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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假如你去的話,不是馬上到了,就是馬上死了。」
「三天。」賈伯曄接著說,「假如走山路的話,你又說需要六或七天……」
正午之前,太陽早已像一把白熱的刀刃。不論是下巴、雙頰或幾天來沒刮的鬍子下方,只要沒受頭巾保護的皮膚,賈伯曄全都感覺得到日照反光的刺痛,強烈的程度如火如荼。他真想喝一點兒水壺裡的水。但是,他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一言不發,他開始自轉,慢慢地,好似想確定各個方位。最後他看著賈伯曄,將帽檐稍微掀高,搖一搖頭。
驚嚇之餘,賈伯曄爬向他的紅棕馬。當他抱住它的頭部時,一陣寒戰流過他這位老友的全身。此時,這匹紅棕馬喘得又急又快,從胸口發出一聲沙啞的咆哮,之後朝前胸底下的鹽地噴了口血,血絲在灰白的鹽粒里閃閃發亮。
於是他將安娜瑪雅的臉龐和胴體擺在眼前,然後繼續前行。他笑著看她,她也報以微笑。他對她說:「現在我無法找到你,但是我隨時等候你。永遠別忘了我愛你。」
「別忘了你是只美洲獅,你永遠都可以得救!」
「紅棕馬!」賈伯曄依舊拉著馬的頭部,靠在上面。「紅棕馬!你沒名沒姓,我的馬兒,就算現在給你取名也沒用了……」
因此,他突然聽見爆破聲,以及紅棕馬的嘶鳴。馬兒的頭部猛烈撞擊賈伯曄的背部,將他推滾在地上,自己則再度發出嘶鳴。
紅棕馬上半身僵直,雙眼盲目,一腳踩進厚重鹽層上一個如手掌般大的洞里,掉進一個浮著結晶鹽塊的黑裂縫裡,摔得體無完膚。
於是他終於停止如此長途和無用的旅程。
他的心開始慢慢地跳動,似乎獲得了和平。
當那名印第安人頭也不回地走了百步遠之後,賈伯曄輕輕地甩動紅棕馬的韁繩,然後低語:
解脫前的最後一刻,馬兒用力扭動頭部,掙脫賈伯曄的懷抱,而賈伯曄往後翻滾,身上沾滿老友的鮮血。
他微笑,他明了。那些就是天使。
黎明前,他們重新踏上夜空反照下的白皙大地。滿天的星辰令人心情振奮。幾個小時以來,氣溫尚且溫和,賈伯曄還敢騎著馬,以南十字星座為坐標往前行。之後,晨霧升起,賈伯曄心想,印第安人真是搞錯了,太陽根本曬不死他們。當它出現在雲層里時,只不過像個掛在白海上的白色光read.99csw.com環。
「你說過需要三天?」賈伯曄問第二次了。
於是,他不顧一切,不時地催趕驍勇的紅棕馬加快腳步,強迫它在夜裡走上一小段路。終於他迷路了!
賈伯曄首先想到,他如此匆忙,可見庫斯科情況危急。智者所發布的召集令指的必是戰爭。
「其實是你害怕!我要過去。」
這個人的眼神和夜晚一樣深邃,再次逼迫賈伯曄對他提高警覺,賈伯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聽懂那人一口帶捲舌音奎楚亞語。
「照著做,也替你的馬這樣做,」他以嘶啞的聲音命令。「否則鹽巴的白色反光將讓你什麼也看不見,而且頭昏腦漲。」
「不,」賈伯曄怒吼,「不要!我不要回去!」
賈伯曄又將疼痛的大腿伸到馬頭下。他用掌心來回撫摸它的雙頰、耳朵和臉龐。
「怎麼會,陽光太強?」賈伯曄邊將頭巾的縫隙放寬邊大叫道。
他自問是否瘋了,是否應該祈求上帝拯救他們——她和他。但願他還有時間禱告,而且不會觸犯神怒!
賈伯曄似乎還搞不清楚,印第安人的一雙黑手指著一望無際的沙漠,復又指一指萬里無雲的天空。
賈伯曄昨晚才結識他。連續追趕了維拉·歐馬一個星期,他必須承認自己迷路了。
雙唇因乾裂腫大,他已經無法順利呼吸。他想,假如安娜瑪雅在此時刻找到他,必定會轉身就走。
事實上,只要看一眼壯闊的灰白鹽海便知情了。旭日的光芒將山影完完整整地倒映在其上。那邊,在北方,鉛色的地平線矇著晨霧,和海平面一樣成弧形。
「雲層不夠厚。我們會被太陽曬死。」
之後,走不到一公里,他又停了一次,因為實在痛得受不了。大腿的肌肉就像綁住了般,無法動彈。
他觸目所及,一片死白。
雙唇外翻,露出一口黃牙,馬匹伸長脖子痛苦地哀號,喊得鼻孔一張一合。使盡最後一點兒力氣,它試著站直。但是它的雙腿踩空,嚇得瞪大雙眼,彷彿看見了死亡。它大叫一聲,重重地朝側面翻倒。
「有時候,要懂得害怕。」他喃喃地說。
溫和的眼珠上,眼皮眨個不停,但已黯然無光,放棄希望。
但是他再度聽見安娜瑪雅的呼喊,這一次清晰多了,彷彿她只距離他五十步遠。他不願相信,但又不得不信。
唯有賈伯曄知道九九藏書馬兒是因裝鹽水的水壺,被它重重地壓碎而死亡的。有片陶土,像小刀般,插在他的肋骨間,刺進它的肺部,之後它便吐血了。
男人盯了他片刻。
之後,一言不發,他將韁繩掛在肩膀上,隨著那名早已走進白茫茫里,並在此等候他的印第安人。靜止不動,他的影子彷彿漂浮在空中。
「現在不是去那裡的時機!」聲音嘶啞,含糊說完這幾字的那個男人,指的便是這幾天以來賈伯曄極目所見的景象。他個子矮小,全身臟透了,皮膚曬得黑不溜丟。頭上戴著頂褪了色的無邊呢帽,帽下垂著許多紮成一大束的髮辮。一身的衣物,就只一件沾滿污點的老舊長袍,以及一長條束在腰部的駱馬皮繩。大腿和小腿肌理清晰地暴露在看似矯健的肌紋下。但是最特別的當屬他的一雙腳。這雙腳早已和任何石塊,以及任一條他所走過的道路的外形相吻合了。事實上,它們反倒像是動物的爪子,而非人類的雙腳,其上的趾頭均已不見蹤影,指甲被厚實得連皮開肉綻都不見血絲的皮繭所吞噬或包住了。
「你比我更瘋狂!」他反覆地說了好幾次,早分不清說的是誰了。
從第一天他莫名其妙地離開土比薩開始,智者及其隨從便馬不停蹄地往前趕路。然而,他自己也只敢讓紅棕馬做必要的休息。在他補給了少許乾糧的某處村落里,村民告訴他,智者正四處徵召壯丁,命令所有的漢子到北方集合。因此,徵得了足夠的挑夫之後,他日以繼夜地趕路,除了睡眠和用膳時才離開坐轎。
「沒錯,七天或更多,因為現在是雨季,山路全成了河流。所以需要七天或更久,但是你可以活命。」
等太陽的白色光環重新落到西邊時,賈伯曄才開始覺得大腿有點兒酸痛。這還只算是輕微悶痛的開端。但是,隨後,像幾千根要命的針扎在肉上,痛得他大叫。這是他第一次勉強停下腳步,躺著休息了一會兒,才在紅棕馬不安的眼神下繼續出發。
他莞爾一笑,突然看見她站在敦努帕山的翠綠草原上。這一次她離他很遠,他看不清她的雙眼,而她則伸長雙手,站在一間紅土小屋前。她繼續對他叫道:
「走吧,小寶貝,走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其次,是個失望的想法,表示他再也無法趕上維拉·歐馬,和他一起平安地穿九-九-藏-書越四方帝國。換句話說,他再也別想在短時間內回到安娜瑪雅身邊!相反的,他只能像條蚯蚓慢慢地爬行,而皮薩羅的弟弟則無疑地將使出最殘暴的手段。這幾個星期以來和亞勒馬格羅手下那些暴徒的生活經驗,告訴他一切都完了。恐怖的景象無時無刻不困擾著他。
格蘭色拉沙漠,1535年12月
「你會在夜裡迷路!雲層太厚,你將無法分辨指引道路的阿普山頭。你會一命嗚呼的。還有,假如白天里雲層久久不散的話,你也會一命嗚呼。安帝會吃了你。」
經過最後和無用的掙扎,賈伯曄忘了大腿的疼痛,努力地替它解開馬御索和馬銜,減輕它的負擔。但是馬兒的眼眸似乎只能訴說溫柔。一陣不知是發熱或疼痛的哆嗦再度流貫它的全身。
正如他的感覺,他不是站在敦努帕山的峭壁草原上,而是站在一個無垠的雪白世界里。驚訝萬分,然而他發現,在遠方,在流動的熱氣流里,有支黑影幢幢的隊伍,看似朝他走來。這些黑影又唱又跳,不斷地旋轉。
印第安人往後倒退了兩步,然後聳一聳肩。
賈伯曄從手槍皮套里拉出最後一件襯衫,將它撕碎,浸泡在水裡。儘管雙眼早因反光而疼痛,但是紅棕馬並沒有表示太多的不滿。然而,頭戴這麼一條應急用的頭巾,讓它看起來喜感十足,惹得賈伯曄粲然微笑。現在輪到他包紮頭部了,緊得只剩下一個小孔供探路之用。
他重新壓低帽檐,蓋住眼睛后,接著說:
男人遠離的影子一下子便不見了。他自問,他怎麼能夠赤腳走在這鹽巴地上?因為即使穿著馬靴,他都還感覺雙腳發燙。
群山的倒影業已消逝。空氣不疾不徐。那名印第安人筆直往前走,從不敢左顧右盼。他們沿著一座石島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島的左側長著一些仙人掌,高大得讓賈伯曄以為看見了一大隊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戰士。之後,在這片白海的兩邊,陡峭的山峰層層疊疊,或逃或漂浮在地平線,在熱騰騰的薄霧裡模糊地游移著。
之後,毫無預警,印第安人倏地停下腳步。因為事出突然,賈伯曄得趕緊讓開,才沒讓紅棕馬撞上。
他們剛穿過最後一道山口。在他們的腳下,峭壁陡直。通往這座無垠山谷的那條山路連轉了十五個彎。之後read.99csw•com,從左側,在陡峭的懸崖中越行越廣,最後再也望不見那座鹽海。那座又白又硬,仿若一道無中生有、大剌剌面對蒼穹的危險之門。
他知道該怎麼做,但就是下不了手。
在進入格蘭色拉沙漠之前,眼前的景象令人稱奇。原本從遠處看以為是鹽的東西,竟然全是水。旭日已高陞,甚至矇著一層薄霧,遮掩了地平線。海天一色。賈伯曄感覺自己即將走入一幅尚未創作的白色畫布,參与一場即將迎戰另一世界邪靈的儀式,眼前朦朦朧朧。
昏昏沉沉,雙膝著地,賈伯曄再也沒有力氣從地上站起。他眼前所見是最恐怖的噩夢。
賈伯曄猶豫不決。他知道印第安人說得對。他知道獨自一人更不容易穿越鹽海。但是他不斷地以那唯一的真理說服自己:假如她已經不在了,活著又有何用?
男人用一隻指尖指著天空說:「陽光太強了。」
「明天,假如安帝願意的話,他會讓你看見一座山,一座外型像相互交叉的指頭,叫作阿普·敦努帕的高山。從前,在成為高山之前,他是個人類,一位像庫斯科王子般的人類。現在他負責告知我們鹽海的終點。但是先得有一對眼睛看見那座山才行。」
直到他越過一堆岩石,眼前突然出現這個看不出年齡,彷彿從洞穴里冒出來的惡魔。
「我們可以改走夜路。」
他偶爾睜開一隻眼睛,用手腕推一下頭巾。於是,他相信見到了殘缺的敦努帕山頭,那座原是個人的高山!但是他知道他無法到達。在鹽塊的侵蝕下,馬靴的皮革已經爆開,一雙腳變得和那個無法陪他步上死亡之路的印第安人一樣。
他才剛停下腳步,連招呼都還來不及打,印第安人便已邁開步伐。這一次,他直接朝東邊最近的山脈走去。
他自責不該如此無知,不該對法蘭西斯科先生言聽計從,遠離生命里的唯一力量:對她的愛!
他自問是否還有一點兒時間?儘管從紅棕馬的喘氣聲里,他感覺它的呼吸越來越困難。
她點一點頭,回答他說她一切平安,要他不要擔心。她對他說:
男人意外地點頭同意。
「你,別忘了你是只美洲獅!」
「紅棕馬!」賈伯曄抓著它的頭巾喃喃地叫道,「紅棕馬!」
「你的馬也會被曬死,」他多情地看著它,「沒有雲層,誰都無法穿越鹽海。」
印第安人先做示範。他用呢帽read.99csw.com沾滿水,再將四個穩當地掛在馬鞍上的水壺中的一個弄濕,然後壓在額頭上,直到看不見眼睛。
賈伯曄打了他的紅棕馬一把作為響應,因為它彷彿聽懂了這位印第安人說的話。
之後,便朝鹽地沙漠走去。
薄霧也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空,湛藍得再度引人擔憂。他那節奏優美的腳步聲和紅棕馬的步伐搭配得天衣無縫。
他的臉上終於感受到安娜瑪雅親吻時的溫熱呼氣,所以在他倒地的那一刻,他知道她將在那個他即將前往的天堂等候他。
「假如她不在我身邊,活著又有何用?走吧,別再抬杠了。你願意替我帶路嗎?」他無望地問。
所以諸事順利。炎熱還讓人受得了,日光的反射也還曬不死人。賈伯曄再度步行,走在紅棕馬跟前。他們安步當車走了大約半天。
他從皮帶里取出小刀,放在身邊。
但是他繼續前進,早忘了腳痛這一回事。他繼續走,仿若整個身體只剩下這一個功能。他的雙手下垂,腫大如羊膜氣球,仿如經過爐火燒烤般發燙。
「你比我更瘋狂。」他說。
賈伯曄全身上下都是馬兒的血漬,在太陽的曝晒下凝固成了一層血膜。因為陽光再度出現,即將吞噬他,他知道時候到了。
但是他卻不留給自己時間考慮是否真相信如此。
「假如不被太陽吞掉的話,三天便可抵達。」
「怎麼了?」賈伯曄問,嘴巴黏嗒嗒的。「我們搞錯方向了?」
他夢想自己最後終於凈化了鞏薩洛的世界。夢想自己變成鳥,緩緩地脫離無能的困境。他夢想馬上便可以在那裡和她會合,重新回到她的臂彎,靠著她溫暖的酥|胸,其美麗和完好的程度與他們道別當日一樣。
他淚眼婆娑,胸口哽著拒絕、懦弱和害怕。
又過了一晚。此刻,他不知已步行多久了。
很快地,他便得經常停下腳步,而紅棕馬則走過去用它的那顆大頭在主人的背上搓揉,催促他上路。
一個小時后,水面不見了,出現另一片海,凍結的程度彷彿只能承受一次的打擊。冰面粗糙,作響,像千百塊硬如石塊、斷裂破碎的瓷磚,一望無際。
於是,他不假思索地便動了手。他手上緊握著短刀,朝喉嚨的韌帶刺下去。
「今天和明天,還有後天,」他說,「陽光都太強了。我們無法穿越沙漠,會被太陽曬死。天黑前,我們還來得及返回山裡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