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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引子

但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除了內憂之外,還有外患——東南沿海一帶備受日本倭寇侵擾,北方有蒙古韃靼瘋狂掠邊。就在裕王朱載垕得子后不久,俺答率兵一度侵殺到順義、三河,京師北京由此戒嚴。之前河南道御史凌儒與給事中陳瓚上疏論政,嘉靖皇帝認為二人無端打擾了自己修道成仙,以「奏擾」的罪名將其杖責六十后革職為民。有此前車之鑒,兵部尚書楊博竟然不敢將京師危急的軍情奏聞。嘉靖看到城東火光映天,這才知道北寇逼近,極為震驚。八天後,明軍陸續有援兵到來,俺答才向北撤退。事後,嘉靖暴跳如雷,大肆追究文武大臣責任,將薊遼總督楊選斬首,兵部尚書楊博也差點丟了腦袋。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當時萬曆正寵愛容貌艷麗的德妃鄭氏,情深意篤。鄭妃聰明機靈,意志堅決,喜歡讀書。皇帝對她言聽計從。鄭妃懷孕后,萬曆亦請紫柏大師做法事,保佑愛妃生下兒子。不料天不遂人願,鄭妃頭胎只生下了一個女兒。儘管心中失望,但皇帝還是晉封鄭妃為貴妃。等到鄭貴妃第二次懷孕,萬曆特意派人到武當山請道士做法祈禱,這次鄭貴妃終於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朱常洵。從這個時候開始,鄭貴妃母子逐漸成為朝野注目的人物,並招致了幾乎所有人的唾罵。
李太后信奉佛教,為了保佑王宮女誕下麟兒,又特意請高僧紫柏前往五台山道場做法。十月懷胎后,王宮女果真生下了萬曆皇帝的第一個兒子——朱常洛。在李太后的堅持下,王宮人被立為恭妃,終於成為有名號的嬪妃,但這並未改變她備受冷落的局面。明代皇儲建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因皇后王喜姐無子,那麼應該立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但由於皇帝討厭王恭妃,連帶嫌棄她所生的皇長子朱常洛,根本就不打算立他為太子。
有一天,萬曆皇帝到慈寧宮給李太后請安,剛好太后不在,宮女王氏上來奉茶。萬曆看到她娉娉婷婷,清秀可人,一時春心萌動,於是私下臨幸了她。按照皇宮慣例,皇帝臨幸宮女后,應該賜一物件給對方,以作為臨幸的憑證。但萬曆素九-九-藏-書來畏懼母親,認為私下臨幸太後宮中的宮女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所以沒有給王氏任何信物,自顧自地去了。
他常常張大眼睛翹首西望——那裡崇樓疊閣,摩天連雲,正是象徵天下中樞的紫禁城,是他從來沒有去過也不能進去的地方——既緊張,又好奇;既新鮮,又神秘;既盼望有朝一日能夠走進天子宮闕,又害怕會迷失在巍峨幽深的宮殿里。
——湯顯祖《牡丹亭·驚夢》
至此,前後爭吵達十五年,使無數大臣被斥被貶被杖打、萬曆皇帝身心交瘁、鄭貴妃悒鬱不樂、天下不得安寧的「國本之爭」,才算正式告一段落。而大明王朝也已經在皇帝的消極與貪婪中,走到了風雨飄搖、油盡燈枯的一天。
皇帝一拖再拖,大臣們自然不同意,上疏者前赴後繼,但都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日子一天天過去,三哥兒逐漸長大。他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祖父,皇爺爺對他而言只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符號。他雖然還不能完全理解裕王府惶惑苦悶的處境,卻也慢慢領悟到自己與眾不同的尷尬——既是身份尊貴的皇孫,卻也是一個有姓無名的孩子,宗人府的譜牒上甚至沒有他的出生記載。說到底,他只是個見不到龍顏的私生子。還只是稚弱幼童的他,心靈深處已經蒙上一層深重的陰影。
更有甚者,嘉靖非但不願意見兒子,對子孫的繁衍也異常反感。裕王元配王妃李氏第一個兒子出生時,嘉靖不準頒詔,不準稟告太廟社稷,冷淡異常。大臣閔如霖進賀表稱賀道:「慶賢王之有子,賀聖主之得孫。」嘉靖見章色變,拔劍砍在龍案上,怒道:「可斬!為何先提兒子后提我?」差點兒因此而殺人。閔如霖雖然最終逃得性命,卻也被降俸三級。
「哇」的一聲,澄清坊中的裕王府一向死氣沉沉,此時卻突然傳出了清脆的嬰兒哭聲。王府上下奔走相告道:「李都人剛剛生了個小皇孫!」
在這樣的局勢下,裕王朱載垕愈發不敢上奏侍妾生子之事,更不敢向父皇請名,只好按照排行稱新生子為「三哥兒」。
皇帝雖然年幼,卻並不是孤立無援——身後有望子成龍的母親李太后,身旁有盡忠職守的司禮太監馮保,身前有兢兢業業的內閣首輔張居正。他本人也有勵精圖治的決心,有意成為一代明君。
然而,當朱載垕得知侍妾產子的消息后,非但沒有欣喜之色,反而憂心忡忡地將目光投向西面,露出了極不尋常的沉鬱來。
他是身份尊貴的皇孫,卻也是一個有姓無名的孩子,宗人府的譜牒上九九藏書甚至沒有他的出生記載。他常常張大眼睛翹首西望,既盼望有朝一日能夠走進那象徵天下中樞的紫禁城,又害怕會迷失在巍峨幽深的宮殿里。
有了名字的三哥兒,終於正式步入朱姓皇族的行列。他的好運也隨之而來,不僅生母李彩鳳被冊立為皇貴妃,他本人也被立為皇太子,成為大明王朝未來的儲君。
嘉靖皇帝狂熱地迷戀道教和方術,企盼能夠長生不老。方士陶仲文揣摸透了皇帝希望永踞寶座、忌諱傳位的心理,有意迎合道:「二龍不相見。」嘉靖奉其為金科玉律,不僅在太子朱載壑病死後不再立太子,還將兒子裕王朱載垕和景王朱載圳均攆出宮外居住,從此再不相見,此即海瑞所言「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于父子」。
誰知道這片刻風流后,王宮女竟然懷上了龍種。李太后本人也是宮女出身,她知道事情究竟后不但沒有為難王宮女,還十分高興地招來萬曆皇帝,告知其事。但出人意料的是,萬曆竟然矢口否認曾經私幸過王氏。只是這否認沒有任何效果,因為皇帝的日常起居包括性生活都有專人記錄,萬曆在慈寧宮臨幸王宮女的事早就被宦官記錄在書冊中。李太后命人取來《內起居注》,萬曆實在無可抵賴,才紅著臉默認了。
朝野上下,聞訊而歡聲雷動。但鄭貴妃卻坐不住了,為此跟萬曆大大鬧了一場。萬曆心疼愛妃,又開始動搖,以「典禮未備」為由,下詔改期冊立太子。在關鍵時刻,內閣首輔沈一貫起了相當關鍵的作用,他將皇帝的手詔封還,堅決不同意改期。
這一年是癸亥年。癸亥是干支紀年中一個循環的最後一位。論陰陽五行,天干之癸屬陰之水,地支之亥屬陰之水,是比例和好。
由於大臣群起反對立鄭貴妃之子,萬曆皇帝只得採取拖延之策,下詔說:「皇長子年幼體弱,等二三年後再行冊立。」於是朝廷內外議論紛紛,懷疑萬曆將立第三子朱常洵為皇太子。戶科給事中姜應麟上疏力辯,被貶為廣昌典史。之後因此而得罪,被貶官奪俸者不計其數。
萬曆皇帝見狀,呆立良久,悵然若失。然而天意難違,他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不顧鄭貴妃婆娑的淚眼,正式冊立皇長子常洛為太子,朱常洵被封為福王,封地洛陽。
萬曆六年,李太後為萬曆皇帝選立錦衣衛都督同知王偉長女王喜姐為皇后。王喜姐是紹興府餘姚縣人,性情端謹,淑顏姣美,但萬曆卻不大喜歡她,加上王皇后一直無子,愈發失寵。
然而對大明帝國而言,這一年實在不是一個和好的年頭。嘉靖皇帝沉溺於修鍊成仙,給自己取道號名「堯齋」,后九九藏書又改為「雷軒」,躲在西苑禁宮中,祭祀求道,深居簡出,長期不上朝理事,直接導致了朝廷政事混亂不堪。
「都人」是明人對宮女的別稱,李都人即是裕王府侍女李彩鳳——她出身貧寒,自小被選入皇宮做宮女,後來專門服侍裕王妃陳氏,因聰慧乖巧、擅長書法而得到裕王朱載垕的矚目,由此得幸,想不到珠胎暗結,第一胎就生下了一個肥肥胖胖的兒子。要知道,裕王元配李氏及所生一男一女均已早逝,趙姓宮女所生的次子亦夭折,裕王府嬪妃中從此再沒有人生育,李彩鳳所生之子可以算是裕王的第一個兒子,對於已經二十六歲的朱載垕來說,彌足珍貴。
正因為種種往事,朱載垕才對侍妾李彩鳳產子不喜反憂。他抱著剛出生的兒子,雙眉緊鎖,心頭一陣茫然——這孩子出生在深秋酉時,正是寒冬來臨、日盡西山之時,不知道他未來的命運是不是如同天時一樣,將被無邊無際的陰冷和黑暗所籠罩?
因為鄭貴妃是皇帝的心尖,生下兒子后,萬曆欣喜若狂,立即進封鄭貴妃為皇貴妃,寵冠後宮。主政的內閣大學士申時行等人認為皇長子朱常洛年已五歲,生母王恭妃一直未聞加封,但鄭貴妃甫生皇子,即晉封冊,顯見得是鄭貴妃專寵。大臣們擔心將來會有廢長立幼的事情發生,於是上疏請冊立皇長子為東宮,有「祖宗朝立皇太子,英宗以二歲,孝宗以六歲,武宗以一歲,成憲具在」之語。但萬曆皇帝一心想立鄭貴妃之子朱常洵為太子,甚至和鄭貴妃一起到神殿宣誓,還把誓言寫在黃紙上,放在玉盒裡,作為日後憑據,交由鄭貴妃保管。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日事齋醮、夜夢長生的嘉靖皇帝最終在極度不甘心中撒手死去。裕王朱載垕雖然沒有太子名分,卻是嘉靖皇帝唯一在世的兒子,終於得以在驚喜交加的複雜心情中即位,是為明穆宗,因年號「隆慶」,又稱隆慶皇帝。而他的長子三哥兒虛齡已經五歲了,到此時方才有了一個正式的名字——朱翊鈞。自大明立國,從未有朱邸皇孫愆期至此者。九-九-藏-書
萬曆皇帝遲遲不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自然是想立鄭貴妃之子朱常洵。但自古以來嫡長制就是萬世上法,太子必須立皇后所生之嫡子,無嫡立長,在皇帝無子的情況下,可以兄終弟及。為了能夠名正言順地立鄭貴妃之子朱常洵為太子,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到原配皇后王喜姐病死,再扶鄭貴妃為皇后,這樣朱常洵的身份就變成了「嫡子」,名分超越了朱常洛的「長子」。正是基於這樣的考慮,萬曆皇帝在立太子的問題上採取了「拖」的態度,一直要拖到鄭貴妃當上皇後為止。為了心愛的妃子,他幾乎得罪了所有的人,但最終還是不敢在敗壞祖制這條路上走得太遠。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偏偏王皇后命大,雖然體弱多病,卻是遲遲不死。不僅如此,皇后還仗著背後有李太后撐腰,對王恭妃所生的皇長子朱常洛十分愛護。
五年後,隆慶皇帝病逝,年僅十歲的朱翊鈞以皇太子身份嗣位,登上了至高無上的龍椅寶座,是為明代歷史上著名的萬曆皇帝,史稱明神宗。縱觀其童年經歷,從無名之子到九五至尊,好似一場美夢,神奇得近乎虛幻。
皇孫出生兩個月後,有名得寵的宮女聽說裕王得子已經兩個多月,還沒有為小孩剪髮,便好心將這件事告訴了嘉靖皇帝。不料嘉靖聽後龍顏大怒,當即將宮女罰去浣衣局為奴。宮中人人股慄,再無人敢多提一句。朱載垕聽到消息后也是朝夕危懼,莫知所為。
澄清坊的西面即是紫禁城,裏面住著至高無上的大明皇帝朱厚熜,史稱明世宗,亦即被著名的清官海瑞稱為「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的嘉靖皇帝。而朱載垕作為嘉靖的親生兒子,已經整整十年沒有見過父皇的面了。
這次皇帝與大臣之間為爭立太子而引發的鬥爭就是明朝歷史上著名的「國本之爭」。因冊立皇太子系國家存亡根本大事,故稱之為「國本」。「國本之爭」是繼嘉靖朝「大議禮」后的又一次大規模的皇帝與大臣的衝突。大臣力爭,要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萬九_九_藏_書曆皇帝不聽勸諫,一拖再拖,大臣再爭,爭了十五年,使得原本激烈的宮廷鬥爭愈發變得錯綜複雜。
此時此刻,朱翊鈞還無法想象,在他成人後將會有一場異常尖銳的圍繞解決立太子問題的「國本之爭」發生,給他帶來了長達三十多年的困擾和苦惱,至死也未能擺脫。他的父皇明穆宗因捲入立儲之爭的經年恐懼,也宿命般地輪迴在他的長子朱常洛身上。
鄭貴妃聽到消息后,雖然感到大勢已去,但還是要奮力作最後一搏。她從寢宮翊坤宮的房樑上取下玉盒,這是她最後的制敵法寶——裏面裝有皇帝誓朱常洵立為太子的誓言。可是,當鄭貴妃滿懷希望地打開塵封多年的玉盒時,不禁大吃了一驚:那紙皇帝親書的手諭已經讓衣魚咬破,「常洵」兩字剛好進了蠹蟲腹中!
明朝嘉靖四十二年,公元1563年八月十七日酉時,夕陽西下,倦鳥歸巢,暮色如同一張巨大的漁網,漫無聲息地撒向大地。喧鬧了一天的北京城終於開始安靜下來。
萬曆皇帝對王宮女的臨幸只是一時興起,並不當真,新鮮勁兒一過,便不想負責任,因而他對王宮女也沒有什麼感情。李太后卻是抱孫心切,告訴兒子道:「我年紀已經大了,但還沒有嘗過抱孫子的滋味。如果王宮人生個男孩,這是宗社的福氣。母以子貴,可不能計較原先的貴賤啊!」
隆慶二年,公元1568年三月十二日,朱翊鈞以太子身份在紫禁城文華殿中接受了大臣們的箋行禮。小小年紀的他,初次品嘗到群臣拜伏腳下的權勢滋味。
到了萬曆二十九年,萬曆到母親李太后那裡問安。這位老太后忽然露出不滿意的表情,問皇帝為何遲遲不立太子。萬曆自小在母親嚴格管教下長大,可能是老太后威風猶在的緣故,也可能萬曆對太后的問題事先沒有準備,驚惶之下竟然說了一句關鍵的錯話:「常洛是都人之子。」意指朱常洛出身卑賤,生母只是個宮女。但皇帝顯然是鬼迷心竅,他忘記了母親也是宮人出身。當李太后怒氣沖沖地指著萬曆說「你也是都人之子」時,他這才醒悟過來,然後驚恐地「伏地不敢起」了。
按照明朝禮法,諸王得子,須得通知管理皇家宗室事務的宗人府,于滿月之時奏請皇帝降旨行剪孩子頭髮的禮節,百日之內奏請賜名。但由於深知父皇的秉性,朱載垕根本不敢將得子之事上奏。
這件事後,內閣大學士沈一貫上了一疏。這封奏疏寫得極為高明,雖然也是催促皇帝早立太子,卻巧妙地迴避了立誰為太子的關鍵點,只強調「多子多孫」天倫之樂,居然機緣巧合地打動了皇帝。萬曆終於同意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