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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七章

卷二

第七章

偏偏在這時,曾在1931年到上海參加過中國共產黨左派反對派統一大會的孫越來找他了,一進門就大呼小叫:「老季,你來得好,來得好啊!我們清浦的托派同志正準備大幹一番哩,你這留過蘇的老同志一來,我們的力量就更大了,我老孫也就更有信心了!」
然而,在漫長的十二年中,清浦——自然也包括大興紗廠,新一代無產階級成長起來了。他們父兄曾有過的思索,又合情合理地變成了他們的思索。趙黑子消沉了,而他二十三歲的兒子趙清生在飽嘗了剝削和壓迫的滋味之後,不顧他老子的堅決反對,又挺身而出了。趙清生不但早就在孫越的介紹下參加了清浦的托派黨組織,還在罷工期間成了季伯舜形影不離的貼身保鏢。
基於這種思想,淞滬抗戰爆發之後,季伯舜離開上海,先到豫西老家去了一趟。10月底,又由豫西去了清浦,幻想著利用抗戰和國共合作造成的寬鬆形勢,在清浦發展托派黨組織,動員工人群眾,重演一場類似1925年的轟轟烈烈的壯劇。
季伯舜不同意,搬出了托洛茨基的主張,要孫越放棄自己的錯誤觀點,和他一起真正按托洛茨基的正確意見辦:在軍事上消極支持抗戰,在政治上積極準備推翻國民黨。
走到三岔路口的街心花園,季伯舜不由自主地拐了彎,踏上了瑪麗路的路面。在瑪麗路上走了好遠,才想起,他原來是在朝錢二小姐家的方向走呢。季伯舜苦笑著搖搖頭,轉身回了頭。
當肉體獲得自由的時候,大腦深處的痛苦記憶卻還留在獄中。
這已是1938年6月的事了。
季伯舜總是夢見那陰森黑暗的監獄走廊,那滿是橫七豎八櫳柱影的放風天井,那四處抹著蚊子血人血鼻涕的鉛灰色牆壁,那終日「啷噹」作響的腳鐐,那令他羞辱,令他憤怒,令他噁心的糞坑……
季伯舜點了點頭:「是的,很熟!很熟!你父親知道的,我奉命撤退的時候,就是在這條九*九*藏*書路上碰見了他,我當時想在離別前看一個女人。」
1937年10月的清浦到處都是抗日救亡的標語口號,到處都是年輕而陌生的面孔。關押了多年的共產黨人從獄中被釋放出來了,並和把他們關進監獄,殺害他們同志的劊子手們再一次並肩攜手了。清浦市成立了工人抗日救國團,已當了清浦市工會委員長的安忠良出任總團長。剛剛被國民黨政府從上海放出來的郜明,一回來就被安忠良接到市裡最豪華的大發酒樓吃了接風酒,幾天之後出任了清浦工人抗日救國團政治部主任兼副總團長。各大工廠,像季伯舜所熟悉的大興紗廠,東方機器廠,都成立了分團。小一些的工廠也三五家合在一起成立了分團或支團。一切都和十二年前驚人地相似,不同的只是,當初安忠良們和郜明們攜手對付的是反動軍閥,這一回則是日本人了。
「是你婆娘么?」
在那場瘋狂大屠殺中,季伯舜身上中了兩顆子彈。一顆打在右胳膊上,一顆打在右大腿上,都不致命,而且沒傷骨頭。
這真是運氣。
季伯舜艱澀地一笑:「死了!早……早就死了!」
「可……可現在要全民抗戰呀!」
壯劇沒演過來。
大興紗廠是季伯舜的老根據地,當年的許多老人還在,不過,大多數老人的政治面孔已變得模糊不清了。像在那個撤退的早晨糾纏他的劉成柱,就成了共產黨的叛徒,當了國民黨黃色工會的頭子。而另一個纏過他的工友趙黑子卻消沉得很,自認為把這個混賬世界看透了,說他和劉成柱、安忠良、郜明一樣,都不是啥好東西,都是拿他們工人當槍使,都是些耍嘴皮子騙人的傢伙。
季伯舜也肯定了一些他認為應該肯定的真正的同志,但是,就在談到這些同志的時候,他也說:「……他們的個人野心、派別偏見,由於歷史的和時代的原因,和革命思想的真誠交織在一起,時常會表現得十分怪誕,乃至使局外九_九_藏_書人感到不可思議。而革命的高尚動機與個人卑劣的目的在同一背景下,用同一形式表現出來,就使得革命運動本身變了形,失卻了原有意義和效果,由此而產生的分裂也就無可避免了……」季伯舜指出,這種狀態非改變不可,中國的托派和革命的馬克思主義者應該到下層去,到無產階級力量最集中的工廠去,到各自最熟悉最有群眾基礎的地方去,用革命的馬克思主義武裝中國無產階級,才會有前途。
季伯舜想了三天,終於認可了孫越的分析。遂主動找到位於大飛道的孫越家裡,藉著酒和孫越懇談了一次,承認自己有悲觀主義情緒,對托洛茨基的思想在現階段的實行還沒從根本上把握住,幾乎犯了教條主義的錯誤。所以,季伯舜不但同意支持這場大罷工,還決定和孫越一起參加領導這場大罷工。
當年10月,日軍北進,清浦淪陷。國民黨特別執法處在緊急撤退之夜釋放了監獄所有在押的刑事犯和輕國事犯。面對無法轉移的,犯了重罪被處十年以上徒刑的漢奸犯,就地在牢房裡進行了集體處決。季伯舜同室的十八名人犯——包括孫越,全部在槍彈下斃命,而季伯舜竟奇迹般的逃過這場滅頂之災活了下來。
最後,孫越退了一步,藉著季伯舜的話頭道:「……好,好!就算托洛茨基主張是正確的,就算我接受你的觀點,在政治上總還要推翻國民黨吧?我們搞罷工又不是軍事行動,不是從軍事上破壞抗戰,日本人又沒打到這裏,為什麼不能搞呢?老弟呀,你想想,現在延安的那幫機會主義者拋棄了工人群眾,成了國民黨反動當局的座上客,而我們在這時候發動罷工,和工人群眾同甘共苦,會造成多好的政治影響!多大的政治影響啊!老季,你想想,好好想想!」
季伯舜一時不知該如何表態,猶豫說:「在……在這種時候,全民抗戰,我們發動……發動這種針對國內民族資產階級的大罷工,是https://read.99csw.com不是合適啊?」
趙清生又問:「季先生,這次鬧罷工,你們不會再這麼撤了吧?!」
季伯舜很吃驚:「你們要大幹什麼呀?」
細細一談,季伯舜才知道,在對抗戰問題的態度上,孫越和他,和托洛茨基的觀點並不一樣。這個滿腹經綸的教書先生認為,日本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政府的戰爭,是一場狗咬狗的戰爭,因此必須採取革命的失敗主義立場。就像當年列寧對待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態度一樣:趁帝國主義戰爭造成的有利時機,發動群眾,變這場狗咬狗的帝國主義之間的戰爭為國內的革命戰爭。
孫越手一擺:「哪來的什麼日本人啊!大興廠打從14年工潮之後,就由天津北方銀團接手了。現在,這幫反動資本家借口國難,把勞工員工的工薪一下子降了20%,引起了全廠勞工職員的極大不滿,就把機會給咱們送上門來了!」
威廉大街在十二年中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十二號的大教堂還在那裡巍巍然立著,彷彿能再立個一百年,一千年似的。那響遍全城的洪亮鐘聲依然于濕漉漉的空氣中震顫著,恍若昨日。華福公司大樓正面的紅紅綠綠的彩燈照舊那麼輝煌醒目。唯一的變化是125號安忠良的小洋樓,如今掛上了清浦市總工會的大牌子。
季伯舜帶著深深的眷戀,在一個寂靜無人的夜晚,從威廉大街125號門口向下面的三岔路口走,把一聲聲發自胸膛深處的嘆息,傾吐在大街兩旁那一座座法式德式樓房的牆腳下。趙清生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就像當年身邊的鄭少白。
季伯舜悲涼而孤獨,只得躲在公共租界的亭子間里發狂地讀書,看報,翻譯托洛茨基的文章。在此期間,季伯舜化名寫下了《中國向何處去》、《孤獨的信仰者》、《不斷革命論與現階段的中國革命》等小冊子。其中《孤獨的信仰者》曾在受託派思想影響的「號角書社」出版,銷行七百冊,不久即被查禁。這本小書可九_九_藏_書視作他晚年遺著《忠於信仰的人》的最初版本。另一本小冊子——《中國向何處去》中的萬余字的章節曾在1936年底至1937年初的《大文化報》上發表過,署名「一丁」。在發表的那些章節中,季伯舜稱他往昔的一些托派同志大都是一些于中國革命毫無用處的空談家,很難說他們真正懂得托洛茨基同志的正確主張和思想。因而,季伯舜認為,與其把他們這些人看作托洛茨基主義的信仰者,倒不如把他們看作中國政治舞台上的起鬨者更合適。
大興廠季伯舜很熟悉,知道是家日商紗廠,以為孫越要發動的是一場反日大罷工,遂問道:「和日本人干一場?」
季伯舜感到哀傷,也有些一籌莫展。
「她現在還住瑪麗路?」
「嘿!什麼抗戰呀,那不是我們的事!」
趙黑子沒提1925年10月17日早晨在瑪麗路飯鋪的那一幕,季伯舜卻隱隱感到了。季伯舜向趙黑子說明了真情,又道了歉。趙黑子卻只是不理,只顧自己抱著酒瓶喝酒。
季伯舜剛點了下頭,又搖起了頭:「不,不是!」
在談到擺在眼前的抗日戰爭的時候,季伯舜和盤端出了托洛茨基的觀點和主張,認為:一方面要參加抗日戰爭,因為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戰爭是民族解放的戰爭,是進步的戰爭。而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則是趁此機會積極準備力量,推翻國民黨,打倒蔣介石。季伯舜說,任何時候對蔣介石反動集團都不能抱有幻想,蔣介石過去是,現在是,將來必然還是屠殺中國工農群眾的劊子手。
季伯舜動了感情,親昵地撫摸著趙清生的肩頭說:「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我們不會一錯再錯了!小兄弟,我用我的人格擔保……」
孫越眼皮一翻:「咋不合適?無產階級勞苦大眾反抗資產階級的剝削壓迫,天然合理!在任何時候都合理,現在郜明那幫機會主義共產黨投降了國民黨,我們領著干正合適!」
一個月後,大興紗廠的大罷工read•99csw•com鬧了起來,全廠半數以上近三千人參加了大罷工,反對資方以國難為借口,降低工人工薪。安忠良聞訊大驚,指責郜明違背國共合作的協議,在國難期間煽動工潮,是漢奸行徑。郜明和清浦共產黨卻不承認季伯舜、孫越這些人是共產黨。結局不消說,自然是一場大逮捕,國共兩黨共同籌劃的大逮捕。季伯舜和孫越兩名「首犯」在大興紗廠材料庫被當局抓獲,連夜押往清浦警察局。三個月後,分別以漢奸罪被判處十二年和十五年徒刑。
二人吵了一晚上,誰也沒說服誰。
季伯舜也真需要保鏢。事情很清楚,他在清浦隨時都有被捕犧牲的危險。當年的盟友,如今的敵人安忠良心狠手辣,雙手沾滿共產黨人的鮮血,現在雖說和郜明這樣的共產黨合作了,和他這種左派反對派的共產黨並未合作。他要在安忠良治下的這個地方鬧工潮,安忠良必會放出自己豢養的惡狗,也會舉起血淋淋的屠刀。郜明就更不必說了,他們之間不但有信仰上的衝突,更有個人的冤隙,郜明沒在1936年監獄的糞坑裡處死他,其遺憾大概一直要保存到今天。今天的清浦又是郜明的天下,郜明那合法的共產黨既能暗殺他,也能綁架他。
孫越興奮地道:「發動一場大罷工,就從大興廠搞起!」
儘管如此,季伯舜還是坦坦蕩蕩地在威廉大街上走了幾趟,倒不是為了充什麼英雄好漢,僅僅是為了找回那已屬於歷史的珍貴記憶。
趙清生不無驚奇地道:「季先生,你對我們清浦的路很熟么。」
黑夜失卻了平衡。一個個睡夢被囚禁了,被蹂躪了,讓季伯舜感到無法忍受。在出獄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連睡覺都害怕。更可怕的是,平時相處很好的同志,都對他失去了信任,不再和他聯繫來往了。而這時托派中央內部又發生一次嚴重分裂:一幫同志要開全國托派代表大會,一幫同志又要開上海托派代表大會。可不論怎麼吵,雙方的同志對季伯舜的存在都視若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