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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二章

卷三

第二章

唐娟不知道郜明躲在天花板上,大約情況緊急,安忠良被捕前沒來得及給唐娟說。唐娟茫然地四處瞅了半天,看見了郜明的腦袋,驚慌地問:「哎,郜先生,你……你咋還沒走啊?」
「媽拉個巴子,我們督辦才不尿你呢!他忙著呢,要和日本人喝酒哩!別以為你是什麼罷工委員長就了不起,媽拉個巴子的,你擱在俺督辦眼裡,連屌毛也算不上一根!捏死你就像捏死個螞蟻……」
這麼一想,就不敢輕舉妄動了,郜明只好不太情願地繼續呆在天花板上等待時機。他認準的時機是在夜裡,夜間留下的大兵警惕鬆懈,且有黑暗的掩護,逃出去的把握就大。
「好吧!把人帶走!」
唐娟想了想:「別……別急,你……你再呆一會兒,或……或許會有辦法!」
胖軍官冷冷一笑:「門房?門房也使槍?老子知道你們都是革命黨,私藏武器,圖謀不軌!你們不但煽動罷工,荒日本人、英國人的生意,還他媽的想和俺趙督辦作對搞暴亂!」
安忠良照實說了,聲音嘶啞:「……我沒錢,如果有錢,藏在什麼地方你們會翻不出來,要斃就斃吧,我……我認了!」
好像沒死人。賀恭誠頭一次使槍,理所當然使不出什麼名堂。賀恭誠顯然也沒死,但胳膊上受了傷。郜明在天花板上眼見著賀恭誠被幾個大兵扭著,推到了胖軍官面前。胖軍官大吼了一聲什麼,然後,狠狠地抽賀恭誠的耳光,邊抽邊罵:「媽拉個巴子的,到什麼時候了,還想算計爺們?老子揍死你個狗日的!揍死你個王八蛋……」
心懸到了喉嚨眼上,郜明本能地想窺透屋子裡的一切秘密。他發現了自己身邊不遠處有一個走電線的小洞,忙扒著橫樑,移身到了小洞邊上,將臉孔貼了上去。
「是!旅長九九藏書!」
天快黑的時候,唐娟又匆匆上來了,搬了桌子、椅子,讓郜明踩著下來。一下來,就塞給郜明一身乾淨衣服讓他換了,還讓他洗了臉。
說罷,唐娟走了。
「他們!」
「沒來得及!」
郜明感動地抓住唐娟的手道:「唐姐,謝謝你!你和忠良兄對我的情誼,我姓郜的永生永世也不會忘記!忠良兄的事,你放心,我們會全力營救的!」
這時,郜明聽到了安忠良的聲音:「住手!他不是革命黨,是老百姓,是我家的門房,你們不能這樣欺負他!」
「那就帶我去見你們的趙督辦!我說了,我要去見你們的趙督辦!」
命運不是虛無縹緲的,而是實實在在的。命運就呆在頂棚下面的屋子裡,可能是趙督辦手下的那幫兵大爺,也可能是安忠良和賀恭誠。不論是那幫兵大爺們發現了他,還是安忠良、賀恭誠供出了他,他都將被命運扼住脖子一把掐死。
屋裡的情形一下子映入了郜明眼帘。他看到了一個個大兵頭上的帽子,看到了他們手中的槍,還看到了一個軍官模樣的胖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搖椅上,蹺著二郎腿,悠然自得地搖來搖去。卻沒看到安忠良,也沒看到賀恭誠。安忠良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賀恭誠那當兒還沒暴露。也是奇怪,躲在壁櫥里的賀恭誠按常理說,是該暴露的,可偏沒暴露。事後再想想,郜明認為,這當中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大兵們並沒想到那當兒125號還有其他人藏身。另一種可能是,大兵們忙於發財搶東西,一時沒注意到那個凹進牆裡不顯眼的壁櫥。
胖軍官、周旅長和那幫大兵押著安忠良和賀恭誠,踢踢踏踏往樓下走,雜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天頂下的屋子陷入了一片靜寂之中。
郜明急九*九*藏*書切地想跳下去,以便儘快從125號脫身。可探頭探腦看了半天,還是沒敢。倒不是跳下去怕會摔壞自己的腿,而是怕跳下去的劇響驚動樓下的大兵。郜明揣摸,樓下的大兵不會全部撤走,趙督辦既然知道威廉125號是總同盟罷工委員會執委會的秘密會所,就不會如此掉以輕心。
「那咋辦?」
天花板下的情勢十分緊張。賀恭誠已挨了揍,只怕安忠良也要挨揍。那胖軍官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文氣,撞在這種人手裡,你只好自認倒霉。這傢伙沒準真敢把安忠良一槍斃了,殺人對他們來說無異於殺雞。現在的問題是,面對這麼一幫傢伙,安忠良能不能頂得住?槍口抵著安忠良腦門時,安忠良會不會把他郜明供出來?那時是1925年,不是1952年,郜明對安忠良在危難面前的表現還缺乏深刻的了解。那當兒,郜明也看不到安忠良的面孔,根本無從判定安忠良的面孔上有幾多堅定。因此,郜明心虛得很,甚至做好了束手就擒的思想準備。
「哦,還他媽的有幾根骨頭嘛!」是那周旅長的聲音。
正對著郜明的山牆上,有個小小的釘著斜木條的通氣窗。窗外布滿了那個早晨的明媚陽光,也給置身的這個黑暗的所在帶來了些許光明。郜明離開方洞開始爬行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那縷光明的所在,就開始向那白晃晃的地方靠。還一廂情願地夢想著推開那扇通氣窗,跳到窗外陽光爆響的早晨中去。
賀恭誠嘴角流了血,血粘到胖軍官的手上,又隨著一個個耳光摑到了賀恭誠臉上,沒一會工夫,賀恭誠滿臉也都是血了。
屋子轉眼間就被大兵們糟踏得不像樣子了。許多珍貴的古玩被打碎了,書架上的書被扔得到處都是。大兵們穿黑布鞋的腳不斷地在九九藏書書上踩著,踢踢踏踏地跑來跑去。躺在搖椅上的胖軍官對自己的部下根本不加約束——非但不加約束,還給他們上勁:「搜!好好給我搜!媽拉個巴子的,值錢的都給爺們拿走!這回不是督辦大人給咱們發餉,是革命黨給咱們發餉,媽拉個巴子的,不拿白不拿!」
「報……報告周旅長,我……我們在審他!審他!問……問……問他的同……同黨都在哪裡貓著,他小舅子就是不招!」
郜明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抹去了臉上、額上的汗水,一點點往方才上來的方洞口爬,爬幾步就側耳聽聽——那刻兒,他還餘悸未消,擔心屋子裡的某個角落藏著幾個大兵。爬到洞口,郜明猶豫了好一陣子,把腦袋探出天頂,急速地在屋裡掃視了一下。
拳腳聲又響了起來,可響了沒幾下,形勢突然發生了逆轉,在搖椅前踱步的胖軍官不知怎麼突然停住了腳步,筆直站好,還喝起了口令:「立正!」
天花板緊貼著屋頂,中間最高的地方不過一米,根本不可能站起來走,要想行動,只有爬,還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得碰著腦袋,弄出響動。身下的柵條棚頂也不牢實,極有可能不堪負荷,使他「轟然」一聲漏將下去。郜明不敢在柵條棚頂上爬,而是沿著釘成一個個大方格的粗木框的邊緣爬,爬幾米就歇一歇。
胖軍官火了:「喲,倒他媽的硬氣!媽拉個巴子的,看來不扎你兩刀你小舅子是不肯放血的!來,弟兄們!給小舅子動點真格的!」
唐娟向門外的樓梯口看了看:「現在也……也走不掉,樓下還坐著兩個傢伙,都……都有槍!」
郜明知道安忠良是沒錢的,有錢的是安忠良在上海辦工廠的父親。可安忠良的父親對兒子醉心革命並無好感,老頭子從沒大筆給過兒九九藏書子錢。另外,老頭子對兒子娶個家境貧寒的女中教師為妻也十分不悅,兒子結婚後,老頭子幾乎沒到清浦來過,害得做了革命黨的兒子,總是大罵資產階級貪婪自私,不講人情。
郜明沒聽到安忠良的言語聲。安忠良大約清楚,面對搶劫,言語沒有用。趙督辦的兵是穿著軍裝的土匪,和土匪是沒法講道理的。
然而,爬到通氣窗跟前,郜明才發現,窗子是固定死的,根本推不開,而且還很小,就是能敲掉柵條,他的身子也擠不過去。郜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算,又像避瘟神一樣逃避著氣窗帶來的白光,悄悄轉移到了一架支撐著屋頂的粗木樑後面,在黑暗中無可奈何地等候命運的判決。
「這樓里樓外都搜過了?」
安忠良大聲抗辯道:「他們是土匪,他們問我要錢,我……我沒有!」
安忠良的磨難果然開始了。胖軍官開始訊問了——奇怪的是,胖軍官不是問執委會的情況,而是問單純的經濟問題。郜明看到那胖軍官揮著槍在搖椅前踱步:「媽拉個巴子,老子說斃你,馬上就斃!趙督辦也攔不住!媽拉個巴子,縣官不如現管嘛!可俺不想斃你!你和俺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俺斃你干毬?你荒日本人,英國人的買賣,和趙督辦搗蛋,跟俺當兵的沒關係。媽拉個巴子,俺當兵的不就是跑腿么,可這腿總不能白跑,你小舅子沒錢倒罷了,住著這麼好的房子,有那麼多錢,總得給弟兄們一點跑腿錢吧?說,把錢都掖哪去了?」
拳腳聲隨著口令再次消失了,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軍官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走進了屋子。軍官的模樣郜明看不見,能看見的只是軍官的長腿和懸在腰間的指揮刀。「媽個屌,怎麼回事呀?」
「是!」
就在胖軍官勉勵大兵們好好發財的時候,有人發https://read.99csw.com現了賀恭誠藏身的壁櫥。賀恭誠不知是躲在壁櫥裏面,還是跳出壁櫥開了一槍,給原本混亂的屋子造成了一陣更大的混亂,大兵們也開槍了,至少開了兩三槍。
屋裡確已沒有人了,通往樓梯口的房門被砸壞了,歪歪扭扭地半敞著。臨街大窗上的黑絲絨窗帘被大兵們扯走了,白燦燦的陽光鋪滿了凌亂的地面。
唐娟說:「快走吧!從後門走。那兩個當兵的被我騙出去買酒買菜了,馬上就會回來。」
周旅長轉過身,打了胖軍官一記耳光,厲聲罵道:「媽個屌!發財也不挑個時候!誤了趙督辦的大事,你狗日的腦袋還要不要?!馬上給我把這兩個人帶走!」
不曾想,沒等到夜間,機會就來了。不知是中午還是下午,時間弄不清,反正天還沒黑,安忠良的妻子唐娟上樓來收拾房間了。郜明見唐娟身邊並沒有大兵,便把腦袋再次從天花板的方洞中探了出來,壓低嗓門喊了聲:「唐……唐姐!」
過了一會兒,拳腳聲和慘叫聲都消失了,胖軍官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說不說?媽拉個巴子的,是皮肉金貴還是大洋金貴呀?你小舅子掂量掂量!你小舅子想死還沒門哩!爺們偏叫你活受……」
「報告周旅長,搜過了,那個小舅子媽拉個巴子的藏在壁櫥里向我們開槍,也被我們抓住了!」
說罷,郜明匆匆走了,從1925年10月17日的夜間,一頭扎進了10月19日的傍晚,10月18日的那個早晨讓他在天花板的黑暗中躲掉了……
「什麼?要錢?誰問你要錢?」周旅長問。
安忠良不在郜明的視線內,安忠良挨揍的情形郜明看不到,但大兵們的拳腳聲,安忠良的慘叫聲,郜明卻聽得真真切切。一聲聲、一陣陣直往郜明耳朵眼裡鑽,郜明就像自己挨了揍似的,身體禁不住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