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抵達維格蘭露天游泳池時，已是早上九點。維格蘭雕塑公園佔地五十公頃，但公共露天游泳池只佔整個公園的一小部分，且四周設有柵欄，因此警方只要沿柵欄拉起一圈封鎖線，在售票亭派警衛看守，就能輕輕鬆鬆封鎖犯罪現場。犯罪記者彷彿禿鷹般飛撲而至，在柵門外絮絮叨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能接近屍體。天哪，這次死的可是貨真價實的女議員，難道社會大眾沒有權利一睹這位卓越人士的屍體照片嗎？

哈利沒有回答，只是啜飲咖啡，緩和靜默的尷尬，希望這位記者能夠識相，知道自己不想要他的陪伴，但希望渺茫。濃霧上方傳來螺旋槳的轟鳴聲。羅傑抬頭望去。

「小妹來過。」歐拉夫說。

「為什麼？」

哈利搖了搖頭。先前他聽見的警笛聲是不是被濃霧吞沒了？

楚斯，也就是癟四，揚起手臂，將哈利口中的香煙打到潮濕的地面上。哈利彎腰去撿，尤西的靴子踢上他的臀部，令他撲倒在地。哈利的頭撞上地面，口中嘗到泥土和膽汁的味道。他聽見貝爾曼的輕柔話聲在耳邊響起。

「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少，」哈利說，「夜間警衛在黎明的時候發現屍體，立刻報警。你呢？」

歐拉夫沉思片刻：「我想談談她的事。」

尤西抓住手銬，手銬嵌入哈利的肌膚。哈利磕磕絆絆地跟在那兩名克里波警員身後，朝拘留室走去。

「謝謝你的提議，我不想麻煩你，可是那個房子需要有人照顧。」

哈利蹲伏下來，查看破裂處的鋸齒狀裂口，便發現深色線頭。梅莉並非偷偷溜進去，而是被人推進去的。哈利尋找其他線索，發現上方裂口掛著一片長長的黑色羊毛布料，裂口的位置很高，此人必定是站立著才有可能碰得到，而且是頭部才碰得到。羊毛很合理，來自羊毛帽子。梅莉是否戴了羊毛帽？根據羅傑所說，昨晚九點四十五分梅莉離開家，來公園慢跑。哈利推測，這應該是她的日常行程。

「癌細胞擴散了。」

哈利看著風衣男子，他的直覺和頭腦一致同意：接受提議，撤退。你沒有彈藥可以反擊。放聰明點兒。

「你替警方帶來的幫助，」風衣男子的溫柔話聲打斷哈利，「就只是敗壞警方的名聲而已。霍勒，在我看來，你是酒鬼、犯法者、害蟲。所以我的建議是，爬回你原來的石頭底下，免得有人用鞋跟把你踩扁。」

「感覺怎麼樣啊？你這個自命不凡的傢伙，逮到兩個連環殺手，還上電視？現在你卻在這裏，從鐵欄杆里往外看，感覺怎麼樣啊？」

「當然。」哈利說，吸了口煙。

「呃，這又不是他第一次在游泳池裡發現屍體。我想指揮調查工作的警探一定會讓記者找不到他。」

哈利心中一凜。

「有人可以幫你傳達消息嗎？」httpｓ://ｒead.９9cｓｗ•coｍ

哈利原本想告訴父親他的公寓將被斷電，但是作罷。

「你這句話有三個錯誤，」哈利說著，在拘留室的床上躺了下來，「第一，你所謂的那些警察只有『一個』。第二，湯姆·沃勒警監不是好警察。第三，我沒對他開槍，我只是把他的手臂扯下來而已。就是這裏，從肩膀這裏扯下來。」哈利用手比了比。

一名男子在哈利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哈利小心翼翼地踏出樹叢。他並未聽見他們靠近。

「沒關係，我準備聽其他的了。」

哈利用鞋跟踩熄香煙。

「嘿，托爾，」哈利說，「我要一個非吸煙區、有景觀的房間。」

羅傑在哈利背後高喊幾句話，哈利沒聽清楚。哈利穿過露天游泳池北邊的停車場，繼續越過草地，左轉過橋，朝公園大門走去。沿路的柵欄高度都超過兩米五。體重超過一百公斤。如果沒人幫忙，梅莉再怎麼試，都不可能翻越露天游泳池的柵欄。

「沒錯。你對這案子有什麼了解？」

「沒關係？」

醫生點點頭，看著哈利站起身來，大步離去。

「嗯，聰明。你今天怎麼樣？」

「她很好。她一聽說你回來了，就說她會照顧你，因為現在她大了，你小了。」

「英格麗總是幫我，始終都在幫我，她很少需要我的幫助，直到她生病。有時我覺得她的病其實是個祝福。」

「托爾，你可以打電話給甘納·哈根嗎？他……」

哈利用右手捏了捏父親的左手，站了起來：「我可以去奧普索鄉住幾天嗎？」

歐拉夫依然微笑：「他說得太多了。我們要不要聊點兒別的？」

「呃，我聽見了，但我不是完全明白。如果我能協助警方，提供線索，關於梅莉·歐森如何……」

他們將哈利關進長兩米五、寬一米五的拘留室，尤西回到托爾面前，簽了文件，癟四則站在鐵欄杆外，看著哈利。哈利看得出癟四胸口似乎有東西要爆發，於是等待著。癟四壓抑的怒氣終於爆發，話聲發顫。

哈利試著將這一幕化為影像。他想象在一個氣候反常溫和的夜晚，公園裡有個滿身大汗的胖女人正在慢跑。他並未看見羊毛帽，也看不見其他人戴羊毛帽。戴羊毛帽並不是因為天氣寒冷，可能是為了不被看見或認出。黑色羊毛。說不定是全罩式頭套。

哈利答說因為他笨手笨腳，心中卻想不知道小孩是從幾歲開始轉變，變得開始保護父母，不讓父母知道真相。最後他推斷，應該是從十歲開始。

「這倒是真的，我無可辯駁。」哈利說，環視四周。

「好啊，你想聊什麼？」

癟四的嘴巴張開又合上，未發一語。哈利再度閉上雙眼。

哈利點了點頭。

手銬咔嚓一聲，輕巧地扣了起來。

「很好，非常九_九_藏_書好，我想我差不多該出院了。」

女護士領著哈利前往置物室，並說醫生想跟他說幾句話。哈利找到手提箱里的鑰匙，依照女護士的指示，敲了敲醫生的門。

哈利對托爾做個鬼臉，表示抱歉。尤西給哈利搜身，搜出幾把鑰匙和一個皮夾。

歐拉夫還說了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說哈利小時候直到五歲才會說話。有一天，哈利口中突然緩慢地、熱切地冒出一整串句子，說的是大人的用字，他們都不知道這些字哈利是從哪裡學來的。

風衣男子正在用牙籤剔牙，他的聲音比哈利想象中還要高而輕柔：「你闖進了警方查案的封鎖區，霍勒。」

「不是第一次，什麼意思？」

哈利又搖了搖頭：「這不是問題，我每天都會打電話來，也會來看他，這樣可以嗎？」

「或是晚上。根據梅莉·歐森丈夫的說法，她昨天晚上九點四十五分出門慢跑。」

一名男子舉起手槍，指著哈利，那把槍可能是奧地利斯泰爾公司生產的半自動手槍。握槍男子留著一頭金髮，下巴強而有力，向前突出，口中發出呼嚕笑聲。哈利想起了握槍男子的外號。男子名叫楚斯·班森，隸屬克里波，外號叫癟四，就是美國卡通《癟四與大頭蛋》里的癟四。

「嗯。」

第二名男子身材甚矮，有一雙少見的弓形腿，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哈利知道這名男子的外套內藏有槍和證件，證件上的名字聽起來像芬蘭名字。但吸引哈利注意的是第三名男子，這名男子身穿優雅的灰色軍用風衣，站在前兩名男子的另一側。但從持槍男子和芬蘭男子的肢體語言看來，他們似乎將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哈利身上，另一部分注意力放在風衣男子身上，彷彿他們是風衣男子的延伸，而握槍的其實是風衣男子。但是最令哈利驚訝的，並不是風衣男子的臉蛋美得像女人；不是他的上下睫毛清楚濃密，令人懷疑他是否化妝；不是他的鼻子、下巴和臉頰的美麗線條；不是他的深灰色濃密頭髮剪了優雅髮型，而且留得比警界的標準還要長；不是他晒成古銅色的肌膚上有許多無色的小傷疤，看起來彷彿接觸過酸雨。這些都不是哈利驚訝的原因。令哈利驚訝的是風衣男子的恨意。他眼中放射出來的恨意似乎深深鑽入哈利，猛烈到令哈利在身體上也感受到這股恨意的白熾與堅硬。

督察長貝爾曼插口說：「快滾吧，霍勒。」他伸出拇指往背後比了比：「快點，滾開。」

「醫生怎麼說？」

「我還以為更長，那他一定很胖。」

「想拒捕嗎，哈利？我已經叫你把手放在背後了，不是嗎？我叫你把手放在這裏……」

「是『凱琛』。牆洞幫的成員。一九〇一年在新墨西哥被處以絞刑，用的是標準絞刑台，只不過繩子太長。九九藏書」

他非常希望自己夠聰明，這樣他會很感激自己擁有的這種品格。他拿出一包煙。

歐拉夫按了鈴，一名面帶微笑的年輕女護士走了進來，用天真且調情的口吻稱呼歐拉夫的名字。哈利注意到父親用低沉的聲音對女護士說哈利要拿手提箱里的鑰匙。哈利看見這個生病卧床的男人在年輕護士面前，如公鳥吸引母鳥般抖松羽毛。不知何故，哈利並不覺得可悲，只覺得事情本該如此。

歐拉夫露出微笑，哈利回以微笑。

哈利看了看表，彷彿趕時間似的。

「我已經說了三次，要你離開犯罪現場，你卻不聽。雙手放到背後。」

醫生朝椅子點了點頭，在旋轉椅上傾身向前，五指相對：「你回來真是太好了，我們一直聯繫不上你。」

「應該是清晨的時候發生的吧？」哈利試探地問。

醫生詳細端詳哈利，彷彿正在思索接下來該怎麼說。

「沒關係。」哈利說。

歐拉夫搖了搖頭：「你得聽我說，但今天我說夠了，你改天再來。」

「你有手機嗎？有事我們可以跟你聯絡。」

「開車？」

哈利點點頭，凝望窗外，只見山下霧氣依然很濃。

「哦，多長？」

「嗯，你要我說話嗎？」

「另外，警方在一處柵欄發現線頭，可能來自她的運動服，她應該就是從那裡進去的。警方並未發現其他線索，所以分析她可能是一個人來的。」

「好，」貝爾曼說，臉上露出大大的微笑，「你被捕了，霍勒。」

哈利吸了口煙。頭給絞斷了。這些記者說話的方式跟他們寫文章的方式一樣，用的是倒金字塔法則，也就是最重要的信息最先呈現。

哈利在「咖啡女孩」買了一杯美式咖啡，這家咖啡館每到二月都會在人行道擺設桌椅。哈利找了張椅子坐下，點燃香煙，看著聚集在售票亭前方的人群。

「她最近怎麼樣？」

「我想這對我們兩個人來說，可能都沒有什麼榮幸可言，霍勒。所以我建議你馬上離開，再也不要出現在克里波的犯罪現場，明白嗎？」

「頭給絞斷了。她好像是脖子套著繩索，從跳台頂端跳下來。她還蠻重的，你知道吧，體重超過一百公斤。

歐拉夫繼續往下說，說起小妹和哈利，說小妹非常溫柔，哈利則擁有驚人的意志力。歐拉夫說一直以來他都很害怕，但沒說出來，因為他和英格麗曾在哈利房門外聆聽，聽見哈利哭泣和咒罵一個個看不見的怪物。他們知道不能進門安慰哈利，讓他安心，因為他會大發雷霆，對他們大吼大叫，說他們毀了一切，叫他們出去。

「那條繩索一定很堅韌，」羅傑說，「頭給絞斷了，你聽說過這種事嗎？」

「什麼？」

「嗯，沒人拍到照片，總比他們拍到獨家照片來得好？」

哈利看著風衣男子，默默地在心中否決了一個又一九-九-藏-書個答案，最後他發現自己沒有答案。

「我知道。」

「通常我們不會說患者還剩下多少時間，因為這樣會伴隨著判斷錯誤的風險和強大的心理壓力。不過以你父親的例子來說，我想我應該可以告訴你，你父親已經活得比我們預期的還要久了。」

拘留所警員正在看報紙，他注意到櫃檯前來了三名男子。

「聽著！」哈利咆哮著，心中浮現出一種複雜的感覺，覺得自己是一隻被人摸透的老鼠，被困在實驗室的迷宮裡，「我只是要……」

歐拉夫看起來氣色好多了，也可能只是病房光線比較好。歐拉夫問哈利為什麼微笑，還問他下巴到底怎麼了。

「但你妹妹說得對，」歐拉夫微笑著說，「現在你又是個小男孩了，你不說話。」

「對了，我去找過發現屍體的夜間警衛。」

「嘿，哈利，好久不見。」托爾從背後的柜子拿出一把鑰匙，交給哈利，「這間是蜜月套房。」

「可是他好像躲起來了，不在這裏，也不在家裡，一定是被嚇到了，可憐的傢伙。」

「為什麼你要闖進來？」

「一定是《世界之路報》的記者，八卦報最喜歡雇直升機了，希望霧不會散掉才好。」

貝爾曼將手輕輕放在哈利的屁股上。哈利用鼻子呼吸，動也不動。他非常清楚貝爾曼的用意。貝爾曼想在現場有兩名目擊證人的狀況下，引誘他襲警。根據第一百二十七條規定，襲警可判處五年徒刑。遊戲結束。哈利雖然清楚知道貝爾曼的意圖，但他也知道這樣下去，貝爾曼很快就會達到目的。因此他把注意力放在別的東西上面，想驅散癟四的呼嚕笑聲和貝爾曼的古龍水香味。他想著她，想著蘿凱。哈利把手放在背後，放在貝爾曼的手上，轉過頭。風吹散上空的霧氣，哈利在灰色天空中看見跳水台的輪廓，又看見某樣東西懸垂在跳水台上，也許是繩索。

「湯姆·凱琛（Tom Ketchum）。」哈利說，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站了起來。

「我……」哈利開口說。

「沒有很胖。這件事告訴我們，頭要被絞斷是多麼簡單的事，不是嗎？」

「這不是哈利·霍勒嗎？你跑哪裡去了？」

哈利小心地踏出步伐，不希望破壞任何可能的線索，將樹叢壓到一旁。奧斯陸公園的維修計劃似乎做得不夠完善，柵欄破裂處仍在。

哈利點了點頭，坐著聆聽父親述說他和哈利的母親如何相識、結婚，又說起哈利小時候母親生病的事。

「這個時間去慢跑有點兒晚。」

「她生病讓我有機會報答她，你明白嗎？我也真的報答她了，她要求我做什麼我都答應。」歐拉夫直視著兒子，「幾乎什麼都答應，哈利。」

「她應該都是這個時間去慢跑，喜歡覺得整座公園都是她的。」

貝爾曼站在密戴敦街的停車場上，九_九_藏_書看著他們駕車離去，風輕輕吹動他的長風衣。

「而這個人就是你，是不是，貝爾曼？你就是貝爾曼對不對？你就是派那隻愛洗芬蘭蒸汽浴的猩猩來跟蹤我的天才，是不是？」哈利朝芬蘭男子點了點頭，「從這個行為來看，我懷疑你有能力踩扁……呃……呃……」哈利努力思索可以拿來比擬的東西，腦袋卻一片空白。該死的時差。

「我沒生氣，不過對於開槍射擊那些好警察的人，我有一肚子怒火。」

哈利在國立醫院入口外抽煙，只見頭上的天空是淺藍色的，腳下的城市躺在低矮的綠色山脊之間，為霧氣所籠罩。這幅景象讓他想起他在奧普索鄉度過的童年，他和愛斯坦逃第一節課，跑去諾斯特朗市的德軍碉堡遊玩，並從那裡遙望被濃霧籠罩的奧斯陸市中心。然而多年來，晨霧已隨著工業與木材燃燒地點的轉移，逐漸遠離奧斯陸。

「兩米出頭。」

癟四傾身向前，搶走鑰匙，咆哮說：「他才是犯人，你這個老飯桶。」哈利在托爾臉上看見不解的神色。

哈利聳了聳肩：「我接過兩三次這裏的報案，有一次是幾個年輕人晚上偷溜進去，有一次是自殺案件，還有一次是意外。四個喝醉酒的朋友離開派對要回家，卻玩心大起，比賽看誰敢站在跳水板最邊緣的地方。贏得比賽的少年只有十九歲，年紀最大的是他哥哥。」

「我的老天。」羅傑非常配合地說。

「你總是想一個人打敗怪物，你也真的打敗了，哈利。」

哈利離開時，歐拉夫又說了一次：「她要求我做什麼我都答應。」接著低聲說，「只有一件事除外。」

哈利來到橋的另一頭，左轉前行，從另一邊接近露天游泳池。他跨越警方拉起的橘色封鎖線，來到山坡頂，在一處樹叢旁停下腳步。近年來，哈利的記憶力退化得很快，但此地發生過的案件卻清楚地印在他的腦海里，他還記得跳水台上那四個少年的名字。年紀最長的哥哥回答哈利的訊問時，眼神冷淡，聲調平板，伸手指向他們進入露天游泳池的地方。

哈利抬頭看去，是《晚郵報》的犯罪線記者羅傑·錢登。羅傑點了根煙，朝維格蘭雕塑公園指了指。「梅莉·歐森終於得償所願，到了今天晚上八點，她就會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人。選擇在跳台上吊自殺？真是事業大躍進。」他轉頭望向哈利，做了個怪臉，「你的下巴是怎麼了？你的臉色看起來糟透了。」

「看來你很清楚我是誰，」哈利說，「不知道我有榮幸知道閣下是哪位嗎？」

「你在氣什麼，癟四？」哈利柔聲問道，閉上眼睛。他感覺到自己身體腫脹，像是長途航行后回到岸上。

哈利點了點頭。曾有人對他說，癌細胞的功能之一，就是擴散。

羅傑訝異地看了哈利一眼：「當然是為了得到第一手數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