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痛楚不是人類所要面對的最可怕的事，」阿爾特曼說，「相信我，這種事每天都在我眼前上演。也不是死亡，甚至也不是對死亡的恐懼。」

阿爾特曼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訝異而不是震驚：「你是說執行安樂死？」

哈利前後晃了兩下，看著那個臉戴圓框眼鏡的瘦小男子，點了點頭。

「硬皮症。」阿爾特曼說。

「你想讓他受苦，」阿爾特曼說，「那樣死就太便宜他了。」

「阿爾特曼，」哈利說，在床沿坐下來，大聲咂了咂嘴，彷彿嘴裏附著一層膠水似的，「很少見的姓氏，我只聽過一個人有這個姓氏。」

「我得走了，不然她會起疑。」

阿爾特曼搖了搖頭。哈利不知道阿爾特曼搖頭是回應他問的問題，還是回應他之前說的話。也許兩者皆是。

「真可憐。」

「嗯。」

「啤酒廠是釀啤酒的，」哈利說，「占邊是威士忌，所以你應該說我聞起來像威士忌廠，小姐。這……」

「進展，」哈利說，「兇手今天被逮捕了。」

「不是，」哈利說，「是拒絕執行安樂死。對象是我最大的敵人。他患有不治之症，而且非常痛苦，慢慢被自己萎縮的皮膚掐死。」

嚴格來說，阿爾特曼的辦公室是儲藏室，裡頭沒有窗戶，沒有看得見的空調設備，但有一張桌子、一台計算機、一張行ｒｅad•９9csw.coｍ軍床。他說那張行軍床是值夜班用的，他睡在上面，有事就會被叫醒。辦公室里還有一個可上鎖的柜子，哈利猜想柜子里應該放了各式各樣的化學興奮劑和鎮靜劑。

「很好看，可是被高估了。主題太多，導演和剪接方式又讓劇情變得不必要地複雜。」

「《銀色·性·男女》。」

「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讓我來處理就好。」一個帶著咬舌音的聲音說。原來是席古·阿爾特曼，他手裡抱著檔案，臉上掛著友善的微笑。「你可以跟我去保存藥品的地方嗎，哈利？」

「一定有個理由。」阿爾特曼說，「無論你喝得多醉，都一定有個理由。從另一方面來說，這理由不關我的事，所以我不應該多問……」

「嗯，」哈利直視阿爾特曼的雙眼，「你柜子里有酒可以讓氣氛輕鬆一點兒嗎？」

哈利用雙手撐住頭，覺得自己的頭又硬又重，猶如一顆保齡球。

「你當然可以這樣說，不過兇手是因為打了一通電話給被害人，所以讓他身份曝光。」

「羅伯特·阿爾特曼，」他說，在房裡唯一一張椅子上坐下，「在我長大的小村莊里，我很不喜歡自己，所以我一離開就申請更改姓氏，我本來的姓氏是很常見的『××森』。我在申請書上寫了個正當理由，說羅伯特·https://read.99csw.com阿爾特曼是我最喜歡的導演，這也是事實。主管人員那天一定是宿醉，因為我的申請居然通過了。每個人偶爾都可以讓自己重生一下。」

一名女護士從值班室探出頭來，看了看他，又縮回去。哈利距離病房還剩五十米，這時女護士和一名光頭男護士踏入走廊，攔住他。

哈利的目光開始在屋內游移，想找酒來喝，這時他的目光又轉了一圈：「我是來請求他原諒的，我沒辦法為他做到這件事。」

「對。」

當然，哈利說得一針見血。我們就是如此平庸。我們之所以相信，是因為我們願意相信。我們相信神，因為這樣可以模糊對死亡的恐懼。我們相信愛情，因為這樣可以強化人生的意義。我們相信已婚男人說的話，因為已婚男人就只會說這些。

「天哪，呃，怪不得你在慶祝，」阿爾特曼壓低下巴，透過眼鏡看著哈利，「我得承認，我希望可以告訴子孫說，因為我提供了關於克達諾瑪的信息，所以讓警方破了案。」

「你最近如何？梅莉·歐森的命案有什麼進展？」

「無論如何……」男護士說，抓住哈利的手肘，又立刻放手，因為他被哈利反折手臂，呻|吟一聲，因吃痛而皺起了臉。哈利放開男護士，站直身子，瞪視著他。

卡雅知道米凱會說什麼，米凱也說rｅａｄ•99ｃsw•ｃoｍ出了這句話。

「現在你覺得你也在對父親做同樣的事，你正在讓他受苦，而不是容許他解脫。」

哈利扶著欄杆，朝國立醫院的血液科走去。他被汗水濕透，全身冰冷，牙齒如二衝程引擎般打戰。而且他醉了，因為喝了占邊威士忌而醉，爛醉又什麼都看不順眼，目中無人，滿口屁話。他蹣跚地走在走廊上，看見父親病房就在走廊盡頭。

哈利垂眼看著自己交疊的雙手：「他所承受的痛苦……」

「《高斯福德莊園》。」阿爾特曼說。

「羞辱。被奪走榮譽感和自尊。被剝光衣服，被人群所放逐。這才是最可怕的懲罰，它跟活埋很相似。唯一的安慰是這個人很快就會死去。」

「我知道，」卡雅嘆了口氣。一如往常，她沒把問題問出口。每當米凱說：為什麼不讓她停止疑神疑鬼？她就想問：那你為什麼不履行你說了這麼久的事？這時她心頭浮上一個新的疑問：為什麼我不再確定我想要他履行這件事？

「你說誰可憐？」

「之前也有過一次。」他說。

哈利用手捂住嘴，打了個無聲的嗝。

「你這句話不僅是下流的謊言，」哈利說，試著保持平衡，不讓牙齒打戰，「更是嚴重的侮辱。我不是毒蟲，我只是個想來探望父親的兒子，所以請你們讓開。」

「哈，經典之作。」

卡雅站在門口九九藏書，望著他。他就是米凱·貝爾曼。從外人眼中看來，米凱是能幹有野心的督察長，是育有三個孩子的快樂已婚男人，是新克里波巨獸的領導人，即將掌握全挪威的命案調查權。從卡雅·索尼斯的眼中看來，米凱是她第一次見面就愛上的對象，他用他所有稱得上是藝術的誘惑手法來勾引她，再加上一些小把戲。她很容易就上鉤了，但這並不是米凱的錯，總體來說，這是她的錯。哈利說過什麼來著？「他已婚，跟你說他會為了你而離開老婆孩子，可是卻永遠做不到？」

「那最可怕的是什麼？」

「人生是複雜的。人是複雜的。你可以再看一次，哈利。」

「這間病房沒放葯。」光頭男護士說。

「你不能這樣漠視自己的感受，哈利。你就跟其他人一樣，試著想跳過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們都被對錯的概念所支配。你的心智也許不全然同意這些概念，但這些都深深地根植在你心裏。這些對錯的概念也許是小時候你父母告訴你的，也許是你祖母念給你聽的童話故事里所挾帶的道德觀念，或者是你在學校受到不公平對待時你花時間思考出來的。這些概念就是你幾乎忘記的東西所組合起來的。」阿爾特曼傾身向前，「『深深根植於你』是非常貼切的形容。這告訴你，也許你看不見它的根有多深，但你一定感覺得到你無法脫離它，九*九*藏*書你只能在它周圍飄遊，它就是你的家。試著接受這點吧，哈利，接受你的根。」

「我逮捕他的時候，他試圖激我對他開槍。我們站在高塔頂層，上頭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殺了不知道幾個人，並傷害我和我愛的人，而且是造成永久傷害。我拿槍指著他，高塔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大可以說我是基於自衛而開槍，但我想盡辦法避免射殺他。」

「你有沒有被人要求過執行安樂死？」

阿爾特曼聳了聳肩：「有過幾次。我是麻醉科護士，自然會有人來找我。為什麼這樣問？」

「抱歉，」女護士說，她聽見哈利口齒伶俐，放下了一顆心，「可是你聞起來像啤酒廠，我們不能讓……」

阿爾特曼緩緩點頭：「這是加在別人身上的沉重負擔。這就是你來這裏的原因？想把這件事解決？」

「你不需要原諒吧。一個人不能要求別人奪走生命，對自己的兒子更不可以。」

「我想他們都很可憐。為什麼你急著想今晚見到你父親？」

「去打電話叫警察，葛德。」女護士低聲說，不讓哈利離開視線。

哈利揉揉脖子：「我不堅信生命是神聖的這類鬼話，我只是懦弱，只是膽小，就這麼簡單。天哪，你這裏沒有酒可以喝嗎，阿爾特曼？」

「這邊走。」阿爾特曼說，繼續往前走去。

「因為我父親要求我做這件事。」

「《大玩家》。」哈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