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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妖書再現

第七章 妖書再現

三人遂雇了輛大車,往南而來。即近西四牌樓時,車子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又走了一小段,乾脆就走不動了。魚寶寶是個焦急性子,伸出頭看了一眼,罵道:「這當街廟為什麼還不拆掉?給蒙古人立廟,也不嫌丟人。」
傅春道:「這似乎不大可能,潤娘消失了這麼久,忽然出現就是為了一塊牙牌么?那牙牌對她全無用處。而且就算真的是她拿走了,她必定是有重大圖謀,為什麼得手后又重新銷聲匿跡了呢?」
曰:是固然矣。若張養志、王承恩、王名世者何飲?曰:養志朱公私人也,而二王者則朱公之鄉人也,無不願借相公之餘光者,況有以招徠之乎?
沈一貫「啊」了一聲,忙請二人落座。王安客氣地道:「閣老公務繁忙,坐就不必了。今日太子殿下問了我一個問題,我實在不能回答,所以特地來請教首輔。」
然而一書掀起千層浪,朝野震動,甚至攪翻了後宮。關於飛書作者的猜測不絕於耳。由於飛書落款項應祥、喬應甲均是與東林黨有仇怨之人,有人說此書出自清流之手,目的是要傾覆東林黨的死對頭內閣首輔沈一貫,項應祥、喬應甲只是被順帶捎上。有人馬上為東林黨辯解,說沈一貫一直聽命于鄭貴妃,認定此書出自清流之手,是想誣陷清流領袖郭正域,因為郭正域眾望所歸,正見忌于沈一貫,這是一個陰謀。
皦揚即是皦生光的化名,這《十大說》于感慨中見憤懣,與妖書《續憂危竑議》有異曲同工之嘆。又搜到皦生光刊刻的詩稿,內中有「侯之門,仁義存」一句,本出自《莊子?胠篋》:「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續憂危竑議》中亦有「長可立,而次未必不可立也。侯之門,仁義存,誰肯舍富貴而趨死亡乎」之句。又翻查皦生光本人著書《岸游稿》,內容大意與《續憂危竑議》有相同之處。如此種種,均成為皦生光就是妖書作者的重要證據。
王名世與沈德符正預備離開東廠時,聽院子中有校尉議論,說適才李繼祖在金魚衚衕抓到條大魚。金魚衚衕正是回藤花別館的最近之路,王名世心中暗叫不妙,進來大堂一看,那被捕的犯人果然是皦生彩。他料想對方不敢說出今日來東廠的目的,畢竟敢在東廠頭上動土,活罪難免,死罪難逃,正思慮要如何想個法子營救時,錦衣衛百戶崔德卻告知皦生彩是來告發其兄長皦生光是妖書案主謀的。這一驚,實在不亞於晴天霹靂了。他恨不得立即捉住皦生彩問個清楚明白,但正如崔德所言,他王名世的名字也在妖書之上,不便再橫插一杠子,只得出來叫了沈德符,一起趕回藤花別館。
三人來到賣藝人集中的地方,各自去向人打聽潤娘。提到「潤娘」的名字,並沒有多少人知道,但只要一說「人間白鶴」,幾乎人人豎起了大拇指。但這些人也只是聽聞人間白鶴繩技無雙,對其來歷去向並不清楚。
之前周嘉慶掌管北鎮撫司,拷問過無數犯人,現下酷刑都一一輪迴他自己身上,可謂絕妙的諷刺。他的全家都受到牽連,遭受嚴刑拷打。周嘉慶死也不承認跟妖書有關。他岳父是吏部尚書李戴,參与堂審,親眼見到女婿被拷打得體無完膚,不忍目睹,起身離開大堂。萬曆皇帝聽說后,次日就下詔罷免了李戴官職,令其致仕回鄉。
另兩個人物的拜訪更是令他開始害怕起來。傍晚時,司禮太監兼東廠提督陳矩帶著一名太監到訪。陳矩徑直道:「這位公公是太子的心腹王安王公公。」
徐安生是當世著名畫家徐季恆之女。徐季恆與沈父沈自邠友善,當年沈自邠得子沈德符后,徐季恆亦以暮年得女,取名安生,遂彼此約為兒女親家。後來徐季恆攜幼|女離開京師,回家鄉蘇州定居。萬曆十七年,沈自邠病死於京師,沈德符年幼無依,隨母親遷回浙江老家。年滿十八時,徐家派人來提親,但他心中念念不忘兒時玩伴雪素,不願意娶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當時徐安生已經因才貌雙全、多才多藝揚名江南,能文善詩,畫作水準不在其父之下,其寫生畫被譽為「出入宋、元名家」。如此美貌聰慧的女子,卻被沈德符拒婚,徐安生得知后勃然大怒,於是憤然嫁給了姑蘇世家邵氏,但傳聞其性情放蕩,不守婦禮,不久即因失行被邵氏驅逐。又改嫁給里中黃生,亦是名家之子。卻為黃父不容,遂離家出走,下落不明。
魚寶寶和沈德符二人進來寺廟塔院時,意外在白塔下見到了傅春。他正高昂著頭,瞻仰塔頂的華蓋,帶著罕見的莊重的凝思。
沈德符道:「兵部也發出了通緝告示,邊關要隘都貼有他的畫像,他不可能逃出山海關,終有一天會抓到他的。」毛尚文一案遂不了了之。
唐文獻這才道:「我們也知道端公無意殺人,第台省承風下石,若端公不早訖此獄,何辭以謝天下。」沈一貫喏喏相應,斂容謝之。
蕭大亨見他語氣不恭,便喊人用刑。司禮太監兼東廠提督陳矩叫道:「等一等。我還有句話問證人。」轉頭問那小女孩道,「你說你親眼看到了沈令譽印妖書,那麼印刷妖書的印版有幾塊?」那小女孩毫不知情,便信口胡說道:「滿滿一屋子。」
趙士楨聽說自己的管家是女真人姦細后,也是驚訝得合不攏嘴。好在他性格孤僻乖戾,一生只信任寥寥數人,除了李植、馮琦等同年及少數幾位兵部武官外,完全相信的人就只有工匠趙士元,連自家妻兒都不讓看火器圖一眼,更不要說管家毛尚文和兩名僕人了。隨身亦帶著一支特製的短手銃,可以近距離射擊,用於防身,知情人都視其為怪物,離他遠遠的。這也多虧了趙士楨本人高度的警覺性,毛尚文潛伏在趙府近兩年仍未能靠偷偷摸摸得手,最終不得不招來同夥用武力獲取。
主審刑部尚書蕭大亨問道:「妖書是不是在沈家印的?」女孩兒不懂事,按照事先大人們教的話答道:「是。」
沈德符道:「他知道潤娘的消息?」傅春道:「不是,我沒有打聽到潤娘的事,而是我想到了一個辦法,也許能幫你拿到牙牌,但這需要冒很大的險,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膽量?當然,要辦成這件事,還需要王名世加入。」
然而此次妖書案起,沈一貫用心險惡,想藉機除掉郭正域和沈鯉,是以一接到錢夢皋奏疏,不等皇帝聖旨,便馬上擬令會勘,派出巡捕都督陳汝忠逮捕與其交好的友人,又派巡捕追出京師,將郭正域一行圍困在楊村。巡捕們雖然不敢對郭正域如何,卻將他手下侍從盡數逮捕,嚴刑拷問,強迫這些無辜的人指控郭正域。有僕人實在經受不住折磨,胡亂指認一名賓客有嫌疑。巡捕將那賓客從人群中帶出來,覺得眉眼頗為熟悉,打量了半天,終於有人認出他是被兵部懸賞通緝的重犯毛尚文,不過剃掉了半臉虯髯,乍見之下難以認出來。巡捕登時如獲至寶,立即將毛尚文五花大綁地押回京城,預備送去刑部請功。
《續憂危竑議》落款為項應祥、喬應甲的名字,顯然是有人刻意為之,背後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二人被一紙飛書推到了刀口上,慌忙進奏申辯,稱「從來妖書毀謗別人,從無自我署名的道理」。萬曆皇帝倒也相信,沒有下令將兩人逮捕下獄問罪。
沈德符道:「趙世伯匆匆出門,也許是去告知郭世伯,東廠已經捉到妖書真正作者了。」阿元道:「小人從旁偷聽了一耳朵,好像不是沈公子說的那個理由,是有京營巡捕悄悄來告訴趙先生,說是以前那位毛管家被京營巡捕殺死了,人是從郭公郭侍郎船上抓到的。」
沈德符、魚寶寶以為傅春問到了潤娘的線索,忙跟在他身後。一路往西,進了路邊的一家古董鋪。店中堆滿了各色物件,櫃檯后坐著一名白髮老翁,手舉刻刀,正在雕琢一件木器。
但很快又發生了一件古怪大事,只一夜之間,便在京師掀起了驚濤駭浪,令舉朝失色。
沈德符道:「這個不難理解。毛尚文潛伏在趙世伯身邊日子不短,一定是好不容易才贏得趙世伯的信任。趙世伯雖然官任中書舍人,卻與兵部走得極近,也許毛尚文深謀遠慮,不願意就此放手,日後還有重大圖謀。」魚寶寶道:「就是這樣。還有一點,你小傅是真人不露相,毛尚文根本不知道你會武藝啊,他以為他的幾個同伴足以制服你呢。」
當日趙士楨出城送老友李植離京,家中只有工匠趙士元和管家毛尚文。不久四名女真人假扮強盜闖進門,殺死趙士元,砍傷路過的傅春,當場奪走火器圖。當晚火器圖即被人主動歸還給沈德符,事情意外得以解決。趙士楨心痛合作工匠趙士元被殺,力主追究幕後主使,但兵部卻將其壓了下來,內閣也擱置不問。此案就此不了了之。
白塔竣工后,元世祖忽必烈親自蒞臨,以塔為中心,往東南西北四方各射一箭,以射程為界佔地,興建了規模宏大的大聖壽萬安寺。從此這裏便成為元代皇家寺院,也是百官習儀和譯印蒙文、維吾爾文佛經的地方,是蒙古人心中的神聖之處,寺內香火極為旺盛。元朝皇帝常常到此主持佛事活動,最多一次參加者達七萬之眾。然而到了元末,一場雷電大火焚燒了寺院所有的殿堂,唯有白塔幸免於難。
陳汝忠撓了撓頭,納罕問道:「沈公是擔心毛尚文不肯牽連郭正域么?放心,即便刑罰不能令其招供,他是座上賓客,郭正域無論如何都難脫干係。」
一些關於首輔沈一貫的內幕也逐漸被發掘出來。有流言說,兩年前沈一貫上書請立太子,其實是要為鄭貴妃做說項,請立鄭貴妃之子朱常洵為太子。之所以沒有在奏疏中指名道姓,是因為廢長立幼于禮不合,他不敢冒受清議指責的危險。哪知道皇帝被打動了不說,還誤解了首輔的意思,決意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後來萬曆皇帝被鄭貴妃的眼淚動搖,派人通知內閣改期立太子。表面是沈一貫不同意皇帝改期,其實是內閣大學士沈鯉力爭的結果。沈鯉道:「天下人都已經知道是沈端公促使皇上立長子為太子,如果再不堅持,端公豈不成了首鼠兩端之人?」沈一貫不得已,這才當場封還了詔書。皇長子朱常洛終於得立為太子,歷時十六年的「國本之爭」終於結束。
沈德符忙道:「算了算了,正如王兄所言,不管妖書作者是不是皦生光,這件案子都不是我們操心得了的。反正皦生光也不是什麼好人。」
而今故伎再次重演,兩篇妖書的意義一模一樣,一定是反對立福王為太子的朝臣所作。郭正域素來是反對鄭貴妃的,早在第一次妖書案時就已經表明了立場,後來又擔任東宮講官九*九*藏*書,與太子朱常洛有師生情誼,交情深厚。而今他正好罷官去職,完全可能是挾怨而作。
於是,關於馮家的流言又多了起來,市井坊間有各種版本的故事流傳,大多對馮夫人姜敏不利,將其描述成一個克子克夫的壞女人。京師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有人把酒論國事,友朋同歡宴,有人紅燈綠瓦觀風景,散言碎語嘆人間。
書中採用一問一答的形式,回答者自稱名叫「鄭福成」。所謂「鄭福成」,意即鄭貴妃之子福王朱常洵當成功。大概的意思是說:當今萬曆皇帝立皇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實出於不得已,正準備更易太子,動搖國本;皇帝用朱賡為內閣大臣,是因為「賡」與「更」同音,寓更易之意;鄭貴妃正意圖廢太子,冊立自己的兒子福王朱常洵為太子;鄭貴妃一黨包括戎政尚書王世揚、錦衣衛千戶王名世等十人,稱「十亂」;司禮太監兼東廠提督陳矩、內閣首輔沈一貫、包括內閣大學士朱賡都是鄭貴妃的同謀。
沈一貫利用職權,暗設機謀,加害與自己不和的朝臣,引來諸多不滿。當日,翰林院編修唐文獻偕眾翰林院同僚楊道賓、周如砥等人前去拜見沈一貫。唐文獻字文征,號抑所,萬曆十四年狀元。為人清勁,素以名節自勵,多次救人于危難之中。他與郭正域非但從無私交,而且二人同為太子教官時,從來不曾相交一言,此次挺身而出,全然是仗義救人。
王名世更是駭異,道:「他告發妖書主謀?主謀是誰?」崔德道:「就是他的兄長皦生光。千戶,你的名字列在妖書上,暫時不便出面,屬下這就替你去逮皦生光審訊,也好早日還千戶一個清白。」又命校尉將皦生彩當做關鍵證人收監。一想到舉朝都在尋找妖書主謀,老天爺卻讓餡餅掉在了他頭上,喜不自勝,竟有些感激起皦生彩來,特意叮囑校尉道,「好好照看,別為難了他。」
眾人這才不再議論這件事。只有魚寶寶道:「老實說,我覺得皦生光這麼貪婪的人是不會關心什麼國家大事、忙活什麼妖書的。我覺得我們現下最應該擔心的不是皦生光的命運,而是要小心皦生彩這個人,他能無中生有、憑空誣陷自己的親兄長,那麼我們做的那些事,有一天他會不會也抖摟出去?」
等崔德出去,王名世叫住皦生彩,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皦生彩低聲道:「千戶放心,那件事……我決計不會說出來的,我曉得輕重。」有意咳嗽了聲,擦身走了過去。
正說著,千戶王名世進來,見校尉拿了皦生彩,很是吃驚,忙問道:「這人犯了什麼事?」崔德不知道王名世認得皦生彩,忙下堂道:「稟報千戶,此人名叫皦生彩,是來告發妖書主謀的。」
皇帝意志堅決,與以往的「老媽媽」形象判若兩人。東廠、錦衣衛,包括兵部、京營巡捕壓力都相當大,人人噤若寒蟬,苦不堪言。眼看限期一天天到來,眾人愈發如熱鍋上的螞蟻,都盼著這件案子能儘快了結。如此一來,找到一隻名正言順的替罪羊就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沈一貫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道:「郭正域暫時動不得了。」
「好講官」自然就是指郭正域。皇太子朱常洛正式出閣講學時,第一任講官中就有郭正域。當時正值嚴冬,大風凜冽,朱常洛凍得瑟瑟發抖。因為他不得皇帝喜歡,太監們也都輕視冷遇他,不為他生火禦寒,只自己圍坐在側室火爐旁烤火。郭正域見狀大叫道:「天寒如此,皇長子系宗廟神人之子,玉|體固當萬分珍重,即講官參列禁近,若中寒得病,豈成禮統,宜速取火禦寒。」命令隨侍班役為皇太子取火禦寒。太監們這才磨磨蹭蹭把火爐拿出來,事後還趕去向萬曆皇帝告郭正域的狀,說他在宮中高聲呼喝,極其無禮。萬曆皇帝不關心太子,也不關心有沒有人關心太子,置之不問。朱常洛卻因此極感激郭正域之剛直,私下多有賞賜。郭正域一律不受,人品愈發得到皇太子敬重。
好惡作劇的魚寶寶躡手躡腳走到傅春身後,驀地拍了拍他肩頭。傅春回過頭來,驚惶異常,那模樣倒像是偷糖果時被當場捉住的孩子。
而牽扯郭正域,原因則更為複雜。一是因為他是東林黨人,儼然以東林黨在朝領袖自居,在楚王華奎與宗人華越糾紛案上與內閣首輔沈一貫意見不合,沈一貫恨其入骨,早有心將他排擠出朝;二是同知胡化告發妖書出自教官阮明卿之手,而阮明卿正是給事中錢夢皋的女婿。為了替女婿脫罪,錢夢皋需要立即找到替罪羊。郭正域不但是沈鯉的門生,而且是胡化的同鄉,加上當時已經被罷官,即將離開京師,很有寫妖書「發泄私憤」的「嫌疑」。
或曰:眾附姓名可得數否?曰:餘數之熟矣。文則有王公世揚、孫公瑋、李公汶、張公養志,武則有王公之楨、陳公汝忠、王公名世、王公承恩、鄭公國賢,而又有鄭貴妃主之於內,此之謂十亂,魯論所謂有婦人焉,九人而已。正合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之意也。
魚寶寶急急問道:「事情辦成了么?」沈德符道:「辦成了。不過事情又出了意外,皦生彩陷在東廠了。」
郭正域的船隻剛出北京,便不斷有同僚、遊人趕來追訪。他已經從眾人口中大致得知京師局勢,卻從未料到事情轉瞬間就牽連到自己身上,他本人居然被認定是妖書作者鄭福成。船隻剛剛停靠在楊村一帶,妖書上被點名的巡捕都督陳汝忠便派遣大批巡捕人役將船隻團團圍住,逮捕郭氏隨行人員十五人,就地在楊村設公堂,施用鞭、打、吊、跪等各種酷刑逼供,並脅迫郭正域自盡。
秋天是北京一年中最美的季節,黃花開遍,秋容如拭。
王名世道:「好在皦生彩知道輕重,沒有說出今日之事。妖書案牽動朝野,妖書作者到底是誰,也不是我們能操心得了的。」
如此耗費了大半個時辰,依舊一無所獲,沈德符頗為沮喪。魚寶寶趕過來道:「垂頭喪氣做什麼?真相有那麼好查的話,不就人人都知道了么?」沈德符心頭一凜,道:「你說得極是。寶寶,真要謝謝你的鼓勵。」
陳汝忠是個粗獷的武官,沒有文官那麼多花花腸子,對此很是不解,道:「可我們的確是從郭正域船上抓到了通緝要犯毛尚文啊。這難道不是鐵證么?」
喬應甲字汝俊,號儆我,山西臨猗人。萬曆二十年進士。初授湖北襄陽府推官,一年前才提升為四川道監察御史。他曾經到過淮揚,對漕運兼鳳陽巡撫李三才行事作風極為不滿,稱其「性不能持廉」,並在木板上書寫李三才之「五好十貪」,傳之於衙門。因此與李三才交惡,也受到東林黨人的嫌惡。
當夜,順天府生員皦生光被東廠捕獲歸案。更出人意料的是,校尉在皦生光內室發現牆壁上張貼有羅紋箋書寫的《十大說》,詞雲:
沈鯉被指為郭正域同黨,住宅被五城兵馬司兵馬包圍,也不斷有人來威逼他自殺。沈鯉慨然道:「妖書果自我造,我當死於西市,決不自盡。」還是萬曆皇帝聽說后親自干涉,沈一貫才不得不撤去包圍沈宅的兵馬。
傅春道:「一名強盜的身子剛好遮住我的視線,我倒沒有親眼看見是毛管家殺死趙工匠。」仔細回想當日情形,還是覺得不能相信,道:「可如果真是這樣,對方就有四個人,而我只有一個人,為什麼毛管家還要向我打手勢示意,一起對抗那三名強盜呢?」
十一月二十一日,妖書出現后整整十日,事情突然有了重大轉機。
沈一貫搖搖頭,沒好氣地道:「說郭正域寫作妖書尚且沒有人相信,你說他通敵外番,會有人信么?」
皇帝如此雷厲風行,擺出一副不找出妖書主謀誓不罷休的姿態,不僅名列書中的大臣驚恐萬狀,其他無乾的人士也不免惴惴不安。
而妖書出現當日,沈鯉正好因事請假不在內閣。後來得知消息后,也不贊成萬曆皇帝窮究極治,大肆搜索京城。
萬曆二十七年,皦生光曾私刻揭帖,內中有「鄭主乘黃屋」之句,用黃紙封皮,置於城西富商包繼志門首,假借封門,聲言皇帝要籍沒他家財產,詐得銀子三百余兩;萬曆二十九年,又以同樣手法,詐得二百兩銀子。這次被詐的對象,正是鄭貴妃的親兄弟鄭國泰。這一年,正是「國本之爭」最激烈之時,萬曆皇帝在各種壓力下,被逼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皦生光拿著「鄭主乘黃屋」去威逼鄭國泰。鄭國泰膽小,知道國本話題之敏感,朝野上下輿論都對鄭貴妃不利,不敢張揚,最終忍氣吞聲,出錢了事;萬曆三十一年,皦生光又詐騙國子監貢生苗自成銀子二百兩。像沈德符這般被騙訛過,而沒有站出來指證的受害者更不知道有多少。
自禮部尚書馮琦病故后,郭正域一直以禮部侍郎身份代理禮部尚書一職,博通載籍,勇於任事,有經濟大略,頗孚人望。然而掌管禮部不久,便遇到極為棘手的偽楚王案。
出來時,傅春問道:「王名世追查那塊牙牌的事,可有下落?」沈德符道:「沒有。編號八十八號牙牌的原主人校尉楊山死後,他家人也舉家離開了京師,不知道去了哪裡。陳廠公的口風很緊,王兄也不能公然調查,這件事可以說完全沒有線索。」
東廠位於皇城東安門北的東廠衚衕,古槐森郁,廨宇肅然。正南門幾乎從來不開啟,只有一扇西南門供出入。主建築是東廠大廳,大廳之左有小廳,廳中供奉著宋代英雄岳飛的塑像。廳后是一座磚石影壁,上面雕刻有狻猊和狄仁傑斷虎的故事,類似漢代的畫像石。大廳西側是祠堂,堂前有一座「百世流芳」的牌坊,堂內則供奉著歷屆東廠廠主的牌位。祠堂往南就是監獄,專門關押重犯。
傅春和魚寶寶聽說經過,也極是吃驚。堂中一時寂靜無聲。好半晌,魚寶寶才期期艾艾地道:「該不會妖書作者真的就是皦生光吧?」傅春道:「決計不會是他。他只是個貪財好利的小人,製造妖書這件事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
他說的當街廟即建在西四牌樓北側道路當中,佔地不小,擠壓了道路,車馬通過,均須由廟之兩旁繞行。西四一帶本來就是京師交通要道,車水馬龍一多,往往會擁堵上半天。但令明人憤恨的還不是當街廟本身,而是這廟紀念的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英雄人物,而是蒙古瓦剌首領也先。當九_九_藏_書年土木之變,正是瓦剌首領也先俘虜了大明英宗皇帝。英宗在北方過了一年囚徒生涯后被放還回朝,一回到北京即被親弟弟明景帝囚禁在南宮中,過起了屈辱的太上皇生涯。閑庭草長,別院螢飛,英宗境遇凄涼,沒有人還記得這位曾經的大明天子。唯有昔日的對頭也先還惦記著英宗,經常派人來送一些禮物,聽說英宗的情況不好后,生怕他孤單寂寞,還一度想派人將自己的妹妹送來侍奉。八年後,大明發生奪門之變,英宗復辟,重新登上皇位,而也先已經在蒙古內訌中被殺。英宗心中感念,特在西四牌樓當街修廟,以紀念也先。時人均認為英宗無恥,竟然建廟紀念敵人。然而,英宗皇帝的際遇難免不讓他在心目中將也先與親兄弟景帝對比,在複雜的歷史環境中,誰才是真正的敵人,實在一言難盡。
曰:改立誰其當之?曰:福王矣。大率母愛者子貴。鄭貴妃之專擅,回天轉日何難哉?
傅春提出建議后,沈德符尚有所猶豫,王名世卻一口同意,當即按照計劃行動了起來。經過多方打探,終於得知原先的贗品收藏在東廠倉庫的銅匭里。那銅匭專門用來收藏各種絕密文件,只有歷任東廠提督才有鑰匙。東廠提督陳矩兼任司禮監掌印,大半時間都在紫禁城司禮監官署,要從他那裡盜取銅匭鑰匙是絕無可能之事。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到一個擅長開鎖的工匠,皦生彩自然是最好的人選。
故禮部尚書馮琦侍妾夏瀟湘在經歷了許多病痛和瘋狂的折磨后,終在某一深夜上吊自殺,用五尺白綾結束了年輕的生命。於是,關於馮家的流言又多了起來,市井坊間有各種版本的故事流傳,大多對馮夫人姜敏不利,將其描述成一個克子克夫的壞女人。京師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有人把酒論國事,友朋同歡宴,有人紅燈綠瓦觀風景,散言碎語嘆人間。
四人遂一道往天橋的古董鋪而來。那老店主姓洪,正是雕刻現下躺在東廠銅匭中假牙牌的工匠。
沈德符被他搶白慣了,也不以為意,問道:「那你說怎麼辦?」魚寶寶道:「還能怎麼辦?當然是要設法殺了皦生彩滅口。哎,你們別嚇成那樣,我也只是說說,皦生彩現在人在東廠監獄,誰殺得了他?」
最惶惶不安的自然是揭帖最後真名實姓落款的兩人項應祥和喬應甲。
之前也有人懷疑過徐光啟是妖書作者,一度有東廠校尉來調查他。因為他是萬曆二十五年順天府鄉試解元,後來受到給事中項應祥彈劾,說他本人文章不通,是因為受到考官焦竑賞識才得以中舉。焦竑後來被降職,徐光啟次年會試也未能考中,迄今只是舉人身份。妖書案起后,落款項應祥和喬應甲二人的仇家首先受到懷疑,但如湯顯祖、焦竑、李三才等人均遠在外地,無力主持在京師散布飛書之事。徐光啟是焦竑的得意門生,又因為要準備明年會試,一年來一直滯留京師,且通過其師利瑪竇多與權貴交往,理所當然地受到懷疑。還是利瑪竇親自上書為徐光啟申辯,稱徐光啟自到京師,一直寓住在他家中,在忙於翻譯西方著作之事,根本就沒有精力和時間去張羅所謂的妖書。萬曆皇帝對利瑪竇甚是敬重,閱書後親自批複,這才沒有人再找徐光啟的麻煩。
見到沈一貫后,唐文獻正色厲言,責以大義,表示願意棄官與郭正域同死。其他翰林學士也紛紛道:「外面傳聞,郭公正域勢將不免,其實是沈端公有意要殺他。」沈一貫難堪之極,急忙對天發誓絕不是自己要殺郭正域。
最駭人聽聞的是,不僅朱賡收到了刊書,之前一夜,這份飛書更以傳單的形式在京師廣為散布,上至宮門,下至巷衢,到處都有。此書大概只有九百來字,但內容的威力卻不亞於西洋紅夷大炮,一經面世,即在京城掀起軒然大|波。時人以此書「詞極詭妄」,故皆稱其為「妖書」。
他是宦官,聲調有些尖銳,語氣還算平和,但這番話中暗藏不少機鋒。不等聽完,沈一貫已是汗如雨下,連聲應道:「我知道,我知道。請陳廠公和王公公轉告皇上和太子,一貫一定督令法司秉公審案,絕不會冤枉好人。」陳矩這才笑道:「有閣老這句話,太子就該放心了。」
當時有楚王宗人、輔國中尉朱華趆向朝廷告發第九代楚王朱華奎及其弟弟宣化王朱華壁不是楚恭王朱的親生兒子,朱華奎是恭王妃王氏兄長王如言之子,而朱華壁是王如言家人王玉的兒子。奏疏送到北京后,首輔沈一貫因與朱華奎友好,於是授意通政司暫將奏疏壓下不表。朱華趆不服,親自到京師告狀。皇室事務素來由禮部主持,禮部侍郎郭正域主張調查。首輔沈一貫反對無效,最後由巡撫和巡按御史會同勘問。但由於事關皇室,查無實證,事情無果而終。
沈德符見他一身衰服,心中登時一沉,上前問道:「出了什麼事?」馮七道:「二夫人她……她自殺了。」
魚寶寶歪著頭想了半天,道:「那不如我們現在去天橋看看,那裡是潤娘成名的地方,說不定能打探到些什麼。」沈德符道:「呀,這倒是個好主意,我怎麼沒想到。」魚寶寶道:「你是名門貴公子嘛,怎麼會想去天橋那種市井地方?」
傅春道:「偷換牙牌是我的主意。如果不是因為我們要人開鎖,皦生彩就不會被卷進來,更不會牽扯出皦生光來。現下朝廷急著要找到妖書作者定罪,皦生光如果真的因此而背了黑鍋,我覺得挺過意不去的。」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轉動左手中指上的金戒指。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每每心中有難解之事時便會如此。
巡捕都督陳汝忠得報后也是欣喜若狂,但卻留了個心眼兒,沒有立即將毛尚文交給刑部,而是先拘禁起來,自己飛奔趕來稟報首輔沈一貫。說完事情經過,喜滋滋地道:「郭正域不但散布妖書,還與外番賊人勾結,欲染指火器技術。這次有了鐵證,他無論如何是逃不掉了。」出乎他意料的是,沈一貫並沒有大喜過望,反而神色沮喪。
由於品性惡劣,有利用「國本之爭」訛詐本朝國舅的往事,又有諸多與《續憂危竑議》有相同之處的書稿,皦生光立即成了眾望所歸的妖書作者。
一時間,訛言四起,人人危懼。市井街坊上最熱鬧的酒肆、飯店等處門可羅雀,再無人敢到公開場所暢談酌飲。以往歡聲笑語的八大胡同也變得冷冷清清。人心也彷彿這嚴冬一樣,進入了死氣沉沉的休眠狀態,沒有了生氣的北京愈發變得蕭索起來。
傅春怔了半晌才道:「想不到妖書作者居然是皦生光,我之前完全猜錯了。」
即使是位高權重的宰輔大臣也不能置身事外。在《續憂危竑議》一書中,作者指名道姓地攻擊了內閣首輔沈一貫和大學士朱賡,說二人是鄭貴妃的幫凶。兩位閣老自然大驚失色,除了上疏為自己辯護外,為了避嫌,不得不待罪在家。
沈德符嘆了口氣,道:「我還在襁褓之中時,由父母做主,曾與蘇州徐氏約為婚姻,當時就是在白塔寺許的願,因為家母名諱妙應,正好應了白塔寺的名字。」
傅春道:「啊,竟有這等事?我還以為……」見沈德符神色尷尬,便及時住了口,笑道:「我其實也是來許願的,咱們這就去燒香吧。」
錢夢皋上書稱妖書出自前禮部侍郎郭正域之手,沈鯉為其同謀,又彈劾沈鯉道:「妖書始發,舉朝以為大變,獨彼以為小事。舉朝以為當捕,獨彼以為當容。」並在奏疏中公然強逼二人自裁。
魚寶寶不以為然地道:「不過是場鄉試而已,就算考上也只是個舉人,離進士還遠著呢,你有那麼在意嗎?」沈德符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為功名而煩惱,只悶悶道:「我可做不到像你和傅春那般自在,連鄉試的機會都放棄了。傅春父母已經過世,你的家人也不介意,我家中的慈母妻兒可都還等著喜報呢。」
曰:然則事可濟乎?曰:必濟庸人倡義人尚景從,而此數公皆人傑也。且復有鄭妃與陳矩朝夕比周于帝前,以為之主,共舉大事何謂無成?
蕭大亨又指著一旁跪著的沈令譽問道:「是不是這個人印的。」女孩兒道:「是。」
錦衣衛主要官員王之楨、鄭國泰、王名世、王承恩四人均在《續憂危竑議》上挂名,被鄭福成指斥是鄭貴妃的十黨之一,四人聯名上書,稱妖書是北鎮撫司鎮撫周嘉慶有意為之。理由是,錦衣衛五大要員中有四人上了妖書,只有周嘉慶一人不在其中,分明是周嘉慶想要陷害同僚,獨掌錦衣衛大權。周嘉慶於是被逮捕下獄,下到東廠審問,備受拷掠。
曰:是固然已,朱公一人安能盡得眾心,而必無變亂乎?曰:陋哉?子之言矣!夫蟻集膻蠅逐臭,今之仕宦者皆是,豈有相公倡之,而眾不附者乎?且均是子也。長可立,而次未必不可立也。侯之門,仁義存,誰肯舍富貴而趨死亡乎?
之所以要攀牽沈鯉,除了因為沈鯉與沈一貫一直不和外,還因為當時內閣只有三人——首輔沈一貫、次輔朱賡,以及沈鯉。沈一貫和朱賡均被「妖書」點名,只有沈鯉一個人榜上無名,獨自主持內閣工作,成為實際上的內閣首輔,理所當然地該被懷疑。
曰:然則子何以處此?曰:天之所興,不可廢也;天之所廢,不可興也。余止聽天耳!安能反天乎?
內閣首輔沈一貫也引咎自陳,道:「此書混淆皇上庭闈宮禁之情,離間皇上父子骨肉之愛,掩抑皇貴妃贊成之盛德,點染福王孝弟之令名,誣陷大小臣工,坐以翻天覆地之罪,臣與斯人非有不共戴天之誓,何為至此!」又表示願意與作書者當面對質,以示內心無愧。
不久,即查明這兩起告發純屬誣告。妖書案真相未明,反而成了廷臣之間互相傾軋、發泄宿怨、打擊異己的借口。朝堂之上烏煙瘴氣,案情愈發撲朔迷離。
事情絕對不會這麼巧,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故意通風報信。當時趙府中有三個人——傅春、趙士元、毛尚文,趙士元當場被殺;傅春只是去浙江會館的途中路過趙府,後來又在爭鬥中受傷不輕;唯獨毛尚文毫髮無傷,自然嫌疑最大。
由於沒有確鑿證據,難以對郭正域、沈鯉定罪,沈一貫便想利用假證人來坐實,逼迫之前誣陷錢夢皋女婿阮明卿的同知胡化承認郭正域是妖書的主謀。胡化卻深知其中厲害,不肯附和,實話道:「我誣訐阮明卿,是因為他是我的世仇。郭正域是我的同鄉沒錯,我們原先也認識,但自他舉進士以來,我們已經有二十年不通問,何由同作妖書?」
二十年未上朝的萬曆皇帝震怒了!他一改渾渾噩噩的狀態,不斷召見廷臣,同時嚴令東廠、錦衣衛訪拿主謀,務在刻期查獲,不準怠緩姑息。又下令九卿科道等官將read•99csw.com案情進展情況及時會同上奏,並限兵部一個月之內必須偵破此案。
眾人謀划這件大事時,正值妖書案發,京師氣氛緊張,東廠也是人進人出。今日王名世正好輪值,遂決意下手。他找來一套校尉的衣服給沈德符換上,又將皦生彩打扮成雜役的樣子,帶入東廠官署中。等到傍晚倉庫守衛吃飯時,三人趁間隙一起溜進倉庫。
白塔寺的主體建築白塔是一座喇嘛塔,建於元代至元八年,由元世祖忽必烈親自勘察選址,入仕元朝的尼泊爾匠師阿尼哥主持,經過八年的設計和施工,才算大功告成,隨即迎請佛舍利入藏塔中。白塔塔體為磚石結構,由塔座、塔身和塔剎組成:塔座為三層須彌座式;塔身為覆缽式;剎頂為銅製鎏金小型佛塔,塔剎由碩大的下大上小十三重相輪,托起一個巨大銅製華蓋,其周邊垂掛著帶有佛字和佛像的華蓋,下面各系一個風鈴。
眾人一一仔細傳看,果見穿孔下有個極細小的「士」字,刻得不著痕迹,稍不留意,便以為只是象牙的天然紋理。
弘治九年,刑部郎中丁哲、員外郎王爵斷獄,僅僅因為案情牽涉到東廠太監楊鵬,三法司便擬將丁哲、王爵徙邊,以奉承楊鵬之意。刑部典吏徐珪因此心中不平,憤然上疏道:「臣在刑部三年,每見逮問盜賊,多東廠鎮撫司輯獲,或校尉挾私誣陷,或為人報仇,或受首惡贓令以旁人抵罪。刑官洞見其情,莫敢改正,以致多枉殺人。臣願皇上革去東廠以絕禍源,則天下可以太平。臣一介微驅,自知不免一鍇,與其死於虎口,不如死於朝廷。願皇上斬臣之首,能行臣之言,雖死亦無恨。」慷慨激昂地請求革除東廠,卻被明孝宗責以言辭狂誕,被罷官削籍為民。從此再無人敢輕易招惹東廠。
就在陳矩和王安二人離開后,巡捕都督陳汝忠趕來報告一項重大發現:在楊村逮捕的郭正域的十五名隨從中,有十三人是郭氏的僕人使女,還有一人是江夏百姓王忠,另一人則是被官府通緝、逃亡已久的毛尚文,也就是中書舍人趙士楨的前管家。
天橋是個吃喝玩樂的好地方,尤其是小孩子鍾愛的樂園。這裡有各色小吃,物美價廉,最出名的有炸黃花魚、豆汁兒、爆肚、炸了蒸、扒糕、涼粉、酸梅湯等。炸黃花魚就是將一條半斤來重的黃花魚裹上麵粉,丟入油鍋中炸得焦黃,再從鋥光瓦亮的大銅鍋中舀一勺滷汁澆在剛出鍋的魚上,嗞嗞作響,香氣四溢,只要十文錢。豆汁兒是將豆子上磨碾,隨碾隨兌水,碾完后,細的是豆漿,粗的做麻豆腐,而稀的就是豆汁兒了。爆肚用的原料是羊肚兒,有散丹、麻肚、肚仁等區別,佐料有芝麻醬、醬豆腐、韭菜花、辣椒油等。把爆肚擱開水裡過一下馬上就撈出來,風味獨特。這道小吃關鍵在火候,火大了再撈出來,就成猴皮筋兒了。
沈一貫在位已久,老謀深算,決意學習寧遠伯李成梁東山再起的法子,盡量將所有敵人一鍋端掉,好為他自己化被動為主動。他指使心腹黨羽刑科給事中錢夢皋上疏,稱禮部右侍郎郭正域和另外一名內閣大學士沈鯉與妖書案有關。
沈德符問道:「那麼你知道為什麼這牙牌要刻著己丑年製造嗎?」洪工匠道:「在我們手藝行當,即使是贗品,也要力求最像最真。如果真按你們所言,編號八十八的牙牌應該甲戌年製造,那麼以老趙的名頭和水平,絕不至於犯下這樣的錯誤,這應該是他有意為之。興許有人來找他刻制牙牌贗品,他不樂意,卻又無法拒絕,所以故意留下這一處巨大破綻。」歪頭想了想,又自己否定了自己,道:「這應該不可能。要做出這麼精細的假活兒,眼前必定得有一塊真活兒做樣板。那主顧來取製品時,肯定會仔細核對真假兩塊牙牌的細節,不至於被老趙瞞過去。」
傅春道:「王兄的意思是,不管皦生光是不是真的妖書作者,這件事也就聽之任之了?」王名世道:「難道傅兄還有法子么?」
或人唯唯而退。
為了讓沈令譽儘快服罪,事先做了不少布置。當東廠、錦衣衛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會審時,沈令譽奶媽龔氏的女兒被叫到大堂作證。那女孩兒只有十歲,也不害怕,只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公堂上的一切。
數日後,紫柏在錦衣衛詔獄接連受酷刑拷打而死。臨死前說偈雲:「一笑由來別有因,那知大塊不容塵。從茲收拾娘生足,鐵橛花開不待春。」
趙府卻是大門緊閉,沈德符拍了半天門,隔壁傳教士利瑪竇家的僕人阿元奔過來告道:「趙先生不在府中,一個時辰前帶了侍從出門去了。」
沈一貫心中盤算一番,這才慢條斯理地道:「毛尚文是通緝要犯,萬一半途逃走,不是便宜了別人了么?這一陣子陳都督也辛苦了,毛尚文的人頭應該還值幾個錢,你先看看能不能從他嘴裏問到些什麼,然後就拿著他的屍首到兵部領賞吧。」
因為涉及盜竊朝廷軍事機密,毛尚文隨即被兵部和刑部同時懸以重金通緝,京師大街小巷貼滿他的絡腮鬍子畫像,東廠、錦衣衛也派出不少得力人手四處搜捕,但卻始終沒有收穫。
王名世雖覺不妥,但想到皦生彩心機深沉,反應敏捷得近乎可怕,還是應道:「那好,我明日一早就去東廠官署,相機行事。」
座間不免議論起轟動全城的妖書案。利瑪竇對朝中的官員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互相告訐很是不解,聽說已經捉住妖書的真正主謀,當即長舒一口氣,往胸口劃了個十字,道:「早該消停了。案子早一日了結,官民們也早一日安生。」
眾人大吃一驚,愈發想等到趙士楨回來問清楚究竟,遂到隔壁利瑪竇居所暫坐。王名世自回東廠官署打探消息。
沈德符大概猜到傅春所稱的辦法,一時猶豫,半晌才道:「這事非同小可,得跟王兄好好商議一下。」
幾人遂找來皦生彩商議,他一聽到是要進東廠偷東西,連連擺手,無論如何都不肯答應。直到魚寶寶用王名世的東廠千戶身份嚇唬他,聲稱要去官府告發他那作惡多端的兄長皦生光,又許以重金,他才勉強同意。
朝官尚且如此,平民百姓更是畏之如虎狼。東廠在大眾心中,簡直比十八層地獄還要可怕。然而真正進來后,才發現這裏建築簡樸,環境寧靜,與東廠令人聞名色變的威名著實不相稱。
一時間,京城的大小官吏都不同程度地卷進了這個涉及國本和未來皇帝的巨大漩渦之中,互有猜疑。不少人因此被錯捕、錯殺,到處冤疑橫生,株連無辜。就連京營武官楊於世執著吏部尚書李戴手書及公札前往遼東執行公事,也被遼東稅監高淮當成妖書嫌疑人犯,在山海關附近將其逮捕,解送回京請功。
奔波了大半日,三人也累了,見天色不早,遂回來藤花別館。馮府僕人馮七正哭喪著臉守候在門前。
當日傍晚,天光尚明,東廠辦事旗校李繼祖等人在東廠東面的金魚衚衕見到一名男子正站在一座舊宅門前,盯著大門發獃。由於妖書案牽動全城,又是寒冬季節,街上的行人極少。李繼祖覺得那男子神色可疑,上前盤問時,那男子卻轉身就跑。東廠校尉們遂追上前去,將其逮捕,直接帶來東廠官署審問。
魚寶寶道:「哎呀,居然刻造這贗品的就是趙士元。我們知道得太遲了。」
項應祥字汝和,號東鰲,浙江遂昌人。萬曆八年進士。初任福建建陽知縣,為官清正,力雪冤獄,建陽稱頌「抱案吏從冰上立,訴冤人向鏡中來」。后升任給事中,有「不畏強御」之名。其最著名之事,是上奏彈劾萬曆二十五年順天府鄉試副主考官焦竑。當年士子徐光啟因受到焦竑賞識而以解元中舉,但卻被認為其文多險誕語,能高中順天府第一,一定是背後有私下交易。由於項應祥的彈劾,焦竑被貶官,降為福州同知。
王名世發現這一疑點后,便去找當時人在現場的傅春確認。傅春很是驚訝,道:「毛管家竟然是強盜的內應?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強盜用刀逼住我們后,毛管家滿口答應交出火器圖,稱要與趙工匠一起進屋取圖。趙工匠取出火器瞄準射擊時,毛管家大叫了一聲,扶住了趙工匠。我當時以為他是要幫助趙工匠,現在想來,很可能他是要阻止趙工匠扣動扳機。」
明代天順元年,明英宗下令以白塔為中心重建寺廟,改名「妙應寺」,但因白塔之故,民間仍然俗稱白塔寺。新建的白塔寺規模不及原寺的十分之一,由山門、鐘鼓樓、天王殿、意珠心鏡殿、七佛寶殿、塔院以及兩側的配殿、廂房、方丈院、藏經閣等組成。塔院用紅牆圍成,白塔在院中央偏北,四角各有一亭,塔前有一座「具六神通殿」。
這揭帖名《續憂危竑議》,實際上已是暗指內容是延續萬曆二十六年妖書案中的《憂危竑議》。書中將朝中圍繞皇太子之位紛爭的實質及日後可能發生的變故一一指了出來,指名道姓地指出上至皇帝,下至沈一貫、朱賡等重臣,都有易立太子的意圖。
利瑪竇正與弟子徐光啟在研究希臘數學家歐幾里得的著作《幾何原本》,預備將其翻譯成中文。聽說有客到來,急忙出來招呼。
不僅如此,沈鯉和郭正域二人同第一次妖書案均有關聯,尤其是郭正域,關聯極其重大。萬曆二十六年,刑部侍郎呂坤上《憂危疏》,論天下安危,抨擊時弊。吏科給事中戴士衡彈劾呂坤暗中逢迎鄭貴妃。不久又有自稱「燕山朱東吉」的人寫了飛書《憂危竑議》四處散播,即最早的「妖書」,內容跟而今的《續憂危竑議》大同小異,無非是指責鄭貴妃陰謀為兒子謀奪太子之位,呂坤等人是其同黨。捲入風口浪尖的呂坤是隆慶五年進士,當年的主考官是張居正,分房考官為沈鯉,也就是說,沈鯉是對呂坤有知遇之恩的座師。而萬曆二十六年妖書案后,時任翰林院編修的郭正域亦上書彈劾呂坤,直接導致呂坤罷職去位,從此再沒有返回官場。當年的妖書案亦是轟動一時,最後萬曆皇帝認定妖書作者是吏科給事中戴士衡和全椒知縣樊玉衡,二人均被罷官貶謫。但時人均懷疑燕山朱東吉其實另有其人。
郭正域毫無懼色,理直氣壯地怒斥道:「大臣有罪,當伏屍都市,安能自屏野外?」又作詩表明心跡道:「濁酒一杯聊自壽,大家頭上有青天。」
餘人如司禮太監陳矩、京營巡捕都督陳汝忠、錦衣衛千戶王名世等均先後具疏。萬曆皇帝遂好言安慰道:「朕尚被妖書誣枉,何況你們呢?」
紫柏一直在京師交結王侯,以實現他「礦稅不止,則我救世一大負」的誓言。雖然他是得道高僧,聲滿天下,貴人無不折節推重,但他常常對那些為逢迎皇帝而姑息稅監的士大夫箕踞謾罵,由此得罪了許多權貴。早在一年前,御史康丕揚就上疏彈劾紫柏整日「戀戀長安,與縉read.99csw.com紳為伍。工於寵術,動作大氣魄,以動士大夫」,要求將紫柏如李贄一般下獄論罪。萬曆皇帝得疏后,考慮到母親李太后一向敬重紫柏,因而留中不報。但這次沈一貫呈上的紫柏給沈令譽的私人書信,內中寫道:「慈聖太后欲建招提見處,而主上靳不與,安得雲孝?」言下之意,是暗示皇帝與慈聖太后不睦。萬曆皇帝讀到后勃然大怒。國君偏執,宰輔懷私,獄事遂不可解。
沈德符問道:「可知道趙世伯去了哪裡?」阿元道:「他們出門時,小人出來看了一眼,聽說是要去通州。」
或曰:蛟門公獨無言乎?曰:蛟門為人險賊,常用人而不用於人,故有福己自承之禍,則規避而不染,何以見其然也?夫錦衣衛西司房類奏,有名祖宗來,未有不升者。而皇親王道化本內有名竟不升,豈其才力出諸菜佣下哉!蓋沈相公欲右鄭而左王,故核實之時令,親家史起欽抑其功而不錄,亦王之楨有以默授之也。
曰:然則何以知此數人之所為乎?曰:數公皆人傑,無不望分茅胙土。如姚廣孝,豈止富貴終其身而已乎?故有王世揚、陳汝忠,則靖難之兵取諸京營而自足矣;有李汶則三邊險要有人控之矣;有孫瑋于保定則扼天下之咽喉,四方勤王之兵無由至矣;有王之楨則宿衛禁城,有誰人能斬關而入乎?
或有問于鄭福成曰:今天下太平,國本已固,無復可憂,無復可慮矣。而先生常不豫何也?鄭福成曰:是何言哉?今之事勢,正賈生所謂厝火積薪之時也。
正說著,傅春匆匆過來叫道:「喂,你們兩個跟我來。」
以廠衛羅網之嚴密,居然打探不到任何消息。魚寶寶甚至懷疑毛尚文躲進了寧遠伯李成梁府中。傅春道:「既然李家肯主動交出火器圖,可見在這件事上還是有立場。毛尚文應該早知道之前的三名同伴都是李家人殺死,怎麼還可能投奔寧遠伯府。多半他知道身份暴露后,就立即逃出京師回東北去了。」
萬曆皇帝接到錢夢皋奏疏后,在身旁內侍的提醒下,想起來第一次妖書案中郭正域的種種可疑:他曾聲色俱厲地彈劾呂坤,認為呂坤才是妖書案的源頭,是真正的罪魁禍首。當時還沒有正式立皇太子,彈劾呂坤無非是指責其暗結宮闈、黨附鄭貴妃,等於也是變相指責鄭貴妃圖謀奪位。而那妖書分明是有人故意製造聲勢,即使不能引得朝野上下聲討鄭貴妃,也用事實指出了太子不立、國本難安、謠言不止的隱患。三年後,萬曆被迫立長子為太子,跟那件事的警示也頗有干係。
三人遂來到天王殿,各自上香祈禱。
沈德符幾人從王名世得知案情后亦是目瞪口呆,這才知道完全誤會了皦生彩,原來他早從各種蛛絲馬跡中猜到其兄皦生光跟妖書有關,只不過一直隱忍不發,直到當晚被東廠逮住,才說出來作為脫身的資本。可謂巧合之極,又可謂高明之極。
游醫沈令譽也受到了嚴刑拷打,強迫他指認妖書為郭正域所作。沈令譽據理力辯,堅決不招供。
翰林學士陶望齡也趕去找內閣大學士朱賡,正色責以大義,指責其人貪戀權位,對同僚坐視不救,表示願意棄官與郭正域同死。
王名世急忙出來小廳,叫上院中的一名校尉。二人出來東廠官署,摸黑回來堂子衚衕的藤花別館。傅春和魚寶寶正圍坐在堂中火盆邊,聽見腳步聲便趕來開門,將王名世和校尉迎進來。那校尉這才掀下斗篷,卻是沈德符。
翰林學士們如此一番鬧騰,不免令沈一貫心中有所忌憚——他可以陷害沈鯉,可以除掉郭正域,一點兒也不會手軟,毫不猶豫。但他不可能與全體翰林學士為敵。一旦被這些人群起圍攻、口誅筆伐起來,他除了辭官回鄉,再沒有別的出路了。
陳矩道:「太子殿下也派王安公公帶了話給我,要我對郭公正域手下留情。其實太子還不知道,這件案子的決策權在閣老而不在我。沈閣老,你擔任首輔也不是一天兩天,應該知道即使太子地位不穩,但他畢竟還是大明朝的太子。開罪了太子倒也不要緊,沈閣老難道忘記沈鯉沈閣老也是當今皇上的講官了么?這可是皇上父子敬愛的兩位講官啊。」
儘管沈一貫和錢夢皋聯合起來告發沈鯉和郭正域不過是出於私利挾嫌報復,想要將一攤濁水攪得更渾,並沒有任何真憑實據,但卻由此引發了一場大案。
而此時郭正域已率一家老小十五人乘船離開京城,由於天寒地凍,河面結冰,船隻無法行進,不得不停靠在潞河楊村一帶,等待冰化后再渡河。
諸人也只是推測毛尚文有嫌疑,並沒有他殺死趙士元的實證。然而當王名世帶人去趙府找毛尚文問話時,他卻已經搶先逃走。如此,等於自證他就是那些強盜的內應。
曰:何以知之?曰:以用朱相公知之。夫在朝在野固不乏人,而必相朱者。蓋朱名賡,賡者更也,所以寓他日更易之意也。
洪工匠接過沈德符遞過來的牙牌,一看便驚叫道:「這人手藝活兒好,比刻造真牙牌的官府匠戶手藝還要好。」
後來,錦衣衛千戶王名世無意中發現此案不是那麼簡單,內中有一處重大疑點——他閱讀工匠趙士元的驗屍文書時,發現他是胸口中刀,刃傷寬僅一寸,推斷起來,兇器應該是一柄匕首。然而根據傅春等證人描述,四名強盜破門而入時,手中均握著單刀,逼住了三人。毛尚文答應交出火器圖,趙士元卻當場用火器打死其中一人,不容他再次裝填火藥,便有強盜趕上來將他殺死。試想當時情形危急,可以說是千鈞一髮、命懸一線的局面,在這種情況下,強盜怎麼會棄長刀不用、改用短刃匕首殺人呢?
魚寶寶道:「原來是蘇州大才女徐安生,她的逸聞趣事我聽過不少。」
這話說得甚是清楚,陳汝忠這樣的大老粗一聽也能立即明白,只覺得首輔大人心思高深莫測,也不敢多問,連連點頭答應。又問道:「那麼妖書案要怎麼辦?」沈一貫道:「我自有主張。」頓了頓,又惡狠狠地道:「不過圍住楊村的人千萬不能撤了,不死也要讓他們一家脫層皮。」
沈德符幾人辭出古董鋪,心情均很沉重。趙士元早已經被假扮強盜的女真人殺死,眾人冒了天大的風險,好不容易才從東廠倉庫盜出來牙牌證物,線索又在這裏中斷了。
皦揚,爾忘之耶?爾有大志不獲,而乃規規于小願乎?爾有大名見污,而乃規規于小聞乎?爾有大冤不白,而乃規規于小侮乎?爾有大仇不報,而乃規規于小忿乎?爾有大恩未償,而乃規規于小惠乎?爾有大寶受誑,而乃規規于小失乎?爾有大游不暢,而乃規規于小方乎?爾有大忠可傷,而乃規規于小謹乎?爾有大貧能甘,而乃規規于小乏乎?爾有大才不鬻,而乃規規于小遇乎?此十大者,信大,而小者信小矣。皦揚爾忘之耶?
朱賡道:「臣居卿立朝,斤斤自守,未嘗樹恩,亦未嘗樹怨,應無切齒于臣者,不知何故召此奇禍,因請避位。」自稱已是七十衰病之人,地位又在沈一貫和沈鯉二人之下,沒有任何希覬之心,做書者是神謀鬼術,聲東擊西,藉此攻彼。
蕭大亨便一拍驚堂木,喝問道:「犯人沈令譽,鐵證如山,你還不承認是你印製妖書的么?快說,寫妖書的人是誰?是不是郭正域?」沈令譽道:「我根本不知道妖書之事,也從不知道郭公正域跟這有什麼關係。你們弄個小孩子來作偽證,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此人在朝中雖有正直之名,其家屬在遂昌卻是橫行鄉里的地方惡霸,拖欠官府錢糧不說,項應祥之子還一貫欺壓百姓,姦淫民女,甚至強令佃戶人家,凡子女婚事,他享有初夜權。歷任官令對項家都不敢得罪,甚至趨炎附勢,沆瀣一氣。人們敢怒不敢言。萬曆二十一年,湯顯祖調任遂昌知縣,想了個巧妙的辦法,趁項應祥告假返鄉之際,在縣衙設宴款待。席間,有人在衙門外擊鼓鳴冤。湯顯祖便邀項應祥共同升堂審案。告狀的百姓湧進公堂,狀紙寫滿項應祥之子的罪惡。項應祥目瞪口呆,不得已,同意湯顯祖懲處這個不肖之子,但自此與湯顯祖結怨。
傅春道:「通州?郭侍郎一家人正困在潞河楊村一帶,也許趙中舍是去拜訪郭侍郎了。」魚寶寶嘖嘖贊道:「郭侍郎被誣衊是妖書作者,落難楊村,朝中大小官員人人避之不及,還是趙中舍為人仗義。」
之後的事情倒也順利,皦生彩輕而易舉就打開那座看起來異常沉重結實的銅匭,證物贗品牙牌果然在其中。沈德符遂用新刻的假牙牌換掉證物,再將銅匭重新鎖好。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馬車才慢慢通過了西四牌樓。之後的道路就順暢多了,一路往南出宣武門,走完宣武門大街往東,走騾馬市街到了天橋。
飛書中所提及的除了化名「鄭福成」外,其餘人物均是朝中大臣,爭相上書自辯。
再聯想到趙士楨帶著僕從出門不久,就有強盜殺上門來,目標火器圖又湊巧留在了趙府內,機會、時間把握得恰到好處。可時人都知道趙士楨生性警惕,對火器圖珍若性命,時時帶在身上。怎麼剛好將火器圖留在府中時,就有強盜持刀上門搶奪呢?
魚寶寶道:「不是還有潤娘那條線索么?我敢說,那個從萬玉山房暗格中盜走真牙牌的就是潤娘本人。」
萬曆二十六年,湯顯祖赴北京上計。按照明代制度,地方官即外官,每三年由吏部和都察院進行一次考察。犯有貪、酷、浮躁、不及、老、病、罷、不謹的八等官員,將分別給以革職、閑住、致仕和降調的處分。項應祥官任吏科給事中,監察和彈劾正在其職權範圍之內,趁機點評湯顯祖「浮躁」。浙江按察使李維楨同湯顯祖從未會面,卻久聞其為官清廉,體恤民情,深得民心,為其慷慨申辯,差不多要聲淚俱下,還是未能挽回局面。湯顯祖落了個「罷職閑住」的處分。他氣憤之下向吏部告長假回鄉,從此致力於戲劇和文學創作活動,再沒有出仕。湯顯祖素來與東林黨往來密切,因而清流派也有不少人因此反感項應祥其人,東林黨領袖鄒元標有「天下之大,竟容不下一個湯顯祖」之怨語。
陳矩聽了忍不住當堂大笑起來。《續憂危竑議》只有短短九百來字,頂多也就是幾張紙,哪來的一屋子印版?沈令譽的冤屈顯而易見,由此對郭正域和沈鯉的誣陷自然也不能成立。
魚寶寶哈哈大笑起來,道:「我還沒有見過小https://read.99csw.com傅的這副樣子。小沈,你看他嚇的。」傅春不滿地道:「寶寶,你無端端嚇人一跳做什麼?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又問道:「你們來這裏做什麼?」魚寶寶道:「求菩薩保佑啊,保佑你和小沈早日金榜題名。喂,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小沈的父母就是在這裏為他定下了三生之約。」
又有同知胡化告發妖書出自教官阮明卿之手。胡化和阮明卿都因此被逮捕,受到嚴刑拷問。
那男子被帶進小廳,由百戶崔德審問,不等用刑,他便主動招供。原來這男子姓皦名生彩,本是來東廠告發其兄長皦生光與妖書有關的,但到大門前又有所猶豫,回身走時,就撞上了李繼祖一行。
十一月十二日,東廠太監陳矩將《續憂危竑議》一書進奏御覽。萬曆皇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下令東廠、錦衣衛以及五城巡捕衙門嚴加搜捕,務得造書主謀。並責令妖書上落款的兩名官員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和四川道御史喬應甲即刻回奏,說明事情緣由。第二次妖書案由此而起,京城的空氣立刻緊張起來。
魚寶寶道:「這個毛尚文必定跟女真人是一夥兒的。他去扶趙工匠時,手裡一定就握著匕首,趁亂一刀刺死了趙工匠。」
原來當日傅春在天橋古董鋪得到提示,想出一個偷梁換柱的法子——照著東廠校尉的牌子再刻一塊假牙牌,編號為八十八,製造年份則刻成己丑年,也就是萬曆十七年,跟當日從馮府刺客身上搜到的贗品一模一樣。再由王名世想辦法,拿著這塊新刻假牙牌去換回原先的贗品,這樣,既拿到了重要證物,也不會驚動任何人。
沈德符道:「寶寶說得對極了。那麼不如這樣,我們儘快從牙牌上查到線索,再設法將它還回去。這樣即使皦生彩告發我們,我們也可以抵死不認。陳廠公沒有證據,也不能怎樣。」魚寶寶道:「你天真啊。東廠錦衣衛抓人需要證據么?紫柏禪師這些人被妖書牽累害死有證據么?說郭侍郎是妖書作者有證據么?」
魚寶寶道:「能看出來是誰造的嗎?」他不過是僥倖隨口一問,洪工匠卻應道:「當然了,這是名匠趙士元的手筆。大凡名家,都會在作品上留下暗記。你們看這牙牌的穿孔,底下有個『士』字,這是他的獨特標記。」
除了吃喝外,還有熱鬧可看。天橋是民間藝術聚集地,有許多江湖藝人在這裏賣藝,不乏身懷絕技、技藝高超者。賣藝人先要撂地,就是在地上畫個白圈兒,作為演出場子,行話「畫鍋」。鍋是做飯用的,畫了鍋,有了個場子,藝人就有碗飯吃了。有顯示臂力開拉硬弓、平舉大刀的,有顯示硬氣功崩鐵鏈、睡釘板的,有展現高妙輕功爬竿、走繩的。表演各式各樣,令人眼花繚亂,十分精彩。
出來倉庫后,王名世便讓皦生彩先回藤花別館,免得三人一起進出引人起疑。皦生彩出來東廠,徑直往東而去。經過金魚衚衕時,意外發現有一座老宅子大門上的銅鎖極特別,一時心動,既想上去一試身手,又忌憚這裏離東廠官署太近,怕被人發現。正躊躇之時,東廠辦事旗校李繼祖等人經過這裏,見他模樣鬼鬼祟祟,遂將其逮回東廠。
皦生光之前犯下的累累詐騙罪行也被揭發了出來。
桂子飄香時,鄉試亦如期在貢院舉行。今年的試題是:「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極高明而道中庸。」沈德符雖然一揮而就,提前交卷出來,但對考試的結果卻茫然不知,心底深處隱隱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即便如此,他還是要等到二月正式放榜后,才能返回家鄉探親。
若不是魚寶寶湊巧提起白塔寺,沈德符幾乎已經忘記徐安生這個名字。然而此刻回想起來,她的諸多放誕作為是受刺|激所致,多半與自己貿然拒婚有關,想來自己也算有負於她,卻不知道她現下身在何方,是生是死,不覺愈發懨懨。魚寶寶卻不容他彷徨,拖著他朝白塔寺而來。
或曰: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得無謂儲宮有未安乎?曰:然。夫東宮有東宮之官,一官不備何以稱乎?皇上迫於沈相公之請,不得已立之,而從官不備,正所以寓他日改易之意也。
「何為欲殺我好講官?」這話相當有深意,而且是從當今皇太子、未來皇帝的口中問出來,沈一貫聞之驚恐色變,不能回答。
陳汝忠一時愣住,實在想不通情由,便問道:「那麼毛尚文要怎麼辦?是交給兵部,還是交給刑部?」沈一貫道:「這個……容老夫想想。」
萬曆三十一年,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撰,四川道御史喬應甲書。
沈一貫自此深恨郭正域,處處刁難不說,曾指使給事中錢夢皋劾奏郭氏「陷害宗藩」,聲稱郭正域是楚人,因其父曾被楚王侮辱,故有后報。郭正域陷入官場紛爭,見再也難以有所作為,遂憤而辭官。妖書案發之日,正好是他離開京師之時。巡城御史康丕揚稱「妖書」和「偽楚王」兩案同源,實際上就是指兩起案子主謀都是郭正域。
顯然,《續憂危竑議》的中心議題還是「國本之爭」。那麼,這封攪得京師雞犬不寧的飛書到底是出自反鄭朝臣之手,還是鄭貴妃指使心腹黨羽所為呢?到底是有意構陷,還是要反傾害?這無疑是時下最大的熱點謎題。
在如此急迫的詔令下,京城內外,差役四布,偵校塞路。京營派重兵守衛各個城門,對進出人士嚴格盤問搜查。凡是散住在京城內的山人、遊客、術士、僧道、罷閑官吏等,都被立即驅逐,逗留者緝拿究問。凡在京城搭設茶房,在街巷坐地叫賣者,都被禁止。同時禁止地方白蓮教、無為教活動,不準善男信女聚眾擁入寺觀,拜佛進香。
胡化這條路走不通,沈一貫便想從郭正域身邊人下手,派巡城御史康丕揚逮捕了與郭正域交好的游醫沈令譽、琴士鍾澄等人。萬曆皇帝久在深宮,本就多猜忌之心,平常與臣下接觸總是疑神疑鬼,聽說郭正域與民間眾多知名人士交遊密切后,心中更是懷疑郭正域心懷異謀,包藏禍心。沈一貫又趁機入呈搜索沈令譽寓所時得到的名僧紫柏的手書。
魚寶寶道:「你原來以為是誰?」傅春搖了搖頭,道:「不說了。咱們還是去天橋吧。」
十一月十一日清晨,內閣大學士朱賡在家門口發現了一冊刊書,封頁上題有「國本攸關」四字,內里扉頁上題「續憂危竑議」,後面則是一份揭帖,全文如下:
將前後兩次妖書案聯繫起來后,萬曆皇帝認定前禮部侍郎郭正域確實嫌疑重大。正好巡城御史康丕揚上書指出「妖書」和「偽楚王」兩案同源,愈發加重了郭正域的嫌疑。萬曆皇帝立即下詔,命郭正域暫停返鄉,停駐原地待查。又預備罷免沈鯉內閣大學士一職,還是司禮監陳矩認為閣臣位比宰相,是國之名器,不可因為捕風捉影的傳聞便輕易更易,從旁勸解,萬曆這才作罷。
幾人之前從來沒有往皦生彩這方面想過,聞言登時悚然而驚。
魚寶寶道:「是你的終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愁也愁不來。不如我陪你去白塔寺許個願吧,求菩薩保佑,總比你坐家裡發獃胡思亂想好。」
魚寶寶很是驚訝,道:「可你現在的妻子不是姓錢嗎?你原來的未婚妻子呢,她現下人在哪裡?」沈德符道:「她的名字叫安生,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你也是蘇州人,難道沒有聽說徐氏之女徐安生的故事么?」
傅春道:「也許真牙牌難以追查,但假牙牌近在眼前,如果能拿到仔細研究,說不定會發現線索。」沈德符道:「這我和王兄也想到過,可無論王兄如何試探,陳廠公都不願意交出那塊假牙牌,只推說不知道丟到哪裡了。」傅春道:「這樣子,牙牌的線索確實就是死胡同了。」
沈德符聞言不禁一呆:「白塔寺?」魚寶寶道:「是啊,就是城西阜成門街的妙應寺,那裡有白塔,白塔上有風鈴,可以說是京師最特別的寺廟了。怎麼,你不願意去?還是,有什麼心事?」
傅春道:「我有個法子,也許能有用。本朝慣例,被告發者受刑三次后仍然不肯招認,就要反過來拷問告發者。皦生光雖然無賴,可像妖書這樣的大事,他無論如何是不會承認的,多半會抵擋酷刑。那麼反過來,皦生彩有誣告兄長嫌疑,也該被拷問。只要王兄事先跟掌刑校尉打聲招呼,用刑時下手稍重一些,便可就此除去心腹大患。」
由於風頭突然轉變,針對郭正域的審訊一連進行了五天,始終不能定案。萬曆皇帝震怒,下詔責問參与會審的官員。眾官員惶惶不安。內閣大臣沈一貫、朱賡上書請求寬大對待疑案,沈鯉上疏引咎,請求辭職,萬曆皇帝均不答應,只措辭嚴厲地限期眾人破案。
由於歷任皇帝的縱容,東廠的權柄早已經凌駕在三法司之上。正統十四年,明英宗命東廠太監金英在大理寺築壇,審理刑部、都察院獄囚。金英頭頂黃蓋坐在中間,刑部尚書等三法司的首腦只能列坐左右。從此三法司斷案量罪,都要看太監臉色行事,絲毫也不敢違抗。
他心中也甚是苦惱。倒不是其他緣故,而是他早收到過風聲,說覬覦趙氏火器、奪走火器圖的就是女真人,而還回火器圖的就是遼東總兵李成梁的兒子。那些女真人早就被李家家丁暗中殺了滅口。既然李家人只是悄悄處理這件事,不願意將那幾名女真人交給官府,可見李氏與女真人暗中有不少見不得人的勾當,令他們不敢公然與女真人撕破臉皮。這毛尚文既是女真人姦細,想必對李氏陰事了解不少,將他交給兵部,萬一拷掠下他將所知道的一切說了出來,萬一說出李成梁出重金賄賂過自己和另一名閣臣朱賡,為其回任遼東總兵出過力,那可不就是引火燒身了么?還是得學學李家人的老到,不能冒一丁點兒風險。
還是傅春道:「洪工匠說趙士元早在萬曆十五年就離開天橋,到趙中舍府上幫他製造火器。這塊牙牌上刻著萬曆十七年,是在那之後。不如我們直接去找趙中舍詢問,也許他會知道些什麼。」遂又往中書舍人趙士楨府上而來。
有風吹,便會有草動。妖書案席捲全城,意味著必然有人會因此遭殃,也必然會有人因此得賞。為鼓勵儘快破案,皇帝明張榜文,懸賞五千兩銀子和三品錦衣衛指揮僉事官階捕緝妖書主犯。於是,紛紛有人主動站出來檢舉揭發:
沈一貫道:「公公有話儘管問。」王安道:「太子今日問我,何為欲殺我好講官?」
崔德聞言大喜,問道:「你親眼看到你兄長私刻妖書了么?」皦生彩道:「那倒沒有。但小生讀過妖書,揭帖裏面的內容無論是語氣還是措辭都跟我兄長的著書《岸游稿》極像。」
天氣逐漸陰冷了起來。沈德符的心情也如這行將逝去的秋天一樣,灰暗冷靜,慘然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