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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波:那些勇敢的年輕人

鄒波:那些勇敢的年輕人

1997年深秋,我第一次去北大——當時我已從南方一個普通大學畢業,在機關工作一年後辭職——我有點矜持地走在北大校園裡,小職員式的皮鞋擦著地上的落葉,我仍然記得當時的"沙沙"聲,校園很靜。我真希望能碰見幾個行吟詩人、校園歌手,可誰都沒出現,倒是有些人在未名湖邊讀書,但遠遠看去很平庸。大約四點鐘的樣子,我站了一會,突然很思念我的父親母親,我開始不安地四處遊盪起來,越來越餓,像個心不在焉的鬼影……後來我可能經過了燕園,在小路上差點給家屬子弟的自行車撞倒,也許還在三角地布告欄撕過一個GRE培訓班的電話號碼,最後趕在日落之前出了南門,離開。
康德在評價費希特這位學生的時候說:「他是一位為真理獻身的人,在他感覺到自己有一種語言的力量改善人們道德九-九-藏-書的天職時,他就不容反駁地說出一切事物的真理。」在年輕的時候說出「事物的真理」,這需要勇氣——愛過,生活過,戰鬥過——那些勇敢的年輕人!
這時候,我漸漸能分辨閱讀許知遠文章時產生的那種隔膜和敵意是什麼了——生性沉默的我,本能地覺得這個截然不同的少年說得太多了,太饒舌了……在我曾經生活的那個城市,我能從靠窗的座位看到不停東流的江水,悶熱而潮濕的生活讓我經常陷於迷思與幻想,夏天的瓢潑大雨掩蓋、沖刷掉少年的低語,初戀的呢喃……粘稠的氣候模糊了我對青春期的大部分記憶——這也許是個無聊的託詞,但我無論如何記不清了,我的青春……我繼續讀著許知遠的文章,他對北大生活越來越清晰而深刻的記憶、越來越激動地回憶令我越來越感覺不安,他在用他自己的生活、他理想九_九_藏_書化的青春生活攪亂我平庸的過去。慌亂之下,我笨拙地挖掘著有關北大的那些碎片一樣的記憶,那天短暫的遊歷——可那隻不過是北大普通的一天啊,未名湖像個無聲的海,什麼都不說,還有那些沒有出現的詩人、歌手、好看的姑娘,他們什麼都不告訴我,都讓我沮喪。整個少年時代,我都感到沮喪:我似乎從未趕上過那些重要的成長事件,少年尋找靈魂、尋找艷遇的夜行、精神導遊者神奇的出現、太陽下肆無忌憚的性幻想、純真的詩會以及告別純真的詩會……
在擔任圖書管理員期間,博爾赫斯曾經不動聲色地說過一句話:「圖書館里的諸君,年少時誰不是浪跡天涯?」《那些憂傷的年輕人》的選文似乎隱喻了這句話,也隱喻了許知遠1998年—2000年的寫作狀態:他一面迷失在閱讀中,一面盤桓在青春里;他要麼是在九九藏書去圖書館的路上,要麼是在返回校園的途中;有時候把青春搬到圖書館里,有時候把圖書館搬到青春的流放地……在這簡單的循環中,勇敢的少年正在在建造他青春的理想國,讀到這裏的時候我對這個名校畢業的傢伙的敵意突然消失了,一點都沒有了。那些具體的詞語:「燕園」也好,「未名湖」也好,「孔慶東」也好,它們的具體意義突然消失了,對北大的清晰印象和地理符號上的熟悉也變得不再重要了。
三年以後,由於工作關係,我認識了許知遠,現在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我一篇接一篇地閱讀許知遠關於北大往事的文章——初讀時,那些過於具體的細節、地點、符號、人名在我倆之間竟然造成巨大的心理隔膜,我的內心甚至湧現出某種不可名狀的敵意,對那個陌生的人的陌生的青春記憶——顯然,這個意志比我強悍得多的少年九*九*藏*書在大聲地、甚至是霸道地宣告他漫長的青春期,宣告那些令他驕傲的迷惘生活,宣告那些溶解在未名湖裡的驚心動魄……他語調出奇地亢奮和激動——這真令我吃驚!
與許知遠截然不同的是,北大在我腦海里始終只有模糊的印象。
後來,我只在費希特的《現時代的根本特點》里再次感受過這種語調。1804年,也是深秋的時候,青年哲學家面對柏林民眾發表了題為「現時代的根本特點」的17次演講,在同樣的反理性時代,年輕人勇敢的舌頭甚至比心靈的激|情要更加敏銳、昂然有力,「用高傲的態度說出時代精神」(黑格爾)。
我想,這個年輕人的善良和熱情比他的張狂更加強烈——他一面寫,一面在北方乾燥的夏天裡奔跑,告訴所有擦肩而過的孩子們,北方的孩子們,南方的孩子們,清醒了的孩子們,沉睡著的孩子們,「看,我們的青春埋藏在read.99csw.com哪裡……」
這裏必須插敘一件小事:今年春天,我偶然讀到李皖的《五月的鮮花》,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我在給作者的信中說:「……《五月的鮮花》幫我重新發現了自己的少年時代——我在另一個人的少年時代中發現了自己的少年時代,所以一下子被《五月的鮮花》感動了……」但世界上還有另一種文章,或者說還有和你截然不同的靈魂——你無法像閱讀《五月的鮮花》那樣對它產生共鳴,無法被溫柔地感動,因為你在其中看到的是自己不曾有過的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你無法通過感動的方式接受這種文章,你的內心要麼被震撼,要麼一下被刺痛了。
文/鄒波(原《經濟觀察報》設計總監、作家,近著《書與畫像——一部個人化的閱讀史》。)
——康德
傍晚沒有一點風,我一頭扎到附近的麥當勞里,扎回到自己的生活……
要勇於運用你的聰明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