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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他指了指那壁龕中面目猙獰的屍首,這些可憐的俘虜不僅死於驚懼中,現在還被拿來當做射擊目標。
「好哇,這下來了個有深度有內涵的美洲獅!」維拉·歐馬說得陰陽怪氣。
卡達理還來不及回答,頓時一聲巨響劃破天際。
「別待在這裏吧!」
賈伯曄在安娜瑪雅面前的時候,心裏只想到滿滿的愛,所有思考在她面前全都蒸發得無影無蹤。而如今,面對著卡達理,他的思緒卻清楚透徹。
「他也許會告訴你們,他準備對外國人打的這一場仗,可以讓你們雪恥報仇。可是,我得說,這位你們大家尊稱為智者的人,已經變得殘忍可怕到了極點,終有一天,他的所作所為將使他走向死亡。包括他和那些跟從他的人。戰爭帶來的痛苦已經造成,也無法挽回。但如今,你們若殺死這兩人,安帝會對你們大發雷霆的!」
「我們的士兵今天試了你們那種冒火的武器,」維拉·歐馬說,「但只被嚇得半死,目標卻沒有命中。」
「人死了就死了。」
「所以呢?」
維拉·歐馬指了指壁龕,裡頭躺著的人直挺挺地以銅釘固定在木樁上。
不久,情緒激動了好一會兒之後,四肢氣得僵硬的他終於勉強開了口:
「這是否極泰來的開始,和平的日子會重新降臨在我們身上……」
「我自從來到這裏,就一直覺得自己身處險境。」賈伯曄平靜地表示,「不過,即使再怎麼危險也比不上我看到的那些。真是野蠻……」
「曼科!你看看四周的建設,」維拉·歐馬說,「新時代的鴻圖偉業已經如火如荼地展開,你得順服在偉大的力量之下……外國人,有人叫他們神,但你看看我們的傑作。」
賈伯曄直挺挺地立於維拉·歐馬之前。一群人圍觀他們。但他沒見到安娜瑪雅,也沒看到曼科。兩名遭腳鐐手銬的俘虜嚇得魂飛魄散,群眾因為嗅到空氣中的血腥味以及兩名俘虜的恐懼,變得群情激昂。賈伯曄身邊只有卡達理支持他。
儘管他反駁,群眾仍是靜靜地聽外國人往下說。
當安娜瑪雅看到賈伯曄身陷危險之中,簡直read.99csw•com呆住了。萬亞·卡帕克模糊隱喻的話語一時離得她好遠,她深怕那些謎樣的話無法揭示什麼,深恐那些預言根本不能代表什麼。
卡達理的聲音出人意外地顫抖著。
「什麼意外?都是這些狗娘養的外國人搞的鬼,他們全都得處死!」
「在你的唯一的君王面前還不俯首!」他命令維拉·歐馬。
賈伯曄看得倒盡胃口,不禁閃過某個殘忍諷刺的聯想:這些人是天主所創造,如今外國的神祇依照人的罪惡改造他們的形象,像是畸形的、不潔的、反常的……但是,好像是藉由不會說話的人體模型,才真正顯出西班牙人的本性,恍若印第安士兵殘酷地將藏在他們心裏的獸|性給抽離出來。
「但這兩個傢伙,」維拉·歐馬不屑地做勢逼著兩名俘虜直往後退,又繼續說,「他們假裝要幫忙,可是那些武器卻在我們士兵眼前走火。」
「別聽他胡說!」維拉·歐馬放聲大叫:「他騙你們的!」
賈伯曄自覺說的話裡頭充滿了挖苦的酸澀。他自以為與同胞早已兩不相干,沒想到這時才發現在心底深處,他仍視他們為自己的兄弟。
「我到南方遠征時,親眼目睹我的同胞以最慘無人道的方式欺壓你們的族人,我那時想要通知這位仁兄,」他指了指維拉·歐馬,「他有能力拯救那些人,因為他和印加保祿的意見可以左右西班牙人。但是,他袖手旁觀……」
賈伯曄感到噁心,別過頭去免得自己噁心欲吐。
「維拉·歐馬,你已經看不清了。你的眼睛布滿血絲,一如阿塔瓦爾帕,心裏只有血腥。你妄下詛咒,你私下犧牲無辜,你不停地手染血腥,但是,你卻忘了,沒有祖先的力量、沒有護佑在我們身邊的神祇,你什麼都不是……」
賈伯曄極力掙扎,但徒勞無功。這時,他遍尋不著卡達理。
「你現在身處險境。」卡達理說。
「你們也想落得同樣的下場嗎?」他吼著說,並指著壁龕里展示的死屍。
突然,一隻手按在他的肩頭,他嚇得大叫:
於是,他一跛一跛獨自走向河邊。九*九*藏*書
求神憐憫……那些奴隸的雪白皓齒慘遭拔除,曾經插在他們首領頭上的五顏六色的羽毛,蒙上塵土,沾染污泥,已遭折斷,倒垂額前,前額的皮膚垂下,被拉得極為平滑。有些卡納瑞酋長則是保留額頭上綁著的五彩布條,有些則滑落下來,恰巧遮住空洞的眼睛,有的則滑至有如雞皮般的折皺且血跡斑斑的脖子處。
在場的人頓時停止騷動,智者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
「夠了!」曼科發出有如雷響的吼聲。
「我希望你讓這兩名在你面前的人知道你真的是智者。」
「發生什麼事?」他問得很堅決。
維拉·歐馬再也受不了,終於破口大罵:
他們只是頭被斬下后以馬皮包裹,釘在木樁上,依稀尚可分辨出馬皮來自馬鬃、馬蹄,抑或是馬尾處。此番景象使賈伯曄聯想到異教徒崇拜的偶像:宛如印第安人早在征服新大陸初期,眼中所見的半人半鬼的外國人。
方院中狹窄如棋盤的街道上擠滿了放下工作湊熱鬧的印第安人。他們放下手中的工具,丟下野外的工作,大批的人從城市的那一頭擠來這一頭。安娜瑪雅心裏抵抗著他們身上涌流有如威爾卡馬佑河的血液中所散發出的死亡與血腥的氣息。她站在人群的高處,向祖先尋求幫助。
來了一群印第安人抓住奮死抵抗的這兩名俘虜,把他們推到附近的壁龕里,因為要清出兩根木樁,因此印第安人將原本木樁上的屍頭抖落,任其滾落在地,沾染塵土,大家看得哈哈大笑。
「可是別叫我拿起武器……」
從方院到威爾卡馬佑河畔的這條大道上,熱鬧滾滾,有如西班牙的市集。但是本該交換著織品、香料,以及以物易物者本該準備他們的秤砣的地方,如今卻只有一具具的死屍。
「他們想要放更多的火藥,結果炮管里的火槍就爆炸了。」較年輕的那名俘虜驚懼萬分地回答,語氣都變了調。
印加國王遽然出現於人群中,不過賈伯曄一時沒有瞥見他。所有的士兵和皇宮大臣立即讓出一條路,只有維拉·歐馬擋在他的面前,嘴唇和下巴還流著https://read.99csw.com古柯葉的汁液。
維拉·歐馬默然不語,骨瘦如柴的身軀從內到外激動著,身上的長衫起伏飄動,宛如血河的波浪。他再也不說一個字,然而,已流至嘴角的口沫,與他嚼個不停的綠色古柯葉相融。他銅褐色的肌膚變成了灰白。
「維拉·歐馬,我說最後一次,你給我住嘴!安娜瑪雅從未背叛過印加人,你忘了她始終是萬亞·卡帕克父王欽定的卡瑪肯柯雅,而且還是你自己引領她的路……安娜瑪雅代表我們的傳承,過去如此,以後也將如此……」
賈伯曄立即衝到這兩人身旁。
大道兩旁的牆垣上有十來個壁龕,大約有人那麼高。而擺在壁龕里的,竟是一具具供人欣賞的屍體。印第安人雖然通常表現得很羞澀,但看到這些展示竟開口哈哈大笑。
「到底發生什麼事?」賈伯曄轉向兩名西班牙俘虜。
當他們終於走到神廟前的廣場,卡達理與他在一塊岩石上坐了下來。這塊岩石倒在地上,仍有待雕鑿和堆砌。自從他知道這個地方以來,就有兩塊巨石豎立在這裏,而且和其他類似的岩石一樣,以一塊細如蘆葦的長形岩石分開。
這位智者向來見到唯一的君王都無須行禮致敬。維拉·歐馬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曼科看了一會兒,然後不自覺地彎下他的胸膛。
「我知道。」卡達理不耐地說:「我不會要你這麼做。但是,安娜瑪雅和我如今都無法再保護你了。曼科可能再也無法與維拉·歐馬相抗衡。對維拉·歐馬來說,這個殘忍血腥的場面是出乎預料的大好機會。」
「我的生命,我的生命……」賈伯曄喃喃地說:「我哪裡知道我的生命?幾次出生入死,生命真是輕如鴻毛。」
緊接在西班牙人之後是黑奴的屍首,有些來自巴拿馬,有些是印第安傭兵……但是和西班牙人得到的遭遇不同。
維拉·歐馬穿了一身血紅的長衫,露出骨瘦如柴的手臂。
卡達理不說話,過一會兒,他只說:
「你是美洲獅。」卡達理嚴肅地說:「你必須為了這個原因活下去。」
那兩名西班牙人努力地裝出威武不能屈的樣read.99csw.com子,可是他們從頭到腳卻抖個不停。賈伯曄來得正是時候,正好趕上這場他的同胞得罪維拉·歐馬的情景。
「你身上存在著某種古老且不潔的東西……」
他面前的這張臉,死前一定曾經極其用力地嘶喊。他的嘴因痛苦和驚懼,緊咬著唇而變形。沒人知道究竟當時他的眼神如何,因為他的眼珠已被挖出:眼窩裡只剩下一團血肉模糊、紫黑色的血和半結痂的死肉。
賈伯曄雖然極力想辨認屍體中有沒有自己認識的同胞,但無論內心如何不斷地掙扎和懼怕,他仍不願去注視其中的任何一張臉。其實,因為與鞏薩洛對立的關係,大部分的同胞他都厭惡,也使他遠離他們,同時也是因為安娜瑪雅的關係,這些同胞無法理解他的立場。但是,令他自己吃驚的是,這會兒他竟覺得和他們如此親近,就好像被人折磨致死的人是自己,相形之下,戰爭告捷的印加士兵喝得爛醉,為著勝利狂歡喊叫,好像過去的戰敗讓他們感到羞辱至極。
每一具人屍固定在一根樁木上,掛在壁龕里。
前幾個壁龕,也就是最靠近方院的地方,展示的都是最駭人聽聞的戰利品。這些戰利品為十來個西班牙人的身體,他們把這些身體去除骨頭,但並非製成人皮鼓,而是做成充氣氣球。他們把皮下的組織清除,然後再縫合,再吹氣,重新製造出一個有如人樣的氣球,比起原來的樣子更令人發噱。
「卡達理!是你!」
「搞這些名堂的人,曾經要求我教他們使用武器,好讓他們殺更多的人,然後讓神知道他們的英勇戰跡……他們不了解我,不懂我為什麼不願意再拿起武器。」
奧仰泰坦波,1536年10月
他覺得非常幸運,因為沒有瞥見任何一張認識的臉孔:也許這些人都是後來從巴拿馬派來的援軍。他們都還是年少輕狂的年紀,遠渡重洋前來淘金,不料最後找到的卻是死亡。
石頭之神的臉色凝重。
「什麼時候?」
士兵靠近他並把他抓起來。有幾名士兵帶著火藥粉上前,塞在兩名俘虜的嘴裏;其他的士兵已九-九-藏-書經準備引火用的麥稈,打算把他們活活燒死。
「純粹是意外。」賈伯曄對維拉·歐馬說。
儘管憤怒、怨恨似乎是維拉·歐馬與他們從此分道揚鑣的原因,但是,在維拉·歐馬臨走前的幾句話裏面,安娜瑪雅感受到的,卻是對曼科的不敬。看著維拉·歐馬遠離的身影,她回憶起與曼科昔日結盟的兄弟,如今卻成了敵人的往事。
「所以你必須離開。」
「聽聽看,他還講到我們的神吶!」他憤怒地說,「把他和那兩人都釘起來,讓他知道命已至此。」
維拉·歐馬根本不聽他說。他自顧自地喃喃自語,必須非常注意才聽得到。
當他們衝下石階,趕往方院那頭時,賈伯曄幾乎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但他不知道是因為聽到這個噩耗,還是因為隱隱約約感到他又要離開安娜瑪雅了。
「沒錯,反正是死了,不管是被切成塊或是被人切下睾丸塞在嘴裏,或是做成旗幟,還是氣球……」
賈伯曄跟著他。兩人經過方院里的小路離開鬧哄哄的人群。他們走向那座通往大神廟的陡峭石階。等他們終於離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遠一點的時候,賈伯曄這才稍微恢復正常的呼吸。
「維拉·歐馬,新時代的鴻圖偉業已展開許久,我的父王萬亞·卡帕克是第一個為此犧牲的人,但他在冥世仍領導著我們。」
「即使丟掉生命也在所不惜嗎?」
在曼科身後,賈伯曄終於看到露出一半身影的安娜瑪雅。
「我必須離開。永別了,我唯一的君王。」
「某種不潔的東西!」維拉·歐馬仍不停地重複說著,好像什麼也沒聽到似的,「我猶記國家遭詛咒的那天,不管我如何諫言,病魔的陰暗仍然吞噬了他的神智,偉大的萬亞·卡帕克國王拒絕交出一名不潔的小女孩,不將她獻給美洲獅,反而把她留在身邊,告訴她一些沒有人知道的秘密……我當時就該把她帶走,並解決她,因為現在她不但沒有被美洲獅吞下肚,還從地底找來一隻美洲獅,要將我們大家都吞沒……」
有一群人指指點點,高聲地品頭論足。賈伯曄雖然身處其中,但遽然覺得自己無可救藥地宛若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