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咬牙切齒地說：「林果果，信不信我砍死你！？」

她一使勁，鬼使神差的，我竟然跟著她跑出了門。雨下得越來越大，她拉著我跑得飛快，裙子上全是泥點也不管不顧。巷口剛好停著一輛的士，我被她推上了車，然後她也像個炮彈一樣地跌了進來，喘著氣對司機說：「去長途汽車站！」

透過被雨點打濕的骯髒的車窗后玻璃，我看到高舉一把鋥亮的菜刀飛奔的小叔漸漸變成了一個看不見的小黑點。

「你跟你爸長得真像。」她柔聲說，「聽話，讓我帶你走，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我是一個需要媽的孩子。

小叔轉身，直接奔進了廚房。

我不敢看她，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花裙子，上面有紫紅色的一個一個的小圖案，像某種動物的眼睛。我的天，我沒有媽媽，這個從天而降的人怎九*九*藏*書麼會是我的媽媽？可是她一拉著我，我就沒力氣掙脫她。就在我們倆拉拉扯扯的時候奶奶帶著小叔進門了，我的小叔虎背熊腰，力大無窮，他走上前來，分開我倆，揚起手來不由分說地就給了她一耳光：「婊子，你害死了我哥，還有臉回來？」

原來她叫林果果。

很久以後我才想明白，她那次回來，本來只是想看看我，後來忽然決定帶我走，是因為我的樣子讓她想起了爸爸，想起了她和他曾經有過的美好卻傷痛的歲月。而我，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跟著她逃離我生活了九年的家，卻只有一個原因，她是我的媽媽。

九歲那年，媽媽終於從成都回來看我，放學后我回家，看到她坐在我家的堂屋裡，瓜子臉，尖下巴，大眼睛，是個標準的美人。一把把有些嬰兒肥的我摟read.99csw.com進懷裡，她用一種輕快的語氣問我：「你就是馬卓嗎？」

我叫我叫得太客氣，彷彿我只是鄰家一個長久不見的孩子。我懷著失望輕輕地推開她，她卻又把我拉回懷裡說：「好在我沒給你買新衣服，你比我想像中矮好多呢。」

「滾！」奶奶把手裡的臘肉一下子砸到地上。嚇得我一哆嗦。

她好像並不怕，而是轉過頭來長久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用清晰的，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可以，不過我要帶走馬卓。」

「嗯哦。」我喉嚨里發出一個短促的古怪的音節，然後試圖掙脫她。

她捂住臉，鮮血從嘴角滲了出來，但她在微笑，只是笑，沒有申辯任何。

我依言去了裡屋。屋子裡很黑，我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抄完了當天的生詞作業，抬起頭來，才發現又下雨了，雨打在屋九*九*藏*書頂的青瓦上，讓這個秋天的黃昏變得恍然如夢。屋外很久都沒有聲音，我猜她是走了，於是我推開門，躡手躡腳地跨出去，卻沒想到又看到了她，她站在屋角，那裡掛著爸爸的一張照片，她把腳踮得高高的，伸手去觸摸他的臉，這麼多年來一直掛在那裡我卻從來都沒敢認真看過的一張臉，她纖細的手指遲疑地深情地撫摸過他的臉龐，空氣里有灰塵碎裂的聲音，和著滴答的雨聲，讓我要窒息。

當時我的媽媽只有二十歲，還沒有跟我爸爸領結婚證。爸爸死後她丟下我獨自去了成都，於是我跟著奶奶長大。雨下個不停的時候，奶奶會給我唱歌，用藏語，與眾不同的調子，飄飄忽忽，像是天外飄來，直至把我唱入夢鄉。

「這裏沒啥子人是需要你看的。」奶奶說完，拉過我的手說：「馬卓，你到屋九*九*藏*書子裡頭做作業去。」

我看到奶奶低喊一聲，跟著跑了進去，堂屋裡就留下我們兩個。她俯下身來，沖我做了個鬼臉，在我耳邊說：「我們跑！」

然後她轉頭看我，用一種又吃驚又高興又懷疑的語氣問我說：「馬卓，你怎麼可以長得跟你爸一模一樣哦！？」

我出生的小城，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雅安。也有人叫它「雨城」。雨城的雨名不虛傳，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奶奶說，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我們這裏的天漏了一小塊的緣故。我的奶奶是個藏族人，她其實並不算老，但她的臉上有很多皺紋，還有一雙看上去很神秘的眼睛，她說的話我差不多都會相信，因為如果不信，興許就會遭殃。我的爸爸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在我兩歲那年的一個晚上不顧奶奶的堅決反對非要跑出去見一個什麼人，結果九*九*藏*書被一把牛耳尖刀插入心臟，當場死亡。

奶奶從外面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塊臘肉，夏天的臘肉失去它本來的光澤，變得乾巴巴的，讓人沒有任何食慾。媽媽放開我，輕聲喚了奶奶一聲：「媽。」

「你趁早給我滾。」小叔說，「別讓我再見到你，不然見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馬飆是我爸爸的名字。

她在車內笑起來，咯咯咯，聲音像銀鈴一樣的清脆。

我蹲下身子，大氣不敢出。直到她迴轉身，看到我，走到我身邊，拎起我的兩個胳膊，把我拎直了，讓我望著她的眼睛。然後我聽到她說：「馬卓，要不我帶你走吧？」

媽媽輕聲說：「我來看看馬飆，還有馬卓。」

我叫馬卓，是個川妹子。

「我信。」她繼續微笑著說，「那麼在你砍死我之前，我把馬卓帶走。」說完，她走上前來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