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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新人美如玉

第八章 新人美如玉

阿蓋正在窗下讀書,放下手中書卷,問道:「伽羅,你有事么?」伽羅也不答話,環視書房,細細尋找可疑的事物,最終將目光落在書架上的蘭花上,便上前先將案頭的蘭花搬下來。阿蓋忙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麼?」伽羅道:「公主,你先讓瓔珞她們出去。」阿蓋不明所以,但她素來信任伽羅,便命侍女退出。
施秀啞然失笑道:「你不會是說是高潛先下了孔雀膽謀害脫脫……」一語未畢,便即住口,驀然想到當日盜取孔雀膽的嫌疑犯名單上,不正有高潛的名字么?只不過眾人決然沒有想到會是他而已。
段功聽完,深深嘆了口氣,道:「雖則真相大白,高潛犯下殺人之罪,不過他終究是代我而死,足以功過相抵。」楊寶道:「信苴!」段功見他臉色有異,眼中噙著淚水,問道:「什麼事?」楊寶道:「高潛的一片苦心,信苴現在還想不到么?」段功道:「我知道,高潛一早就提醒我小心酒中有毒,我卻是不信,還命人將他帶走……」楊寶道:「不是的,不是的……」一語未畢,淚水已是簌簌而下。
段功一直到深夜才回來忠愛宮,聽說阿蓋白日暈倒流血,很是擔心。阿蓋道:「已經沒事了。就是一想到我手上的這個葯是那個……做的,就覺得怪不舒服的。」段功道:「伽羅醫術很好,人又熱心,她絕不會害你。」阿蓋道:「我知道。」低下頭,道,「那些蘭花,我很喜歡,還要多謝你。」段功道:「你我已是夫妻,何況我也愛賞蘭花,有什麼可謝的。」阿蓋道:「那也要謝謝你親自上山去挖,又千里迢迢運來中慶。阿奴,我想好了,要將蕙蘭擺在卧室窗口,墨蘭則種在書房窗下,書房裡原先那些蘭花還是照舊放在那裡。」段功道:「好,都由得你。」又笑道:「中原有位大詩人名叫屈原,對蘭花極為讚美,詩曰『秋蘭兮清清,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所以中原人將畫蘭稱作『寫離騷』。」阿蓋笑道:「那咱們夫妻二人愛蘭至此,種了這麼多蘭花,當可稱得上『種離騷』。」
伽羅道:「這麼說,真的不是凌雲將這件事告知了梁王?」楊寶道:「應該不是他。不過這就是比較可怕的一點了,梁王能那麼快知道,肯定是在忠愛宮布了眼線。這件事得儘快告知施宗羽儀長。走吧,我們去行省署,邊走邊說。」
段功輕輕撫摸她的秀髮,不禁想到高蘭現今正是「沉沉風雨夜如年」的命運,正應了讖語,一時情思激蕩,心中大起愧意,那些被他刻意放在記憶的井底、又用重重石板塵封了的往事,好似泉水涌泄,來勢洶洶,不可阻擋。
去去復去去,凄惻門前路。行行重行行,輾轉猶含情。
施宗上前喝問道:「你為何要在蘭花中下毒害人?」汪雨不知道如此機密機關如何能讓人識破,那奈何草又是天下獨一無二的慢性毒藥,百思不得其解,只道:「我沒有害人。」施宗道:「事實俱在,你還想抵賴么?」汪雨昂然道:「我不是抵賴,我確實沒有害人,只想報仇。這有毒的蘭花,我也只賣給梁王宮裡的人。」施宗道:「你可知道毒害信苴、公主,罪大惡極,當誅九族。」汪雨冷笑道:「九族?我的九族早就被你們信苴段功殺得一乾二淨,只剩了我一人,你們快快將我也殺了,方能湊足九族之數。」
凌雲道:「你相信不是我下毒?」伽羅道:「當然相信,不然你還能活著站在這裏說話么?信苴手下人不殺你,梁王也要處死你。你快些坐下,我有話問你。」凌雲道:「你是想知道那些蘭花從哪兒來的么?好,我告訴你,總有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拉著車子在王宮門前叫賣蘭花,我就是從他那裡買的。他告訴我他在菜海子有塊苗圃,我聽你說公主喜歡那些蘭花,又特意找去苗圃買過。」
凌雲當真是哭笑不得,好在對方只是個小女孩,又幾次救他性命,只好道:「剛才是我不對,不該沖你大吼大叫。你……找我有事么?」伽羅道:「嗯。」凌雲道:「是什麼事?」伽羅道:「我說出來,你會答應么?」凌雲道:「那可不一定。」伽羅道:「你還真是個冷口冷心的男子。」凌雲道:「不錯。你說還是不說?」
那李芳樹早已經被人放了下來,雙眼緊閉,唇口發黑,露出牙齒,頸中一道深紫紅色的勒痕。伽羅進來一看,便知道人早已經死得透了,即使孟優再世,也無回天之力。只是生前一個美人,死後面目卻如此猙獰,當真是皮囊之相,儘是虛幻泡影。感慨一番,忽然留意到李芳樹右手緊握一團物事,上前取下一看,似是一封寫在絹布上的遺書,便交給一旁的世子阿密。
楊寶道:「正是如此。大家可還記得上次馬文銘特意到大理向信苴陳述王九下毒案始末?當日馬文銘說是王九因毒死過高蓬將軍,畏懼梁王與信苴結盟,有意挑撥二人相鬥,事先在信苴的酒杯內壁中塗抹了毒藥,信苴一死,我們自然認為是梁王下的手,聯盟不攻自破。但我因為留意阿蓋公主先取的是梁王面前的酒杯,注酒後又先奉給了信苴,所以很是不解,當場問了馬文銘,結果他先是一愣,想了想才說有毒的酒杯擺放是隨意的,反正無論死的是信苴還是梁王,王九目的都能達到。現在仔細想來,馬文銘本沒有料到我會問出那番話來,所以才會愣住,又臨時編了謊話。但因為王九與我大理仇深似海,我們當時竟沒有發現破綻,相信了這套說辭。」
楊寶心道:「他聽說我是梁王宮的人,又見我一身羽儀打扮,特意領我進來,自然是因為屋裡這些蘭花盆中事先裝有毒藥的緣故。只是他自己就住在這屋子中,為何不會中毒?伽羅明明說這種毒草藥性太慢,沒有解藥,莫非他也識得用那便桶竹箍止血?果真如此,他可真不是一般人。」便假意道:「小哥兒叫什麼名字?蘭花養得真是不錯。」那少年道:「我叫汪雨。」楊寶道:「好,請汪哥兒幫我挑上兩盆。」
施秀道:「如今信苴與阿蓋公主恩愛異常,早將夫人拋在了腦後,豈會再聽夫人的話?」楊智道:「你不懂,信苴是愛公主,可他更怕夫人。你派人去辦吧,越快越好。」施秀只得道:「是。」
施秀道:「可正如高浪所言,高潛為什麼要謀害脫脫?他根本與脫脫無甚干係?」楊寶道:「我知道原因。」嘆了口氣,緩緩道,「那一日下午,我們都在演武廳中練習武藝,忽然施秀羽儀長率羽儀來到無為寺中,我們從楊勝堅那裡得知次日梁王使者要來寺中聽經,我猜當時高潛便已經心動,只是我們大家的心思都在寶姬逃婚一事上,完全沒有覺察。後來高潛找機會去藥師殿盜取了兩副孔雀膽,預備次日分別毒殺梁王使者和行省使者。哪知道當晚我們幾個在回光院窗下偷聽到信苴與脫脫談話,信苴問起脫脫何去何從,脫脫說要去中慶輔佐梁王,高潛大概覺得脫脫值得信苴親來送行,肯定更有價值,於是改變主意,決定先毒死脫脫。不過因為當晚凌雲行刺明玉珍使者,引來全寺戒嚴,高潛一直到午夜后才等到機會。他知道每天夜深之時有人往回光院中送茶點,但當晚因為信苴要來,茶水飲食其實已事先送過,他便裝成送茶水的人,將孔雀膽下在了脫脫茶水中。出來時,被無依禪師看見。想來無依禪師自己心中有鬼,無論如何也不會對高潛起疑,所以等了一會兒,摸入院中,他不知道此時脫脫已中孔雀膽劇毒,所以下手又毒又快,用匕首割開了他的喉嚨。第二天,脫脫屍首被人發現,滿地是血,人人只以為他是被刀殺死,絕想不到他已經先中了毒,無依禪師也很快伏法。直到信苴領兵出征的那一天,脫脫屍首變成綠色,我才知道這是件案中案,不過一直想不出是誰下毒,直到羅先生今日說出關鍵線索,才想透其中關竅。」
大理諸人也給梁王宮帶來了許多歡聲笑語,恬淡的微笑時常浮現阿蓋臉上。她自飲金為盟開始,已經鐵心要嫁給段功,然而那時不過是為了救她父王,心裏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壯心情。她以為嫁給段功后,自此與凌雲兩相凄戀,彌難為懷。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的心思竟然變了,那一日行宮壽宴,看到段功遇刺,她毫不猶豫地撲了上去,事後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成親之後,段功除了往行省署辦公,餘下的時間都留在忠愛宮陪她。阿蓋愛好詩文,段功頗嫻文墨,二人常結伴在書房讀書唱和,意甚相得。段功曾有一次登上宮中高樓,遠眺南面滇池,又遙指著東面的盤龍江,嘆息道:「跟這五百里無垠滇池比起來,盤龍江只是涓涓細流了。」阿蓋聽了悚然而驚,心道:「我懂了!因這一河瘦水,始懂得什麼叫做涓涓細流,有涓涓細流,才能積得海納百川,過盡千帆,終是無垠河漢。」這兩年來,丈夫用一顆寬容溫軟的心傳遞難以言語的情懷,她的一顆心也不知不覺地全系在他身上。即使再偶然遇到昔日戀人凌雲,也不再有那種凄涼的心痛感覺。如今已經是暮春時節,春意闌珊,段功有事回了大理兩月,她茶不思,飯不想,心煩意亂,不知所從,好不容易挨近丈夫承諾歸期的日子,日日登樓眺望,盼他早日歸來。
梁王宮距離行省署極近,說著說著便已經到了大門口。楊寶向守門衛士出示腰牌,三人穿過儀門,進入外署,正遇到馬文銘,他如今任理問所副理問,掌管全省刑獄。馬文銘只簡單招呼一聲,便扭頭往一旁廂房胥吏的辦公之處而去。
凌雲往床上縮了縮,沉默不語。伽羅走到床邊坐下,伸出手來,撫摸著他濕漉漉的髮髻,柔聲安慰道:「我知道你不好受,可是這一切都會過去的。」凌雲一把抓住她手腕,問道:「你喜歡我,是也不是?」他的力氣奇大,伽羅叫道:「喂,你抓痛我了,快放手!」凌雲道:「你不是喜歡我么?我娶你做妻子如何?」一面說著,一面將她扯倒在床上,俯下身往她臉上湊去。伽羅掙扎著揚起手,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這一語恍若一個晴天霹靂,擊打在楊寶頭上,呆了半晌,才道:「原來是他。」高浪道:「你也懷疑脫脫茶杯中的孔雀膽是高潛下的?」見楊寶木著臉不答,料來高潛下毒已是定案,道,「果真如此,我倒是有幾分佩服高潛了。」
光陰轉瞬即逝,又過了半月。這一日,段功臨去行省前,梁王突然派人前來,告知晚上要單獨宴請世子阿密及女婿段功。大理諸人聽說未請阿蓋公主,難免心生警惕,然則自上次楊寶苦勸段功回大理失敗后,再無人敢輕易出口相勸。正苦無計策時,忽有驛使自大理送來兩封高蘭急信,一封給段功,一封給楊智。楊智當即拆開自己的信看了,心下有了計較,拿著另一封信交給段功。段功拆開一看,原是高蘭親筆《玉嬌枝》詞一首,情思文采極佳。詞中道:
楊寶心如明鏡,暗道:「那份卷宗不正在你手上么?」也不點破,只笑道:「算啦,我只是隨口一問,小侯爺可別當了真。」忙從抄案房退出,招手叫高浪、伽羅道:「我們趕快去見信苴,遲了可就來不及了。」高浪莫名其妙地道:「什麼來不及?」楊寶也不說透,直往蒞事廳而去。
又過了一刻,門外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有幾人奔到門前,高聲叫道:「凌侍衛在么?」
段功入主行省后,恢復科舉,用賢汰冗,輕差減賦,墾荒浚河,恤孤赦罪,多有改革舉措,確實帶來新氣象。此時中原依舊紛繁戰亂,唯有雲南、四川二地因山高水險而獨立於烽火之外,成為傳說中的世外桃源。許多中原漢人聽說雲南平章段功寬厚仁愛,果敢有為,廣施仁政,有為避亂趕來安家的,有為求功名趕來投效的,雲南一時人口大增。段功又趁機興市井以通交易,輕抽收以廣商賈,中慶商旅如織,人聲鼎沸,列市縱橫,聲色猶勝江南大城,繁盛富庶異常,大有亂世樂土的味道。有趣的是,大多新入來雲南的人丁拖家帶口,帶有不少金銀細軟,然則到了才發現此地風情迥異於中原,只以白色海幣為流通貨幣,不通行金銀,又是詫異,又是哭笑不得,幸得有漢人開設的金鋪,專門兌換貝幣。
段功擺手道:「算了。我也相信伽羅所言,凌雲事先不知道花盆中藏有毒藥。」他早知道阿蓋最早喜歡的人是凌雲,凌雲也對公主傾心愛慕,心中多少有些過意不去。又道,「伽羅多次治愈我和公主,又是她發現了花中毒藥,功過相抵,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也別讓大王知道。」
伽羅一時愣住,半信半疑地道:「當真不是你在背後搗鬼?」凌雲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要說的就只有這麼多。伽羅,你幾次救我性命,我的身體內還有你的救命之血,大恩大德,我絕不敢忘。」說完便昂然走了出去。
來年春天,段功從大理帶來的那些蘭花果然開得茂盛無比,引來大片蝴蝶,將忠愛宮妝點得生機盎然,成為一大奇觀。只是這大半年間,阿蓋又鬧過多次莫名流血之事,甚至段功也出現過幾次流血。梁王請來中慶城中所有名醫,苦無對策。宮中謠傳是忠愛宮風水不好,地底下有怪物作祟。又有人說段功娶了仇人之女,是以上天降下這個莫名詭異的病來,懲罰他夫妻二人。
伽羅一笑,轉身退了出來,卻見凌雲正持劍守在門外花樹下,似正在等她出來。伽羅上前問道:「你是奉梁王之命來看守我的么?」凌雲道:「是。」伽羅道:「你倒是老實,謊話也懶得編上一句。」凌雲道:「嗯。」
凌雲忽然插口道:「伽羅醫術高明,大王盡可放心。當日屬下傷重即死,是她出手救治,將我從閻王爺那裡拉了回來。」孛羅聽了半信半疑,道:「當真?」凌雲道:「千真萬確。大王只須想想,伽羅若沒有非凡出眾的本事,段平章怎會特意將她帶來中慶?」
段功沉吟片刻,道:「凌侍衛事先並不知情,兇犯又已經伏誅,這件事就這麼算了。我還要趕去行省署,凌侍衛請自便。」當即站起身來,帶人走出門去,只剩了伽羅和凌雲二人。
施宗大奇,問道:「你明明是漢人,如何能跟我們信苴有仇?況且我們信苴為人寬厚,又怎會殺你九族?」汪雨料來今日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不如說出真名,也好讓世人知道王家有後人如此,便道:「那好,我告訴你,我本名叫王豫……」
出來才知道天早已經黑了。來到泉銀淑的如意樓,早有侍女等在門外,只讓read.99csw.com凌雲一人進去,等他跨進門檻,又迅即將門掩上。凌雲微覺奇怪,卻聽見泉銀淑在內室叫道:「凌公子進來。」凌雲走近內室,先聞見一種奇怪的甜香,吸入鼻端,醉魂酥骨。再才見到紅燭搖影,鴛鴦綠浦,翡翠錦屏,陳設極其綺麗豪華。泉銀淑鬢雲亂灑,酥|胸半掩,正半躺在一座玉榻上。
段功始終不發一言,羅貫中便只默默跟著他。來到紫竹院門口,正遇到段文醉醺醺地從院中出來,看到段功等人,只是一愣,也不見禮,又瘋瘋癲癲地回房去了。段功突然想起高潛來,當日他也是住在這紫竹院中,與段文、楊寶等人朝夕相伴,卻在行宮代自己身死,當真是不幸。他招手叫過楊寶,問道:「高潛的房間是哪一間?」楊寶道:「最西面那間便是。」段功有心進去瞧一瞧,卻又怕睹物思人,心中難過,不免有所猶豫。
伽羅道:「我來只想問你一句話,如果能夠讓她幸福,你能甘願做一個旁觀者么?」凌雲一愣,問道:「你說什麼?」伽羅道:「你這麼聰明,難道不明白我的話么?」
伽羅道:「公主,這件事你先不要管,也千萬不要對別人說。」阿蓋道:「我知道……」她當然知道這件事只要泄露一個字,凌雲必死無疑,又道,「可是……」伽羅道:「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抱了那盒毒草,徑自來找凌雲。
回來忠愛宮,段功與阿蓋已經歇息,施宗便命人先將伽羅監押在一間空房中,明日一早奏知段功后再做處置。眾羽儀大多喜歡伽羅,聽說她公然庇護外人,不免又是驚訝又是氣憤——驚訝的是蘭花盆中有毒如此巧妙,伽羅竟能發現;氣憤的則是凌雲竟在她心目中有如此重要的位置。
他往常一向對段功極為客氣,今日卻敵意極盛,眾人只道他關心愛女,雖不滿他冷嘲熱諷段功,畢竟這是人家家事,也不好多說什麼。阿蓋忙道:「女兒已經沒事了,父王不必擔心。」孛羅道:「還是要請名醫來看看才好。」
自冬抵此又陽春,時變物遷今又昔。
出來閣樓,正見到阿蓋和凌雲正站在園中,隔著幾棵茶樹四目對望,卻是誰也不說話。三人也不去驚擾,只從側道遠遠繞開。出來梁王宮,伽羅才鬆了口氣,道:「還是外頭好,宮裡憋氣得緊。」見楊寶若有所思,問道:「你是在想咱們內部的眼線是誰么?」楊寶搖了搖頭,道:「我始終想不明白的是,那汪雨並不會武功,如何能從凌雲手下逃脫?即使是偶有疏忽被他溜掉,他被繩索牢牢綁住,也逃不遠,當可以立即捕回,為何非要一劍殺死他?如此不是十分可疑么?」
徘徊日欲晚,決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書。
羅貫中道:「本來這件事早已經過去,我也絕無心再提起。抱歉得緊,損了令侄聲譽。」段功道:「不要緊。聲名固然重要,真相卻是更加重要。」羅貫中道:「信苴通態豁達,胸襟遠過常人,只是有些人本就是狼子野心,與其共事,無異於與虎謀皮。」段功知道他是暗指梁王,心中一痛,又想起阿蓋來。
高蘭似早已料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她的心思一直是系在丈夫身上,他喜她便喜,他憂她則憂。她既不吃驚,也不回答,只是用一種古怪的眼光凝視著他。她的面色蒼白透明,滲出些晶瑩溫潤的光澤來。
泉銀淑走上前來,問道:「這個他,是指段功么?」凌雲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泉銀淑道:「你想報復他是不是?若是我想辦法替你出這口氣,你要如何謝我?」凌雲道:「你雖是娘娘,又有皇后撐腰,畢竟是女流之輩。我凌雲的事,不需要婦道人家幫手。」泉銀淑歡笑道:「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傲骨錚錚的男兒氣概。我偏要幫你,你能怎樣?你敢跟我做對么?」凌雲瞪視她半晌,垂下頭去,低聲道:「不敢。」
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
楊寶道:「這裏面的是奈何草么?」伽羅上前看了看,道:「是,快些將它們裝進盒子里。」楊寶問道:「那為何他自己不中毒?」伽羅指著南邊牆角道:「他在那裡種了許多豬籠草,豬籠草專門吸氣味。」
盼歸來,只恐樂極悲生,冤鬼哭。
悲哉兩決絕,從此終天別。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
思難禁,將軍一去無度。
阿密展開一看,原來是一首刺血詩:
到了半夜,忽然又有侍女來拍門,說是李芳樹上弔自縊了,請伽羅速去救治。伽羅喝了不少酒,侍女在外面鬧了半天才被驚醒過來,穿好衣服出來。她住處離阿蓋閨房不遠,阿蓋根本未睡,也被驚動出房,聽說兄長愛妾一日內連續服毒、上弔,驚愕異常,也跟著伽羅過來看個究竟。
果見那李芳樹正獨自朝北而去,邊走邊回頭,似是生怕有人跟蹤。高浪道:「我聽公主侍女說,這女子原來有個丈夫,夫妻甚是恩愛,後來梁王世子看上了她,逼迫她原來的丈夫休了她,才娶為愛妾。」伽羅道:「呀,難怪我治好了她的怪病,她還哭啼啼地說我不該治她,原來如此,看來她心中一直沒有忘記前夫呢。哎,又是個苦命的女子。」
在婚禮上攙扶阿蓋的喜娘也格外引人注目,她不是旁人,正是印度女子伽羅。伽羅跟隨段功來中慶是她自己的意思,也是高蘭和段僧奴的託付。高潛代替段功被毒死的陰影長久籠罩在大理諸人心頭,雖說害死他的王九已被極刑處死,其家人也被全部誅殺,但大家還是覺得需要一個精通醫術的人時刻跟在段功身邊,正好伽羅自告奮勇,理所當然成為最合適的人選。來到新的地方,她逐漸恢復生氣,笑容又重新回到臉龐,她那樣的個性和容貌,很快成為梁王宮中極受歡迎的人,上上下下都喜歡她,就連小侯爺馬文銘也時不時地來找她,大理來的羽儀們都笑說伽羅就要成為小侯爺夫人了。她甚至與阿蓋公主也成了極要好的姊妹,要知道,阿蓋可是她另一好姊妹段僧奴恨極的人。
珊瑚枕冷,淚滴針穿目。
高浪奇道:「小侯爺今天好奇怪呀,見了伽羅竟也這般冷淡,要是往日,早就上前噓寒問暖了。」伽羅道:「盡胡說,人家忙正事呢。」
伽羅自然是出於一片好意。她不知道的是,幸得她這番及時的話語,才抑制住了凌雲心中蠢蠢欲動的殺機。
元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十二月,段功與阿蓋奉旨成親,盛大的婚禮在中慶城中舉行。北方雖然已經冰天雪地,中慶卻如春天般溫暖,這一天遂成為許多人難以忘懷的大日子。
大略一看,即知道是李芳樹追憶前夫,刺血明志。阿密極愛李芳樹,費盡心思才將她弄到手,新婚還不到一月,新婦便香消玉殞,正深感痛惜,忽然讀到這首《刺血詩》,又是勃然大怒,道:「她前任丈夫為了錢財休了她,毫不留情,她卻臨死還念念不忘他,真是賤人一個!」恨恨將絹布扔在地上,轉身走出房去。
楊寶等他轉身去取蘭花,趁機俯身撥開碎土,果見那花盆夾層中盆有一些紅草,心中已是有數,當即笑道:「你這花盆夾層中裝的是什麼?」汪雨吃了一驚,道:「什麼?噢,那是花肥。」楊寶道:「是不是叫奈何草?」汪雨眼珠轉了兩轉,突然揚起手中的花盆,朝楊寶一丟,轉身便往門外跑去,卻被早摸到門外的施宗伸腳一絆,摔將出去,吃了個嘴啃泥。眾羽儀上前將他雙手縛住,重新將他拉回屋中。
伽羅忽然一指前面,道:「那不是世子愛妾李芳樹么?」
高浪道:「肯定還是凌雲想殺人滅口。」伽羅道:「不會,凌雲既然答應了我不再管這件事,定然不會違背諾言。」高浪道:「就算凌雲答應了你不再插手,可後來梁王從眼線那裡得知究竟,命他帶人去捉拿汪雨,他不得不去。半路上又怕汪雨最終會牽連出他來,乾脆就勢殺人滅口,再假稱是犯人要逃跑。」楊寶道:「這麼說確實也說得通。」高浪十分得意,笑道:「可惜我昨晚不在那裡,要不然肯定不讓凌雲將犯人搶走。」
阿蓋道:「怎麼會這麼巧?我年幼時也遇到過一個邋遢道人,也批了一句詩給我,跟這句一模一樣。」段功一驚,問道:「當真?」阿蓋道:「當然了,所以父王一直捨不得我遠嫁,要將我留在身邊。」段功想過一回,這才道:「由此愈發可見那道人是個騙子,任誰都是這句批語。」阿蓋道:「嗯。」將頭靠入段功懷中。
到得宮門口,卻是不見段功,只見施秀正帶著數名羽儀從車上搬取一盆盆不同品種的蘭草、蘭花下來。阿蓋問道:「信苴人呢?」施秀道:「回公主話,信苴剛被人叫去行省署了。」阿蓋道:「這些蘭花……」施秀道:「蘭花是信苴親自帶人上蒼山挖的。」
龍池無偶,水雲一片綠。
楊寶往地里看了看,均是盆養蘭花,品種稀鬆平常,實在無法與段功從大理帶來的花色相提並論,便道:「還有好些的么?我是梁王宮裡的,我家主人很是挑剔。」那少年道:「噢?」這才走上前來,仔細打量著楊寶,見他一身羽儀打扮,腰間跨著刀,忙道:「原來你是梁王宮的人。屋裡還有些更好的品種,官人請進來看。」當即領著楊寶進屋。
抱著盒子離開凌雲住處后,伽羅又趕回忠愛宮找到施宗,告訴段功和阿蓋是中了奈何草毒,毒藥就藏在自己買給阿蓋的蘭花的花盆中。施宗聽了,急忙要領人去捕那種蘭花的汪雨。楊寶聽說汪雨不過是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少年,料來施宗抓了他來,無非是要嚴刑拷打,逼他認罪,再招供出背後主使,忙道:「我有個主意,說不定可以人贓並獲,令他難以抵賴。」如此說了一番,施宗道:「好,就依你所言。」
段功吃了一驚,阿蓋手中拿的正是高蘭的親筆信,上面只有一句詩:「草草鶯花春似夢,沉沉風雨夜如年。」阿蓋見丈夫驚訝,忙道:「我不是有意要偷看你木盒的信件,是伽羅找毒藥時心急,將盒子裏面的東西倒了出來,我才偶爾看到的。」段功道:「不礙事。這是夫人……原配夫人的信。原是一個邋遢道人送她的批語。」阿蓋大感驚奇,道:「當真?」段功心道:「當真是孩子氣的話。」他年紀比阿蓋大出許多,處處讓著她,只微笑道,「當真。」
阿蓋一時呆住,心如潮湧。今年春天的時候,她與段功到五華山上賞花,偶然看到幾株蘭花,不由地憶及大理蒼山的蘭花,嘆道:「還是蒼山的天然蘭花好,才有那股子超凡脫俗的味道。」沒想到段功一直沒有忘記,這次回大理,還特意去蒼山挖了蘭花帶來。此時正是晚春季節,雖已無花,那蘭花一盆盆枝葉飽滿,只待來年春天到來,便可打苞開花。阿蓋驚喜異常,越看越愛,上前抱起一盆清秀的墨蘭,匆忙往回走去,準備親手將這盆花移植在書房窗下。
汪雨望著伽羅,臉上又是驚奇又是憤怒。楊寶道:「原來如此。那好,大伙兒一齊將毒藥收集齊了,我再去屋外看看。」
忽聽見外面腳步聲紛沓交至,有數人來到苗圃外。又聽見楊寶的聲音問道:「凌侍衛,你們怎麼來了這裏?」有人答道:「大王聽說你們找到了下毒謀害平章和公主的兇犯,想親自審問。」正是凌雲的聲音。
阿蓋與李芳樹並無任何交情,不過一想到還是因為她對油漆過敏才揭破了蘭花有毒之謎,也是傷感不已。上前撿起絹布,細細一讀,只覺得珠瀉玉盤,古意漾然,貞魂怨魄,精貫三光,一時呆住。這才重新去打量李芳樹,有另眼相看之意,卻見已經有人將她屍首抬了出去,只留下房梁下一圈白綾,空蕩蕩地飄來飄去,似乎在展示世間痴情棄女的宿命。頓時,一股冰冷的寒意自阿蓋心中升起,她全身顫慄,晃了兩晃,忽有一雙大手自後面扶住了她,她頓感溫暖,喃喃道:「阿奴,你可算是回來了。」
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
伽羅問道:「宮中可有使用多年的木便桶?」凌雲道:「這……應該是有的。」伽羅道:「你去找一隻,要使用年頭最長的,將桶上面的竹箍取下,拿到這裏來?」凌雲道:「什麼?」伽羅道:「那竹箍就是能救公主的良藥。」阿蓋侍女瓔珞道:「那是便桶上的東西,又臟又臭,怎麼能做葯?」
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終勝生捐棄。
泉銀淑慢慢爬起來,道:「我前幾日在迴廊中看見了你和阿蓋公主。」凌雲道:「那又如何?難道娘娘走路從來不會遇上公主么?」泉銀淑道:「嗯,段功搶走了你的心上人,你一定很恨他吧?」凌雲道:「屬下沒有什麼心上人。」
楊寶知道馬文銘已經不會去告訴梁王,很是感激,道:「多謝小侯爺。」馬文銘笑道:「何必謝我?我以前所做的,現今所做的,都是為了咱們大元朝。」
伽羅慌忙放下花盆,奔過來拉起阿蓋雙手,見她指縫並無傷口,卻不斷有血滲出。凌雲道:「我這裡有上好的金創葯。」伽羅道:「她都沒有傷口,要金創葯有什麼用?」凌雲道:「可是她在不停地流血。」伽羅道:「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關心公主,也不能瞎添亂。你再多說一句,信不信我下毒把你毒啞?」凌雲自上次輕薄不成挨了伽羅一耳光后,對她甚是畏懼,被她一罵,便不再作聲。
段功的眼睛里也在急遽閃過人世間紛紛擾擾的風雲,種種的愛與恨,種種的期待與追尋,種種的爭鬥與謀算,種種的平淡與卓越。然而,他最終還是在高蘭的目光下低下了頭。高蘭臉上的光澤倏忽熄滅了,她知道,一切再也無法挽回。
只見木屋中南面靠牆角處擺有一張床,床頭有一隻箱子,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傢具,北面窗下擺了不少蘭花,品種果然比外面圃地里的要好上許多,花盆也是上好的陶器,又古樸又精細,與伽羅在阿蓋書房砸爛的那些有毒的夾層花盆一模一樣。
段功半晌才問道:「你是說,當日行宮壽宴,那酒杯是高潛事先下的毒,他想毒死的人其實是梁王,只不過公主將梁王面前的酒杯先奉給了我,他怕我飲下毒酒,所以才搶過去自己一口飲下?」施秀道:「這絕不可能。當日我們進閣時酒水食物已經擺好,高潛一直跟在信苴身後,他哪裡有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下毒?」段功道:「不錯。楊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楊寶道:「高潛沒有往酒杯中下毒,他事先將毒藥含在嘴中,搶過信苴酒杯飲酒時才將毒藥吐進酒水中。」
伽羅想了想,先讓凌雲將阿蓋抱回忠愛宮放平躺下,命侍女打水洗凈阿蓋雙手,不料舊血剛剛洗去,又有新血滲出。施秀等人已經聞訊趕來,不知道公主為何會突然得如此怪病,各自驚懼不安。
楊寶所揭開的真相令人震撼,段功也是過了好幾天才能慢慢接受事實。高蘭更是不能相信唯一的親侄為了報仇,九九藏書會如此決絕服毒自殺,舍己而去,而他離去后的結果,又是如此無望,如此神傷,他指望為他報仇的信苴,照舊當了行省平章,照舊娶了仇人之女,照舊幫助梁王恢復了元氣。她的腦子裡開始昏昏沉沉,開始陷入混混沌沌的一片混亂。
那花圃不大,四面圍有籬笆,東面有一間大木屋,有微弱燭火映出。楊寶先推開籬笆,走到花圃中,叫道:「賣蘭花的在么?有主顧上門。」等了一會兒,一名漢人少年秉燭而出,點燃門邊一個燈籠,連人也不瞧,隨手一指圃地道:「都在那裡,你自己去挑吧。」
當日段功早早結束公事,回來忠愛宮。阿蓋已經知道下毒的花匠被凌雲殺死,以為他事先不知道蘭花中有毒,殺人是為了替她報仇,因蘭花終究是凌雲所送,有意不提此事。只拿著一張信箋去問段功,道:「這是什麼?」
段僧奴尚在驚愕中,一旁高浪、施秀等人早已經聽見,上前笑道:「恭喜寶姬,這下你可心想事成了。」有意無意地拿眼睛去瞟楊寶。楊寶臉一紅,道:「信苴都走得遠了,你們還愣在這裏。」
伽羅本不是什麼考慮周全之人,告知眾人蘭花有毒后才想起來若是那花匠招出買蘭花的是梁王侍衛,豈不要立即露出馬腳?便也鬧著要跟去。施宗道:「伽羅認得路,又識得毒藥,同去也好。」
楊智一直將段功送出南門外,這才慢吞吞回到忠愛宮,先去告訴伽羅,讓她準備離開。伽羅聽說楊寶、高浪等均已隨段功離去,問道:「走得這麼匆忙,出大事了么?」楊智點點頭,道:「不過你先別吭聲。」
次日一早,施宗有意等阿蓋離開去給梁王夫婦請安后才將昨夜之事稟告段功,段功便命人帶來伽羅,詢問究竟。伽羅想了一夜,也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指認凌雲,只是不語。施秀很是不解,問道:「伽羅,你到底為何要庇護凌雲?明明是他買的蘭花送給公主,你為何要攬在自己身上呢?」伽羅始終不答話。還是楊智道:「如今事情鬧成這樣,你再庇護凌雲,大家也都知道是他下的毒……」伽羅忙道:「他沒有下毒,他也不知道蘭花中有毒……」話一出口,才知道已經被楊智誘出了實話。
阿蓋這才知道那些蘭花是凌雲所送,一時呆住,道:「原來是你……」忽然一陣頭暈,便即摔倒,手中的墨蘭也在地上摔得粉碎。凌雲大吃一驚,慌忙上前抱住她,叫道:「公主!公主!」卻見她雙眼緊閉,人已經昏迷了過去。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忽見阿蓋指縫汩汩有血流出,登時嚇得魂飛天外,忙高聲叫道:「來人!快來人!」轉眼見到伽羅正抱著兩盆蘭花過來,忙嚷道:「伽羅!快,快來救救公主!」
伽羅見施宗口氣嚴厲異常,心下有些著慌,道:「我……是我……」然而她一雙眼睛卻騙不了人。施宗道:「那些蘭花其實是凌雲托你轉送公主的,是也不是?」伽羅道:「真的不是他,是我。」施宗鬆了手,命道:「快去追上凌雲,將犯人奪回來。」又命楊寶道,「你將伽羅帶回去關起來,等候發落。」楊寶一愣。施宗又厲聲道,「你若敢私自放伽羅逃走,與她同罪。」楊寶只得躬身道:「遵令。」
漸漸有些不好的消息傳來,更是堅定了眾人不欲段功再返回中慶之心。先是北勝知府高斌祥派人來報,他部下焦玉被人連夜從家中綁走,至今下落不明。焦玉雖只是個工匠,卻懂得火銃製造之術,當日高斌祥與紅巾對壘,靠火銃大展雄風,所向披靡。段功也意識到火器之利遠勝弓弩,曾下令高斌祥加以改良后大批製造,以全面裝備大理軍。如今焦玉失蹤,等於丟失一座犀利的火器庫,絕非小事。然四下張貼焦玉畫像,懸以重賞,尋找調查,始終找不到人,疑點也漸漸集中在梁王身上。這兩年來,孛羅一直對高斌祥著意籠絡,封他為資善大夫,還掛有正二品的雲南行省右丞一職,又多次派人到北勝軍中,名為犒勞,實則想探訪機密。不僅如此,鶴慶知事楊昇、騰衝知府高惠等大理地方實權派均收到過梁王的拉攏與恩惠,雖則這些大理世家大族並不十分買梁王的賬,然孛羅趁段功人不在大理時,刻意分化大理內部,已經是鐵一般的事實。
杜鵑啼處日如年,聲聲只促人歸去。
伴隨著這些令人不快的消息,段功開始覺得阿蓋確實是離自己越來越遠了,遠得今生今世再見一面都很難。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無時無刻不在回憶曾幾何時的柔情蜜意。每當他在舞劍或是在批閱公文時,他便覺得她似乎還坐在自己的身旁,輕聲與自己談詩論文,她那柔美的秀髮,她那欲說還羞的神色,她那顧盼生輝的秋波,彷彿又不斷地在他的面前閃現。他很想見見阿蓋的人,於是那中間隔著的千里的距離和時光竟漸漸融解消失了。他覺得她好像就在他身邊。他彷彿已經看到了夕陽輝映下的草原,美麗而壯觀;山上的青松在太陽的餘輝下,更加蒼翠挺拔。初秋的草原上青草茂密,野花盛開,一群群的牛羊,膘肥體壯。阿蓋就站在如血的殘陽中,她還是第一次他在山谷見到她時的樣子,秀麗婀娜,娉娉婷婷,如弱柳扶風,道不盡的婉轉風流。他決意寫一封信給阿蓋,告訴她他的真實感受,告訴她他真的看到了她所描繪的塞外的草原。提起筆來,想念頓時隨著墨汁無限蔓延放大,他不由自主地迷茫煩亂起來。
那少年汪雨隨意拿了兩盆,交給楊寶道:「我這裏只收金銀,不收海幣。」楊寶道:「好。」突然一個失手,那花便掉了一盆在地上,登時摔得粉碎。楊寶道:「哎喲,真是抱歉。」汪雨道:「不要緊,我再拿一盆給你。」
凌雲低下頭,站定在門邊,躬身道:「不知道娘娘召凌云何事?」泉銀淑笑道:「凌公子架子好大,請了好幾次都請不來。」凌雲是梁王心腹,知道這女人惹不得,孛羅都要讓她三分,只得道:「屬下剛才睡著了,沒有聽到叫門。」泉銀淑道:「今日是公主大喜的日子,凌公子不在前面喝喜酒,反是孤枕獨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凌雲道:「屬下身體欠安,已向大王告了病假。」泉銀淑古古怪怪一笑,招手叫道:「凌公子請過來坐。」凌雲道:「屬下不敢。」泉銀淑道:「我叫你過來坐,有什麼不敢的。」凌雲腳下不動,只垂手而立,神態甚是冷淡。
沒過幾日,李芳樹突然得了一種怪病,全身水腫,肌膚出疹,頭面腫大如斗,好好一個美人,轉眼成了怪物,很是令阿密掃興。宮中謠傳是阿密正妻忽的斤嫉妒下毒所致,阿密憤去向妻子興師問罪。忽的斤是蒙古貴族女子,性子潑辣刁鑽,也不好惹,夫妻二人大吵一架,鬧到了梁王面前。孛羅已知道伽羅能耐,急忙命人將她請去看看究竟。伽羅一搭李芳樹手腕,卻是脈象平和,只是身體有些虛弱外,並無其他異樣。她思索了好長時間,也沒有找出發病原因。
一旁汪雨忽然道:「你不就是那個向我買蘭花的人么?」施宗回頭問道:「你說什麼?」汪雨緊望著凌雲,道:「他……」凌雲道:「來人,將人帶走。」兩名王宮侍衛當即上前,將汪雨拉了過來。
伽羅道:「我送給公主的那些蘭花都在這裏了么?」阿蓋點了點頭。伽羅將奈何草全部塞入木盒裝好,合上蓋子,道:「現在公主該知道為什麼這件事不能讓外人知道了吧?」
凌雲一動不動地縮在床上,也不知道伽羅是什麼時候離開的,腦海中只是反覆回味那句話——「如果能夠讓她幸福,你能甘願做一個旁觀者么」——他不知道伽羅是高僧之女,天生慧根,通明澄澈,只覺得她話中蘊有極深的禪機。
凌雲道:「既是如此,何不直接用金創葯給公主塗上止血?」伽羅道:「你去塗上金創葯試試,能止血算你本事。」凌雲不敢忤逆她,也不敢動。伽羅又道:「你以為你上次喝過的救你性命凝珍粉是什麼?」凌雲奇道:「難道也是童子便?」伽羅道:「你還真是聰明,是十一月蒼山上採到的野菊花,和童子大便晒乾磨成的粉。」
一名大夫聽了伽羅一番言論,也深覺有理,上前道:「這位姑娘說得確實有幾分道理,許多外傷葯也都是用人中黃來做藥引。」孛羅便道:「既是如此,就先看看療效再說。」命人送大夫出去。見外面天色已黑,段功人還未歸,心頭更是有氣,又不好發作,只得安慰了女兒兩句,自領人離去。
一直等到天黑,楊智料到即使梁王派出快馬,也難以追上,這才來告訴阿蓋,說高夫人臨產病危,信苴已經趕回大理。阿蓋「啊」了一聲,隨即滿臉紅暈,低下頭去,半晌不語。楊智見她柔弱嬌媚,遠遠不及高蘭機巧多智,所仗恃者無非公主身份和美貌而已,不知道為何竟能讓段功如此痴迷,不禁搖了搖頭,也不相勸,靜靜退了出來。正遇到梁王派侍衛來催段功前去大殿赴宴,楊智便將原話說了一遍,侍衛大為駭異,慌忙奔回去稟告梁王。楊智便立即帶了伽羅及剩餘羽儀出宮,預備連夜去追段功等人。他知道梁王心胸狹窄,剛愎自用,必然為段功不辭而別勃然大怒,一旦遷怒旁人,他們這些大理來的人少不得要吃許多苦頭,暗中被加害也說不準。
楊寶這才恍然大悟,之前馬文銘配合梁王製造出王九冤獄,主要是為了迎段功回中慶,而今段功大有作為,雲南蒸蒸日上,正是他馬氏父子所望,汪雨也好,王九也罷,段功都不願意追究,他又何須再去挑撥段功與梁王不和呢?一時之間,只覺得馬文銘胸懷大志,遠非自己所能想象。心念又是一動,暗道:「莫非信苴也是此般想法?他堅持留在中慶,其實是為了大元江山,並非為了美人?」
伽羅道:「那好,我找到了公主和信苴不停流血的病因,你想不想知道是什麼?」凌雲道:「是什麼?」伽羅道:「你想知道的話,就必須答應我兩個條件:第一,我問你話,你得老實回答;第二,你絕不能再插手管這件事。」凌雲道:「這件事跟我又沒什麼關係,我憑什麼要答應你?」伽羅道:「那好吧,我走了。」說著便慢吞吞地站起身來。凌雲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好奇,道:「好,我答應你。病因是什麼?」
段功亦意氣干雲,懂得舉賢任良,知人善用,從投奔者中選拔了不少文采出眾、才智突出的人,或引為幕僚,或安排入衙門任職。只是這些人都是漢人,令不少長期把持實權的蒙古人和回回人大為不滿。然則另一行省平章政事馬哈只極力支持段功,梁王雖然不滿,只因段功是自己女婿,又要藉助其聲威、兵力防禦紅巾,亦不多說什麼。如此兩年過去,整個雲南氣象為之一新,段功聲望之隆,遠勝其僅任大理總管之時,甚至連正忙於爭權的皇帝和奇皇后、太子也各自爭相下手詔籠絡。
段功愕然不能相信,道:「什麼?高潛為什麼要這麼做?」楊寶哭道:「梁王用孔雀膽毒死高潛生父高蓬將軍,高潛一心要報殺父大仇,信苴不但與他的仇人結盟,還要娶仇人之女,他武藝平常,無殺梁王之力,只好出此下策,用他自己的死來離間信苴和梁王。」
楊寶等人跟在段功後面。高浪見段功對羅貫中頗為信任,很是不解,問道:「當日這羅先生說是找到了藏在黃龍劍中的藏寶圖,信苴為何不加追究?」楊寶道:「若羅先生真的拿到了藏寶圖,他還會告訴信苴么?」高浪道:「你是說羅先生只是在試探?可當時信苴明明臉色大變,我還真以為藏寶圖就在黃龍劍中呢。」楊寶道:「當時是在黃龍劍中,不過現在肯定已經不在了。羅先生感激信苴大度,明知道他別有用心還肯讓他進樓讀書,所以即使猜到了藏寶圖所在,也並沒有拿走,他那般說,本意只在提醒信苴。」
段功離開了中慶,心急如焚,往大理疾馳。他是平章兼大理總管的雙重身份,一路官員奉承不及。到得大理境內,忽然接到消息,說是高蘭已經順利生產,產下一子。段功只有一子一女,長女段僧奴,次子段寶,如今人到中年,原配妻子竟然還生下了幼子,當真是喜出望外,狂喜下索要筆墨,在驛站牆壁上題下一首詩:
凌雲只是不睬,旋即有人踢門而入,硬將他從床上拉起來。凌雲見對方都是王宮侍衛,怒道:「你們要做什麼?」侍衛忙陪笑道:「凌大哥別生氣,我們也是奉命行事,淑妃娘娘說無論如何都要將你請去。」凌雲冷笑道:「你們這是請么?瞧你們的這樣子,恨不得要將我綁去吧?」料來無法拒絕,只得甩開侍衛的手,喝道:「還不帶路?」
段功見伽羅也在,料想與汪雨下毒有關,便道:「有勞。」出來大廳,立即問道,「到底什麼事?」楊寶道:「信苴可還記得當日王九一案?」段功道:「當然記得。」楊寶道:「當日楊員外曾經仔細翻看王九卷宗,查找疑點,我也從旁看過,犯人名單裏面有一人名叫王豫,乃是王九投奔梁王后娶妻所生之子,年紀十八歲,與那花匠汪雨年紀差不多。」
泉銀淑見他這樣剛硬傲氣的男子最終還是向自己俯首貼耳,十分歡喜,當即上前來,單手勾住他脖子,又將半裸著的酥|胸貼到他身上,道:「只要你從了我,乖乖做我的心肝寶貝,我自有辦法幫你對付段功。」
眼見馬文銘疾步走進抄案房,楊寶登時得到某種提示,心中想起一事來,不禁「哎喲」一聲。伽羅問道:「你怎麼了?」楊寶道:「今日聽施宗羽儀長說,那汪雨被凌雲帶走前,曾說他本名叫做王豫,是也不是?」伽羅道:「是啊。」楊寶道:「你們在這裏等我。」匆忙趕進抄案房,卻見一名胥吏正將一卷公文交給馬文銘。楊寶道:「小侯爺,我想查閱一下王九的卷宗。」
羽儀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一齊望著施宗。施宗道:「凌侍衛如此強搶犯人,是想和我們動手么?」凌雲道:「不敢。只是大王有嚴命,要立即審問兇犯,審問完了,自會將人交回給信苴處置。」揮揮手,命人將汪雨押了出去。施宗知道段功一再交代不得與梁王的人衝突,事情鬧大了大家面子都不好看,也只好任憑凌雲將人帶走。
寂寞倚屏幃,春雨紛紛促。
阿蓋臉色早是一片煞白,她當然知道這些蘭花都是凌雲送的,伽羅是在幫他掩飾,她當然也不願意揭露他令他送命,只是一想到他竟然可以用這種手段來報復她,她還是不寒而慄,全身冷汗直冒。
段功一時驚異,問道:「你是說梁王會因此對我下手?」楊寶道:「事有先兆,日將出霞明,雨將至礎潤。當日行宮下毒案,分明是針對信苴。我不敢說梁王是兇手,可這其中諸多詭異,難以一一言明。梁王心胸狹隘,眾所周知,近來又自西域招募大批番僧入宮,這些番僧個個會武藝,常常徘徊在忠愛宮周圍,行跡十分https://read.99csw.com可疑。況且忠愛宮中又被梁王放了眼線,實在不是個安全所在。信苴還是趕緊回去大理,方是上策。」
來年春天,段功從大理帶來的那些蘭花果然開得茂盛無比,引來大片蝴蝶,將忠愛宮妝點得生機盎然,成為一大奇觀。只是這大半年間,阿蓋又鬧過多次莫名流血之事,甚至段功也出現過幾次流血,與阿蓋極為相似,只是阿蓋在指縫間,段功病在耳後髮際處。梁王請來中慶城中所有名醫,苦無對策,上好的金創葯也不能止血。還是伽羅照舊用便桶竹箍灰治好,卻始終找不出病因。宮中有人謠傳是忠愛宮風水不好,地底下有怪物作祟,梁王便請了盤龍寺高僧蓮峰來做法驅邪,卻還是無效。傳聞蓮峰禪師能預知未來,段功特意問以國運,蓮峰迴答說:「二十年後國將亡。」梁王得知后極是不快,對蓮峰也不再似以往那般禮敬。
阿蓋「啊」了一聲,問道:「他回來了么?人在哪裡?」伽羅道:「剛到宮門外。」阿蓋顧不得再去補妝打扮,忙朝外趕去。
伽羅心道:「凌雲明明答應了我不再插手此事,卻為何又去告訴梁王?他難道不知道他自己也難脫干係么?」正愕然間,凌雲已領著幾名侍衛進來,道:「施宗羽儀長,大王命我立即押兇犯回宮審問,這就請將人交給我吧。」施宗很是不快,道:「我們正向犯人詢問究竟,問清楚了再交給凌侍衛不遲。」凌雲道:「羽儀長是想違抗大王的命令么?」施宗冷笑道:「凌侍衛……」
羅貫中忽道:「既然信苴提到高潛,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不過,這件事……」段功道:「羅先生不必顧慮,有話但說無妨。」羅貫中便道:「信苴寬宏大量,赦免了無依禪師殺人之罪。」段功因無依禪師與脫脫有血海深仇,脫脫被割喉前又已身中孔雀膽劇毒,因而特赦了無依殺人之罪,無依因此大徹大悟,隱居在雞足山面壁修禪。羅貫中又道:「禪師赴雞足山修禪之前,曾經對我提過他當晚去殺脫脫之前,見到高潛神色慌張地從回光院中出來。」高浪道:「我們幾個那晚都去過回光院,信苴早就知道了。」羅貫中搖了搖頭,似是對高浪之語不以為然。
一干人瞬間走得乾乾淨淨。楊寶見伽羅尚在發獃,以為她心中害怕,便安慰道:「你不用擔心,施宗羽儀長不過是嚇唬你,他其實不會拿你怎樣。」伽羅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楊寶道:「你公然包庇凌雲,施宗羽儀長下不來台,當然要……」伽羅道:「哎呀,不是,我是說凌雲,他明明答應我不再管這件事,怎麼又突然跑來插手?」楊寶又驚又愕然,驀然心念一動,道:「呀,不好,凌雲要殺人滅口!」伽羅道:「你說什麼?」楊寶道:「先追上去再說。」
施秀也極是疑惑,問道:「這東西當真能醫好公主?」伽羅白他一眼,道:「羽儀長,你以為你經常用的金創葯是什麼做的?童子便!」施秀道:「這我知道,童子大便有通經化淤、清熱解毒之效,許多葯都要用它做藥引。」伽羅道:「那你還驚訝什麼?」施秀知她任性,也不計較。
段功讀了信,一時躊躇不已。高蘭一直稱呼他「郎君」,而今卻變成了「將軍」,生疏之意溢於言表。然則那信中情真意切,思念悠長,纏綿悱惻,詩意若傷,又令他真真感到了心痛。他又想起那句讖語來——「草草鶯花春似夢,沉沉風雨夜如年」,而今草長鶯飛,春意盎然,而她卻是獨卧孤裘,輾轉難眠,她可是他的結髮妻子呀,當年也有許多山盟海誓的諾言。
馬文銘當即會意,他無端幫梁王製造出王九一獄,雖則王九死不足惜,但畢竟也是一場大大的冤案,心中早是有愧。尤其王九于梁王有功,梁王為了挽回段功,推他當替罪羊不說,還滅他滿門,行徑著實令人齒冷。當日以放王九之子王豫一條生路,換取王九不改口供,其實也是馬文銘的主意,只是沒想到王豫立志報仇,竟然以極其巧妙的手段下毒謀害段功和阿蓋公主,案發後又牽扯出原來的王九一案。他知道楊寶已經看透其中訣竅,對方言下之意,不過是就此罷手,就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這也正是他想要的結果,便道:「楊羽儀何罪之有?你都把我說糊塗了。請楊羽儀轉告段平章,我父子二人對他好生欽佩,定會竭盡全力支持放手作為。」頓了頓,又道,「伽羅,我早答應要請你飲酒,這就叫上楊羽儀,一起去吧,我做東。」
施秀道:「要我說,信苴何必再做這個費力不討好的平章?豈不比在這裏為他人做嫁衣裳強得多?」施宗忙道:「可別胡說,讓信苴聽見,饒不了你。」
在場不少人均這樣想,不過沒有人敢說出來。段功一苴一言不發,突然喝道:「住口,不可胡說。」
他愛女心切,也不離開,一直等到幾名大夫到來。只是大夫診斷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聽說伽羅竟將便桶竹箍用來給公主千金之軀治病,更是駭然。阿蓋聽說,也深覺噁心,望著自己的雙手,緊蹙起了眉頭。孛羅見狀,不免疑慮更深,問道:「伽羅,你將這麼髒的東西用在公主身上,有何居心?」伽羅道:「當然是治病救人啰。大王,你宮裡藏的醫書我都已經讀過,你隨便去找一本翻看,上面都有記載人中黃、人中白是外傷良藥,這竹箍長期受二便浸漬,竹子又有收斂之功效,是絕好絕好的藥引。你可不能嫌它臟就否定它,不定哪天大王自己也會用上呢。」她說話隨意慣了,也不管對方是誰。孛羅大怒,道:「來人,快些將公主手上的……葯清洗乾淨,再請大夫們延治。」
有人歡喜有人憂。凌雲向梁王告了病假,一直躺在床上,聽見前面吹吹打打的喜樂聲、歡笑聲,心頭無端地茫然,不是滋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吵鬧聲似乎小了許多,忽聽到有人輕輕敲門,凌雲毫不理睬,氣鼓鼓地翻了個身,睜大眼睛,面沖向牆。又有女子輕聲叫道:「凌公子在么?淑妃娘娘有事召你。」
凌雲挨個一個嘴巴,心中的邪火瞬間倏然熄滅,鬆了手,頹然靠在牆上。伽羅坐起來,幽幽道:「我自然是喜歡你的,可我也喜歡許多別的男子,心中一樣放不下他們,這是我的天性,跟你們中原女子不同。何況,你並非真心想娶我為妻,不過是將我當成了別人的替代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嘆道:「在愛的,被愛的,快樂的,傷心的,希望我們大家都能少一些為情所苦。」彷彿是在為凌雲感慨,又似在自憐。
嘉僖問道:「她可還有救?」伽羅點點頭,道:「幸得發現得早,毒素尚未侵入肺腑。」忽見李芳樹「啊」了一聲,捂緊胸口,忙扶她坐起,命侍女拿過銅盆來。李芳樹「哇、哇」兩下,便嘔吐了一大灘東西出來,腥臭無比。忽的斤皺緊眉頭,往門邊站了站。
那人卻道:「女兒,段功不會再回來了。」阿蓋驚然回過頭去,原來是父王站在背後,不由得一陣委屈,又像小時候初到雲南見面時那般,投入慈父懷中嚶嚶哭了起來。孛羅道:「乖女兒,別哭,別哭。父王答應你,一定殺死段功為你雪恨。」阿蓋一聽到「段功」兩個字,一情相引,萬恨齊攢,更是放聲大哭,淚如泉水。孛羅又是心痛,又是恨極,一股黑氣籠罩上紫膛麵皮,煞是嚇人,回身便叫道:「來人,速速去將伽羅殺了,為公主解恨。」
眾人見段功不聽,又驚又懼,面面相覷,便一齊望著楊智。楊智也是焦慮異常,但他也知道如今段功行省權柄在握,正要大展宏圖,絕難輕易放手,想了一想,便命施秀派人回去大理,將一切稟告夫人,請高蘭出面,勸說段功回去。
風捲殘雲,九霄冉冉逐。
高浪問道:「那藏寶圖現在在哪裡?」楊寶神秘一笑,搖了搖頭。高浪急道:「到底在哪裡?」他聲音甚大,段功回過頭來,嚴厲瞪了他一眼。施秀忙斥道:「你還敢公然談論藏寶圖,想讓信苴聽見么?」
段功身處高位,正是揮斥方遒、大幹一番偉業之時,忽見楊寶跑來,說是梁王將要害他,自然難以相信。不過他也知道楊寶心思縝密,有過人之能,只道:「你未免太過杞人憂天了。我與梁王有翁婿名份,他豈會害我?楊寶,你說的事我都知道了。」環視一圈,肅色道,「你們都聽明白了,今日之事,切不可再提,也絕不能向外人泄露半句,違令者斬!」轉身又進了蒞事廳。
施宗道:「若不是凌雲下毒,他為何要殺汪雨滅口?」伽羅搖了搖頭,道:「這我也不知道。」楊智道:「也許凌雲是怕汪雨早晚供出他才是梁王宮中買蘭花之人。這件事讓梁王知道,即使凌雲不知道蘭花中被下了毒,他也難辭其咎,多半要被梁王處死。」施宗道:「那好,我們便將這件事告知梁王,讓梁王自己來處置凌雲。」
伽羅上前笑道:「小侯爺,你忙完公事了么?」馬文銘道:「唔,沒有……其實……」楊寶知道他年紀雖然比自己還小,卻是個極精明厲害的人物,當即道:「小侯爺,請恕我適才多疑,信苴已經重重責罵了我,說我是興風作浪,無端挑起是非。如今信苴與公主恩愛,情比金堅,早與大王成為一家人,我確實是多疑了。大王所做的一切,自然都是為了女兒和女婿好。還請小侯爺恕我魯莽之罪。」
他夫妻二人為蘭花計議一夜,情深綿綿,自不必多提。忠愛宮中的其他人卻是氣憤得難以入眠,施秀將白日孛羅言語告知施宗、楊智等人後,大理諸人深為震驚。
孛羅聽說,立即命人去遍請城中名醫。大理諸人見他大有輕視伽羅之意,不免有些憤憤不平,伽羅卻是毫不在意。
她手指纖如春蔥,肌膚滑如玉脂,全身香氣馥馥襲人,狐媚妖冶,凌雲登時全身一顫。泉銀淑嘻嘻一笑,不停地在他耳邊哈氣,噓氣如蘭,用手摩擦他的頸部。凌雲面紅耳赤,漸慚酸癢難耐,熱血脈賁,神迷意盪。泉銀淑以為他已上勾,將嘴唇湊到耳邊,低聲笑道:「我瞧上你許久了,你平日清高驕傲,如今你還不是我的人?」
淑妃娘娘便是梁王愛妾泉銀淑。凌雲知道這高麗女子風流放浪,曾幾次向他暗送過秋波,料來她找自己准沒有好事,便假裝沒有聽見,繼續躺著不動。門外那女子又叫了兩聲,見始終沒有人答應,只得悻悻離去。
凌雲一時驚住,片刻后才反應過來,急忙扯過被子,遮住自己的身子,怒喝道:「你怎麼隨便亂闖進別人房間?」伽羅被他一喝,也很是惱怒,道:「你生這麼大氣幹嘛?是因為我看見你光著身子么?我早就完完整整看過你身子了,你有必要這樣么?」凌雲一呆,問道:「什麼?」伽羅道:「你被關在無為寺蘭若樓我那裡時,渾身是血,還不是我替你擦的身子,換的乾淨衣服?」凌雲道:「原來是你。」伽羅道:「不然你以為是誰?你是刺客時,人人都要殺你,只有我對你最好,你竟然還敢吼我!快快向我賠禮道歉!」
楊寶回想了下,道:「不對,當晚我們幾個被趕出回光院后,高潛隨即去引開跟蹤我們的羽儀,應該再沒有回過回光院。」問道,「羅先生,無依禪師說是什麼時辰見到高潛的?」羅貫中道:「大約是三更時分,已經是刺客事件之後的事了。」
嘉僖問道:「伽羅,公主怎麼會突然暈倒流血,到底得的是什麼病?」伽羅道:「這個我也不知道。」
到得宮門口,忽然有侍衛趕來叫道:「伽羅娘子,李家娘子剛剛又自己服了毒要自殺,王妃娘娘請你快去看看。」伽羅雖然天真無邪,但畢竟在梁王宮中呆得久了,知道這宮中人心叵測,忙道:「楊智員外,你們先走,我留下來。」楊智料來伽羅一個小姑娘,又是印度高僧之女,梁王當不會為難,便道:「那好,我會再派人與你聯絡。」
這一語極是有力,孛羅心中轟然一響,暗道:「原來段功是有意將這個懂醫術的印度小女孩放在身邊,看來他猶自記恨當日行宮險些中毒一事,對本王並不放心。哼!」
侍衛領著伽羅來到後宮,卻見那李芳樹躺在內室床榻上,面色發青,眼睛微閉。梁王妃嘉僖和世子妃忽的斤守在一旁,嘉僖面有關注之色,忽的斤卻是大有幸災樂禍之意。伽羅進來一看,便知道李芳樹吃了砒毒,忙取了一粒催吐丸,喂她服下,又命人去煮一鍋綠豆湯。
段功來到中院,聽見演武廳后的講書堂笑語陣陣,走進去一看,原來是羅貫中在給世家子弟講三國故事,正說到那蔣干盜書自以為得計、卻不知道為周瑜所用。羅貫中抬眼見到段功,忙道:「今日故事先講到這裏,大家自行溫習一下功課。」走出來問道,「信苴可是找我有事?」段功道:「嗯,只是想與先生隨意聊聊。」羅貫中道:「那好,我便陪著信苴四下走走。」
奇怪的是,忠愛宮羽儀、侍女、僕從不少,唯獨段功、阿蓋二人有此怪病,因而又有人謠傳說段功父兄與梁王本是死敵,段功兄長段光又是被梁王害死,段功卻貪戀美色,娶了仇人之女,是以上天降下這個莫名詭異的病來,懲罰他夫妻二人。梁王聽到風聲大怒,下令追查散布謠言之人,只是這等風言風語本就是捕風捉影,找到源頭極難,他一追查,更引來諸多猜測。翁婿二人也由此生出許多嫌隙來,梁王甚至一度打算將愛女接離忠愛宮,還是阿蓋自己非要與段功一起,才沒有惹出大的不快來。幸好這些事只是在梁王宮中流傳,外人並不得知。
伽羅另有急事,只匆匆道:「世子有事再來叫我。」她已經從李芳樹怪病上得到提示,約略明白段功、阿蓋不住流血的原因,當即回到忠愛宮,直闖入段功書房。這間書房並不大,卻是段功夫婦的私密天地,從來不準外人進去,平日打掃等瑣事也是由阿蓋自己動手,原是學段功原配高蘭親自操持之故。侍女攔不住伽羅,只好跟進來告罪道:「公主,是伽羅娘子非要進來。」
忽然前宮大殿傳來三聲禮炮巨響,那是新人禮成的表示。凌雲臉色大變。泉銀淑笑道:「你騙得過大王,可騙不過我,別忘了我也是女人。我們凌公子如此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何以恨一個人都不敢說出口呢?」凌雲恨恨道:「不錯,我是恨他,那又如何?這中慶城中,恨他的人可是不少,絕不止我一個。」
伽羅很是氣惱,走到凌雲面前,逼視著他。凌雲道:「伽羅,我……」伽羅道:「你明明應承我不再插手此事,為何又突然跑來殺死那汪雨?若不是信苴寬宏大量,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幾人闖進廳時,段功正在與另一平章政事馬哈只議事,見狀不禁皺眉道:「你們幾個有事么?」楊寶https://read.99csw.com道:「回信苴話,有要緊大事稟告。」段功道:「什麼事?」楊寶卻是不答。馬哈只便道:「段平章請先去忙,公文我來處理。」
眾人聽她大談一番童子便,均感噁心。伽羅也不理會,等那竹箍燃盡,將箍灰取出,敷撒到阿蓋指縫,血立即止住。伽羅又讓侍女用布將阿蓋雙手纏住,好讓箍灰藥力滲入雙手。過得片刻,阿蓋緩緩睜開眼睛,見四周儘是目光,訝然道:「出了什麼事?」
楊寶、伽羅二人擠過去一看,那汪雨匍匐在水邊,後背尚在汩汩流血,已是不能動彈。伽羅呆望著屍體,心中百般複雜滋味。
阿蓋道:「那盒子千萬動不得,裏面裝的都是信苴的重要之物。」伽羅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有比命更重要的么?」將盒子裏面的手札信箋一股腦兒倒出來,將奈何草一一挑出,扔進木盒。再搬下書架上的蘭花,一一砸爛花盆,果然每個花盆都有夾層,中間夾有奈何草。
凌雲呆得一呆,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伽羅道:「你被囚禁在蘭若樓時,公主來看你,我看你們兩個的眼神就知道了。何止是我,看到的人都該猜到了。」凌雲一呆,問道:「你是說段功也知道?」伽羅怒道:「你好大胆,怎敢直呼信苴名字?」
楊寶將屋裡蘭花砸了幾盆,夾層中均有紅草,忙叫道:「伽羅!」伽羅人在門外,遲疑著挪將進來,看了汪雨一眼,他正被羽儀牢牢抓住,緊盯著楊寶翻找盆中的毒藥,全然沒有留意到她進來。
忽聽得「嘰呀」一聲,伽羅推門進來,驚訝地望著他,問道:「你怎麼不|穿衣服?」
楊智道:「梁王今天既已露出真實心意,終究會有撕破臉皮的一天,日後我們要多加小心才是。」施宗道:「楊員外,你還是得找個機會提醒一下信苴才是。」楊智嘆道:「怕是信苴根本聽不進去。」眾人知他暗指段功已經完全沉湎於阿蓋美色,無力自拔,心頭各自微微嘆息。
眾人這才明白楊寶話中之意,原來當日羅漢山避暑行宮上,並無任何人事先往酒杯中下毒,既不是梁王,也不是凌雲,更不是王九,害死高潛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初聽此言,著實令人難以相信。然則仔細回想當日情形,確實疑點極多——為何高潛竟能事先知道酒中有毒,搶先提醒段功?段功不聽,正要飲酒之時,又被他一把奪走?以高潛懦弱之性格,怎麼會突然有此膽色?他當眾令段功下不來台,若是酒中無毒,必然面臨嚴重懲罰,多半要被送回大理,這些他不會不知道,可見他飲酒之時,已經確認酒中有毒,懷了必死之心。以當時情形,除非是酒杯中事先抹有毒藥,有機會下毒的只有阿蓋公主一人,然則不但段功不相信阿蓋會下毒手,就連大理諸人深入了解阿蓋個性后,也不相信她會起心害人。那瑪瑙酒杯本是梁王之物,事先抹有毒藥的可能性極小,而且須得有阿蓋公主配合,才能到段功手中。即使果真是梁王父女預先密謀串通,梁王後來又為何一心要將阿蓋嫁給段功?又費盡心機地找出王九當替罪羊,以去段功胸中芥蒂?要知道,梁王卸磨殺驢、殺光王九一家這一招,極損壞他名譽,這也是他千方百計拉攏大理實力派將領,許以高官厚祿,卻始終無人理睬的根本原因。推來測去,確實如楊寶所言,是高潛自己服了毒藥,這才是最合理的解釋。他臨死前特意指認凌雲盜竊孔雀膽,無非是要深化矛盾,挑起段功與梁王相鬥,這才有機會報殺父深仇。
楊智叫過楊寶,道:「據我觀察,馬文銘父子與梁王其實不是一路人,你去看看小侯爺還在不在行省署,想辦法攔下他來,頂好別讓他去告訴梁王說信苴已經知道王九一案真相。」楊寶道:「是。」叫上伽羅,囑咐了幾句,一齊出來,卻見馬文銘還在外署院中徘徊,似是有什麼心事。
含情一回首,見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
施秀再也忍不住,道:「大王,伽羅是我藥師殿白沙醫師高徒……」孛羅道:「那又如何?你們大理……」
伽羅道:「那花匠叫什麼名字?」凌雲道:「汪雨。」伽羅道:「好,我回去告訴施秀羽儀長他們,不過你絕對不能再插手這件事。」頓了頓,又道,「你也該知道你的梁王與我們信苴最近很有些不愉快,你若再捲入毒蘭花這件事,不但你自己性命難保,還會引發兩方猜忌。」凌雲一時沉默,半晌才問道:「你……是想攬到你自己身上么?」伽羅道:「是啊,蘭花本來就是我送給公主的嘛。」轉身欲走。凌雲道:「等一等,你……怎麼知道不是我下毒?」伽羅嫣然一笑,道:「我就是知道。」
身與影立,影與形獨。
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儻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家。
吃完飯,有人收拾了碗筷出去,關上窗子,屋裡漆味漸濃。伽羅看到內室床、桌、椅、櫃等都是新制,這才恍然大悟,忙讓人準備另一間屋子,抬了李芳樹進去躺下。又買來一筐生螃蟹,搗碎成糊狀,遍敷李芳樹全身。上好葯,關上門出來道:「我已經給李家娘子上好葯,只要過得一二天,她全身水腫自會消褪痊癒。」阿密道:「這到底是什麼怪病?」伽羅道:「李家娘子對新漆過敏,世子只須將新傢具換掉即可。」阿密道:「原來如此。伽羅娘子當真是神醫……」
到得中午,阿密命人送了飯菜進來,香氣撲鼻,伽羅便與李芳樹一道進食,見她面容浮腫得厲害,兩眼難以開合,食慾卻是不錯,更覺得奇怪,暗道:「哪有中毒生病的人還這麼想吃東西呢?」
凌雲忽然叫道:「公主!」阿蓋道:「嗯。」凌雲回過身,見她只背對自己,都不肯回頭看一眼,大為氣餒,長久以來積累的怨氣終於噴發,冷笑問道:「公主是在躲著我么?」阿蓋頗為慌亂,道:「不是……我是想趕緊回去將這盆蒼山墨蘭種在窗下。」凌雲賭氣道:「原來是大理蒼山挖來的名蘭!那麼,就請公主將我送的那些蘭花扔了吧。」
忽的斤見侍女已將那污穢之物端了出去,忙上前道:「這可不是我下的手。世子那麼愛她,我可不敢打她,這是世子親自拿鞭子打的。她偷偷跑出宮與原先的丈夫幽會,被許多人看見,世子的面子往哪裡擱?要我說,打幾鞭還是輕的……」忽聽得嘉僖喝道:「閉嘴!」忽的斤見公婆發怒,這才住口不說。
伽羅對這些人並無好印象,見李芳樹已無大礙,便道:「李家娘子已經沒事了,一會兒綠豆湯煮好,給她服下。她剛剛大吐過一場,往後幾日的飲食,須得清淡些。」嘉僖道:「伽羅,你可真是個好孩子。我明日去忠愛宮看阿蓋時,再好好謝你。」
伽羅不防背後有人,嚇了一跳,回頭望去,正見楊寶和高浪自屏風後走了出來,當即嗔道:「怎麼是你們兩個?怎麼不跟信苴去行省?」楊寶不便說是楊智暗中命他二人留下來監視凌雲和伽羅,只道:「我們是怕你心情不好,特意留下來陪你。」
蜀錦半閑,鴛鴦獨自宿。
施宗回頭問道:「伽羅,你之前將事情攬在自己身上,我也不想再追究。現在你當面說清楚,是不是凌雲托你轉送蘭花給公主?」伽羅望望凌雲,又望望施宗,再望著汪雨屍體,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施宗厲聲道:「伽羅,有人要謀害信苴,你還要包庇他么?」伽羅低下頭去,始終不發一言。施宗大怒,道:「來人,將伽羅押回去。」楊寶嘆了口氣,上前牽起伽羅的手,道:「走吧。」
伽羅心中失望之極,走過凌雲身邊時,特意停下來,低聲道:「如今,你是不是也要殺我滅口呢?」凌雲目光炯炯,凝視著她,卻不答話。
高蘭輕輕走過來,撿起阿蓋的信,只略略瞟了一眼,便重新放回桌上。段功局促不安了半天,終於訕訕開口道:「夫人,我想返回中慶。」
梁王夫婦聞訊趕來,見愛女已然蘇醒,這才鬆了口氣。泉銀淑跟在王妃嘉僖身後,也趕來湊熱鬧,見凌雲也在堂內,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施宗當即醒悟,道:「昨晚那汪雨自稱他本名叫王豫,全家被信苴所殺,莫非就是同一人?」楊智道:「可王豫分明已被處死,當日信苴親自監斬,我也在場,每個人都驗明過正身。」楊寶道:「汪雨與王九之子王豫絕對是同一人。昨夜凌雲帶人去捕汪雨,確實是奉梁王之命,而且是奉梁王之命殺人滅口。」
去時野火通山赤,凱歌回奏梁王懌。
施宗道:「凌雲,我已知道是你買了蘭花轉送給公主,你搶走犯人,其實想要殺人滅口,免得他招出你來。」凌雲淡淡道:「我不知道羽儀長在說些什麼。他不過是個賣蘭花的少年,跟我能扯得上關係么?」
施秀尚有疑慮,問道:「可是明明是凌雲向汪雨購買有毒蘭花,他是梁王心腹,怎會不認識汪雨?」楊智道:「如此倒是愈發可以證實王九無辜,整件案子一直隱秘進行,只有梁王和馬文銘知情。」
凌雲喉頭髮干,耳際嗡嗡作響,腦子裡一片混沌,只覺得體內有一股熱流在涌動膨脹,又聽她肆意嘲弄自己和阿蓋,終於徹底亂了方寸,再也忍不住,「哧拉」一聲,一把扯爛她的外衣,將她掀倒在卧榻上,撲了上去。
眾人不知道楊寶怎麼會突然失態至此,不由大奇。段功知他機敏聰慧,如此必有情由,忙問道:「你想說什麼?」楊寶哽咽道:「他……高潛……他是自己喝了毒藥。」眾人一時呆住,不知所云。
成親后,段功夫婦依舊住在梁王宮中,不過梁王事先在宮北園苑周圍劃出一大片空地,四周圍以高牆,單獨成院,內中加蓋亭台樓榭,極盡奢華之能事,取名「忠愛宮」,與梁王宮有門相通,進出仍需通過王宮宮門。除供段功夫婦居住外,段功自大理帶來的羽儀等一套人馬也均居住在裏面。
一番粗暴的雲雨後,二人滾燙的欲|火降了下來。凌雲從泉銀淑身上爬起,茫然凝視著她胸脯上晶晶發亮的汗水,忽然驚醒,「啊」地一聲輕呼,欠身下床,飛快地穿好衣服,打開門離去。泉銀淑以為他畏懼姦汙梁王愛妾罪名,忙叫道:「你別逃!放心,我不會告訴大王。」凌雲仿若未聞,頭也不回地去了。
到了蘭花花開的時候,段功夫婦流血事件才逐漸減少。正好阿蓋兄長阿密要新娶一房小妾,孛羅想藉機沖喜,特意下令大操大辦,搞得倒是如同世子娶正妃一般。那新娶的小妾名叫李芳樹,是個漢人小吏的女兒,長得極是美麗,容貌不在阿蓋之下,只是始終木著臉,一臉愁容,似是並不歡喜這場婚事。她本已經出嫁,卻不知道何故又被丈夫休掉,這才被阿密娶為姬妾。
那一刻,仿若有一生那麼長。
高浪道:「施秀羽儀長是在說高潛偷盜孔雀膽毒死了脫脫么?」施秀道:「那晚我曾奉信苴之命來紫竹院向高潛和高浪追問寶姬下落,之後我派了武僧在這裏監視,高潛如果離開,武僧一定會知道。」高浪道:「就是啊,施秀羽儀長你走後我和高潛就去了楊寶房中,一直呆到第二天早上呢。」施秀道:「不過,我到的時候,正見高潛從外回來,湊巧也是三更時分。」高浪連連搖頭道:「不可能是高潛,他膽小怕事,根本沒有下毒的膽子。況且脫脫是我的大仇人,跟他沒有絲毫關係。他要下毒害人,害的也該是他的殺父仇人梁王才對。」
原來凌雲知道阿蓋性喜蘭花,前些日子在梁王宮前遇到有人拉車叫賣蘭花,便隨意買了幾缽,均是小巧玲瓏的盆載蘭花,托伽羅送進忠愛宮,卻言明不準說是他送的。後來他聽說阿蓋歡喜異常,就連那古意盎然的花盆也十分喜愛,特意擺在書房案頭、書架上,又陸續買過一些送去。
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云何咫尺間,如隔千重山?
伽羅舉起蘭花,往地上砸爛,撥開碎渣碎土,細細查看,那陶器花盆製作得極為特別,內壁有許多小孔不說,內壁、外壁中間竟是中空的夾層,夾層當中有一些暗紅色的枯乾敗草。她拿起一塊碎陶片,聞了一下那枯草,道:「就是它了。」阿蓋道:「這是什麼?」伽羅道:「奈何草,一種慢性毒藥,靠揮發氣味散播毒性。你和信苴總是流血,就是因為中了它的毒。」
眾人連夜來到菜海子。菜海子實際上是滇池海灣,水域遼闊,湖中多水草、蓮藕,四周多菜園、稻菽,極有田園風光。正當春季,花竹翳如,雖已是晚上,卻還是有不少情侶在水堤邊席坐私語,月色下別有一番景象。
伽羅道:「很簡單,他們二人都中了毒。」凌雲吃了一驚,道:「中毒?」伽羅道:「是啊,毒藥就在你托我轉送公主的蘭花花盆裡。」凌雲道:「什麼?」伽羅拍了拍木盒,道:「這是我從你那些花盆夾層中挖出的毒草,全在這裏了。」凌雲略一思索,便即醒悟,到床邊取了長劍,拔腿便走。伽羅一把拉住他:「你答應過我,不能再管這件事。」
楊智等了好一會兒,才上前道:「恭喜信苴,夫人有喜,即將臨盆。」段功隨口問道:「什麼?」楊智又說了一遍。段功這才會意,又驚又喜,問道:「當真?」想起來去年四月回去大理時,確實曾與高蘭有過床笫之歡,也正是那次去蒼山挖了蘭花運來中慶,只是料不到高蘭已年愈不惑之年,竟然還能懷孕。
隨即棄筆上馬,一路馳回陽苴咩,高蘭果真已產下一子,雖則孩子異常瘦弱纖細,萬幸母子平安,他心中的大石頭這才放了下來。老夫老妻中年得子,一家人重新團聚,當真是歡喜無限。
伽羅道:「我才不信呢!昨晚我告訴你花盆中有毒后,立即就回來忠愛宮告訴了施宗羽儀長,隨即趕去菜海子找那花匠汪雨,不過才一刻時間,大王如何能這麼快知道這件事?定是你怕汪雨供出你,所以搶先去告訴大王我們抓到了下毒兇手,再故意帶人來花圃搶走汪雨,半路將他殺死。」凌雲道:「若果真是我要殺人滅口,何必多此一舉將這件事告訴大王,我只須搶在你前頭趕到花圃,提劍殺死那汪雨,如此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更好?」
孛羅又連聲問道:「段平章人呢?不是說已經從大理回來了么?公主病倒,他人去了哪裡?」施秀道:「回大王話,信苴人剛到宮門,就被馬平章派人叫走,說是行省有急事。」馬平章就是另一平章政事馬哈只。孛羅一聲冷笑,道:「如今我這女婿倒真是勤于政事,一回大理幾個月,人回了中慶,又趕著去中慶署,竟是連公主生病都不管不顧了。」
伽羅喃喃道:「不是凌雲告訴的梁王,又會是誰呢?」忽聽得背後有人笑道:「你是在自言自語么?」
施秀愈發糊塗,又問道:「可這與汪雨有什麼關係?」楊寶道:「事情應該是這樣的,當日行宮案發,高潛代信苴被毒死,信苴拂袖而去,回了大理,梁王擔心紅巾捲土重來,想重新請信苴回來坐鎮中慶。為了讓信https://read.99csw.com苴對行宮下毒案釋懷,梁王不得已要找一隻替罪羊出來,因王九謀害過高蓬將軍,大理恨他入骨,推他出來當替罪羊容易取信。我猜梁王一定派人對王九及其家人嚴刑拷打,逼其認罪,又擔心信苴複審時王九改口,所以答應以赦免王九之子王豫為條件,令王九至死也沒有吐露內情。沒想到王豫不知道其中究竟,以為是信苴害死他全家,矢志復讎,又化名汪雨,想出了蘭花下毒的法子。昨夜事情敗露,我們趕去菜海子之時,有人暗中通知了梁王,梁王也許猜到汪雨就是王豫,擔心王九一案真相由此暴露,便命凌雲前去殺死汪雨滅口。」
二人慌忙去追施宗一行,走不多遠,便見到水壩上圍了一群人,分明是羽儀與王宮侍衛,施宗正與凌雲厲聲爭吵。凌雲道:「犯人想要逃跑,我不得已才殺了他。」施宗冷笑道:「他人已經被綁住,如何能從你們這麼多人手中逃掉?」
伽羅忽然發現李芳樹脖頸處有兩道傷,分明是鞭子抽過的痕迹,血肉猶新,問道:「娘子這裏怎麼有傷?」那李芳樹在催吐丸的作用下,吐盡腸胃之物,本已十分辛苦,突然聽到這句話,登時哭道:「你為何要救我?讓我死吧。」重新躺回床榻,臉面朝里,抽泣個不停。
段功回到大理三日後,楊智等人才趕回陽苴咩。段功見楊智撤回了全部羽儀,這才知道他不欲自己再返回中慶,如此推斷,之前楊智說高蘭危在旦夕的話難免也有誆騙之嫌。不過段功倒並未因此動怒,他雖然成為梁王女婿,卻早知道朝廷和梁王是要利用自己,但畢竟尤其梁王與段氏交惡多年,仇怨極深,雙方即使結親,仍然多少有互相戒備防範之心,楊智雖然擅作主張,但畢竟也是為他安全著想,何況夫人忝添一子,更是喜從天降,他暫時不必再考慮回中慶一事。
從泉銀淑處出來,凌雲匆忙奔回住處,點燃燈燭,打了數桶水倒入浴桶中,脫|光衣服跳進去。此時正是冬季,那水是地下井水,新打上來如同寒冰,初入其中,凍得一個激靈,哆嗦不已。他卻不管不顧,繼續泡在冷水當中,直凍得全身青紫。過了許久,身子適應了水溫,冰冷感覺漸去,才從桶中爬出來,水淋淋地呆坐在床邊。
歸來草色綠無數,桃花正濃柳苞絮。
阿蓋聽了半信半疑,問道:「我流血的次數遠遠比信苴多,就是因為我總呆在書房,時間遠比他長?」伽羅道:「正是如此。若不是我僥倖想到了便桶竹箍的法子,每次都及時醫好了你和信苴,怕是你們兩個日積月累之下,早就毒發流血不止而死了。」阿蓋道:「哎呀,那你快些放下那毒草,小心中毒。」伽羅道:「這些草在裏面已近一年,毒氣揮發殆盡,毒性已經大為減弱。倒也多虧信苴,特意從蒼山挖了蘭花給你,不然的話,只怕你還要買這人的有毒蘭花。」一邊說著,一邊隨手自書架上取過一個木盒。
伽羅這才留意到她手臂也儘是傷痕,不禁駭然,問道:「李家娘子身上的這些傷……」她早聽說世子妃厲害無比,經常毆打世子阿密身邊的姬妾、侍女,不由自主地回頭去看忽的斤。
施秀道:「你們都不在場,那梁王的口氣,簡直是伽羅在下毒害她女兒一般。」施宗道:「公主一向是他掌上明珠,他愛惜女兒,倒也罷了,只是為何他突然對信苴大加嘲諷,公開表示不滿?」楊智道:「也許這隻是他長久以來積累的不滿的一次發作。雲南自成立行省以來,歷任梁王均有與行省爭權之舉,甚至還動過真刀真槍,到孛羅這一任時,行省勢衰,成為傀儡。然自信苴入主行省以來,以德服眾,極得人心,行省又有復振之勢,這正是梁王對信苴不滿的原因。」
楊寶忙道:「信苴請息怒。還有一事,昨晚馬文銘也趕來菜海子,親自處理汪雨一案,我當時已經深覺奇怪,想來他是受了梁王之命。適才看到他前去抄案房,一時欠考慮,跟進去說想查閱王九一案卷宗,結果那份卷宗正被他握在手上,可見他已經知道汪雨就是王豫,擔心我們追查下去,想搶先銷毀卷宗。如今他已經知道我們起了疑心,定會前去稟告梁王,信苴處境極其危險,請速速回去大理。」
轉眼已是四月,這日又是十五,段功全家到無為寺聽經,高蘭擔心家裡襁褓中的小兒子,剛到寺中不久就先行離開。段功等講經完畢,特意單獨留下女兒,問道:「僧奴,阿爹不在的時候,阿昌沒有來看過你么?」段僧奴道:「沒有。」神態很是冷淡,自從段功娶了阿蓋,她父女二人不但面見得極少,感情上也生份了。
伽羅滿腹疑惑,正想找人論個清楚,忙問道:「凌雲剛才的話你聽見了么?」楊寶點點頭,道:「凌雲說得確實有道理,他若想要殺人滅口,只要悄悄去花圃將汪雨一劍殺了。他去過那裡多次,遠比你熟悉地形,肯定能搶在前頭。」
穿過迴廊時,正遇到凌雲。她自成親來住在忠愛宮,宿衛自有大理來的羽儀擔任,已經極少見到他,此刻見他消瘦了許多,以前那雙靈活銳利的眼睛也變得有些獃滯,再無昔日氣宇軒昂之氣,見到她也不行禮,只是死死地盯著她看。阿蓋從不見他如此失態,忙低下頭,側起身子,踮腳從廊邊小心翼翼地擦過,竟似她在給凌雲讓路一般。
馬文銘下意識地捏緊了卷宗,將手背到背後,道:「楊羽儀是奉段平章之命么?」楊寶道:「不是。」馬文銘道:「如此,怕是多有不便之處。」又問道,「此案先由理問所審理,後由段平章親自複審,犯人早已經伏法一年有餘,楊羽儀如何突然要查閱陳年卷宗?」楊寶道:「不過是突然想起來而已,其實也沒什麼。」馬文銘道:「既然如此,胥吏,你便辛苦一下,找出王九一案的卷宗給楊羽儀看。」胥吏遲疑道:「這個……」馬文銘道:「就怕年日已久,那捲宗搬來搬去,一時之間難以找到。」
高浪卻還不肯作罷,講嘴唇湊到楊寶耳邊,低聲問道:「藏寶圖在哪裡?」楊寶道:「我猜應該藏去了雙耳金瓶中,你想去看么?」高浪吐了吐舌頭,道:「不想。」大理慣例,凡看過雙耳金瓶的人必須自殺,以永久保存金瓶收藏地點秘密。
凌雲驀然抓住她手臂,反擰到背後。泉銀淑吃痛,卻不驚叫,反而咯咯笑道:「原來你這麼喜歡欺負女人!可為何連阿蓋公主的指頭都不敢動一下?」凌雲大怒,揚手抽了她一耳光。泉銀淑笑道:「哎喲,真是抱歉,戳到你心痛之處了。如今琵琶別抱,傷心人空自斷腸……」
伽羅堅持跟來,半路上才想到那花匠並不認識自己,一旦見面一樣會露餡,有心想找楊寶出個主意,一路卻不斷被施宗追問各種細節,竟始終沒有找到與楊寶單獨說話的機會,甚是焦急。她雖也來過菜海子,卻只是尋常遊覽,根本不知道那苗圃在哪裡。繞了幾圈,施宗狐疑問道:「你不是說來過好幾趟么?怎麼轉來轉去都找不到?」伽羅後悔不迭,只好道:「來的時候是白天,現今是晚上,所以不認得路了。」還是楊寶道:「蘭花背陰生長,北邊有個大坡,林木又密,應當在坡后。」正好遇到一名路人問路,果然得知北岸竹林後有一花圃,當即尋來。
凌雲當日性命為伽羅所救,知道她的能耐,不再多問,飛一般地去了。過了兩刻,他當真取來一圈黑漆漆的便桶竹箍,還沾有少許糞便,又腥又臭,一進來便讓大伙兒捂住了鼻子。伽羅已經準備好一個銅火盆,讓凌雲將那竹箍扔進去,再潑了些燈油,點火燒起來。
這一日,伽羅飛奔進來,人還在樓外就高聲叫道:「公主!公主!」阿蓋聽她語氣急促,忙迎出來道:「什麼事?」伽羅嚷道:「蘭花!蘭花!」阿蓋莫名其妙,問道:「什麼蘭花?」伽羅指著階下莎草道:「你這些誓儉草該扔了,信苴從大理給你帶了蘭花來。」
段功痛惜高潛之餘,也有另一種想法,梁王所做的一切雖有歹毒一面,但對他並無惡意,而他和部屬卻誤會了他。再想到阿蓋溫柔多情,更是恨不得立即見到她。正當冥思苦想時,又接到阿蓋的親筆書信,拆開一看,竟如高蘭那封書信一般,內中只有一句詩:「草草鶯花春似夢,沉沉風雨夜如年。」心頭裡不知怎麼就生生疼了起來,心裏一疼,指頭一涼,那封中慶來的家書便飄飄落到了地上。
凌雲一時沉默,半晌才道:「若是旁人誤會了我,我原也不在意,但是伽羅你於我有恩,我便告訴你實話。我既然事先答應了你不再管這件事,就一定會做到。我昨夜帶人去找汪雨,確實是奉了大王之命。」
段功聽了最後一句,長嘆一聲,再不猶豫,道:「那好,我們即刻啟程。你派人告訴公主和梁王……」楊智道:「信苴先走,屬下自會留下來安排好一切。」向施宗、施秀使個眼色。施宗道:「信苴,楊員外自會處置一切。事情緊急,咱們還是先走吧。」也不待段功出聲,上前便簇擁了他出去。
楊寶卻是大起疑心——昨夜汪雨被凌雲一劍刺殺,人既已死,也無可奈何,他們正要離開時,見到馬文銘帶大批人馬趕來。按理來說,死屍自有昆明縣衙來處理,如何能勞動堂堂行省理問所副理問大駕?即便汪雨是個要緊犯人,然而已是深夜,馬文銘又是如何得知他剛剛被殺死在菜海子水邊?楊寶當時便已經懷疑是梁王暗地通知了馬文銘?但事情才剛剛發生,凌雲等侍衛人還在現場,梁王又是如何得知汪雨已死?莫非他能預知未來不成?此刻見到馬文銘,不但絲毫不提昨夜之事,且目光閃爍,轉身即走,分明是有意迴避。
正說著,忽然有羽儀來稟道:「凌雲在門外求見。」眾人大為意外,段功便命讓他進來。凌雲一進來,見羽儀環伺,伽羅也在當場,料來段功正在審問她,忙上前參見,道:「蘭花確實是我所買,再托伽羅轉送給公主,不過我事先並不知道花盆中有毒,後來知道后,又逼著伽羅不可說出去。請段平章不要責怪伽羅,事情因我而起,我願一力承擔,要打要殺,我絕不敢有怨言。」眾人這才知道凌雲是來為伽羅求情,他一向冷傲,今日如此低聲下氣,想來確實是顧念伽羅多次救命之恩。
凌雲一直陪侍梁王在外面辦事,晚上才回來,遠遠見到房間內燃著燈燭,人影映窗,腰肢纖弱,似是女子,心念一動,暗道:「莫非又是泉銀淑派侍女來找我?抑或是她本人?她膽子可真是越來越大了,竟敢公然在我房中點燈,我早晚得被這女人害死。」搶進來一看,卻是伽羅坐在燈下等他,不由地一愣,問道:「你怎麼又隨便闖進我房裡來了?」伽羅道:「我有一件很要緊的事要問你。」凌雲道:「什麼事?」伽羅道:「你必須得老老實實回答我。」凌雲解下長劍,放在枕邊,道:「我又不知道是什麼事,不能先承諾你。」
伽羅道:「那我們現在要去哪裡?是要去地牢么?」凌雲道:「不是。大王命我送你回忠愛宮。」頓了頓,又道,「你若是想走,我也不會攔你。」伽羅笑道:「你傻子啊,梁王早知道我救過你性命,還特意派你來看管我,分明想試探你是不是真的忠心。我偏不走,你們又能拿我怎樣?難道還能少了吃喝不成?」凌雲也不吭聲,只一聲不響地跟在她身後。伽羅果然回去忠愛宮住處,照舊吃喝,與平常並無二樣。
施秀問道:「梁王為什麼要這麼做?」楊智道:「這隻能說明當日在避暑行宮下毒謀害信苴之人,並不是王九,王九不過是他臨時找來的替罪羊。」
施秀道:「你如何知道凌雲不知道蘭花中有毒?」伽羅道:「凌雲即使想害信苴,又怎會謀害公主?他早知道蘭花擺在書房中,公主難免中毒最深。況且公主第一次毒發,是他最先發現。當日我想出便桶竹箍的法子治病,人人嫌臟,只有他毫不猶豫,親手從便桶上取了竹箍下來。你們覺得他這副樣子,會預先知道蘭花中有毒么?」
看到丈夫這副樣子,在春天的艷陽之下,高蘭反而感到冰冷起來,全身都起了細密的雞皮疙瘩。她這才明白她早已經失去了丈夫的心,他這次回來,也許是為了新生的幼子,也許是因為楊智那句聳人聽聞她已是命懸一線的話,尚顧念結髮之情,但無論如何,都不是因為思念她。一想明白這一點,高蘭的臉色開始變得蒼白,布滿了陰森的寒氣,心尖也如針扎一般的疼痛。阿蓋的陰影開始隨著日光西斜在茶樹影里漸漸擴大,她自己就要被完全吞沒了。
段功心中一算,如今正是春季,算來確實是高蘭十月懷胎生產之時,便道:「那好,你去安排人手、馬匹。我先回去趟梁王宮,向公主交代一聲。」楊智心道:「你一見到阿蓋公主的臉,怕是又走不動路了。」忙上前道:「屬下接到消息,夫人已經危在旦夕,只不過夫人怕信苴憂慮,不敢在信中提及。請信苴立即啟程,片刻耽誤不得,不然悔恨終生,長恨綿綿。」
楊智道:「夫人一直不準人告訴信苴,原是想等孩子生下來,給信苴一個驚喜。然而夫人畢竟年事已高,近來身子更是諸多不適,怕是生育時禍福難料,所以想請信苴立即趕回大理,以期能見到最後一面。」段功驚道:「最後一面?夫人她……」楊智道:「遲了怕是來不及了。」
眾人聽了,深覺得有理。施秀道:「原來行宮宴會上並不是王九下毒,下毒的會不會真的是凌雲?正如他自己承認的那樣?」楊寶搖頭道:「決計不會。當日凌雲已經主動認罪,被梁王下令拿下,若真的是他,以梁王為人,一定會將他推出來殺頭,以向信苴謝罪,絕不會顧念他是其心腹下屬。」高浪道:「梁王如此處心積慮,說不定下毒的正是他本人。」
楊寶進來道:「我查過了,外面的花盆沒有毒,有毒的只是屋裡這些。」伽羅忙道:「屋子裡的毒藥都收好了,我們走吧。」正欲搶先溜出門去,卻被施宗一把抓住手腕,喝問道:「那些蘭花當真是你送給公主的么?」他見汪雨見到伽羅時恍若不識,剛才又聽到汪雨指認凌雲向他買過蘭花,再聯想到之前伽羅帶路半天找不到苗圃,心中登時起了疑心。
段功道:「你還是不喜歡阿昌么?」段僧奴道:「是。」段功道:「那麼好,你便自己選一個喜歡的男子嫁了。阿昌那裡,我回頭再派人去跟他說。」段僧奴大吃一驚,道:「阿爹是說真的么?」段功道:「真的。」嘆了口氣,道,「我不能逼你嫁給你不喜歡的人,那樣只能讓你一輩子活在痛苦當中。」拍了拍女兒肩頭,道:「去吧。我還有事,要去趟翠華樓找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