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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孔雀膽

第十章 孔雀膽

楊寶大奇,問道:「施秀羽儀長怎麼會這麼認為?」伽羅便將施秀的話重複一遍,說到最後,又忍不住掉下眼淚來。段僧奴大怒,道:「好個施秀,不去找兇手,竟懷疑起自家人來了。伽羅,你等著,我去讓他來向你道歉。」氣沖沖地去找施秀算賬,楊寶攔也攔不住。
眾人越想越是困惑,均將希冀的目光投向楊寶,楊寶卻只是在陳惠的屍體旁轉來轉去,反覆查驗,旁人也不敢驚擾他。悶悶等了好半天,楊寶突然叫道:「伽羅!」伽羅自從今日一早發現施秀慘死橋頭后,一直心情低落,提不起精神,只漫聲應道:「嗯。」楊寶道:「若是我早已經中了孔雀膽劇毒,你卻不知情,來找我打架,我的毒血濺到了你身上傷口,你會由此連帶中毒么?」伽羅道:「當然,那孔雀膽何等厲害,進入人體血液,還能不死么?」楊寶道:「但你中的毒素不多,毒性發作的時間要慢許多,是也不是?」伽羅道:「是,可以多活一些日子,但早晚也要死。」
段功道:「你們速去梁王宮,說我有要事,請凌雲過來一趟。」楊寶道:「遵令。」
黃劍、田川聽說她是段功之女,雙膝一軟,重新跪下,哭道:「寶姬,你可要為小人申冤,我們兄弟根本就沒有殺過人……是……是縣令大人非逼著我們招供,小人吃不住打,只好畫了押……」段僧奴見他們兩個大男人「嗚嗚」哭個不停,甚是局促,忙道:「你們先別忙著哭,把經過說清楚。」黃劍道:「是。」馬文銘見二人渾身刑傷,站也站不穩,便命他二人先坐在地上,慢慢說來。
楊寶道:「他就是被你們殺死的陳惠,因為事先中了毒,所以屍首變成了綠色。」黃劍道:「什麼?不,不是他!」楊寶問道:「什麼不是他?」田川也扭過頭來,驚叫道:「哎喲,真的不是,那晚死在轎子中的根本不是這個人。」
段僧奴道:「他二人明明無辜,為何還要繼續關起來?」馬文銘道:「原先那具被害人屍首還沒有找到,案子疑點極多,他二人仍然是嫌疑人,不能釋放。」段僧奴冷笑道:「我就知道小侯爺明察秋毫……」
段功又道:「楊寶,你是個聰明的好孩子,我將僧奴託付給你,你可要照顧好她。」楊寶聽他話中有將段僧奴許配給自己之意,面上一紅,垂下頭,道:「是。」段功嘆道:「如此,我便再無放不下的事。」
這個盛夏的夜晚,冗長而沉悶。恐懼、絕望、驚驚、戰慄、猜忌的氣氛如同幽靈一般,瀰漫在梁王宮上空,更是壓抑得令人窒息。
楊寶上前稟告了陳惠之死及自己的種種推測。楊智道:「既是如此,凌雲確實嫌疑最大。梁王近來忙於調兵,忙於四川軍事,未必知道此事,不如信苴親自去問他。」段功出神半晌,才道:「此事我自有主張。」又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楊寶,你跟我來。」當即帶了楊寶和兩名羽儀出城,一路東去。楊寶猜段功要去覺照寺,以前在大理,每每信苴心煩意亂時,總是會去無為寺,來了中慶后,多少有些將覺照寺當作無為寺的替代。
那差役祖笑笑應了一聲,走到黃劍面前,高高揚起手,正要打下之時,卻被段僧奴搶過來攀住手臂,登時被甩到一邊。段僧奴怒道:「怎麼動不動就要打人?」姚東子怒道:「這裡是公堂之上,小娘子……」馬文銘忙道:「姚縣令,這位是段平章千金,大理寶姬,你切不可無禮冒犯。」姚東子「啊」了一聲,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來。段僧奴也不理他,上前一一扶起黃劍、田川,道:「你們有什麼冤屈儘管說,小侯爺在此,當會為你們做主,不必怕這個縣令。」
馬文銘聽完經過,指著陳惠屍首問道:「你們當真能肯定前晚坐進轎子不是此人?」黃劍、田川忙道:「決計不是此人。」馬文銘便叫過當日鎖拿轎夫回縣衙的差役,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凌雲道:「對,我是紅巾的人。明王入主四川后,已有謀取雲南之心,舅舅深謀遠慮,先派我冒充他世仇之子凌雲來到中慶。我一身武功,自然輕易進了梁王宮為侍衛,幾年下來,更是成為梁王心腹。」楊寶道:「後來明玉珍攻打中慶輕易得手,想必也是你從中搗亂。」凌雲道:「不錯,是我事先繪製了中慶城防圖送去明王軍中。湊巧我又被派去大理,梁王表面派公主前去大理求救,其實不抱希望,以他歹毒的性格,當然也不會輕易罷手,因而給了我一副孔雀膽,命我暗中毒死使者鄒興,孔雀膽為大理秘葯,眾人勢必懷疑是段氏下手。只是他千算萬算,卻不知道鄒興正是我親舅。我一到大理,舅舅的人便來告知我計劃,於是我將孔雀膽藏好后潛入無為寺外,等李芝麻幾人翻入禁區后再去南禪房與舅舅會合,偽造行刺假象,引開眾人注意力,好讓禁區中的李芝麻等人有機會尋找藏寶圖……」
昆明縣衙靠近小東門永清門,恰好在五華山、祖遍山、螺峰山三山之間。這三座位於中慶城中的大山各有特色——五華山逶迤玲瓏,秀麗多泉石,上有五華寺,段功初入中慶時曾在上面住過數日;祖遍山連峰疊嶂,丹崖翠壁,有鶴停鵠峙之態,東瞰盤龍江,與金馬山兩相遙望;螺峰山為三山中最高者,峭拔陡峻,山林幽密,林中多是深碧色的大石。山洞極多,尤以潮音、幽谷二洞最為深杳莫測,又傳說內中有蝙蝠妖作怪,常人不敢妄進,生怕迷失其中,或是被妖怪吸了血。山洞中潮濕處生有一種奇特的山菌,碩大如碗,極其美味,也偶有人為生計所迫,進洞采菌,因為難得之故,往往能賣個好價錢。
馬文銘忙問道:「姚縣令,死者和轎夫身上可搜出了什麼物事?」姚東子卻是茫然答不上來,回頭望去,當日經辦的差役祖笑笑忙道:「死者身上一無所有,轎夫身上除了零碎物件,就只有一袋金銀。」另一差役姜聞補充道:「還有一些貝幣和一片精緻的金葉子。」
伽羅驚道:「公主你當真下了毒么?」阿蓋點點頭,道:「是孔雀膽毒。」楊寶一驚,問道:「公主哪裡得來的孔雀膽?」阿蓋道:「是父王給我來毒死阿奴的。你們放心,這是父王手裡最後一副孔雀膽,再也沒有了。」
孛羅道:「還有一件事,本王交給你那副孔雀膽你當真已經用了?」凌雲一愣,半晌才會意過來,道:「當真用了。當日屬下潛入無為寺中,依照大王之計,趁使者鄒興去茅廁之機,往他茶水中下了孔雀膽,但突然他沒進茅廁又折返回來,還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措手不及,慌亂之下拔劍出來刺中了他。」阿密道:「你那一劍卻沒有將鄒興刺死。」凌雲道:「是,大王用孔雀膽來離間紅巾和大理之計本是天衣無縫,都怪凌雲未能將事情辦好,有負重託,請大王和世子懲處。」孛羅道:「這也怪不得你,畢竟人算不如天算。」
段功一直在房內踱步,頗見焦躁,見阿蓋回來,也只淡淡問了聲:「你回來了。」阿蓋道:「嗯。」走近段功,道,「僧奴明日一早要回去大理,已經準備好了么?」段功道:「嗯。」阿蓋道:「不如我們也跟僧奴一道回去大理,阿奴,你說好不好?」段功訝然道:「你說什麼?」阿蓋道:「我們一起回去大理,不好么?」段功凝視她半晌,搖了搖頭,道:「我目下暫時不能離開中慶……」阿蓋道:「那麼皇后許諾封你為雲南王的事是真的了?」段功目光森森,犀利如冰,緊盯著阿蓋道:「莫非公主又偷看了我的信件,不然如何得知這件事?」阿蓋道:「原來是真的。」段功正色道:「奇皇后確實拉攏過我,不過……」
楊寶這才恍然大悟,當日紅巾攻打雲南,明勝率大軍駐紮在古田寺,張希矯帶兵前去偷襲,雖發現紅巾已經退走,卻因為發現許多羅苴子被慘酷虐殺在寺門前,一怒之下放火燒了這座千年古剎。之後段功震怒,為此將張希矯貶謫流放,想不到當日寺中還逃出了一名僧人,來到中慶,安安穩穩地策劃復讎大計。張希矯來到覺照寺求見段功時,定然已經被遺緣發現認出,當時便起了殺機,設法將張希矯請入茶室中,在茶水中下了孔雀膽毒,他自己雖然也飲了茶水,卻已經事先準備好了解藥。張希矯離開覺照寺后,便已經感覺到中毒,他也許認不出遺緣是誰,但想到此人能以高僧的身份經常接近段功,很是可怕,當即趕往行省署,想將這一秘密告訴段功,不料陳惠經常在覺照寺附近徘徊,早留意到張希矯,一路跟蹤他到魚課司巷,用鐵鎚殺了他。至於今日的情形,若凌雲所言是真,梁王當是預備邀請段功同去覺照寺,伏兵則埋伏在通濟橋下,不料遺緣昨日聽到段功言語中有要返回大理之意,搶先將段功請來寺中,請他飲下了有孔雀膽劇毒的茶。段功回去行省署時,在通濟橋正遇到伏兵和梁王,由此開始了一場混戰。那些黑衣人武藝高強,當時梁王的人,那些普通百姓服飾的人,拳腳功夫則要差許多,也許真是紅巾的刺客。
高浪問道:「他死了么?」楊寶道:「他應該是和信苴同時中了孔雀膽毒,撐到此時,已是不易。」高浪恨恨道:「如此死法豈不是便宜了他?」楊寶嘆了口氣,道:「走吧,回去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眾人回頭望去,阿蓋正站在門口,面色蒼白。那一霎那集中的投視后,各人又紛紛回過頭來,繼續忙自己的事,彷彿既沒有聽見她的話,也當她這個人不存在。阿蓋咬緊了嘴唇,淚光瑩瑩,甚是可憐。她才只有二十一歲,卻仿若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深秋。
伽羅昨天才跟施秀吵架,今日便見他慘死橋上,原來人生當真如朝露,太陽升起時就沒有了,生死竟只在一夜之間,又驚又悔,一陣噁心直湧上來,鼻子一酸,喉頭一片發苦,可很快嘴裏又像吃蠟似的變得什麼味道也沒有,終於再也忍不住,一頭撲到段僧奴懷中放聲大哭起來,哭得聲嘶力竭。段僧奴有心安慰,剛一張口,淚水便不自主地奪眶而出。高浪也極是悲慟,不斷用拳頭狠砸橋上的石柱,心中充滿了恨意。
施秀一案至此真相大白,一名羽儀悲憤異常,拔出長刀,道:「今日要為施秀羽儀長報仇。」伽羅忙道:「等一等!」高浪怒道:「他一再利用你,你還要庇護他么?」伽羅道:「我還有話問他。」扭頭問道:「昨夜打昏我的人是你么?」凌雲道:「是我。伽羅,抱歉,我不得不這麼做。」伽羅道:「可我還沒有進你房間,根本沒有發現任何殺人的證據。」凌雲道:「我無意殺你,只想用你來報信。」伽羅道:「報信?你把我綁了一夜,第二天又放了我,就是為了讓我回來告訴大家梁王要伏擊信苴?」凌雲道:「是,我知道梁王要殺死段功,再嫁禍給紅巾,挑起大理出兵攻打四川,當然不能讓他得逞,所以我關你一夜,再放你出來,借你之口告訴大理實情。」
眾人歡呼一聲,一齊圍上去,七嘴八舌地問道:「你昨晚去了哪裡?可急死我們了!我們都以為你被人殺人滅口了呢,哈哈!」伽羅急道:「快,快,快去找信苴,不然來不及了。」楊寶道:「出了什麼事?」伽羅道:「凌雲告訴我,梁王馬上要對信苴下毒手。」段僧奴道:「你說什麼?」伽羅道:「快去找信苴。」
阿蓋忽然仰起頭來,道,「我剛才聽見羽儀議論,說是你派凌雲殺了施秀,當真是父王下的手么?」孛羅愕然道:「父王近來一直忙於軍國大事,怎麼會派凌雲去殺施秀?女兒,你可別聽旁人胡言亂語。」阿蓋道:「可大家都這麼說。」孛羅心中「咯噔」一下,暗道,「難怪段功要將他女兒送回大理,他真以為是我派人殺了施秀,預備對我下手。哼哼,想殺我,怕是沒有那麼容易,幸好早做了準備。」
伽羅、高浪便不再言語,各自回房歇息。高浪越想越是氣憤,心道:「就算明日不得不回大理,也該在離開前為信苴除去一個心腹大患才是。」主意一定,當即攜了鐵鞭,趁夜色往梁王宮摸去。
楊寶又問道,「伽羅,除了藥師殿的人,當真沒有外人知道孔雀膽囊能解孔雀膽毒的事么?」伽羅道:「為什麼這麼問?」高浪道:「遺緣之前毒死張希矯將軍的時候,自己也中了毒,就是靠孔雀膽囊解的毒,你在覺照寺後山林中看到過的那隻被開膛破肚的孔雀膽,就是他下的手。」楊寶道:「遺緣手中一共有兩副孔雀膽,我猜應該是同一個人交給他的,這個人也知道孔雀膽囊能解孔雀膽毒。」
阿蓋捧著一隻小小茶盞走過來,也不說話,只將茶杯端到凌雲面前。凌雲凝視她片刻,接過來一飲而盡。阿蓋道:「茶中有毒。」凌雲道:「我知道。」凄然一笑道,「公主賜死,屬下不敢不死。」
楊寶忽道:「真是高潛。」當下說明經過,原來當日高潛自藥師殿盜竊了兩副孔雀膽,頭晚毒死了脫脫,次日白沙醫師發現孔雀膽丟失,飛報段功,無為寺中立即開始大搜索,高潛本人也因為頭天去過藥師殿要名列嫌疑名單上,他當然很是恐慌,正好高蘭欲帶逃婚躲藏在蘭若樓的段僧奴出寺,楊寶、高浪、高潛幾人都在樓下等候,高潛趁機溜進一樓書房,見凌雲依舊昏迷在竹床上,便將孔雀膽塞入了他懷中。高潛一直不說出此事,原是想等旁人自己發現,這樣凌雲難以抵賴,哪知道後來竟始終沒有孔雀膽的消息,他猜一定是被凌雲藏了起來,所以臨死才特意提醒大家說是凌雲偷了孔雀膽。
伽羅露出沮喪之色來,喃喃道:「原來真的是他。」楊寶道:「是誰?」伽羅道:「凌雲。當日他被囚禁在無為寺時,曾問過我孔雀膽是不是真的很厲害,我隨口就說了孔雀膽囊能解孔雀膽毒的事。」楊寶跺腳道:「你怎麼不早說?」
他的手腳逐漸麻木,毒素已經侵入四肢,全身的血液在慢慢冷凝,身邊有這麼多張熟悉的臉,四周更有人潮水一般地殺來殺去。在這洶湧的喧囂嘈雜之中,他心中卻只覺得說不出的孤獨、說不出的寂寞。心到底在哪裡?不在人群中,不在陽光下,不在人所能看到的地方,甚至不在所能想象到的地方。
通濟橋上的廝殺還在繼續,但救兵最終還是到了,西面塵頭大起,鎮撫司鎮撫劉奇帶領大隊兵馬趕到,一聲號令,盾牌在前,長槍在後,層層圍了上來,只拉出梁王侍衛和羽儀,其餘人一律刺死,混戰的局面才算得到了控制。
楊寶道:「正是。」馬文銘道:「可是縣衙的仵作驗過屍首,陳惠身上並沒有傷口,那孔雀膽是如何進入他體內血液中?」楊寶道:「身上確實沒有傷口,但他的右手上卻有。」指著陳惠右手虎口道:「這裡有一道裂口,我猜是陳惠在錘殺張將軍時用力過度,張將軍的血剛好濺到了他這道裂口上,他由此中了孔雀膽劇毒。大凡毒藥,應該是先入四肢,再侵入肺腑,而孔雀膽起初的感覺是麻痹,陳惠儘管中毒量很少,但他怒氣衝天,全身氣血急流,毒素加速進入四肢,他出魚課司巷后立即有所覺察。他是打金箔人,熟悉金子特性,當然知道生金可以解毒祛濕,於是臨時蒙面闖進線陽金鋪,搶劫了兩塊生金,靠食用生金碎屑來解毒。他中毒不深,生金又緩和了孔雀膽毒性,於是他得以繼續進行復讎計劃,在第二天晚上成功殺死了喝醉的施宗。但過度用力再度引發劇毒,生金也無力回天,於是他回到螺峰山潮音洞等死……」
楊寶聞言,忙搶上前來,只看了一眼,見施秀血肉模糊的臉上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怒氣凜凜,猶如再生,急忙扭轉了頭,不敢再看。
劉奇問道:「段平章可還好?」楊寶道:「信苴已經去了。」劉奇驚道:「什麼?」慌忙搶過去,果見段功半躺在段僧奴懷中,早已氣絕身亡,當即雙膝跪下,道:「段平章,劉奇來得遲了,累你身死,劉奇萬死莫贖。」雙目兩行清淚流出,唏噓不已。楊寶道:「並非大人之過,信苴中埋伏前早已經身中孔雀膽劇毒。」劉奇道:「孔雀膽?是誰下的毒?」
楊寶大為驚奇,道:「公主如何會知道?」阿蓋道:「我就是知道。我父王曾經交給凌雲一副孔雀膽,我猜他沒有用,私自截留了下來。」楊寶恍然大悟,道:「原來當日凌雲潛入無為寺,本意是想用孔read•99csw•com雀膽毒死明玉珍使者,梁王這一計可真是毒辣。」孔雀膽既然是梁王交給凌雲的,當然梁王就是主使。
孛羅氣得直吹鬍子瞪眼睛,又展開另一張紙,卻是段功的親筆回信,雖然婉言謝絕了奇皇后,但信中多有塗改之處,信亦未寫完,可見段功內心徘徊矛盾,尚未最後拿定主意。
正說著,仵作邱東趕到橋頭,他這兩日連續見到被鐵鎚砸得稀爛的屍體,已經習以為常,況且死者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也不像楊寶等人心中傷痛不敢上前仔細查看,上前匆忙翻轉屍體,大略一看,便道:「這位羽儀錶面跟前面兩位死狀一樣,其實不然,他胸口中了一刀,是致命傷,傷口又窄又細,應該是一柄極薄的匕首。其餘外傷倒確實是鐵鎚造成,應該跟陳惠用的打金箔錘是一類。」
伽羅道:「你們看不出來么?即使凌雲要殺信苴,也絕不會害公主。」阿蓋只淡淡道:「請你繼續說。」凌雲看了她一眼,道:「是。近來明王去世,四川內鬥,梁王預備對四川用兵,我接到舅舅書信,務必先設法挑撥段功與梁王相鬥,再除掉段功。」
當晚阿蓋公主因母親生病,去了梁王宮中探望,段功將段僧奴叫進書房,半晌不見出來。楊寶將高浪、伽羅叫到自己房中,說了明日一早要返回大理。高浪當即反對,道:「我不回去。眼下殺死施秀羽儀長的真兇尚未找到,羽儀們人心惶惶,我可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被人罵作膽小鬼。」伽羅也道:「如果要走,大家一起走,我們不能只留下信苴一個人孤孤單單在這裏。」楊寶道:「我也不想走,可這是信苴的命令,你們是想要抗命么?」
馬文銘道:「誰是祖笑笑、姜聞?」二名差役聽叫,忙出列到堂前跪下。馬文銘道:「說,眼前這具陳惠的屍首你們是從哪裡得來的?」祖笑笑、姜聞互相對視一眼,姜聞道:「這具屍首就是前夜轎子中發現的死人,大人切不可聽這轎夫胡說。」
阿蓋見父親不答,當真以為是他所做,不免更加心灰意冷,她的一顆心早分作了兩半,一半給了父王,一半給了夫君,而時不時的兩難境地更是加深這種硬生生撕裂的痛苦。莫非當真如人們傳言的那樣,大理段氏和梁王本是世仇,段功娶仇人之女,註定是一場被上天詛咒的婚姻?
孛羅正是事先考慮到有可能事敗,才特意選派與鄒興有仇的凌雲去,聽他這麼說,很是歡喜,道:「本王知道你的忠心。你也累了,先下去吧。」等凌雲退出,這才問道:「你們覺得凌雲的話可信么?」驢兒道:「凌雲一直對大王忠心耿耿,料來不敢違背大王之命,私自留下那副孔雀膽。況且他進寺不久后即被段平章手下羽儀擒住,全身上下當被仔細搜過,也沒有發現孔雀膽。」
孛羅氣得渾身發抖,道:「那賤人要你來對付本王,你竟敢不來稟告。」凌雲道:「凌雲自知有罪,可我若真的告訴大王,大王會相信么?泉妃總說她是奇皇后心腹,誰也不怕,屬下一個小小侍衛,如何敢與她作對?只能是暗中保護大王,再尋機告知大王真相。」孛羅道:「好!好!你好!」忽然大聲叫道:「來人,速去如意樓……」
伽羅嘴角漾起微微的苦澀來,她終於知道凌雲一直在利用她,從她在無為寺中割血救他的那刻開始。對她個人情感而言,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但她泄露藥師殿機密,多少成為了害死張希矯和段功的幫凶,當即哭道:「是我不好。他當時受了重傷,氣息奄奄,我沒有絲毫防範之心……」忽聽見有人問道:「當真是凌雲么?」
到了行省署一問,才知道段功早在一個多時辰前去了覺照寺,梁王則在剛剛問了段功去向後,也率大隊人馬趕去了覺照寺。眾人大驚失色,這才不再懷疑凌雲所言,忙策馬出城朝東趕去。一出南門,便見有人亂跑亂叫,說是前面通濟橋上打起來了。過了大德橋,前面金刃交接之聲大作,再奔近些,便見一大群人正在橋上混戰廝殺,有羽儀,有梁王侍衛,有不明身份的黑衣蒙面人,還有不少身穿普通百姓服飾的人。
伽羅也擠來門前,高浪一聽凌雲說「你們自己人」,立即狐疑問道:「真的是你?」伽羅道:「怎麼會是我?你居然也懷疑我?」揮拳朝高浪身上打去。高浪忙道:「我沒懷疑你,我就是問一句。」
段功聽了高浪的話,先是一怔,回頭看了看房中,道:「我知道了。」
楊寶慌忙用衣袖往臉上抹了幾把,來到書房。阿蓋公主正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凝神望著窗外。凌雲叉手而立,站在房中,依舊是往日冷漠驕傲的神色。高浪與幾名羽儀早已各執兵刃,擁到門口,防止凌雲逃脫。
楊寶有心阻止,畢竟凌雲是梁王侍衛,若是任由羽儀殺他,說不定被梁王借題發揮,難免後患無窮。可若由他走出這裏,只怕他早有后著,說不定會遠走高飛,逃回四川,再也無法找到他,又說不定會回到梁王身邊,反過來對付剩下的大理諸人。正矛盾不已時,阿蓋忽道:「等一下!」楊寶便命眾人先退開,看她有何話說。
楊寶一眼望見泉銀淑頸中有一深一淺兩道勒痕,分明是先為人勒死或勒暈后再掛上綾帶,偽造成自縊的假象,屍體猶溫,這房中之前又只有梁王一人,肯定是他下的手,此刻見他有意露話為自己洗脫,也不點破,心道:「這泉銀淑既是皇後派來的人,梁王依然下手殺她,多半是她發現了什麼秘密。」他心中挂念伽羅安危,無暇他顧,忙上前道:「楊寶參見大王。」
姚東子當眾出醜,又有馬文銘和段僧奴等人在跟前,此事難免要傳入段功和馬哈只耳中,他早想謀取外地知府的空缺,看來願望泡湯,當即遷怒祖笑笑、姜聞二名差役,道:「來人,將他們兩個收監關押,回頭再重重治罪。」馬文銘忙道:「姚大人且慢,不如命他二人戴罪立功,帶我們去螺峰山破廟看個究竟。」姚東子奇道:「小侯爺還要親自去么?」馬文銘道:「當然。」又命人開了黃劍、田川二人死囚重枷,仍然先收入大獄監禁。
段功將凌雲召到忠愛宮,也只隨意問了些話,凌雲自稱晚上並無見過伽羅,絲毫不露口風。段功沒有實證,只得放他離開。楊寶又調派一批羽儀往梁王宮尋找,直到次日清晨,伽羅始終沒有回來,羽儀們搜尋一夜,也沒有發現她的蹤影。眾人均懷疑伽羅是發現了凌雲的罪證,所以被他殺人滅口,但屍體又去了哪裡?只是偌大的梁王宮,藏個人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可是竟沒有留下蛛絲馬跡,著實不同尋常。
等了好大一會兒,才聽見鐵鏈聲響,差役押著黃劍、田川進來,二人鼻青臉腫,均背了二十五斤的死罪大枷,連上手栲,腳上也釘了重鐐,走路一瘸一拐,只能慢慢挪行。馬文銘一見犯人情形,便知道受過重刑,多半是在嚴刑下被逼招供,不禁蹙起了眉頭,他最反感拷掠犯人、酷刑逼供,可是轉念一想,他又有什麼資格指責姚東子,當日他逼王九認罪,不也是用了類似手段么?
姚東子道:「來人哪……」馬文銘道:「算了,他們都已經認了殺人罪,再多認一把鐵鎚又有何妨?當真是沒有找到。」姚東子擠出笑容道:「是,是,小侯爺高見,高明之至。」他年紀比馬文銘大出許多,足以做其父親,卻不顧廉恥,當眾訕笑大拍馬屁,當真是令人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馬文銘道:「這一點我也留意到了,所以我不命人搬走屍體,只等仵作到來。」又問道:「伽羅不是說孔雀膽毒無法驗出,只有三日後屍體自己發綠方能辨認,施秀羽儀長會不會是跟張希矯將軍一樣,先中了孔雀膽?」楊寶道:「這種可能性很小,且不說孔雀膽極其難得,施秀羽儀長一直有心以自己為餌,誘出陳惠來,他當事事謹慎小心,絕不會令旁人有機可乘往他身上下毒。」
回來的路上,段功一直挽馬緩行,楊寶等人不敢催促。段功忽叫道:「楊寶!」楊寶道:「是,信苴。」段功道:「一會兒回去忠愛宮,你立即著手準備,明日一早便與高浪帶著寶姬、伽羅回去大理。」楊寶吃了一驚,問道:「這麼快?」段功點點頭,道:「越快越好。」楊寶道:「遵令。」心中暗想:「信苴如此著急送寶姬回去,莫非是要發生什麼事?」
高浪道:「神秘人到底是誰?」楊寶道:「神秘人肯定一直在暗中監視我們,所以他才能知道施宗和施秀羽儀長的行蹤。」高浪道:「那不就是凌雲么?他當晚跟著施宗出宮,巡夜的人親眼所見。」段僧奴道:「我們這就去將凌雲捉來,請那個喜歡拷打人的姚大人出來,對他嚴刑拷打,不怕他不招供。」楊寶忙道:「萬萬不可,小侯爺的顧忌有道理,現在是非常時機,必須得有真憑實據才行。」段僧奴道:「那就眼睜睜看著殺人兇手在我們眼前晃來晃去么?你們能忍,我可不能忍。」楊寶道:「寶姬,這裏可是中慶,不是大理。這件事事關重大,我們先回去稟告信苴再說。」
又聽見阿蓋道:「可我總想為他做點什麼,總是做得不好。這本來也沒有什麼,誰叫我天生就是一個笨人,只是……只是……他懷疑是我派人殺了張希矯和施宗,我……」忍不住啜泣起來。凌雲道:「段平章怎敢懷疑到公主身上?」阿蓋道:「好在現在真相大白。可我當時真的覺得心像是花盆被砸爛了,碎了一地,撿不起,也拼不全。」凌雲聽她提到花盆,又想起當日蘭花中毒事件,多有感喟。
一直到次日清晨夜更盡時打開城門,才有守門兵士領著進城的山民趕來報案,說是南門外通濟橋死了一個人,橋上到處是血。楊寶等人一夜未回忠愛宮,一直與馬文銘一道守在行省署理問所等候消息,聞訊忙趕出城外,那死者竟然真的就是施秀,死狀與張希矯、施宗二人相仿,兇手顯然又是那鐵鎚人陳惠。雖說眾人心中早有一種不祥之感,可還是互相安慰施秀武藝高強,料來不會有事,如今見他橫屍橋頭,不免又是傷痛又是憤怒。
伽羅道:「不對,凌雲被關在我那裡時,我給他換過衣服,他身上所有的東西早就被羽儀搜走,哪裡有孔雀膽?」阿蓋一時也想不明白,道:「想知道究竟並不難,只須將凌雲叫過來一問便知。」楊寶也想弄清楚經過,便道:「那就有勞公主出面,派侍女去請凌雲過來。」阿蓋一口答應道:「好。」極是鎮定,隱有堅毅之色,與她往日的婉轉柔弱大不相同,似乎段功的死並未對她造成多大痛苦。
夜幕悄然降臨,一切生命從絢爛走向平淡,一切喧鬧漸漸歸於沉寂。這一夜,忠愛宮中的羽儀們處在高度緊張的戒備當中,接連失去了兩位羽儀長,無言的恐懼籠罩了每個人的心頭,大家的心情就像這天氣,又是燥熱,又是潮濕。
凌雲道:「難怪人人都說楊羽儀聰明過人,果真是名不虛傳。不錯,大致情形就是這樣,只是當時我人已經清醒,高潛的舉止我瞧得一清二楚,不過佯作不知。你們走後,我掏出懷中東西一看,立即認出是孔雀膽。我雖不明白高潛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料來他是要誣陷我,不過孔雀膽十分難得,將來定然能派上大用場,正好公主來探望我,我找機會將孔雀膽交給她,由此將毒藥帶出了無為寺。」頓了頓,又道,「不過,這一切公主並不知情。」
阿蓋道:「唉,最近出了這麼多事,父王又總不在宮中,母后一心只知道吃齋念佛,懶得理人,我真不知道該找誰傾訴,謝謝你肯來見我。」凌雲道:「公主何須客氣。」阿蓋問道:「你不用在父王身邊么?」凌雲道:「屬下奉大王之命在辦一件大事,大王身邊自有其他侍衛。」阿蓋道:「原來如此。嗯,那你去忙吧,我也該回去了。」凌雲道:「公主是要回忠愛宮么?」阿蓋眼睛望著自己腳尖,摩挲了許久,輕輕嘆了口氣,才道:「是。」凌雲道:「那好,我送公主到宮門口。」剛穿過園子,一名侍衛飛奔而來,叫道:「凌侍衛,大王回來了,命你速去書房見他。」凌雲道:「好,我這就去,你送公主回去。」那侍衛道:「是。」
伽羅越過眾多屍體,匆忙趕到橋中,段功的雙眼早已經失去了神采。段僧奴大哭道:「伽羅,快救救我阿爹,他中了孔雀膽。」伽羅惻然道:「信苴……他已經去了。」段僧奴卻不願意相信,道:「沒有,阿爹只是睡著了。伽羅,你快救救他。」伽羅淚水潸然而下,再也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來。
孛羅本以為又是段功之計,但見楊寶強作鎮定之色,卻還是掩蓋不住焦急萬狀,料來其言不虛,大理諸人中,他確實最喜歡伽羅,天真無邪,又會治病,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正好可以讓那些羽儀忙活一夜,當即道:「那好吧。不過本王這裏人手不夠,你們要找伽羅,得自己派些羽儀過來,只是有一點,別打擾了宮中女眷。」楊寶道:「是,多謝大王。」走出如意樓,猶聽見裏面孛羅嘆道:「愛姬,你何苦如此!」
回來忠愛宮,段功剛從行省署回來,他的人明顯蒼老憔悴了許多,再無昔日勃勃英氣。段僧奴一見,大起愛憐之意,上前挽起父親的手,叫道:「阿爹,人死不能復生,你不要太傷心了。」她本意在於安慰父親,一語未畢,自己也是淚水潸然。段功輕輕嘆了口氣,道:「好孩子。」
凌雲眼神中掠過一絲冷冷的光,道:「我知道你為什麼懷疑我,所以我才向你解釋清楚。不過,伽羅,這是最後一次。你再來質疑我,我可是無論如何都不理了。」。
楊寶一時呆住,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半晌才道:「請信苴放心,屬下一定會找出真兇,為施秀羽儀長報仇。」段功道:「不必,你的當務之急,是要儘快護送寶姬回去大理。」楊寶心道:「信苴如此,莫非已經知道兇手是誰?」忍不住好奇,正待詢問,忽見楊智、段僧奴帶著數名羽儀前來迎接,兩下合作一道,這才快馬加鞭,飛馳回城。
楊寶凝視陳惠的屍體良久,忽然走上前去,展開他右手,取下一片衣襟來,拿給馬文銘看。馬文銘陡然變色道:「這與施秀羽儀長手中發現的布片一樣。」楊寶點頭道:「線的色澤、紋理、細密完全一樣,應該是從同一件衣服上扯下的。」轉頭問道:「不知道縣令大人可否方便將那兩名轎夫帶上來?我有些話想問他們。」
高浪道:「後來明玉珍退兵,信苴與公主成親,你便從中破壞,那有毒蘭花是你特意送給公主的么?」凌雲道:「不是。」重重看了伽羅一眼,彷彿是在說,「虧得你當日提醒,我才一直忍住沒有下手。」
伽羅見凌雲閉目等死,頗為不忍,道:「你才剛剛中毒,如果能找到孔雀膽囊,應該還能救得回來……」凌雲倏忽睜開眼睛,道:「不必救我。」只死死盯著阿蓋,惆悵無語。
他扭轉了頭,卻見楊智已經死了旁邊。在他一生中三十多年的歲月里,楊智一直是他最知己的密友,他十分欣賞其那種有分寸的、又不失恭敬的忠誠。他知道楊智年輕的時候也愛慕過高蘭,高蘭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他,也許是因為愛他,也許是因為他總管的身份。而今,舊愛早已隨風而逝,新歡又在何方?要再與她們相逢,居然似水中撈月。世事來來去去,如白雲蒼狗,功名利祿最終似一隻鴻雁,了無痕迹,到了人生最後的時刻,不能忘懷的終究還是花月情根與刻骨銘心的愛戀。
忽有羽儀在門外叫道:「楊寶,快來楊員外房中。」楊寶聞訊趕去楊智房中,只見房中一切井然,不明所以,問道:「什麼?」羽儀道:「牆上有字。」楊寶抬頭一看,果見粉色牆壁上題了一首詩,正是楊智親筆。詩道:
孛羅道:「如何?」凌雲道:「屬下……不能從命。」孛羅大為意外,道:「難道你不願意娶公主么?」凌雲道:「公主是金枝玉葉,屬下從來沒有半分妄想。況且公主對段平章情深意重,屬下不忍令公主傷心。」他說得情真意切,孛羅聽了頗為感動,上前扶起他,道:「你能對公主如此盡心,本王可算是徹底放心了。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凌雲道:「多謝大王不殺之恩。」
他昨日與同伴們前去覺照寺查詢張希矯中孔雀膽一事,竟是一無所獲,僧人們read.99csw•com畏畏縮縮,問任何事情都推說不知,但正是這一無所知才更顯得可疑,想來已經有人事先警告過覺照寺上下,以佛寺之尊崇地位,在中慶能夠令眾僧人俯首帖耳、懼不敢言的人當只有梁王了。既然梁王是下孔雀膽害張希矯的最大嫌疑人,施秀又死在通往覺照寺的路上,這其中必有重大關聯,肯定是施秀髮現了什麼,才慘遭毒手被人滅口。施秀胸前一刀像一道小縫,兇手手法乾淨利落,定然是會武藝之人,殺人後又偽造鐵鎚人殺施秀的假象,想矇混過關,更說明他就在梁王宮中,為了掩飾身份不得不如此。推斷起來,當是凌雲嫌疑最大了。
段功嘆了口氣,問道:「你喜歡寶姬,是也不是?」楊寶自覺得對段僧奴的愛意隱藏得極深,甚至連她本人都沒有發現,不知道段功如何知曉,不敢不答,只得紅著臉道:「是。」聲音低微,幾不可聞。段功道:「如此,你當能理解喜歡一個女子的感受,恨不得要天天與她見面,終生廝守在一起。」楊寶心念一動,暗道:「莫非信苴是指阿蓋公主?」段功正色道:「你沒有什麼不對的,即使你沒有揭破高潛服毒一事,我也還是會返回中慶。如果一定要說有人害死了施宗、施秀,那麼也該是我了。」
那具被認為是陳惠的發綠屍首已被抬到大堂,楊寶、高浪、馬文銘均見過陳惠本人,上前一看,果真是那善於模仿旁人筆跡的打金箔人陳惠。姚東子命人取過轎夫供狀,上面寫著事情經過,原來是轎夫黃劍、田川前夜自北門貢院附近抬了一人前去南門,見顧主露出的錢袋中有不少金銀,當即起了歹意,在經過螺峰山時,二人合力捂住顧主口鼻,將其悶死。不料因為分金銀爭吵,引來巡視的差役,差役發現轎中死人,當即將二人鎖拿至縣衙。次日姚縣令上堂審問,黃劍、田川對殺人謀財一事供認不諱。
馬文銘道:「姚大人,他們不肯說實話,少不得要用你經常用的法子了。」姚東子抹了抹額頭的汗,見馬文銘不似玩笑,話中也無嘲諷之意,忙道:「是。來人,將祖笑笑、姜聞夾起來。」祖笑笑、姜聞在昆明縣衙當差,自是知道縣令的刑訊手段,忙道:「大人不必用刑,小人願意招出實情。」
施秀道:「伽羅!」伽羅道:「嗯?」施秀道:「是不是你從藥師殿拿了孔雀膽給凌雲?」伽羅震驚異常,道:「羽儀長怎麼會這樣想?」施秀冷笑道:「不是你還會有誰?高潛臨死前,說凌雲就是從藥師殿盜走孔雀膽的人。凌雲被擒后一直被監禁,哪有機會拿到孔雀膽?我猜高潛其實是想說:『伽羅盜走了孔雀膽,又交給了凌雲。』」
凌雲道:「不是伽羅,是你們當中心機最為深遠的那位——高潛。」高浪冷笑道:「怎麼會是高潛?你別以為他人死了,你就可以將所有壞事推到他身上?」凌雲道:「我今日就沒有打算再活著走出這裏,為什麼還要騙你們?」
流言蜚語早已經傳遍城中,人們暗地裡不斷談論著傳說中的孔雀膽,又是驚奇,又是畏懼。伴隨著那些梁王與段功不和的小道消息,夕陽漸漸西下。即使當最後的一抹殷紅如血的亮光不知不覺中從天井上消失的時候,各種議論與猜測仍在黯淡迷濛中繼續。天空越來越暗,事情的真相似乎正被一層又一層的黑布緊緊地包裹起來,愈發撲朔迷離,神幻莫測。
楊寶又分派幾名未受傷的羽儀趕回大理報信,受傷的先跟伽羅回忠愛宮醫治,段僧奴死抱著父親屍首不放,只得由她,自己與高浪帶了兩名羽儀往覺照寺而去。走出數步,忽聞見背後段僧奴哀呼宛轉,如風引洞簫,使人心碎。
這其中關竅,楊寶瞬間便已經想明白,只是心中仍有疑慮,問道:「禪師從哪裡得來的兩副孔雀膽?你又如何知道孔雀膽囊能解孔雀膽毒的秘密?」遺緣嘟囔道:「貧僧見過那位羽儀,他被折磨了許久……」楊寶道:「你是說楊勝堅么?」遺緣不答,只道:「貧僧也被仇恨折磨了許久,如今終於解脫……」頭無力下垂,再也不動。
阿蓋早已是淚眼婆娑,怔怔抬頭仰視著凌雲,他如白紙一般的臉上,寫滿了痛與怨、情與傷。四目相對,無力挽回的悲愴哀愁在書房中瀰漫開去,湮沒了所有。
段僧奴見狀大驚,叫道:「阿爹,女兒來了。」她手中女兒劍是玄鐵所鑄,削鐵如泥,當即舞動成一團劍光,猶如白龍騰躍,從人群中殺開一條血路,又刺死一名阻截黑衣人,衝到段功身邊,上前扶住他,見他臉色灰白,生氣全無,忙問道:「阿爹,你要不要緊?」伸手摺斷箭桿,取出金創葯,正要去拔出箭頭。段功道:「不必了,我……我已經中了孔雀膽毒。」段僧奴道:「什麼?阿爹怎麼會中孔雀膽?」段功不答,只問道:「楊寶呢?」段僧奴回頭一看,正見高浪揮舞鐵鞭在前面開路,楊寶率眾羽儀跟在後面,奮力拚殺,趕過來接應,忙大叫道:「楊寶,阿爹叫你。」
楊寶進來看了凌雲一眼,上前叫道:「公主。」阿蓋回過頭來,道:「噢,你們都來了。楊羽儀,這就請你當面直接問他吧。」楊寶走到凌雲面前,道:「我們都知道是你將孔雀膽給了覺照寺遺緣,你也不必再抵賴,有一副當是梁王交給你去害明玉珍使者的,不過你私自留了下來,另一副……也就是你被關在無為寺時暗中交給公主的那一副,是從哪裡來的?」
阿密忙道:「父王請息怒,這不過是凌雲的片面之詞,還是等弄清事情真相再處置泉妃不遲。」驢兒也道:「既然凌雲說泉妃與奇皇后一直在暗中通信,想來能夠在如意樓搜出書信為憑。」凌雲道:「屬下偶爾看到過一封書信,不過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圖畫,沒有字,屬下也看不懂。」孛羅恍然大悟道:「奇皇后和那賤人都不識字。」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張希矯是被何人下毒?又是在何處中的毒?當日楊寶看到張希矯時他正經過大德橋,自東往西朝城中而去,大德橋以東雖也有一些零散商家、住戶,但均是普通商人或百姓,根本就跟張希矯扯不上關係,但卻有一個地方相當值得懷疑,那就是梁王、段功等人常去聽經的覺照寺。再聯想到伽羅提及的覺照寺後山林中發現的孔雀被取膽一事,多半是寺中有人邀請張希矯一道喝茶,往茶水下了孔雀膽,那人和張希矯同時中毒,等張希矯離開后,便殺了預先捕好的孔雀膽囊解毒。可那人既然有心殺張希矯,暗中下毒即可,又何必一道飲茶,導致自己也身中奇毒?他定然是有重大事情,須得取信於張希矯。如此推斷起來,這個人身份一定非同小可。尤其孔雀膽是大理密葯,常人難以得到,梁王手中可能還有,段功手裡也可能會有,他二人實是最大的嫌疑人。這樣一來,案情繞了一大圈,最終又回到了原來的起點。但段功要殺張希矯,大可不必用孔雀膽,他若下令張希矯自殺,張希矯也不敢不聽,何況他還是最先發現張希矯屍身變綠的人。如此,嫌疑人就只剩了梁王一人。
伽羅驚駭地望著他,這位平日愛開玩笑的和善的羽儀長臉上,充滿了怨懟憤怒之氣。仇恨總能蒙蔽人的眼睛,驅使人失去理智,變得多疑起來,就連身邊親信的人也不放過。
孛羅以為她深怪自己當日表面派她去向大理求助,暗中卻派凌雲毒殺明玉珍使者,便解釋道:「女兒,你不要怪父王,當日我派你前去大理,本就沒有抱任何希望,只不過不希望你跟著父王受戰爭之苦。當然父王也不會坐以待斃,所以又派凌雲暗中下毒,本意是要用孔雀膽毒死明玉珍使者,由此挑撥他們雙方相鬥。沒成想凌雲沒辦好事,反而累得女兒你不得不下嫁段功。」阿蓋道:「不,女兒嫁給了阿奴,覺得很滿足。」短暫的幸福感終於令她回過神來,問道,「父王給女兒孔雀膽,要做什麼用?」孛羅見愛女渾然沒有聽進去自己的話,顯是心思全在段功身上,一時沉吟,又猶豫起來。
一名差役叫道:「這裏!」卻見一座乳石後面丟棄有筆墨硯台,段僧奴不禁大奇,問道:「這裏如何會有筆墨?」馬文銘道:「陳惠擅長模仿旁人筆跡,令尊當日正是用他所長,偽造了一封家書,才令明玉珍思歸退兵。」段僧奴白他一眼,道:「我問你了么?」馬文銘也不與她計較,揚聲道:「這裏當是陳惠的藏身之處了,大伙兒再好好搜搜。」
楊寶猜他二人畏懼嚴刑,便問道:「你們二人合力殺死陳惠后,有沒有在他身上找到一把鐵鎚?」田川道:「沒有。」楊寶道:「這就奇怪了,轎子中也沒有么?」田川道:「沒有。」姚東子喝道:「是不是你二人發現鐵鎚后覺得沒什麼用處,隨手扔在了路邊?還不趕快說實話,不然大刑伺候!」黃劍、田川嚇得連連頓首道:「回大人話,真的沒有鐵鎚,真的沒有啊。」他二人頸項被枷枷住,頭部活動範圍極其有限,一上一下便仿若是小雞啄米,煞是可笑。
驢兒等阿密退出,上前問道:「大王要微臣如何做?」孛羅道:「你連夜去放出消息,說鐵鎚人陳惠既已伏法,本王明日正午要與段平章到覺照寺為死者祈福,然後就要聯兵攻打四川。」驢兒道:「是。」
孛羅這才收起佩刀,怒道:「還不快些從實招來,若有一字不實,休怪本王刀下無情。」凌雲道:「是。泉妃幾次召屬下到如意樓,原是要問一些大王和段平章的情形,聽她說是皇後娘娘一直很關注云南這邊。」阿密冷笑道:「奇皇后當然關注了,她想讓自己的兒子太子登基,但實力最強的河南王王保保偏偏又是保皇派,她正是需要藉助各地宗王之時。我父王王號是皇上欽封,又怎會去支持她呢?不過,泉妃為什麼要跟你一個侍衛談論這些?」凌雲遲疑道:「這個……」孛羅道:「說!」凌雲道:「是。是泉妃向皇後娘娘奏告了雲南情形后,奇皇后認為大王不足以成事,想扶持段平章當雲南王,進而進攻四川,再出兵河南,牽制王保保。據說皇後娘娘有密旨,命泉妃拉攏段平章除掉大王,但似乎段平章拒絕了她。她就想先斬後奏,直接除掉大王,再嫁禍段平章,逼迫他上位。不過她畢竟只是一介女流,不足以成事,就想以名利美色|誘惑屬下,借屬下之力向大王下手。」
馬文銘卻極是為難,一攤雙手道:「若是常人,既有嫌疑,原可以鎖拿到公堂上,嚴刑拷問。可梁王侍衛不比一般人,凌雲更是梁王心腹,尤其目下樑王正與段平章為進兵四川之事大起齷齪,鬧得很不愉快,若是我們沒有真憑實據就擅自捕人,這其中厲害,我不說,楊羽儀你也知道。」
發現張希矯屍身變綠后,這才徹底解了困惑楊寶已久的疑問,難怪當日看到張希矯步履蹣跚,走路搖搖晃晃,後來驗屍時既沒有發現病症,又沒有中毒跡象,原來他是事先中了孔雀膽劇毒,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如此輕易被不會武藝的陳惠殺死。這顯然跟脫脫被殺一樣,是一起案中案,案情再一次複雜起來。
楊寶又問道:「你們二人能詳細說說最初遇見陳惠的情形么?」黃劍道:「是。當晚我兄弟二人抬了個人去貢院,本準備收工回家,突然看到一人趔趄著走過來,雙手捧著肚子,滿頭大汗,說是要坐轎子……」一邊說著,一邊偷著往旁邊瞟去。他一直低著頭,被押進來后便俯首跪在地上,堂上是些什麼人都沒有看清楚,只是始終覺得眼角餘光處有個綠色的東西,忍不住好奇,終於側頭看了一眼,見是一具綠色屍首,不禁愣住,問道,「他……他是個人么?」
這起轎夫謀財害命案至此才算真相大白。馬文銘忙命人放出黃劍、田川,又將錢袋、生金送還給沈富。沈富聽說兩名轎夫因為自己無端惹上一場官司,白受了許多皮肉之苦,很是過意不去,又從身上取出幾塊金子,連同陳惠處搜到的碎生金,一齊裝入原來的錢袋中,遞給黃劍、田川二人道:「勞二位受了許多苦,一點微物,聊表心意。」黃劍、田川本是樸實之人,白得了許多財物,也不知道是福是禍,一時驚愕,捧著錢袋面面相覷。段僧奴道:「二位大哥,還是趕緊回家去吧。」黃劍、田川這才恍然大悟,一再相謝,這才飛奔出衙。
孛羅奇道:「楊羽儀,你怎麼來了本王後宮?」楊寶道:「小子多有不敬,請大王恕罪。實是伽羅失蹤,有人看見她進來梁王宮,卻再也沒出去。小子斗膽請大王調派人手,搜索宮中,有什麼鬼怪作祟也說不準。」孛羅斥道:「盡會胡說,什麼鬼怪作祟。本王在這裏住了幾十年也沒出過事,怎麼你們大理人一來就有鬼怪了?」楊寶道:「是,小子信口胡說。懇請大王看在伽羅多次為宮中諸人治病的份上,派人尋找伽羅,抑或准許我們自己派人來宮中搜索。」
幾人趕來茶室,果見遺緣正盤膝而坐,閉目參禪。楊寶也不想廢話,直言不諱地道:「信苴已死,禪師今日也難逃一死。想來禪師清瑩秀澈,生死也不放在心上。不過還請禪師明言,你為何要先後下毒害死張希矯大將軍和信苴?」遺緣微笑道:「早聽聞楊羽儀聰明過人,貧僧不是早暗示過你了么?」楊寶道:「小子愚鈍,還請禪師明示。」遺緣道:「楊羽儀忘記貧僧曾提過古田寺了么?」楊寶道:「呀,你原是古田寺僧人。」遺緣道:「不錯。當日張希矯火燒古田寺,貧僧僥倖逃出,流落到覺照寺智靈師兄處安身,原也想不到竟然還有機會向張希矯和段功報復。」
原來二差役當晚奉命看守轎子,等待天亮后仵作來驗屍,因為張希矯兇案的緣故,行省下令昆明縣晝夜巡查,他二人連續當差一天一夜,早困頓得不行,乾脆倚靠著轎子睡了一覺。哪知道天色微明醒來時,發現轎子中的屍首竟是沒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炸屍。二人嚇得要死,又畏懼姚縣令性情嚴酷,怕是不免落個失職之罪。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湊巧有趕早上山采山菌賣錢的百姓驚慌下山,告知潮音洞中有一具死屍。二人頓感有如天助,當即威脅那百姓不可對別人說起,不然告他個殺人罪,嚇走百姓后,又趕忙去潮音洞抬了屍首出來,塞入轎中。天亮后,仵作來驗屍,匆匆一看,見屍首身上並無傷口,也無任何異狀,唯有臉部青筋暴露,只以為是被轎夫捂住口鼻窒息而死,便抬回去縣衙停屍房。之後黃劍、田川在嚴刑下招供,屍體根本未抬上大堂,便一直放在停屍房,再無人關注,若不是今日下葬前湊巧發現屍體變綠,只怕這瞞天過海之計是天衣無縫。中慶全城正掘地三尺地追捕陳惠,梁王更是懸以黃金千兩的重賞,誰料得到他竟躺在昆明縣衙的停屍房中。
孛羅拔出佩刀,架在凌雲頸中,道:「虧得本王一直視你為心腹,你竟敢勾結本王愛妾,膽子可算是不小……嗯,一刀殺了你,未免也太便宜你了……」凌雲道:「屬下確實去過幾次如意樓,但均是奉泉妃娘娘之命前往,其中另有隱情。」孛羅道:「我早知道那賤人不安份,她與你勾搭成奸,還有什麼隱情?本王要想個法子,好好懲治你們這對狗男女。」
孛羅這才舒了口氣,罵道:「凌雲這小子,怎麼會這麼不小心?」阿蓋道:「他沒有讓我看,是我自己偷偷看到的。」心頭又是困頓又是迷惑,喃喃道,「怎麼會這樣?」
楊寶問道:「你讓陳惠偽造的是封什麼信?」凌雲道:「是模仿段功筆跡寫的一封給奇皇后的回信。」見眾人甚是困惑,知道他們不知道這等機密大事,便解釋道:「目下韃子皇帝和太子爭位,梁王是皇帝一派,奇皇后就來拉攏段功,許諾封他為雲南王。」楊寶道:「即使皇后籠絡信苴,何等機密之事,你怎麼會知道?」凌雲道:「我能取到段功親筆書信,當然也看過那封有皇后玉璽的信。」楊寶驀然醒悟,道:「你在這裡有眼線。」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阿蓋。凌雲道:「不是公主,是公主侍女瓔珞,她也是梁王的眼線。我正好讓她將那封偽造的書信連同偷出來的皇后書信一起拿去交給梁王。梁王為了促使段功對四川用兵,正安排人假冒紅巾刺客行刺,見信后勃然大怒,決意假戲真做,對段功下毒手。我也通知了紅巾在中慶的眼線,他們覺得九*九*藏*書機會難得,也想趁機下手,將梁王和段功一併剷除。」
趕來昆明縣衙,縣令姚東子已經率差役迎候在門前。姚東子是名漢人,大約四十來歲,看上去肥頭大耳,不像官宦,倒像是個腦滿腸肥的商人。不過此人來歷也算不小,他祖輩姚天福是元初名臣,曾任監察御史、刑部尚書等職,是極少數靠才幹躋身高位的漢人之一,曾破獲著名的「雙釘案」,有「元代包青天」之稱。
螺峰山山峰蟠旋如螺髻,由此得名,山路頗為難行,走了大半個時辰,才來到半山腰潮音洞口。貓腰進洞十餘步,光線漸暗。眾人早有準備,燃起火把,火光融融中,眼前豁然開朗,洞如大廳,高十數丈米至數十丈,洞內乳石千垂,石筍林立,千姿百態,洞中水聲如潮,隱隱有江聲浪涌之聲。再往深里去,到處都是岔道,洞疊洞、洞連洞、洞洞相通,分不清到底有多少個洞。
凌雲見他臉上殺氣大盛,忙道:「泉妃娘娘最近與大都通信頻繁,她是奇皇后心腹,大王難道不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么?」孛羅道:「難道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凌雲道:「請大王先恕凌雲死罪,凌雲才敢說。」孛羅怒道:「你死到臨頭,還敢跟本王講條件。奇皇后又如何,她還能親自到雲南來興師問罪不成?我這就一刀殺了你,再一刀殺了那賤人。」阿密忙勸道:「父王息怒。反正這小子已經是砧板上的肉,跑也跑不了,不如聽聽他怎麼說。」
到了晚上,段僧奴、楊寶等人筋疲力盡地從覺照寺回來,各有沮喪之色。伽羅也不問案子查得如何,只道:「寶姬,我要與你一道回大理。」段僧奴昂然道:「我暫時不走了。現在孔雀膽一案未破,殺死張將軍的真兇沒有找到,我怎能放心離開?」楊寶覺察到伽羅眼睛紅腫,問道:「是誰欺負你了?是不是凌雲?」他早猜到伽羅天生喜聚不喜散,她不跟著大家同去覺照寺看熱鬧,肯定是有事去找凌雲。伽羅道:「不是凌雲,是施秀羽儀長,他說是我偷了孔雀膽,再交給了凌雲。」
楊寶有意落在後頭,等段功出去,忽然叫道:「二位禪師請留步。」智靈、遺緣知道段功身邊羽儀都是世家子弟,當即站住。遺緣問道:「尊羽儀有事么?」楊寶問道:「兩位禪師可認識張希矯大將軍?」遺緣道:「昨日貧僧等人曾到行省署為張將軍超度,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認識?」楊寶道:「張將軍被還害前,沒有來過寺里么?」智靈先是一愣,望了遺緣一眼,這才道:「沒有。」楊寶點點頭,道:「多謝二位。」迅疾步出茶室,去追段功。
楊寶說了自己想法后,當即段僧奴、高浪等人一起前往覺照寺查證。伽羅卻推說還有事情,不願意同去。等到眾人離開,她到王宮來找凌雲,遠遠望見他正從泉銀淑的如意樓出來,便站在甬道邊等他。
段僧奴道:「我就知道是凌雲做的,他打暈了你,將你藏起來,現在又放了你,告訴你梁王已設下埋伏,要派人假冒紅巾行刺阿爹,到底有何居心?會不會是一個圈套?」伽羅道:「打暈我的是不是凌雲我不知道,不過他剛才說我救過他許多次,他從來沒有回報過我,這一次他冒著生命危險透露訊息,就當是我以前救他的回報,從此以後我們就算扯平了。」楊寶道:「凌雲的事以後再說,就算是圈套,我們也要去看看。」
馬文銘聽了覺得十分有理,對楊寶佩服得五體投地,當即道:「原來如此。楊羽儀推測合情合理,難怪陳惠不取張將軍身上金砂,卻要冒險去搶劫線陽金鋪的生金。只是文銘尚有一點不明白,陳惠和施秀羽儀長手中如何會有一模一樣的衣襟?」楊寶道:「我猜一直有個神秘人躲在背後,當日陳惠殺死施宗羽儀長時,神秘人暗中看見了一切,並一路跟蹤陳惠來到潮音洞。不料陳惠發現了他,雖因中毒無力反抗,但拉扯中還是撕下了神秘人的一片衣襟。小侯爺在潮音洞中未能搜到鐵鎚,我猜這個神秘人已經將鐵鎚取走,正是為了當晚殺死施秀羽儀長后嫁禍給陳惠。這計劃本來完美,我們即使從蛛絲馬跡中懷疑殺死施秀羽儀長的另有他人,但也沒有真憑實據,陳惠已死,藏屍在潮音洞的石縫中,極難被發現找到,我們卻不知道這一點,依舊是漫無目的來回搜捕。幸好天理昭彰,竟然讓采菌人意外發現了屍首,又陰差陽錯地被開小差的差役拿來冒充另一起案件的死者,由此才得以揭開事實真相。」
段僧奴與伽羅情若姊妹,即使凌雲所言是假,也不願意喪失一線希望,慌忙跑回忠愛宮,羽儀卻說根本沒有見過伽羅過來。段僧奴大怒,恨恨道:「這小子原來是使金蟬脫殼之計,用謊話將我甩掉。」打算再去找凌雲,正見楊寶、高浪等人精疲力竭地從梁王宮找人歸來,忙問道:「可有伽羅的下落?」楊寶道:「沒有。信苴人呢?」段僧奴道:「一早去了行省署。阿爹臨走吩咐……」忽然她的目光緊緊盯著楊寶背後,一時驚色無語。楊寶道:「什麼?」見她神色有異,回過頭去,正見伽羅跌跌撞撞地走來。
幾人默然回城,先去了行省署,只見外署已大致搭起靈堂,劉奇正指揮人忙來忙去,滿頭大汗。楊寶也不去驚擾,正要離去,忽見馬文銘疾步過來,握了他的手,道:「段平章不幸去世,文銘與家父深感痛惜。」楊寶道:「侯爺和小侯爺有心。」
孛羅見阿蓋垂淚不止,忙勸道:「女兒,你可不能再痴迷段功了。你不知道,他表面對你好,其實只是要利用你,暗地裡早就背叛了你,與父王小妾泉妃勾搭成奸,又通過泉妃向奇皇後進言,求朝廷封為雲南王,甚至還打算除掉父王,取而代之。」阿蓋滿面愕然,道:「父王說什麼?」
眾人聽說,無不驚詫。陳惠屍身既然變綠,當是中了孔雀膽劇毒,他雖是殺人兇手,究竟只是一個普通打金箔人,浪費孔雀膽這等珍稀秘葯來殺他,豈不是可惜?陳惠是殺死張希矯和施宗的兇手,已是確認無疑的事實,可他既然在前夜已死,昨夜就不可能再復活來殺施秀。到底是誰殺死了施秀?又是誰用孔雀膽毒毒死了陳惠?稍稍深入一想,疑問就越來越多,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馬文銘壓低聲音道:「文銘尚有一言,楊羽儀,你該儘快派人護送寶姬離開中慶。」楊寶心頭一凜,問道:「寶姬人在何處?」馬文銘道:「她在堂內守著段平章的屍首。」楊寶道:「不過,我方羽儀大多受了傷,……」馬文銘道:「若是楊羽儀信得過文銘,此事就交給我來辦。段平章對劉鎮撫有救命之恩,他也願意協助。我們今日就可以安排寶姬離開,我自會派人沿途護送。」楊寶心中感激,道:「多謝小侯爺。」馬文銘道:「楊羽儀何須客氣。」
凌雲冷笑道:「你們這是在私設公堂么?我憑什麼要告訴你?」阿蓋:「我想知道。」她雖然只是平靜地看著凌雲,眼中卻射出寒光來。凌雲回望著她,兩人的目光針鋒相對地對峙著,一時之間誰也不動,誰也不語。好半晌,凌雲才昂然道:「好,既然公主想知道,我就從頭說起。我本姓林,真名叫林峰,是鄒興的外甥……」楊寶失聲道:「原來你是紅巾的人。」眾人亦大驚失色。一時間許多疑問都迎刃而解,原來凌雲竟是明玉珍派在梁王身邊的姦細。
仵作邱東忽道:「羽儀長手裡有東西。」眾人上前一看,果見施秀右手中緊握著一小塊布片,打開一看,是一片黑衣衣襟。段僧奴道:「我昨日見到凌雲,他正是穿著黑色的衣服。小侯爺,你不會又要說這可能只是巧合吧?」馬文銘道:「嗯,這個……」
原來沈富有心絞痛的毛病,前日他去北城辦事,回去時夜色已深,且人很不舒服,只覺得心疼不已,正好遇到黃劍、田川二名轎夫,便打算坐轎子回南城去。半途時,他心口實在疼得厲害,終於假死了過去,由此引發了後面一系列的事情。天光發亮時冷風一吹,他忽然又清醒過來,一摸身上錢袋不在,再一出轎見到兩名差役在轎子邊睡覺,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慌忙自己走了。到半路又靠在牆角歇了大半天,體力恢復了些,這才慢慢踱回線陽金鋪,正好遇到楊寶等人拿著仵作找到兇器模子在向夥計確認搶劫金鋪的與殺害是同一人。夥計問起沈富昨夜去了何處,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只說是因為肚子疼在轎子中昏死過去了。
阿蓋這才明白父王是要自己拿孔雀膽去毒殺段功,一時驚駭,哭道:「不要,我不要阿奴死。」孛羅厲聲道:「段功背著你與別的女人來往,你還要維護他么?他久有吞金馬、咽碧雞之心,你不殺他,他明日就要對父王下手,你也任憑他來殺父王、殺母后、殺阿兄么?」
阿蓋也不為父親辯解,道:「當日凌雲還被關在伽羅住處時,我去看他,他趁人不備,塞給我一包東西,讓我藏好。我當時不明究竟,也是最近才知道那裡面就是孔雀膽。」楊寶奇道:「你是說凌雲被擒拿后給過你一副孔雀膽么?」阿蓋道:「是,後來他被放了出來,我又還給了他。」
高浪道:「可是施秀羽儀長武藝不低,兇手功夫再高,也不能做到一刀置他于死地。他的浪劍掛在腰間,根本就沒有拔|出|來過。」楊寶道:「兇手肯定認識施秀羽儀長,他先將匕首藏在袖中,再用什麼吸引施秀羽儀長走到他面前,突然刺出,羽儀長完全沒有提防,這才著了暗算。」馬文銘道:「應該是如此,兇手也一定很了解案情,所以才能刻意偽造成陳惠殺人的樣子。」
段僧奴道:「呀,那片金葉子是我給他們的。」這才想起巡檢請自己來縣衙指認轎夫一事,竟是忘得一乾二淨了。又道,「那兩名轎夫我見過,怎麼看也不像是會謀財害命之人。」姚東子不知她身份,聞言怫然不悅,但見她與馬文銘一道前來,料來也有些來歷,不便發作,只道:「犯人已經對行兇劫財一事供認不諱,有供狀為憑。」
自阿蓋出生以來,還沒有見過父王發這麼大脾氣。她癱坐在地上,獃獃望著父親,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昏昏沉沉中,感到腹中如翻江倒海般地攪著五味瓶,酸甜苦辣各種滋味都有。至於後來她是如何回到忠愛宮,更是惘然不知。
解決了一樁案子,卻還有更大更多的難題。陳惠手中發現的衣襟,竟然與在施秀手中發現的一模一樣,這決計不是巧合。這兩個本是死敵的仇人,怎麼會有同一件衣服的衣襟呢?陳惠又是如何中的孔雀膽毒?又是被何人下毒害死?
高浪大吃一驚,他潛入梁王宮,本意是躲入凌雲房中,等他回來后殺了他,不想在這裏撞見阿蓋公主和凌雲私會,不覺很是奇怪,暗道:「梁王既不在宮中,凌云為何沒有隨侍在身旁?公主不是稱王妃有病么,怎麼還有心思在這裏與人談天?」
楊寶道:「施秀羽儀長是你殺的么?」凌雲道:「是。我當晚出城去覺照寺,有事與遺緣商議,不料施秀跟蹤在背後,我發覺后擔心他猜到我與覺照寺那裡有聯繫,便有意站在通濟橋頭,取出從陳惠身上得來的鐵鎚,放在地上,假意叫嚷,引他過來。他看見鐵鎚果然詫異萬分,正要俯身去撿時,我用匕首殺了他,隨後又用鐵鎚模仿成陳惠殺人。不過假的終究時假的,這一點你們很快就看穿了。」
伽羅驚奇地望了楊寶一眼,楊寶點了點頭,示意高浪所言是真。伽羅抽抽搭搭地道:「我就是為這個哭,本來好好的人,現在都變成你懷疑我、我懷疑你了。」楊寶嘆了口氣,道:「所以世人才說人心比毒藥更險惡,更可怕。世間之事,原是……」
高浪道:「為什麼不除掉梁王?」凌雲道:「梁王志大才疏,成不了氣候,段功卻是精明能幹。我早知道遺緣來了覺照寺,也知道他有意為古田寺中被燒死的僧人復讎,那一場大火,他伯父和親弟弟都死在裏面,所以我將兩副孔雀膽交給他,讓他伺機下手。為以防萬一,又將解孔雀膽毒的法子告訴了他。不料遺緣當日認出了火燒古田寺的罪魁禍首張希矯,事先也沒有告訴我,就下孔雀膽毒死了他。」高浪道:「張將軍雖中了孔雀膽毒,最終還是被陳惠殺死的。」凌雲道:「這後面的事,確實出乎人意料,我也沒有想到平地里會冒出個鐵鎚人陳惠來。這之後,我奉命監視忠愛宮,那晚見到施宗憤然出宮,立即跟他到了酒肆,沒想到那裡還有人在暗中留意他。我在避暑行宮見過陳惠,他雖然戴了次工,有意蓋著臉,我還是立即就認出他來。我知道他擅長仿冒旁人筆跡,便有了主意,從外面買了紙筆帶在身上。後來施宗醉酒,在巷子中被陳惠追上,我也不出手相助,任憑陳惠將他殺死。然後我跟蹤陳惠來到螺峰山,見他一路腳下不穩,似是受了傷……」楊寶道:「這點我們後來已經知道,陳惠其實是連帶中了孔雀膽毒。」
書房中霎那間安靜了下來,孛羅凝思片刻,自書案下暗格取出一個布包來,放在桌上。又等了一盞茶功夫,侍衛領著阿蓋進來。阿蓋早猜到所謂母親身體不適不過是個幌子,問道:「父王深夜召女兒前來,有事么?」孛羅見她眼睛發紅,臉上猶有淚痕,顯是剛剛哭過,又是愛憐又是心痛,問道:「段平章又欺負你了么?」阿蓋道:「阿奴怎會欺負我?是我自己不好,見他傷痛施宗、施秀之死,想勸慰幾句,自己卻忍不住傷心起來。」孛羅道:「原來是這樣。」
阿密拆信一看,驚道:「呀,這是奇皇后寫給段平章的信。」孛羅忙搶過來一看,只見那信一手工整小楷,料來是奇皇后屬官所書,信末蓋著皇后的大紅璽信。大致一讀,果如凌雲所言,信中奇皇后盡心籠絡段功,許諾封他為雲南王,將來若得四川,四川也歸他所有。
路過通濟橋時,橋上血跡猶在,段功駐馬良久,才繼續東行。來到覺照寺中,又與住持智靈、禪師遺緣在茶室中攀談許久,多涉及人生。遺緣聽到段功偶爾提到目下樑王正欲對四川紅巾用兵,忽然問道:「聽說張希矯大將軍當日下令燒毀古田寺之時,紅巾其實早已經退出那裡,是也不是?」段功道:「是。」嘆了口氣,既然張希矯已死,也不願意再提這段往事,只是提及三年前與明玉珍紅巾交戰時多殺俘虜,頗多追悔之意。
高浪道:「不是說孔雀……」正要說出孔雀膽囊可以解孔雀膽毒的秘密,段僧奴重重咳嗽了聲,插口道:「我知道楊寶的意思了,你是說,沒有人下毒去害陳惠,他不過是連帶中毒,他身上的孔雀膽毒是從張希矯將軍身上轉移過去的。」
孛羅道:「這點本王也知道,凌雲並無可疑之處,只是有一點,當日行宮壽宴,那高潛臨死前為何要特意指認凌雲盜竊孔雀膽?」驢兒道:「高潛居心叵測,應該是有心挑撥離間。」阿密道:「未必。想那高潛心機深沉,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來引父王和段平章相鬥,這等布局何等深遠,他臨死前說的那句話必有深意。父王,凌雲雖然忠心,但畢竟是個漢人,你可不能將阿蓋妹子嫁給他。」孛羅道:「嗯,本王這麼說,也只是試探他一下,他自己倒也有自知之明。」阿密鬆了口氣,道:「兒臣還以為父王真要殺段平章。」孛羅恨恨道:「本王確實想殺他。哼,本王不足以成事,他就能成事么?」
楊寶道:「難怪你刺了鄒興一劍后不原路逃出寺去,還有意跑向藏經閣后,原來就是為了讓人發現。」凌雲道:「不錯,可我也沒有想到當晚你們總管段功來https://read•99csw•com了無為寺,寺中警戒大增。我見無法逃脫,也不想再無謂反抗,所以才被你們擒住。至於我在伽羅那裡交給公主帶出寺外的孔雀膽,原是你們自己人放在我懷中的……」
孛羅又問道:「死士預備好了么?」驢兒道:「預備好了,一共十名,全部是漢人。」孛羅道:「好。」又加重了語氣,森然道,「不過這次的假戲真做,一定要做成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驢兒死死望著孛羅,臉有驚悸之色,道:「大王果真要如此么?萬一……」孛羅不耐煩地道:「萬一又如何?難道非要等到他當上雲南王,騎到本王頭上來不成?」驢兒不敢再說,道:「是,臣這就去辦。」
阿蓋尚未能從父親適才的話中清醒過來,也未會意孛羅話中之意,只茫然打開布包,一看便驚道:「這就是孔雀膽?」孛羅神色大是緊張,問道:「莫非你在段功那裡見過?」阿蓋搖了搖頭,道:「我在凌雲那裡見過。」
楊寶見無人睬她,不得已上前道:「回公主話,確實是凌雲所為,不過他手中如何會有孔雀膽,我們尚不得而知。」阿蓋道:「我知道凌雲怎麼會有孔雀膽。」
過了好半天,伽羅才正色道:「我是醫師,只會治病救人,絕不會下毒害人。羽儀長若懷疑是我偷了孔雀膽,大可向信苴告發,我願意接受調查。至於凌雲,我喜歡他,就跟喜歡施秀羽儀長你一樣,你們總分什麼大理、梁王,講什麼白族人、漢人、蒙古人、回回人,對我來說全無意義,在我眼中,只有喜歡和不喜歡的人。」施秀聽了伽羅的話,一時呆住,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來。
孛羅在侍衛護衛下走了過來,正好聽見,十分驚奇,問道:「段平章中了孔雀膽毒么?」心中暗道:「莫非是阿蓋下的毒?想不到我這女兒到關鍵時刻竟是頂事了。」楊寶見他毫無悲慟之色,不願意與他交談,只點點頭,道:「我們折損了好些人手,剩下的羽儀大多受了傷,還請劉鎮撫派人協助,將信苴、楊員外和羽儀們的屍首先送回行省署,等安排妥當后,我們自會運屍回大理。」劉奇道:「願意效勞。」
阿蓋低下頭去,神態黯然,心中又恨又悲,又痛又覺凄涼。忽聽得凌雲問道:「押不蘆花,那晚在五華樓,我要你跟我走,一道去塞外,你為什麼不答應我?為什麼?」
直到日盡西山,楊寶依舊不能忘記前幾日伽羅提及的殺孔雀膽取膽囊一事,擔心遲則有變,不顧身份再三催促,段功才敬意殷殷地道:「段某興許會有一段時間不能再來寺中向二位禪師請教,今日便當作是告辭了。」智靈勸道:「凡事盡有定數,段平章不必太傷感了。」段功道:「多謝禪師指點。」
到得覺照寺山門,一名小沙彌正在門欖邊翹首張望,一見楊寶幾人下馬,便上前問道:「各位是來找遺緣禪師的么?」楊寶道:「正是。」小沙彌道:「禪師已經在茶室等你們許久了。」高浪冷笑道:「他倒是敢作敢當,也不逃走。」小沙彌見他渾身是血,殺氣騰騰,有心不讓他進寺,卻又不敢開口,遲疑間,高浪早已經大踏步闖進去了。
正說著,忽見一名侍衛進來報道:「這是瓔珞剛剛送來的。」阿密接過來一看,是一封信和一張紙,問道:「她人呢?」侍衛道:「她將東西交到門口就匆匆走了,說是忠愛宮今晚氣氛不同尋常,段功正讓人明天一早就護送寶姬回去大理,她得趕緊回去,免得旁人起疑。」驢兒奇道:「段平章這麼快就要送他女兒回去大理,莫非有什麼動作不成?」
孛羅在房中走來走去,忽然扶起凌雲,親手解開綁縛,道:「委屈你了。」凌雲受寵若驚,道:「屬下未能及時經過告知大王,還請大王恕罪。」孛羅道:「你說得對,你若真來告訴本王,我不但不會相信,只怕還會一怒之下殺了你。」又問道:「你心中一直仰慕公主,對不對?」凌雲吃了一驚,慌忙跪下道:「屬下敬公主有若天人,不敢有絲毫邪念。」孛羅道:「本王早看出來了,當日在羅漢山避暑行宮,眾人都以為是公主下毒害死高潛,你甘願挺身為公主頂罪。」凌雲道:「凌雲身為大王下屬,理該為大王分憂解勞。」孛羅道:「嗯,好,好,你心中有公主,所以本王相信你不會與那賤人勾搭。本王交給你一個任務……」凌雲道:「大王請說,凌雲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孛羅道:「本王要你去殺了段功,段功一死,本王就將公主嫁你為妻。」凌雲一時呆住,就連阿密和驢兒也覺得不可思議。
凌雲見到伽羅,微微一愣,走近來問道:「你又是來興師問罪的么?我可沒有毒殺張希矯。」伽羅道:「真的不是你?」凌雲道:「那天你帶我去酒樓,我早向你交代過行蹤,當日我一直在城中跟隨大王辦事,行省和城守營的許多人都見到我,後來去鐵匠鋪取劍,不是還被你們看到么?別說去覺照寺,就連城門都沒有出過。你那同伴楊寶是個聰明之極的人,你自己去問問他看,我有沒有一點時間去覺照寺下毒?你再想想,以前張希矯在無為寺見過我,他早知道我是大王心腹侍衛,他會同我一起坐下喝茶聊天么?」
中國漢字自漢代傳入朝鮮半島后,一直是高麗唯一的官方書寫文字,但只有極少數貴族才懂得讀寫,奇皇后和泉銀淑出身貧寒,均是以美色得寵,根本不識漢字。本來孛羅等人對凌雲的話還只是半信半疑,聽了這話,立即完全信了。
伽羅莫名失蹤,段僧奴回大理一事自然告吹,她也懷疑是凌雲下手,決意死死盯住他。凌雲一早跟隨梁王出宮到北城軍營辦事,她也一路跟隨。臨近正午時,梁王又去行省署,凌雲卻突然折返回梁王宮,有意停在宮門口,等段僧奴過來,嘲諷地問道:「寶姬跟蹤了我半日,可有什麼發現?」段僧奴道:「一日找不到伽羅,我就纏你一日。」凌雲冷笑一聲,不再睬她。段僧奴道:「站住!伽羅多次救你,你竟然能下得了手殺她?」凌雲道:「你怎麼知道伽羅死了?」段僧奴一愣,問道:「伽羅還活著么?她在哪裡?」凌雲道:「你現在回去忠愛宮,也許就能見到她了。」段僧奴見他不似玩笑,道:「當真?」凌雲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徑自往宮中走去。段僧奴叫道:「喂!」卻始終不見他回頭。
楊寶凝視施秀胸前傷口片刻,道,「小侯爺,請你立即派人去梁王宮,將昨晚所有不在宮中當值的侍衛召去理問所問話,再搜查這些人的住處,尤其要特別留意凌雲。」
那差役名叫姚皋,是姚東子的遠房親戚,道:「前晚小人領頭經過螺峰山,撞見這二人在分金銀,轎子中又有個死人,當即就拿了他們回來,只留下祖笑笑、姜聞二人看守轎子,等天明仵作驗過後才連轎帶人抬回縣衙。」
高浪見伽羅哭個不停,皺起眉頭,道:「好了,不過是施秀羽儀長一點小疑心而已,誰叫你成天跟那個凌雲粘在一起。你不知道,楊寶還被楊智員外懷疑是梁王的眼線呢,他怎麼沒掉一滴眼淚?」
眾人原以為是梁王帶人伏擊段功,卻見梁王本人也陷在重圍當中,一時難以分清敵我。段僧奴拔出女兒劍,道:「先將自己人搶出來再說。」躍下馬來,率先衝進人群,見父親肩頭和胸口各中了一箭,手拄著松鶴劍,坐靠在橋中石柱上大口喘氣。楊智和兩名羽儀各執兵刃,死命守護在一旁,正有數名黑衣人上前圍攻。楊智左臂中了兩箭,肩頭挨了一刀,鮮血正汩汩流出,那兩名羽儀也都受了重傷,左支右絀,漸有不支之勢。
楊寶還待進去告誡段僧奴幾句,馬文銘道:「裏面有梁王的人盯著,楊羽儀還是儘快離開為好,寶姬一事盡請放心。」楊寶知道對方聰明才幹不下自己,便點點頭,徑自回到忠愛宮。伽羅正忙著給羽儀們治傷,見楊寶進來,問道:「找到下毒的人了么?」楊寶點點頭,道:「是遺緣禪師,他自己也中了孔雀膽毒死了。」當即說明了事情經過。伽羅道:「呀,遺緣禪師如此念念不忘毀寺之仇,甚至遷怒信苴,還敢稱什麼高僧。」
那兩人邊走邊談,慢慢走近大樹。一個女子道:「唉,我真的很是煩惱,恨自己沒有一點本事,無法幫他分擔憂勞。」分明是阿蓋公主的聲音。又聽見一個男子答道:「公主身份尊貴,何須為瑣事憂懷。段平章既是男子,又位高權重,本該承擔這些。」竟然是凌雲。
高浪忍耐許久,早按捺不住,道:「既然真相大白,何必再多廢話。凌雲,你害死這麼多人,今日就要你血債血償。」與羽儀一道圍了上來。凌雲哼了一聲,將長劍拋在地上,似是準備從容就死。眾人見他絲毫不予反抗,大為意外。
當下馬文銘命人將洞中搜到之物盡數帶回昆明縣衙。楊寶正帶著沈富站在門口相候,段僧奴不禁大奇,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找到了沈先生當日被陳惠搶走的生金?」楊寶一愣,道:「是么?」指著沈富道,「沈先生就是黃劍、田川最先抬過的『屍首』,我剛才領他去過大獄,兩名轎夫均認出了他來,還以為見到了鬼魂。」
過了不久,果然在左首石壁上一處小石洞中發現了衣裳、被褥等,均是又霉又臭,污穢之極,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清洗過,正是陳惠居住之所,日常用物中竟然還有幾塊碎金。段僧奴問道:「莫非這些金子就是陳惠從線陽金鋪搶來的生金?」馬文銘道:「這塊金子下有個『人』字,當是『沈』字中的一截。」段僧奴哼了一聲,卻不再抬杠。
楊寶臨走所問的那兩句話,實是有意為之。他在茶室中侍立一旁時,留意到段功所坐北首座褥下的地毯上粘有一根黃色的頭髮,而張希矯母親為金髮碧眼的西域人,他本人天生黃髮,在雲南極是罕見。若地毯那根黃髮果真是張希矯所有,那麼他很可能是在這間茶室里中了孔雀膽毒。只是一根頭髮太微乎其微,不足成為指認覺照寺的實證,因而楊寶有意提到張希矯,試探二僧的反應,果見那住持智靈反應古怪,之前遺緣禪師忽然問及張希矯火燒古田寺時,他也是一愣,情形極為可疑。只是有一點,僧人均是方外之人,孔雀膽又是如何出現在覺照寺?這二僧均是梁王座上賓,會不會跟梁王有所關聯?正想將發現告知段功,卻見他神色鬱郁,極是陰沉,當即又將到了嘴邊的話溜了回去。
楊寶道:「這我知道。你既是紅巾的人,後來公主與大理結盟,形勢明顯不利於紅巾。高夫人因為個人原因,派羽儀徐川從中阻撓聯盟一事,分明對你有利,你為何還要殺了徐川?」凌雲很是吃驚,道:「這事你也知道?」當下也不隱瞞,原來他離開大理后,一路跟在阿蓋後頭,後來在石門關遇到羽儀徐川,聽他向驛站打聽阿蓋一行下落,他知道羽儀只負責總管府安危,絕不會輕易外出,當即猜到徐川不懷好意,一路跟蹤,終於從隻言片語中猜到他奉高蘭命要去安排人下手殺害阿蓋。雖則公主一死,梁王大理聯盟必破,局勢對紅巾有利,凌雲卻還是不願意阿蓋遭此毒手,因而殺了徐川。
阿密道:「我聽阿蓋妹子說過,她曾經見到段功衣服上結出龍鱗,莫非他當真有天命不成?」
半載功名百戰身,不堪今日總紅塵。死生自古皆由命,禍福於今豈怨人。
伽羅見他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似是自己真的冤枉了他,傻站了半晌,才悶悶回去忠愛宮。正迎頭遇上施秀,問道:「你去了哪裡?」語氣極是警覺。伽羅隨口道:「去找凌雲。」施秀道:「你找他做什麼?」伽羅搖了搖頭。
馬文銘叫過姚皋,問道:「你既然捉拿了轎夫,當看過原先那具屍首,你看仔細些,這陳惠是原先轎子中那個死人么?」姚皋道:「當時天黑,未能看清楚……」姚東子怒喝道:「還不快說實話!」姚皋嚇了一跳,只得囁嚅著道:「因為天黑,頭又低垂胸前,確實沒有看清死者的臉。不過體形身材是有些差別……」
孛羅暴跳如雷,一張面孔完全被怨毒和忿恨扭曲,好半晌,才對那侍衛命道:「你去忠愛宮將公主請來。嗯,就說王妃身體不適,請她速回來探望。」侍衛應命而去。阿密道:「父王……」孛羅道:「你先去吧,我只是找你妹子問點事。」阿密只得道:「是。」
蝴蝶夢殘滇海月,杜鵑啼破點蒼春。哀憐永訣雲南土,絮酒還教灑淚頻。
伽羅道:「你怎麼知道張將軍是與人喝茶聊天時中的毒?」凌雲道:「瞎猜的。」頓了頓,又道,「你怎麼凡是壞事都懷疑是我做的?」伽羅道:「我也不想懷疑你,可是……」
伽羅問道:「你為什麼一心要害人?難道就因為信苴奪你所愛么?」凌雲道:「你這般說,未免太小瞧我了。我是漢人,韃子殘暴酷虐,占我中原領土,我自幼立志,要將蒙古人趕出我們漢人的地方。只要有志我們漢人的復興大業,別說殺一個段功,就是要殺光你們所有人,我也絕不會心軟。」伽羅悲哀地道:「原來如此。」
凌雲來到梁王書房,孛羅和世子阿密、王相驢兒都在,神色甚是嚴肅,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正上前參見之時,孛羅忽喝道:「將凌雲拿下。」兩旁侍衛答應一聲,取出粗索,上前將凌雲捆翻,按在地上跪下。凌雲愕然道:「不知道凌雲犯了何罪,大王竟要命人拿我?」孛羅命侍衛盡數退出,這才道:「聽說你總是出入如意樓,可有此事?」凌雲道:「大王切不可聽信人言。」阿密道:「是忽的斤親眼所見,你還想抵賴么?」凌雲道:「原來是世子妃。」
馬文銘吃了一驚,搶過來問道:「你們說什麼?不會是當晚天黑你們沒有看清吧?」黃劍道:「大人,小人不敢撒謊,真的不是這個人。這個人又瘦又小,那晚的主顧卻是肥肥胖胖,跟……」慌忙四下看了一圈,道,「跟縣令大人身材頗像。」姚東子聽他口不擇言,勃然大怒,道:「好你個刁民,來人,快些給我掌嘴。」
楊寶聽段功話中有一股深切的悲涼,似在交代後事,心頭一熱,叫道:「信苴!」段功回過頭來,見他神色有異,問道:「你是有什麼話要說么?」楊寶道:「我破了高潛中毒的案子,雖然人人誇我聰明能幹,可我自己並不快樂,我心裏總覺得對不起高潛。這幾日,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揭露了高潛自己服毒的真相,信苴興許不會再回中慶,那麼,張將軍、施宗羽儀長、施秀羽儀長他們幾個也就不會死。」段功愕然道:「你怎麼會這麼想?」楊寶道:「我就是這麼想的,我總覺得是我害死了他們。」
楊寶見劉奇正帶人過來,揮手召集眾羽儀過來,面色凝重,囑咐道:「今日凌雲對伽羅所言,真相不明之前,大伙兒切記不可泄露半句。」段功,施宗、施秀、楊智均已死去,倖存的羽儀群龍無首,各人敬佩楊寶聰慧過人,當即道:「是,楊寶,我們聽你號令。」楊寶道:「那好,你們先等在這裏。」上前迎上劉奇,叫道:「劉鎮撫。」
只有楊寶久久凝視著屍體發獃,良久不發一言。馬文銘知他機敏,上前問道:「楊羽儀可是留意到有什麼特別之處?」楊寶道:「張希矯將軍和羽儀長兄弟都是習武之人,陳惠氣力再大,不過是一打金箔者。按理來說,他們三人與陳惠交手都會佔盡上風,不過張將軍是中孔雀膽劇毒在先,施宗當晚又喝醉了酒,容易被陳惠偷襲得手。但施秀羽儀長既沒中毒,又沒喝醉,事先又知道他是陳惠的下一個目標,何以能被陳惠輕易擊倒?」
卻聽見楊智慘叫一聲,一名黑衣人揮刀砍中他頸項,鮮血濺了段僧奴滿臉。她雖會武藝,卻只是在無為寺中與同伴交手玩耍,從未殺過人,更不要說眼前這種混戰的場面,當即嚇得呆了。楊智一倒,那黑衣人又揮刀向她砍來。刀鋒及近後背之時,生生頓住,原來是高浪一鞭將那人腦袋打得稀爛。
伽羅心道:「原來他還是一心愛戀公主。」
read•99csw•com案中案的流言蜚語早已經傳遍城中,人們暗地裡不斷談論著傳說中的孔雀膽,又是驚奇,又是畏懼。伴隨著那些梁王與段功不和的小道消息,夕陽漸漸西下。即使當最後的一抹殷紅如血的亮光不知不覺中從天井上消失的時候,各種議論與猜測仍在黯淡迷濛中繼續。只是,這些議論並無法消除人們心中的疑惑,而猜測又加重了他們心裏的憂慮,就像那越來越暗的天空一樣,事情的真相似乎正被一層又一層的黑布緊緊地包裹起來,愈發撲朔迷離,神幻莫測。
楊寶和高浪一直守在一旁暗處,等凌雲離開,迅疾閃入房中,然而搜過每一寸角落,既未發現伽羅,也未發現一件撕破的衣裳。楊寶知道以二人之力難以搜尋,慌忙奔去求見梁王。侍衛久聞他聰慧大名,敬他連破奇案,當下帶著他和高浪往如意樓而來。侍衛正要進去稟報,忽聽見裏面孛羅大聲叫道:「愛姬,你怎麼了?來人,快來人!」
楊寶搶過來,叫道:「楊員外,楊員外。」卻見他脖子間有一道極深極大的口子,鮮血正如溪流般噴出,已經是活不成了。
元代頒布有檢驗法令,其中對驗屍一項有明文規定,須得地方長官帶同典史、司吏、仵作等人到發現屍體處,嚴格按照中書省發布的「檢屍法式」來檢驗。雖然真到執行時,地方官吏未必真會到場躬親監視檢驗,但人命官司自有一套文書來規範流程,絲毫含糊不得。
段功道:「楊寶……」楊寶道:「是,信苴,我在這裏。」段功道:「是遺緣……遺緣……」楊寶道:「遺緣?信苴是說是遺緣下孔雀膽毒害死了張將軍么?」段功眨了兩下眼睛,露出了欣慰的神色來,道:「好孩子,你已經知道了?你真是聰明。」楊寶心念一動,猛然間便如遭雷擊,手足冰冷,全身發麻,失聲道:「信苴也中了孔雀膽毒,是也不是?」見段僧奴尚呆在一旁,忙叫道,「寶姬,快去找孔雀膽解藥,快去。」段僧奴這才會意過來,道:「好。」剛要站起,卻被段功一把拉住,道:「不,不必了。」臉上露出深深的厭倦來,嘆了口氣,彷彿是在說:「我太累了,讓我死吧。」
馬文銘看完經過,沉吟道:「莫非陳惠也是跟張希矯將軍一樣,在被轎夫殺死前,先中了孔雀膽劇毒,所以毫無反抗之力?」楊寶道:「小侯爺言之有理。不過這其中有兩個疑點:第一,陳惠為何冒著被人記住面孔的危險坐轎子?第二,他既一心一意復讎,兇器當從不離身,他那把鐵鎚何在?」
楊寶和高浪帶了兩名羽儀來到梁王宮,向侍衛說明情形,侍衛便領著幾人來到凌雲住處,拍門叫道:「凌侍衛,段平章派人來找你。」等了片刻,只見房中燈亮,凌雲披衣開門,問道:「有事么?」一名羽儀道:「信苴請凌侍衛去一趟忠愛宮,有要事相商。」凌雲道:「好,等我穿好衣服。」進房穿了外衣,也不吹滅燈燭,將門一掩,便跟著羽儀離開。
梁王近日多呆在北城軍營,即使回宮過夜,也往往是深夜,宮中高手侍衛大多跟在他身邊,宮中的警戒比平日要鬆弛許多,高浪又向來特別留意梁王宮侍衛的巡防,竟是不費吹灰之力摸到了侍衛住處。正待尋找凌雲住處時,忽見前面遠遠走來兩個人影,忙閃身在一棵大樹后。
黃劍、田川一上堂便跪了下來,捧著大枷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段僧奴見二人緊張得渾身發抖,情狀極是可憐,大起惻隱之心,上前問道:「你們還認得我么?」黃劍勉力抬頭瞟了她一眼,驚叫道:「原來是小娘子!」田川也抬起頭來,大叫道:「娘子可要為小人作證,那片金葉子是你送給我兄弟的。」段僧奴道:「不錯。」頓了頓,又道,「我看你二人憨厚老實,怎麼會突起謀財害命之心?」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隨即重新低下頭去,不敢接話。
伽羅道:「這麼說,你還是想救信苴?」高浪道:「胡說,他想救信苴,為何不早告訴你,非要等到梁王兵馬出動后再放你?」伽羅失望道:「那麼你還是想害信苴了,不過是在利用我。」凌雲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想殺他,還是想救他。只是沒想到,遺緣已經搶在梁王之前下手……」
自梁王避暑行宮高潛中毒案真相揭露后,段功嚴禁手下再提王九一案,原是考慮到雙方各有尷尬之處——梁王與馬文銘聯手偽造冤案,高潛卻以自殺挑撥兩方猜忌,甚至一度起到了作用。此次段功返回中慶,跟高潛一案真相揭露有很大關係,有時楊寶午夜做夢,嘆惋高潛為報父仇的良苦用心,總會心生對不起高潛之感,也常常悵惘迷茫,不知道當日揭露真相是該還是不該。
忽見昆明縣衙巡檢飛奔而來,遠遠叫道:「馬大人……馬大人……」馬文銘皺眉道:「什麼事?」巡檢奔到橋頭,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道:「鐵鎚……鐵鎚人……陳惠……」高浪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問道:「是發現鐵鎚人陳惠行蹤了?在哪裡?」巡檢手腕被捏得生痛,忙掰開高浪的手,道:「在縣衙里……他人就在縣衙里……」馬文銘道:「你們已經捉住陳惠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巡檢道:「不是……是……」馬文銘道:「咱們去昆明縣衙,邊走邊說。」
高浪聽他說了一大堆推託的話,很不高興,道:「小侯爺莫非有心庇護真兇?當日王九一案……」楊寶忙叫道:「高浪,不可再提王九一案!」
眾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趕緊進去,卻見泉銀淑一身單薄內衣,懸吊在床樑上。孛羅道:「快,快放她下來。」侍衛一哄而上,將綾帶割斷,將泉銀淑放下來平放在床上。孛羅連聲嘆氣,道:「唉,愛姬,本王知道你與別的男人偷情,還懷上了骨肉,可你也用不著自盡。」其實他並不知道泉銀淑肚子里有別人的孩子,不過有意這麼說,好掩人耳目。
馬文銘似並不在意,正色道:「當日王九一案,確實是文銘一手經辦,然而我志在大元,只希望能力挽段平章回中慶,與梁王、行省共謀國事,匡扶社稷,文銘絕無助紂為虐之心。」段僧奴忽插口道:「你也知道他是紂了,卻還不是要維護他。」這個「他」自然是指梁王了。馬文銘情知說錯了話,也不辯解,免得越抹越黑,傳到梁王耳中,只搖頭道:「無論如何,沒有實證,我不能派人去梁王宮逮人搜查。」
姚東子面色一沉,也不答話。馬文銘便命道:「人命關天,死者陳惠身上又背負著幾條人命。姚縣令,這就請你派人將犯人押上堂來。」姚東子無奈,只得命人去死牢提取犯人。
忽聽得楊寶道:「我知道那具屍首在哪裡。」馬文銘大奇,問道:「在哪裡?」楊寶道:「小侯爺請先去螺峰山,我去找那具屍首來。」馬文銘見他不願意多說,料來必有深意,道:「那好,我們分頭行事。」楊寶道:「寶姬,你和伽羅……」段僧奴道:「我們當然要跟小侯爺去,免得他從中做手腳。」馬文銘也不辯解,只道:「甚好。」當即命祖笑笑、姜聞帶路,往螺峰山而去。
阿蓋又問道,「阿奴……他當真與泉妃有……有那個么?那一日,我看到泉妃站在水邊跟阿奴說話,還以為她只是來忠愛宮賞花……」孛羅怒氣又生,道:「原來段功當真與那賤人勾結。阿蓋,你拿了這副孔雀膽去,下在段功茶水中……」
馬文銘道:「如此看來,兇手並不是陳惠,至少那一刀不是陳惠刺的。」邱東道:「還有一點,前面兩起兇案,陳惠均在現場留下了滿是血跡的麻布,按楊羽儀所言,是兇手用來包裹鎚子頭的,但這次卻沒有麻布留下。只是傷口大小深淺跟上次那把打金箔的鐵鎚很是相像。」
凌雲點點頭,續道:「我跟陳惠進入山洞后,立即被他發現,舉起鐵鎚,我將他一推,他便坐倒在地。我晃亮火摺,見他坐在那裡大口喘氣,已有垂死之像,只是一雙眼睛仍然死死盯著我。我說:『我知道你叫陳惠,你心愿未了,還有施秀、段功未殺,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我就幫你了此心愿。』陳惠也認出了我,說:『我認得你,你是梁王身邊侍衛,我才不相信你。』我說:『你不知道么?梁王處心積慮,正要害死段功,我受命完成此事。如果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事情當會容易辦得多。』他一心復讎,根本不了解梁王和大理之間恩怨,躊躇良久,只是默不作聲。我便告訴他說:『你轉瞬即死,相信我一次也對你沒有什麼損失。』他終於被我打動,問道:『你要我做什麼?』我便取出一封信,要他仿冒筆跡另寫一封信。他問道:『你是要陷害段功?』我說:『是,只要你寫,我一定親手殺死施秀和段功,為你母親報仇。』他便再無疑慮,按照我的示意寫了一封信。他寫好信后,死死抓住我衣襟,道:『你可要信守承諾,不然我做鬼也不放過你。』我點點頭,他就此撒手死去,我將他藏屍在石縫中,又取了他身上鐵鎚,這才出洞下山。至於後來種種巧合機遇,讓你們發現了陳惠屍首,實在非我所能想象。」
字跡猶新,當是昨夜所題。楊寶道:「原來楊員外早有預感,只是……只是……」額頭汗水混雜著淚水,涔涔而下。天塌地陷中,也不知道發獃了多久,忽有羽儀進來道:「凌雲已經來了。公主請你去書房。」
姜聞道:「陳惠的屍首就是在這座石峰後面發現的。」馬文銘見那石峰極大,與洞壁之間只有一人之寬,洞邊一道細細的水流,生有幾個大山菌,若不是那采菌人點火進來,沿水流聲尋找山菌,還真不容易發現屍首。便命差役多點火把,四下仔細搜查一遍。
楊寶慌忙集齊所有羽儀,趕去行省署。路上伽羅才慢慢說清楚經過,原來她昨夜當真是想去凌雲住處找那件衣裳,不料剛到門口就被人從背後打暈,隨即不省人事。醒來時發現躺在一個軟軟的處所,手腳均被繩索綁住,眼睛上蒙了黑布,口也被堵住,不知道人在哪裡,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喊也喊不出來。直到剛才,忽然凌雲進來解開繩索放了她,她才知道身在阿蓋公主出嫁前所住的閨房裡。
原來前夜黃劍、田川二人抬上那胖主顧后,一路往南,走到螺峰山山腳時,忽聽得轎中那人「啊、啊」兩聲,忙放下轎子來看究竟,卻見那人已經沒了呼吸。二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有心去官府報案,可人分明是死在轎子中,擔心說不清道不明就此惹上人命官司,商議來商議去,決定將人抬上螺峰山扔掉,又見那人懷中露出錢袋,打開一看,裏面有不少金銀,足以令二人下半生衣食無憂,心想反正人也死了,這些錢財對他也沒有用處,不如乾脆兄弟二人分了。不料正分錢財之時,有差役巡視經過此處,見到二人手中金銀頓起疑心,打開轎子一看,又發現了死人,當即便將黃劍、田川當作殺人犯鎖回縣衙。次日姚縣令升堂審案,還沒有開始問話,就下令將二人各打了二十個耳光當作下馬威。二人剛叫一聲「冤枉」,分辯說沒有殺人,又被上了大刑,二人硬挺不過,只好承認了貪財殺人的罪名。
高浪上前一步,指著房中低聲道:「信苴,你要提防著公主,她今晚稱回宮去看王妃,其實是去找凌雲了,我親眼所見,決計不假。」他本來要去殺凌雲,不料撞見阿蓋與凌雲談話,不久凌雲被人叫走,梁王回宮,宮中警戒驟然增強,他見無機下手,只得悻悻回來忠愛宮。
半路上,巡檢才算把話說清楚:原來前天晚上有轎夫黃劍、田川見財起意,搶奪一顧主財物后將其殺死,正用轎子將屍體抬到螺峰山丟棄時,半途遇到巡邏的差役,於是將黃劍、田川緝拿回縣衙,次日二人即招供了殺人謀財的事實。本來此案已經了結,但死者屍首一直停在縣衙里,無人來認領,今日一早,差役回稟縣令姚東子后,欲將屍體抬出縣衙埋葬,忽然發現那屍體竟然變成了綠色,模樣十分詭異。差役早聽聞了孔雀膽的種種傳聞,雖未親眼見到行省署中前大理大將軍張希矯屍體是如何變成綠色,但大致的情形總是聽過,忙趕去稟告。縣令姚東子親自帶人來查看究竟,巡檢越看越覺得屍首面容臉熟,想了半天,命人取來告示圖形一看,死者不是別人,正是那被通緝且四處尋訪不到的鐵鎚人陳惠。姚東子不敢怠慢,急忙命巡檢來請馬文銘前去縣衙。
那一天,他親口對她說:「押不蘆花,我們一道走吧,離開這裏,離開雲南,離開中原,去你常常念起的雁門關外的蒙古老家。」他想為自己而活,決意放下一切,放下他的身份,放下他的任務,放下他的志向,跟她一起離開中原。又說:「你不是說過,只有在草原上,才會有真正快樂的人——男子像大地一樣寬廣厚實,女子像野花一樣清香美麗,沒有權勢,沒有爭鬥,沒有戰火,難道不好么?」他流露真情,滿心期待,她卻終以沉默拒絕了他。那以後,他又恢復了虛假的面孔,再也沒有真實地活過。
阿密知道下句潛台詞是可惜段功威望太高,輕易動不得,道:「奇皇後婦人之見,父王何必理會。父王預備如何處置泉妃?」孛羅道:「這賤人不安好心,興風作浪,本王當然要殺了她,方能解心頭之氣。」阿密道:「她總算是奇皇后心腹,若就此殺她,怕是會得罪皇后,將來太子登基,定會想方設法地鉗制父王。」孛羅道:「嗯,所以才要想個穩妥的法子。」
回到住處,伽羅全身疲憊無力,忍不住倒在床上大哭起來,倒不是為自己受了施秀冤枉腹中覺得委屈,而是最近的這些事令大家互相猜忌,各種追問、質疑不絕於耳,著實令她的心悲涼透了。
卻見段僧奴又風風火火闖了進來,道:「施秀羽儀長不在房內,羽儀說他天黑前就離開了忠愛宮。難不成他真的將自己當成誘餌,去引陳惠出來?」楊寶道:「哎喲,還真有可能。」也不敢去驚擾段功,忙出宮去侯府找到馬文銘,請他加派人手全城巡查。但這一夜,竟始終沒有找到施秀,當然也沒有發現陳惠。
驢兒道:「大王說得對,誰能料到當日段平章會突然到無為寺中,後來凌侍衛失手被擒,也吃了不少苦頭。虧得鄒興杯中有孔雀膽劇毒一事未被人發現,不然肯定會懷疑到凌雲,進而疑忌到大王身上。」凌雲道:「即使被大理髮現茶中有孔雀膽,屬下只要一口咬定是我從大王宮中偷的,想我與那鄒興老賊有血海深仇,不由得他們不信。」
天地漸漸安靜了下來,他感覺越來越冷了,陽光還是有的,只是冷冷的涼。
楊寶問道;「後來呢?」凌雲道:「後來我去了古田寺與明勝大將軍會合。」高浪問道:「你是在那個時候認識遺緣的?」凌雲道:「當然。我還見過羽儀楊勝堅。」原來當初楊勝堅為紅巾游哨所捕,在古田寺中遇到的「熟人」,正是凌雲。他嘆了口氣,道:「我本意是想從此投效軍中,再也不用回去梁王身邊,不料明將軍見大理軍驍勇,武力難以取勝,又將我派回了楚雄城中。梁王正是用人之時,見我回來,喜出望外,以前的一切就此作罷。」
忽聽見段僧奴在外面叫道:「阿爹睡了么?」段功舍了阿蓋,走出房來,見楊寶等人都在,問道:「出了什麼事?」段僧奴道:「伽羅不見了,到處都找不到。」段功道:「她出宮了么?」楊寶道:「高浪只看到她去了梁王宮,我剛去宮門口問過侍衛,她人並未離開王宮。我是擔心她偷偷去找凌雲了。」段功道:「噢?」楊寶道:「我們在陳惠和施秀羽儀長手中各發現了一片衣襟,寶姬曾看見凌雲穿過一件同樣顏色的衣服,伽羅提過若是能找出那件被撕破的衣裳,與兩片衣襟配上,就是凌雲殺死施秀羽儀長的鐵證……」段功道:「你是說,伽羅去凌雲房中找那件衣裳了。」楊寶道:「是,伽羅一派天真,她也不想想,若真被她找到了衣裳作為證據,凌雲還能讓她活么?」
孛羅知道一時間難以令女兒相信,取過桌上的布包,交到她手中,道:「這是一副孔雀膽,也是父王手中最後一副,我要你將它用在段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