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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我還在心裏感慨著紅顏易老,村主任卻惱羞成怒地吼了起來:「頭髮長見識短!你知道什麼?小英不是和老公一起走親戚去了嗎?胡說八道什麼?」
村主任老婆的聲音馬上小了半截,嘴裏不知在嘟囔些什麼。看來這村主任不僅在村裡是說一不二的主兒,在家裡也牢牢佔據著領導地位。
「憑什麼總是你去?」小芮高高地揚著頭,雙手在腦後把自己的長發挽成了一個髮髻。
冬去春來,又春歸夏至,離第一起碎屍案已經過去整整半年了。案件還是沒破,但和案件相關的道理卻被我悟出不少。
我的眼睛瞟了瞟小芮,看她有什麼好補充的。
王局一走,我也坐了下來。如果我猜的沒錯,這起案件無論是死亡原因還是作案手段和前面幾起實在是太不一樣了,死者不是被掐頸死亡,碎屍手法很不熟練,沒有被剝去臉皮,死者服裝也還在,但誰也說不清這是兇手故布疑陣,還是疑犯另有其人,說不定他忽然轉變了作案手段也不一定。
我們無法去責怪任何人。由於緊張、驚愕等情緒干擾,大多數人對突發事件的記憶是不準確的,而這種短期記憶消失的速度又遠比我們想象得快得多。哪怕是把僅存的記憶用語言表述出來,不同的職業、教育背景都會對這種表述構成影響:體力勞動者的描述往往失之於簡單,96腦力勞動者又過於自信地把補充想象當做了事實。所以,去蕪存真往往是調查者的一項基本功。
以前,有新案件來我會反感,覺得這和碎屍案無關,會分散了我的辦案精力,但現在我漸漸地明白,這就好比西遊記裏面的九九八十一難,除魔降妖看似和西天取經毫無關係,但你沒經過那九九八十一難你就到不了西天。何況這些雜七雜八的案件的偵破,一方面勉強還算得上除魔衛道,另一方面在這些案件中獲得的感悟,或多或少也能幫我整理思路。
說曹操曹操就到。我心裏正想著王局,他就跑到我們法醫室來了。
「今天的情況怎麼樣?」王局單刀直入。
「真的?假的?」我一時沒搞清楚小芮是不是開玩笑。
我忍住笑,開了腔:「溺水相關檢查最快明天上午可以出結果。屍體腐敗嚴重,憑肉眼無法分辨身上的幾處嚴重損傷是生前損傷還是死後形成。但以全身失血情況看,頸部銳器傷致死可能性大。可能是死後拋屍入水,生前入水可能性不大。」
說完,小芮和我都嘿嘿一笑,整理好工具箱就一起往外走。
那就見招拆招,見局破局吧。我在想。
王局端了端警帽,read.99csw.com說道:「儘快確定案件性質。所有的後續工作都要等到你們確定是意外落水還是他殺再干。你們身上的責任不輕啊!查證身份有什麼好點子隨時找我,這個案件我們要不惜代價儘快告破!」
坐在辦公室已經有半個小時了,我還是能嗅到存留在鼻腔里的腐臭味。我一連抽了兩根萬寶路也沒驅走那可怕的氣味,自己倒是被嗆得連連咳嗽。我正在想我是否出現了幻嗅,小芮走了進來,手上拿著干毛巾,甩著發梢的水珠。
「誰讓你有前科來著?你拿我開涮的時候還嫌少了?」我強詞奪理。
沒容我多想,水上分局的小李就把我們帶到了現場。屍塊還在水上漂浮著,在蘆葦的掩映中依稀看見白底碎花裙漂動的下擺。
我們像孩子一樣沖向了河水,去的路上還笑聲陣陣,水花歡騰,彷彿我們沖向的不是一堆腐屍,而是一簇鮮花。可回來的路上就沒那麼輕鬆了,這回屍塊沒分得那麼小,就是簡單地被人砍成了兩節,我拖著一隻腳,小芮拖著一隻手,本來各拉著一塊屍塊走路就很吃力了,加上河底的淤泥又滑又粘,令我們每拔一次腳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氣。我的腳步逐漸沉重起來,小芮的喘息聲也越來越重,為了減小阻力我們不約而同地側身行走,活像兩隻拖著食物的大螃蟹。
為了公告上的那張照片我和小芮都花了不少心思,在電腦上我們儘可能用photoshop複原死者生前的模樣,小芮乾脆買來了和死者身上一樣的布料,在裁縫店依葫蘆畫瓢做了套一模一樣的裙裝,還找了個身材大致相當的模特穿了這套衣服拍照,然後在電腦上做了個「換頭術」。我們不知道熟悉死者的人能不能一眼認出這張拼湊起來的全身照片,但捫心自問,我們已經努力做到了最好。
「指紋怎麼取?」小芮看著屍體,眉頭擰了起來。
我很明白小芮的這種心情,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又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呢?也許女人的孩子早就不在人世,說不定她身上的衣服也不過是兇手故布疑陣之舉。不到水落石出的那天,這種對自己的懷疑,會一直伴隨著我們。不過現在我卻必須若無其事地鼓勵著小芮繼續沿這條路走下去,在真正碰壁之前。
但唐僧西天取經再苦再難,他至少知道該往西邊走啊!我連兇手在哪個方向也不知道,看來我連唐僧也不如呢。我抿著嘴自嘲地笑了。
剩下的就是指紋,在小李驚詫的目光中,我乾脆把死者的「手套」取了下來,戴在了自己手上!
read•99csw.com「這有什麼?我們徒具神明的外表,最後也必歸於塵埃。與其化為塵埃,還不如進入食物鏈無限循環,讓自己發揮更大的作用……」
「好!」王局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正沉思間,小芮說道:「提到小英老公的時候,村主任老婆的臉色很奇怪,似笑非笑的,好像還有點不屑,具體問她又不肯說了,只說見了就知道。」
王局最後幾個字加重了語氣,我趕緊看著桌子,以為自己的辦公桌又要遭受一下意外打擊了,可王局的巴掌卻沒拍下來,只是嚴肅地看了看我們就走出了法醫室。
走到僻靜的村口,我迫不及待地問小芮情況怎麼樣。小芮皺著眉頭,說從村主任的老婆那裡了解的情況很矛盾。對方說小英和老公孩子一起回老家好幾天了,照片上的五官模樣也不是很像小英,不過那條裙子很眼熟,臉盤也感覺差不離。
我笑著拉開村主任往裡屋走,嘴裏熱鬧地聊著家常,眼睛卻給小芮使了個眼色。不愧是多年合作的夥伴,小芮馬上心領神會地拖著村主任的老婆往屋外走。
等不來就主動出擊。懸賞通告已經布滿了大街小巷,碎屍案通告馬上變成了街頭巷議的爆炸性話題。但現在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化壓力為動力吧,這是王局經常寬慰大家的一句話。
我心裏不禁一緊,轉眼好好打量了一下村主任的老婆。毫無疑問這是個心直口快的主兒,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驚訝、擔憂和害怕交織在一起毫無遮掩地表露在了她的臉上。從眉眼上看,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難得的美人,只可惜歲月悄悄地把年輕時粉|嫩的臉色變成了粗糙的黑里透紅,眼角的皺紋和鬆弛的臉龐掩飾不住歲月的滄桑。一件領子周圍有鏤空繡花的棉質內衣標志著她還有愛美之心,但脖子和肩部的肥肉卻不知趣地把衣服的前後片抻開了幾道口子。
我咬了咬牙,誰讓我是法醫呢,對小芮說了聲「下水!」就開始卷高自己的褲腿,笑容中很有些凄然和猙獰。
其實去月落垟的時候我們根本沒抱任何希望,上次我們已經問過當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同志都說沒見過這樣的人,一定不是他們轄區的。
老公?我長出了一口氣。不奇怪。夫妻相殘我們見得太多了。不過在確定這一點前,我們要搞明白,死者到底是不是小英。
我們把布告隨身帶著,外出辦案一有機會就找當地人詢問是否認識受害人。一次次的碰壁是會讓人情緒低落的,漸漸地小芮開始懷疑自己的推測是否準確。每次九_九_藏_書空手而歸時,我都看見小芮緊咬著自己的下唇。
小芮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卻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
我陷入了沉思。這種情況我們是屢見不鮮了。記得有一次一個歹徒衝進餐館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餐廳老闆連刺三刀,後來警方向當時在吃飯的兩個食客和三個工作人員了解情況,五個人對歹徒服裝顏色的描述有六種(其中一人的描述前後不一致),一時間在警隊傳為笑談。
我哈哈大笑。在小芮的怒目相視下,我好不容易忍住笑,問:「試過橘子皮了嗎?」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次有戲。順著這條思路想下去,村主任老婆所說的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聽說回老家去了那就是不在嘍;五官不像是有可能的,我們的複原未必十分準確;女人對裙子是不會搞錯的,這更加堅定了我的信心;臉盤差不離說明我們當時的美容切口還是很有用的……
我噁心得快要吐出來,立馬生硬地打斷了小芮的話,並決定從今晚的菜譜中取消清蒸鯿魚。
找話和村主任說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更糟糕的是我本來就話不多,村主任更好像是個沒鋸開嘴的葫蘆。不到半小時,我的手心已經開始出汗了,正在琢磨著把天氣和收成的話題聊完了我下面該找點什麼胡說八道一下,眼角卻瞥見小芮拉著村主任老婆的手走了回來。她此刻的出現簡直是天降救星,我一邊急忙往屋外走,一邊在心裏琢磨著為什麼女人一見面不管認識不認識就會有這麼多話說呢?要不是小芮笑盈盈地給村主任夫婦揮手再見,我完全忘了走之前應該給村主任打個招呼。
夏日的河水讓屍體腐敗得厲害,我們就在僻靜的河灘完成了解剖。這種情況下我們要是把屍體拉回警隊,幾個月耳根都會不得清凈,那幫傢伙定會罵我們害他們嘔吐。
看來這是老天在偵破碎屍案道路上給我們布下的一個局。
我覺得這種歸納推理的過程和做醫生十分相像:各種主訴、檢查、體征,相關的不相關的,可靠的不可靠的混雜在一起,如何辨別除了學識外,敏感的直覺也是必不可少的。
溺水相關檢查很快就出了結果,果然不支持生前入水。但事情卻沒有我們想象得那麼順利。一個禮拜過去了,我們也沒有接到一個符合情況的報案。大家的心情都開始急躁起來,根據統計數字,案發後半小時以內報案的破案率將近九成,3天之後報案的破案率迅速降到六成左右,1個月後報案的破案率就少得可憐了。
美女出浴圖可不是隨時有機會欣賞的read.99csw•com,我正笑盈盈地看著,卻見小芮把發梢拿到了鼻子尖,聞了聞,然後臉色大變:「死了,死了,還是這麼大氣味,回去老媽一定又要罵人了!」
我想了想,在被害人的下頜骨後面做了一個長長的美容切口,把腐敗氣體放了出來,雖然不可能和原來一模一樣,但是被害人大致的臉部輪廓還是出來了!
我真不地道,小芮快哭了,我的心裏還在笑。其實警隊不準留長發,但是小芮死活也不肯剪掉頭髮,局長也拿她沒一點辦法。
「浩哥也學會了一個人沒事偷著樂啊,不厚道哦。別樂了,漉江12號碼頭碎屍案!」是小芮的聲音。
小芮沉吟了一下,說道:「死者身上的服裝為我們判斷屍源(注:死者身份)提供了一些線索。那條白底藍色碎花百褶裙樣式是十多年前的了,城裡的女性不太可能穿那樣的裙子。但那條裙子質地很好,說不定是城裡親友覺得過時了送給她的。」小芮稍微停了一下,又接著說道,「死者子宮頸口是已婚經產型。這起案件說不定很快會有人報案。」
我和小芮算是漉江12號碼頭的常客了。彎曲的漉江在這裏拐了一個幾乎90度的彎,12號碼頭就剛好在這個拐彎的下游。12號碼頭有些冷清。當初的建造者估計是想利用轉彎后河水流動緩慢的特點停泊一些噸位較小的船舶,因此碼頭不大,一共不到50米長,碼頭上也只有兩個8噸的吊臂。近些年貨物運輸逐漸集裝箱化,這個碼頭幾乎就廢棄不用了,但我和小芮每年倒是要來光顧個十來次。
要想搞清楚這個問題,最好是直接到小英家裡去看看。我們出了村,拐到當地派出所尋求幫助。值班的恰巧是小朱,人很熟了,沒寒暄一句就直接切入主題。一提到小英的老公,小朱就不懷好意地鬼笑著,對我說,她老公是個「0」。
她一邊卷褲腿,一邊對我說:「比,看誰快!」
「你看這說真話就是沒人信,做人咋就這麼難咧?」小芮笑盈盈的,根本不像為難我的樣子。
小芮嘴裏叼著一根蘆花,不一會又吐出來拿到手上划著圈子,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你說這塊地方的魚特別肥會不會是因為經常有……」
這回我們是去辦一個治安案件,順便找村委會主任問問女屍案。村主任看看照片搖了搖頭,村主任的老婆卻在一邊大呼小叫了起來:「這不是我們村的小英嗎?」
發現屍體的是個釣魚的老頭。河水流動一緩慢,必然把上游帶來的泥沙淤積在這裏。12號碼頭上游淤積的泥土黑得發亮,只可惜是塊爛泥地,沒九九藏書人開墾出來種莊稼,但野生的蘆葦和雜草卻長得十分茂盛,據說這一塊地方釣的魚也特別肥美,所以釣魚的人倒不少。
「剛才用過3遍了啦!」小芮聲音里有點哭腔,「還是一點用也沒有!」
想到螃蟹我不禁莞爾。我知道有人把法醫比作烏鴉,因為我們只在有死亡發生的地方出現,而我覺得法醫更像是螃蟹。人們對螃蟹的印象一向不太好,橫行霸道、無腸公子都是對螃蟹的貶稱,但如果你熟知生物特性,就會知道與其兇惡外形不一致的是,螃蟹並不殺生,它們在水底掘穴而居,平日里吃的食物不過是腐殖質和動物的屍體。如果沒有螃蟹的辛勤勞動,人們心目中最美麗的陽光沙灘不過是到處橫躺著腐屍、氣味奇臭的天然殯葬場。
小芮在進一步闡述她的生命哲學,我的頭有點大。小芮對生命和死亡一直很淡然,不知是初生牛犢不畏虎,還是法醫工作讓其對生死大事過早的超脫?
我迅速組織了一下語言,咳嗽了一下準備開腔,眼角卻瞥見小芮在手忙腳亂地把頭髮盤起來往警帽里塞。
無情的時間似乎是案犯天然的幫凶,它會毫不留情地吞蝕掉與案件相關的一切證據和線索。犯罪就已經夠邪惡的了,偏偏還有這樣一個不可戰勝的幫手。每每想到此節,我只能無奈地苦笑,覺得做法醫簡直就是和風車作戰的唐吉訶德。
我已經戴好了手套,卻沒急於下手。小芮說的的確是一個問題。對待無名屍體,各種對查證身份有意義的特徵我們都要特別留心。可被害人雙手的皮膚由於在水裡泡的時間太長,好像手套一樣幾乎掉了下來,沒辦法取清指紋。不僅如此,如果要寫尋人啟事,如何描繪容貌、體態都是問題。由於腐敗氣體充溢整個屍體,被害人腫得跟個氣球似的,哪裡看得出體貌特徵呢?
找到屍源無疑是破案的關鍵性一步,看到破案有希望是個警察都會高興的,而且前一段連續的殺人碎屍案實在是給每個人太大的壓力了。雖然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我們儘可能地封鎖了所有消息,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還有那麼多發現屍塊的群眾,現在這件事已經是街頭巷議的爆炸性話題了。如果媒體也推波助瀾的話,那真的就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在堅硬的外殼下,我們都有一顆柔軟的心。
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吧。身高最好解決,分別記錄下兩段的長度回去做個加法好了。看得出屍體上的傷口不是螺旋槳打的,我們上個月就遇到過一次這樣的事,死者酒醉溺水死亡后又不幸被過往船隻的螺旋槳打成了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