄭少白!」
王壽松說:「可……可能是清朝吧?」
王壽松怔了一下,疑疑惑惑地問:「李……李那個白是……是宋朝的嗎?」
葉大耳朵說:「那必是清朝!」
橫豎弄不明白,鄭少白便也不去弄了,反正革命反革命這類事是挺複雜也挺玄妙的。二十多年之後,蹲在共產黨的拘留所里寫罪行交代時,鄭少白如實地把這份複雜和玄妙道將出來,不過,誰也read•99csw•com不信他的話,審訊他的人都說他裝糊塗。
「共產黨都識字,有啥好下場?你看前一陣子逮了多少?斃了多少?!老弟,好好乾,別存歪心邪念,有吳大爺、麻三哥的面子,姓葉的我虧不了你!」
「哎,趙三,俺哥的洋車子又壞了,叫你快修好,明個兒他要騎的!」
聲音脆脆的,怪好聽。
大小姐這才注意到了鄭少白的存在,瞅了他一眼,話卻是對趙三說的:「這個兄弟眼生得很嘛!」
「哦,不!不!噢,也……也算犯了點事。是……是我打了人!打了一個日本技|師,用扁鐵。把他的頭打破了,他們要抓我,我就跑到這兒找王三哥了。」
鄭少白當即便對王壽松和葉大耳朵肅然起敬:活到二十三歲了,他頭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竟然和清朝的一個什麼大詩人有關。
趙三很驚訝:「啊?你鄭師傅進過日本人的廠子啊?怪不得有這等手藝,是哪地方的廠子?」
鄭少白覺著過意不去,望著四處散開的小夥計們,賠著笑臉對趙三道:「不能這麼說,我這也是一天天學來的!當初剛進日本人的廠子時,還不如他們呢!」
正說著,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鄭少白扭頭一看,見著一個穿著素花細洋布褂子的女人推著輛八成新的德國洋車子,來到了他們面前,那洋車子車圈上的光直往他臉上打。
這自然又是個應該記住的日子。這一日,鄭少白憑著王三哥的面子,憑著自己的手藝,重新捧上了飯碗,幹了鉗工,而且為一個必定要出現在他未來生活中的女人修了洋車子。這一日九九藏書不是民國19年10月8日,就是11月8日。
鄭少白一聽說是大小姐,有些惶恐,四處張望著,要去搬凳子,不料,大小姐卻道:「不坐了,你快找個能喘勻氣的小子好生修車子吧,別騎不了兩天又壞了!這一回俺哥說是啥中軸不好使了!」
趙三道:「今兒個新來的!少東家領來的!好手藝呀,在日本人的東方機車廠干過大活的!」
嗅著瀰漫在工棚里的洋油味,眼睜睜地瞅著松木台案上的那根斷鐵棍——方才的傑作,鄭少白覺得,在清浦鬧工潮的轟轟烈烈和在維豐受冤屈的五年鐵窗生涯就此一筆勾銷了。他就像從未離開過工廠似的,「啪啪啪」三榔頭,把一段生命的歲月砸巴得嚴嚴實實。
鄭少白扔下榔頭,上前兩步,對著葉大耳朵的肚皮鞠了個躬:「謝謝少東家!」
卻沒敢再深想下去,鄭少白怕自己的眼神無意中露出輕蔑的意思,影響日後的生計。不管咋說,東洋大廠里的好時光是一去不回頭了,他又稀里糊塗進了不走運的共產黨,若是不想被人家國民黨團伙的人抓去殺了,就得本本分分呆在這兒幹活,這就是他的命了,他命中注定躲不過這些磨難。現在他不但不能離開共產黨,還得緊緊扯著它。王壽松王三哥和共產黨在維豐是他唯一的依靠,他要靠他們,保性命,謀生活。進黨革命這種事或許就是這樣,只要陷進去了,就難拔出腳,只能硬著頭皮撐。撐得好,時運也好,革命成功,你進的那個黨得勢,你吃香的喝辣的,像那安先生。撐不好,時運不濟,你就得時時刻刻當心自己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