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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我問小芮,覺不覺得死者後腦的凹陷性骨折像棍棒之類的東西敲出來的。
那天我和小芮一起去交通事故現場。一起平淡無奇的案件。車主和朋友一起喝酒,酒後騎摩托車回家。但他永遠也到不了家了,因為現在他躺在路邊,摩托車倒在一邊。
不僅僅是夫妻雙方的父母、兄弟姊妹被一一調查,李老師的同事、學生、她愛人的生意夥伴也都進行了詳細地詢問,調查甚至還擴大到了李老師的閨中密友、雙方的小學同學、中學同學,甚至包括李老師的初戀男友。
李老師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家庭在家族的地位。她生了一個胖小子,而弟媳婦的肚子至今還不爭氣地空著。爺爺奶奶很寵這個孩子。
更讓李老師鬧心的是,公司實際的執行權在李老師的小叔子也就是她丈夫的弟弟手上,而公司的財務總監,就是她丈夫的弟媳婦。這足以說明婆婆並非不想放權,而是不想交給自己的長子。
看來小芮對我的故意拖沓也很有意見了。我只笑了一下,什麼也沒說,繼續在車輛周圍繞來繞去。
結婚後的李老師闊綽了起來,開始給家人和好友們送一些價值不菲的禮物。但很多情況表明她並沒有眾人想象的那麼光鮮,比如說,她自己身上的cd服裝是a貨,而她的海南馬自達是在公司借錢買的,還辦理了正式的借款手續——借條複印件就在卷宗里。
這樣的戀情是註定沒有好結果的。所以李老師的閨密知道兩人分了手后很是替李老師高興,但李老師卻不這麼想,據說她很長一段時間都很憂鬱。
牛頓第一定律其實打破了很多人的思維常規,人們往往本能地認為物體的運動是需要外力來維持的,但實際上如果沒有任何外力干涉,物體會勻速直線運動下去,永不停歇。我不太清楚這條定律在其他行業有什麼實際運用價值,但在交通事故,它就是金科玉律,我們仔細去尋找的永遠是同一個問題:是什麼外力讓車子翻倒或者停頓的?
一輛本來行駛得好好的車輛有很多原因讓它偏離原來的軌道。比如說被其他車輛碰了一下,被什麼障礙物阻攔了一下,或者是因酒精毒害的小腦發錯了一個指令。當我仔細地在道路、車輛和死者身上去尋找這些痕迹的時候,在另一端拿著皮尺在手裡轉來轉去的小芮忽然沒頭沒腦地問:「李老師的案件,我們什麼時候去啊?」
「嗯。」我漫不經九-九-藏-書心地答應著,頭又伸出了窗外。
突然我心裏一陣狂喜。還真被我看出花來了!鋁合金窗框左手邊朝外的一面有個指紋,還能清晰地看見紋路。
我瞥見小芮抬頭看著我,眼神有點挑釁。但很快她就低下了頭,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們可以多請點人來幫忙,也算有個見證。大家一起出結論就是了。我們申請省廳來人他們不會不來。就算要找公安部的幾個好手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我只是覺得不能這樣拖下去罷了。」
我忽然可憐起這個嫁入豪門的女子。她活得還不如一個平常人。
當然,從證據學的角度來說我們還有太多的工作要做,比如說,這兩件事情並不能直接證明李老師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它們直接證明的只是李老師死亡前的心理狀態,可以歸類為對李老師死亡真相有說服力的間接證據。
到底還是孩子。大人說話會謹慎得多,不過這也是了解情況的一個最佳機會。
「我搞不明白的是,難道這樣拖著案件就會消失嗎?」小芮揀起一塊石子在地上划著什麼,「是上回護士的案子讓你怕了嗎?」
「就快看出花來了。」我笑著說,「眼花。你那邊怎麼樣?家具有什麼發現嗎?」
「還有別的什麼理由嗎?」我微笑著問。
直到那次初中同學聚會。這時候,李老師後來的丈夫已經從當初一個貌不出眾的毛頭小伙變成了揮金如土家族企業的總經理。事情的發展快得讓旁人難以想象,3個月後李老師聲稱懷孕了,馬上要嫁給這個老同學。
我和小芮對這枚指紋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因為沒人跳樓會用獅子鑽火圈的姿勢,手腳不碰任何東西,直接從窗戶飛出去。就算是體操王子想跳樓了也絕沒有心情來一個側手前空翻。
4天。4天我們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累了在桌子上趴一會兒,醒了接著看。把窗帘緊緊拉上后我們完全沒有時間概念。現在我們終於看完了200個刑警一周調查出來的800多個卷宗。
最可怕的是李老師的愛人在李老師去世前一個禮拜在酒吧偶遇一個三陪女,然後在某酒店鬼混了3個晚上沒回家的事都調查得一清二楚。三陪女的名字,酒店的房間號都查出來了。
沒有一個學生相信李老師會自殺,幾個女生說著說著還抹起了眼淚。學生們認為她不可能自殺的最有力證據是,李老師昨天下午還跟同read.99csw.com學們說第二天的英語課會聽寫單詞。
這不對。這說明受傷后流血時騎手還在車上,和車保持著一樣的運動狀態,或者換個說法,車和人相對靜止。這不可能。靜止在車上的人不會受傷,只有飛出去的人才會受傷。
小芮明白了我對案情的推斷,但是她說的還是不對。搶奪的特徵是乘人不備搶走財物,但現在是乘人不備先打死受害人,然後再搶走財物。騎手身上我們沒發現錢包什麼的,很可能是被搜走了。在乘人不備和搶走財物之間插了一個奪人性命,案件性質就不一樣了。這是搶劫。搶劫比搶奪要嚴重得多。但是我還沒開始講我的想法,就被電話鈴聲打斷了。
窗外是遠處的萬家燈火,樓下黑色的樹在陰暗裡詭異地搖動。李老師的一生都浮現在了我的眼前。
初戀往往是沒有任何理由的,李老師也不例外。她就是愛上這個男人了,甚至為他打了一次胎。她是在家鄉做的這個手術,醫院的病歷可以證明。
我在等待,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去解決墜樓案。在此之前,我當然也不會閑著。法醫恐怕是天下最不怕沒事幹的職業了。
下節課聽寫、死亡前一天去買家裝瓷磚,這的確不像一個自殺者的舉動。我相信決定自殺者臨死前多少會有內心的掙扎:死亡並不是一個輕易的決定,臨死之前還在如此自如的安排未來的確可能性不大,坦率地說可能性幾乎為零。
越是影響大的案件就越是要謹慎謹慎再謹慎,還沒去現場我和小芮就先在周圍搞起了調查。好在這件事情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找幾個知情人一點也不困難。我們了解到了一些情況:女老師姓李,人很漂亮,工作也很敬業。從學生稱她「李姐姐」而不是「李老師」,你就知道她對學生是很有親和力了。
李老師的閨密替她高興。但她沒有想到,這並不是一個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
也許,這些就是她得抑鬱症的原因吧?
這次我們法醫室的工作效率和以往大不相同,我並沒有一門心思扎進女教師墜樓案中。我有層出不窮的借口,優先去解決出現在我面前的任何案件,而把李老師的案件排在了最後。
「看出花來了沒有?」小芮摘了手套,手上還提著個放大鏡,笑盈盈地看著我。
我猶豫地沉吟著,覺得還是什麼都無法確定。自殺或他殺,兩方面的可能都有,哪個也不能排除。李九九藏書老師的愛人就是他殺的最大嫌疑人,顯而易見的理由就是他在外面有女人。如果再加上這個家族涌動不息的財產爭奪戰的暗流,事情就更難說了。
學校老師和校領導對李老師本人的反映也基本一致,和李老師一起搭班的王老師還提供了一個重要情況:李老師去世的前一天下午,王老師和李老師約好下班后一起去買菜,但李老師下班的時候很抱歉地說她和婆婆約好一起到裝飾城去看瓷磚,不能和王老師一起買菜了。
李老師的第一個戀人是藝術系的男生,一個至今還很落魄的流浪藝術家。當然這是我一廂情願的稱呼,在卷宗里,這個職業被寫作:「無業人員」。
「拿得動的椅子基本上都有指紋,還有個凳子上有模模糊糊的足跡。」小芮皺了下眉頭,「我覺得沒什麼意義。偉城也來看過了。家裡人誰留了指紋都不奇怪,就算是外面人的,他們家社會關係這麼複雜,也根本查不出是誰的。」
但是自殺也並非沒有可能。李老師並不幸福,原因有三:其一自己的丈夫不爭氣不說,還在外面尋花問柳。據李老師的丈夫說,他一個禮拜有3天不歸家李老師並不知情,我覺得這根本是胡說八道。老公3天不回家哪個女人會不知道?我寧可相信李老師對自己的丈夫其實是已經哀莫大於心死;其二,我並不相信李老師和現在的丈夫見面后迅速發生了一段熱烈的戀情,我寧可相信這是她在處於感情低谷時做的一個看似聰明的選擇;其三,事業不如意,從各方面看李老師是有事業追求的人,但最後她卻一無所獲。
這顯然是一個理由。我沒動聲色,反問學生道:「李老師如果真的是被謀殺,你們認為會是誰乾的?」
我們還需要在現場、屍體以及和李老師關係更緊密的人群當中去搜尋更直接的證據;另外,從證據學角度來說,這兩份證言的證明效力也是不一樣的,多個學生的證言足以證明李老師的確布置過聽寫,但李老師究竟是不是去買瓷磚了還僅僅只是一個託詞。我們需要李老師的婆婆、裝飾城的工作人員等人的證詞,最好是李老師家有剛買來的瓷磚。不會說話的瓷磚證明效力會大於所有相關人員的證詞。
說這是一場豪門恩怨一點也不為過。但李老師並非出自豪門,事實上,她家境並不好,甚至可以說有些貧寒。最開始她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改變命運,她刻苦學習九*九*藏*書,高中畢業后如願以償地考上了師範大學。她的初戀就發生在那裡。
這種案件太多。多得我每次處理這樣的案件都會有一種幻覺,覺得自己被卷進了一個拙劣的劇本,難道還會有人不知道酒後駕車的危險嗎?我百思不得其解。儘管如此,我和小芮還得像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案件一樣,按著教科書所講的一步步地去做,雖然心境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她老公!」幾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回答。
我這樣做當然有我的理由,越是重大的案件你就越需要更加詳細地了解案件相關的任何事情,而這樣的調查顯然需要花費時間。
雙方家庭已經沒有任何隱私可言了,這是我的第一個感覺。
她根本不信任自己的這個長子,從長子還在公司當業務員的時候起,他就經常交代不清楚公司的貨款究竟到哪裡去了。
回公安局的路上我和小芮商量,覺得這個案件應該從交警隊移送刑警隊處理。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酒後駕車案,我找不到一個車輛停下來人飛出去的充足理由。
我伸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牆壁上和一樓的雨台上有些東西,很可能是陳舊的血,過會要想個辦法怎麼去取點材,要能做個dna就更美了。雨台還好辦,借個梯子估計就夠得到了。三四樓之間牆上的那點血跡有點難辦,三樓窗口上去太高,四樓又夠不著。莫非今天我還得玩個雜技不成?管他的,船到橋頭自然直,一會再去想辦法。我又回頭來看這個窗戶。
我推開卷宗,輕輕地揉著眼睛。這一個禮拜來我的視力明顯下降了。把這堆卷宗搬到法醫室來的那天,小芮就買了三袋蛋黃派、一堆方便麵和兩大瓶康師傅紅茶。
問題的根源似乎在她丈夫身上。李老師的丈夫的家族企業是本地納稅第一大戶。名義上她的丈夫是企業的總經理,但實權還集中在當初創業的兩老手上,他們還是公司的董事與董事長。更確切地說權力集中在李老師婆婆手上,她才是集團的董事長。
從此,李老師更不可能進入家族企業了。
「為什麼?」
最讓我狐疑的是摩托車座正下方,發動機蓋上的幾滴血跡。摩托車上當然可能有血跡,它可能是噴濺上去的,也有可能是被受傷后的騎手或者施救的人塗抹上去的,總之應該是很糟亂的血跡,而這兩滴血跡太「安靜」了。它們給我的感覺是血從騎手身上流下來,垂直滴在發動機蓋上,又垂直地往下流注read.99csw.com,留下了一個形狀完美的尾巴。
還有一條線索吸引了我的注意。據李老師的閨密說,自從4年前失戀開始,李老師就患上了抑鬱症,經常吃藥,最近一次陪她看病就在案發前一個禮拜。
雖然我早就看過案發當天的現場照片,但我還是和小芮來到了李老師家。從屍體|位置看,李老師就是從這個窗戶掉下去的。我忍不住往窗外那個正對著這個窗戶的攝像頭多看了幾眼,小區物業為了節省成本,一直沒有開過它。
我會心一笑。
「他很花!」一個女孩子說。
我看了看小芮,長吐了一口氣,說:「你會明白的。」
真可怕。我下次要問問該死的小李是怎麼把這條線挖出來的。他問得詳細得可鄙,但這條線索很有意義。
我覺得嘴裏很苦,好像吃了滅滴靈片一樣苦澀。
但是這一切並沒有改變丈夫還是沒有受到重用的事實,李老師後來試圖自己加入家族企業,並多次向親戚提出要辭去中學教師的工作。可婆婆堅決不同意,並在董事會上鄭重表態,李老師辭不辭職是她的事,公司暫時不需要人手。
我沒去打擾趴在桌子上睡著的小芮,輕輕地拉開了窗帘。我發現現在居然是白天,窗外的風很大很涼快,而且沒有煙味。我順手關掉了空調,忽然覺得很餓,感覺自己能吞掉一頭牛。但我沒去吃飯,還在想這個案子。
「他家很有錢!」一個男孩慷慨激昂地說。
李老師的婆婆這麼做也許有她更深層次的考慮,但李老師認為是婆婆不相信她經營方面的能力。於是,在婆婆表態后,她拿出了自己的兩萬塊私房錢和人合夥開了個英語補習班。不幸的是補習班最後慘淡收場,李老師血本無歸,遭到了婆婆的恥笑。
「事情鬧大了。」難得老成的偉城也會慌,「今天李老師老公家公司里聚集了幾千人。公司所有的車子都被掀了個底朝天,除了李老師的那輛海南馬自達外。市局請示了人大常委,調派武警抓了幾個砸東西砸得最起勁的,才把事態壓下去。坊間傳言之所以公安局遲遲不下結論是被李老師老公家收買了。王局現在正在發火,說你這幾天幹嗎去了,這麼久還沒報告。你好自為之。」偉城說完急急掛了電話。
我不由得微微皺了下眉頭。這不是證據,但貧富差距造成的對立情緒卻是普遍的。我開始預感到這種情緒很可能會給我們的工作帶來一些困難。
「你的意思是飛車搶奪?」小芮有點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