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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八章 雪警

第一部

第八章 雪警

哈利低頭看著雙手,點了點頭,覺得似乎全身爬滿螞蟻。他需要一些東西,什麼東西都可以。
「嗯,你總是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像是跑去當警察……呃,我想我應該心存感激,幸好你沒做我做過的事,我不是個好榜樣。你知道,你媽過世以後……」
施羅德酒館保存的報紙並不完整,但幾周后的報紙出現了第二起命案的報道。
歐拉夫·霍勒躺在床上,露出溫柔又脆弱的微笑,看得哈利吞了口口水。「我去了一趟香港,」哈利說,「去那裡想想事情。」
「警察學院要找我去教書。」
「阿爾特曼,男廁有個暴露狂。」
哈利凝視著尤西。他一點兒也不懷疑尤西在說謊,但這讓他完全無法理解。
「克里波跟我有什麼關係?」
計程車經過維斯雅克教堂和伍立弗醫院,哈利的雙眼緊盯後視鏡。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把歹徒引到他最脆弱的地方,也就是他的家人所在之處,那正是歹徒最想下手的地方。
哈利猶豫片刻,最後終於說:「我們去國立醫院。」
「國立醫院。」哈利說,挪動身體,坐到後座中央。
歐拉夫在床上側過身子,臉上的肌膚松垮下來,看起來比平躺時老了許多。他用空洞沉重的眼睛看著哈利。
「往那方向開就行了。」哈利答道,望著後視鏡。計程車轉上史登柏街,再開上伍立弗路。他在後視鏡里什麼也沒看見,這代表兩種可能:第一,他原有的妄想症發作了;第二,那傢伙是個行家。
「好。」
「皮夾里有證件。」尤西吼道,強抑著怒氣。
尤西發出短促的聲音,難以聽出那是咳嗽聲還是笑聲:「貝爾曼督察長,我的長官,你這可悲的傢伙。好了,放開我,帥哥。」
哈利喝下兩杯咖啡,覺得意外地難喝,同時快速翻閱報紙,大致了解過去這幾個月挪威王國發生了什麼事。一如往常,沒發生什麼大事,這也是他最喜歡挪威的地方。
「我是克里波的人。」尤西用瑞典語低聲說,聲調中帶有芬蘭腔。挪威婚禮的致辭人最愛用這種腔調講話。
沒有回應。這可不妙,因為男子可能不是來要東西的,而是來進行某項任務。
男子將自己藏在一本《自由雜誌》後頭。
「嘿!嘿!」
計程車駛離人行道,哈利看著後視鏡。「哦,可以請你先去蘇菲街五號嗎?」
「舉起手來。」
「我出去抽根煙,」哈利說,「很快就回來。」
哈利心想,不知道他和父親會不會聊到母親的事?希望不會。
「你去問貝爾曼。」
九*九*藏*書「是克魯伊先生派你來的?」哈利用英文問道。
哈利點了點頭:「嘿,莉塔。有舊報紙嗎?」
半小時后,他看見那名男子離開等候區,踏進走廊。男子矮矮壯壯,哈利注意到他有一雙少見的弓形腿,走起路來彷彿雙膝之間夾著一顆海灘球。男子走進貼有國際通用男廁標誌的門,拉了拉腰帶,彷彿腰際系有重物。
「你媽過世以後,我努力想理出頭緒,躲進自己的殼裡,不論跟誰在一起都不快樂,好像感覺孤單會讓我更靠近她,至少我是這麼想。但這麼做是不對的,哈利。」歐拉夫露出溫柔的微笑,彷彿天使的笑容,「我知道失去蘿凱對你來說是很大的打擊,但你不可以像我這樣。你不能躲起來,哈利。你不能把門鎖起來,把鑰匙丟掉。」
「操!」哈利說,又看了看尤西的證件,「媽的,操!」他將皮夾扔在地上,朝門口走去。
「哈利。」莉塔說,不太像是歡迎的口氣,比較傾向於想要確認是不是他。
「還是三合會?我已經把錢還清了,你沒聽說嗎?」哈利細看男子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男子的面孔也許屬於亞洲人,但他的五官或膚色並不屬於中國人。說不定他是蒙古人?「你找我幹嗎?」
醫院建築物矗立在哈利面前,天上雲層壓得甚低,似乎要掀開屋頂。
哈利後退三步。
哈利瀏覽著這篇報道,判斷警方保持沉默的原因很尋常:警方手上沒有線索,一條也沒有,彷彿雷達掃過空曠地帶,屏幕上空無一物。
他朝一輛空計程車招手,車在人行道旁停下。司機倚過身子,打開後車門。現在很少看見計程車司機提供這種開門服務。哈利決定賞司機小費,並不僅僅是因為如此一來他可以直接坐上車,更因為車窗映照出他背後停著一輛車,車內方向盤的後方浮現出一張臉孔。
「才不是呢。」
哈利付了車錢,司機拿到小費連聲道謝,又施展相同技巧,幫他開了後車門。
一共發生了兩起命案,哈根卻似乎很確定這兩起命案是同一名連環殺手所為。那麼其中的關聯是什麼?報紙沒有報道的消息是什麼?哈利發覺自己的腦子開始依循過去的模式,對案情抽絲剝繭。他咒罵自己竟然沒有能力克制自己,將報紙翻到下一頁。
沒有回應。
男護士出於反射動作,用雙手接住鑰匙。哈利感覺到阿爾特曼張口結舌,在背後看著他走出大門。
他踏上街道,並未左右查看,直接跳上計程車。
突然咳的https://read.99csw.com一聲,一口口水沿著軸心旋轉飛越空中,落在哈利胸部。
「看來你懂挪威文啰,」哈利說,「你替誰工作,尤西?你找我幹嗎?」
「你現在有工作嗎?」
計程車來到蘇菲街,靠邊停靠,柴油引擎隆隆作響。哈利邁開大步,爬上樓梯,腦中評估著各種可能。三合會?賀曼·克魯伊?還是他原有的妄想症?他的裝備放在他飛往香港前存放的地方,也就是櫥櫃的工具箱中。裝備包括過期的老證件、附有彈簧臂可用來快速上銬的兩副海亞特快速手銬、史密斯威森點三八警用左輪手槍。
哈利扳動擊錘的手指停了下來。「再說一次。」
「醫生盡量什麼都不說,這不是個好兆頭,但我發現我更喜歡這樣。你也知道,我們家的人都不太懂得如何去面對生命的真相。」
哈利在矮磚牆上坐了下來,點燃一根駱駝牌香煙。坐在這裏可以看見停車場。高速公路的另一側是奧斯陸大學的校舍,歐拉夫曾在那裡念書。哈利聽過有人斷言說,兒子總是會走上父親的路,只不過換個形式、披上偽裝,所謂脫離父親的影響充其量只是幻覺罷了,兒子總是會回到父親走過的路上,血親的引力不僅強過你的意志力,它就是你的意志力本身。哈利總認為自己證明了這番言論的謬誤,但為什麼當他看著父親枕在枕頭上的那張赤|裸荒蕪的臉孔時,就彷彿是在照鏡子似的?為什麼當他聆聽父親說話時,就彷彿是在聆聽自己說話?他聽著父親的想法和言語……那感覺就像是牙醫精準地對著他的神經鑽下去。因為他就是他父親的翻版。可惡!他的目光在停車場里搜索到一輛白色豐田卡羅拉轎車。
尤西臉上連一條肌肉都沒動。有人在外頭搖晃門把,咒罵幾聲,然後離開。
把咖啡壺裡的咖啡喝完之後,哈利在桌上留下一張皺巴巴的鈔票,踏上街道。他將外套裹緊了些,眯起眼睛,望向灰色天際。
哈利搖了搖頭。歐拉夫的白髮垂落額前,相當整齊,令哈利覺得那不是父親的頭髮,而是睡衣和拖鞋的隨附配件。
「快速上銬,」哈利說,「我去芝加哥上FBI課程學來的。那時我住在卡比尼格林國民住宅,那地方爛透了,白人晚上什麼事都不能做,除非你想出去被人洗劫。所以我只有坐在屋子裡,練習兩件事。第一是在黑暗中練九九藏書習快速裝彈退彈,第二是用桌腳練習快速上銬。」
「什麼工作都沒有?」歐拉夫說。
男子瞪著哈利,眼睛眨也不眨。
哈利翻過報紙,寧願閱讀某位政客的新聞,這位政客大吹大擂說他打算辭去職務,多花時間陪伴家人。
哈利在廁所門口停下腳步,吸了口氣。他已有一段時間沒做這種事了。接著他悄悄推門而入。
他深深吸了口氣。
歐拉夫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哈利彎下腰,將耳朵附在父親的嘴巴上。歐拉夫的呼吸聲非常微弱,哈利感覺臉頰旁有空氣流動。
「克里波。」
總是白色,最沒有特色的顏色。停在施羅德酒館外的那輛卡羅拉就是白色的,而方向盤後方的那張臉孔,就是不到二十四小時前曾經看著他的那張臉孔,臉上有一對細小的眼睛,眼角下垂。
哈利在十二月的報紙頭條上,看見命案的報道。他辨認出卡雅所做的犯罪現場描述:命案發生在尼德蘭區一處興建中的複合辦公大樓,死者死因不明,警方懷疑是他殺。
下午三點,哈利醒來。他打開包,放進一套乾淨衣服,又在衣櫃里找了一件羊毛外套,出門而去。天空飄落的毛毛細雨喚醒了他,讓他看起來頗為清醒。他走進施羅德酒館煙霧瀰漫的褐色空間,看見常坐的那張桌子有人,於是走到角落的電視下方。
全挪威規模最大的醫院就坐落在奧斯陸的山坡上。
哈利用雙肘撐起身體。男子依然站立,雙手高舉過頭,兩個手腕被銬在水管兩側,面無表情,瞪著哈利。
一名男護士走進病房,自我介紹說他姓阿爾特曼。阿爾特曼舉起一根注射器,要給歐拉夫注射助眠藥劑。阿爾特曼說話有點兒咬舌音。哈利很想問,他可不可以也來一點兒。
「好久沒見到你。」莉塔說,隨即離去。哈利想起他為什麼喜歡來施羅德酒館,除了這裡是距離他家最近的酒館之外,更因為這裏的服務生不會多話,懂得尊重客人的隱私,他們會注意到你再度上門光顧,但不會要求解釋。
他舉目四顧,看見各桌的啤酒杯前有幾張生面孔,除此之外,這裏一如往昔。莉塔走了過來,將一個白色馬克杯和一壺咖啡放在他面前。
「我看看……尤西·科卡。」哈利拿出一張美國運通信用卡,湊到光線底下,「你是芬蘭人?那我想你應該會說一點兒挪威語吧?」
哈利低頭看著自己的T恤,只見混有口含煙的黑色口水正好落在字母O上頭,拉成對角線,使得雪警樂團的英文Snow Patrol,變https://read.99csw.com成了Snow PatrØl。
哈利打開皮夾查看,抽出一張過塑證件。證件上的個人資料不多,但貨真價實。眼前這名男子的確是克里波刑事調查部的警員。克里波刑事調查部簡稱克里波,是位於奧斯陸的犯罪調查中心,負責協助或主導調查全國性的謀殺案件。
「你要去哪裡?」歐拉夫問道。
哈利又將擊錘往後扳了一些,一股熟悉的噁心感湧現。
哈利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凝視著父親,腦子裡雜亂無章地冒出童年回憶,屬於不同的人、事、物,全都是他清楚記得的回憶。
這句話十分接近事實。雪人案結束后,哈根給了哈利去警察學院教書的機會,同時讓他休假。
某人贏了「挪威偶像」選秀節目;某位名人在舞蹈比賽中被刷了下來;某位丙級足球選手被逮到吸食可卡因;船運大亨安德斯·高桐的女兒蓮娜·高桐提早繼承數百萬家業,並和一名長相俊俏卻不那麼富裕的投資客訂婚,未婚夫名叫東尼。《自由雜誌》主編亞菲·史德普寫到,挪威非常希望成為社會民主國家的典範,卻現在才記起自己其實仍保持君主政體,同時感到羞愧。看來一切如故。
「尤西,你應該認為我是個神智正常、頭腦清楚的人吧,呃,我的頭腦是很清楚,所以我知道,我父親無助地躺在外面的病床上,這件事被你發現了,這樣我就有了麻煩,而且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解決這個麻煩。幸好你帶了槍,我可以跟警方說我是出於自衛才開槍的。」
女性死者在馬里達倫谷多夏湖旁的樹林邊被人發現,屍體躺在一輛廢棄的達特桑轎車後方。警方並未排除這起事件涉及「犯罪行為」,但也未詳細交代死因。
廁所門在哈利背後關上,尤西的喊叫聲隨之消失。哈利踏上走廊,朝醫院出口走去,剛去過他父親病房的男護士正好從另一頭走來。兩人靠近時,他對哈利點頭微笑,哈利將手銬的小鑰匙拋給他。
「你當過警察對不對?我在加勒穆恩機場入境大廳看見你的時候,還以為你是緝毒組的便衣刑警。你怎麼知道我搭那班飛機,尤西?我可以叫你尤西吧?用名字稱呼命|根|子掛在褲子外面的男人,感覺好像比較自然。」
男子乖乖聽話,動也不動。哈利看見男子的身體變得僵硬,那圈肥肉冒出雞皮疙瘩。
哈利拋掉香煙,快步走回醫院。他踏上通往父親病房的走廊,放慢腳步,轉了個彎,來到開放的等候區,假裝翻尋桌上的一沓雜誌,同時用眼角掃描等候區里坐著的人。https://read.99csw.com
哈利挑了一本《視聽雜誌》——封面是蓮娜·高桐和未婚夫的照片——轉身離開。
接著他將椅子放在門邊,將門打開一道縫隙,然後等待。
這間廁所彷彿是整個醫院的縮影:乾淨、整潔、新穎、過大。沿著主牆壁設有六個隔間,門鎖都沒出現紅色方塊。較短的一側牆壁設有四個洗手槽,另一側較長的牆壁設有四個陶瓷小便斗,位於臀部高度。男子站在一個小便斗前,背對哈利,上方牆壁有一條水平通過的水管,看起來相當堅固。哈利掏出左輪手槍和手銬。男人在公廁避免互看是國際禮儀,即便是無意的眼神接觸都可能招來殺機,因此男子並未轉頭朝哈利看來,即使當哈利極為小心地鎖上廁所的門,緩緩走到男子背後,用槍管抵住男子頭頸之間那圈肥肉,輕聲說了一句話后,男子也沒轉頭。哈利有位同事曾經說過,在擔任警察的職業生涯中,有句話至少應該拿出來說一次:「不許動。」
哈利突然站了起來,椅腳摩擦地面,發出巨大聲響。
「要去國立醫院了嗎?」司機問道。
莉塔快步走到裡頭的房間,搬了一沓發黃的舊報紙出來。哈利一直不知道施羅德酒館為什麼會保留舊報紙,但他曾多次因此受惠。
哈利站起身來,跟了上去。
哈利站起來,繞個半圓,從側邊接近男子,拿槍指著男子的太陽穴,伸出左手,搜索男子的西裝外套。他的手碰觸到冰冷的金屬武器,接著找到皮夾,抽了出來。
哈利嘆了口氣,舉起手槍,對準芬蘭人的額頭,將擊錘扳到待發位置。
「你要去當老師?」歐拉夫咯咯笑了幾聲,十分克制,彷彿笑得再大聲就會要了他的命,「我以為你的處世原則是絕對不做我做過的事。」
哈利才在這間白色病房坐了二十分鐘,就已急著想離開。
哈利聳了聳肩:「醫生怎麼說?」
「想通了嗎?」
男子將短而有力的雙臂舉到頭上。哈利傾身向前,立刻發現這舉動失算了。男子的動作迅速無比。哈利在徒手格鬥技巧方面下過很大功夫,深知發動攻擊和承受攻擊同樣重要,其中的訣竅在於放鬆肌肉,了解衝擊無法避免,只能降低。因此當男子倏然旋轉,抬起膝蓋,身形柔軟猶似舞者時,哈利的反應只是順著對方的攻擊,身體隨著對方踢來這腳的方向移動。男子的腳踢到哈利的臀部上方,哈利失去平衡,側身著地,倒落在瓷磚地面,滑出對方的攻擊範圍。他躺在地上,並不移動,嘆了口氣望著天花板,拿出一包香煙,在嘴裏插了一根。
「誰是貝爾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