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你的警察朋友們到目前為止,還真挺有耐心的。」田乃剛向窗外瞟了一眼,話裡有話地說道,「不過還有時間,順帶都給你講了吧,你應該知道還有兩宗,其中有個女人,十八年前被我殺了,也是在這座城市,我在她的額頭上刻了『該死』兩個字。說來真巧,我殺的這幾個人,每一次都間隔了六年,而且都發生在這個城市,儘管有的人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裏,但是最終還是死在了這裏。我不是故意這樣乾的,如果要解釋的話,我只能說這是命運的註定。冥冥之中的。」
「在後來的時間里,寒晴來過很多次,每次都和我聊得十分開心。乃志好像也因為寒晴對我的友善和接納,而改變了一些對我的態度,他甚至也常常對我有了笑意,還經常和我、寒晴三個人一起出去玩。起初我覺得乃志和寒晴之前好像不止是同學那麼簡單,通過許多細節我甚至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有一點曖昧。但是每次寒晴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對我和對乃志的態度,好像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相反,她好像對我還更自然、更隨意一些,而對乃志卻總是有些若即若離的樣子。
「王彩霞的男人原本蠻老實,對老娘也孝敬,但是那個王彩霞不是個東西,動輒就對婆婆非打即罵。而她那個有些窩囊的男人卻不敢言聲,家裡有什麼都是王彩霞說了算。老太太身體不好,早年抽旱煙袋,可能是落下病根了,成天地咳嗽,痰也多,每天都不停地吐。王彩霞就嫌惡她,一見老太太吐痰,就拿火鉗子掐她,憋得老太婆要麼咽了,要麼存在口裡不敢吐掉,經常滿嘴都是噁心的粘液。
「王彩霞說:『你圖什麼啊,還要錢啊?我給你,都給你。啊?不要?那你還要人啊,我也給你,都給你。』邊說就邊脫衣服。我忽然覺得她很噁心,就踹了她一腳。她掙扎著翻騰起來之後,忽然想起了什麼,說:『你要兵符!我也給,給你!』我沒有讓她去翻箱倒櫃,而是把她拽到洗手間,將她豬頭一般的腦袋塞進了裝滿水的浴缸里,我說:『你也魂歸大海吧,沖一衝乾乾淨淨,多好。』
「接下來的時間,我用盡了渾身解數,把我這些年來在外面所遇到和聽到的,還有我自己瞎編的故事,都講給了她聽。我講得眉飛色舞,繪聲繪色。我從來沒說過那麼多話,幾乎嗓子都講幹了。而這個姑娘顯然對我的故事十分有興趣,作為一個長這麼大從未離開過這座城市的女孩子,她對我所講的那些新奇而曲折的故https://read.99csw.com事入了迷,到了後來,她搖晃著我的胳膊央求我:『再講一個,再講一個。』而我也趁這個機會,知道了她的名字:寒晴。她說她出生在一個晴朗的冬天,所以就有了這樣一個名字。
「王彩霞是被我浸死的。
「是啊,我正是用假的、不真實的東西在告訴你,這個世界都是謊言。」
「母親死於胃癌。在她彌留之際,神智已經不清楚了,但卻一直念我的名字。我的大弟弟乃志,就千方百計地打聽我的下落。但是因為我已經離開家太久了,根本沒有人知道我的去向。待我無意間在一個少年時的同鄉口中得知這一消息,並千里迢迢趕到這裏的時候,母親已經入土安葬了。我在她的墳前痛哭了一場。這次我哭出了聲音,就像在我小弟弟死去的時候,母親號啕不已的哭聲一樣。這好像也是我這輩子唯一因為感到悲痛而哭,流盡了我一生所有的眼淚。
「你真是連臉都不要了。」我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盡量將語氣壓得平靜,「你好像沒有資格對我講什麼道理,更別冒充什麼導師,你不是也指使人在我面前演戲了嗎?你認為那是真實的?」
「你什麼意思?」我強忍住心頭的激蕩問他。
「沒了男人,賺的錢也夠下半輩子花了,王彩霞也就收手了。這個世界上的女人,要麼比男人更貪婪,得隴望蜀慾壑難填,要麼比男人精明,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王彩霞就是這后一種女人。可是死了男人之後,王彩霞的婆婆就遭殃了。雖說以前她的男人活著的時候,王彩霞也虐待婆婆,但是多少還有所分寸,男人一死,她就沒有忌憚了。老太婆被折磨得不像人樣,後來王彩霞乾脆把她趕到了狗窩裡去住,要吃沒吃,要喝沒喝,沒到半年,老太婆就中風癱了。
「為什麼不能?」田乃剛認真了起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讓我沒有看懂它到底是真是假的,就是愛情。」
「為母親守孝期間,我在這座城市停留了一段日子。我大弟弟乃志對我並不熱情,儘管我暫住在他家,但是他對我一直是不冷不熱的。我知道他不是針對小弟弟乃望的死,而是這麼多年來我拋棄了他們浪跡天涯,只有幼小的他和我母親相依為命,對於我的印象早已經模糊了。也許我們之間唯一還能有所關聯的,就是身體里那一股相同的血脈了吧。而我對他,也沒什麼感情。所以那段時間我們基本很少說話,他上他的班,我就躺在他家裡百無聊賴地看九-九-藏-書報紙。
「殺了。」田乃剛迅速地應答道,那種語氣就像宰了一隻雞,「命運是有輪迴和各種巧合的,十二年前的某一天,我回到現在這個城市,去祭拜幾位故人。沒想到竟然讓我在墓地遇見了他。雖然那時候他已經是風燭殘年了,老得不像樣子,但是他人中上的那個醜陋的痦子還是一下子就讓我認了出來。我不動聲色地尾隨他,到了他的住所。這個時候的他,好像已經有了新的家庭,法律卻似乎失憶了,並沒有制裁他,相反還讓這個混蛋兒孫滿堂地在另一個城市準備安享晚年。
「殺他的過程就不給你講了罷,沒什麼意思,甚至連一點兒快|感都沒有。儘管我很努力地想回憶起當年他是怎樣打我,怎樣讓我在屈辱和悲憤中昏迷過去的,但是最終我還是激動不起來。因為他太脆弱了,不堪一擊得簡直就像一段朽壞的木頭,輕輕一碰,就斷了。最後我用那把伴隨我多年的牛角刀,在他的臉上刻了個『三』字。因為我曾經三次都想殺死他,一次是不敢,一次是沒有做到,一次是他跑了。」
「你三次都想殺他,都是為了桂花?」
田乃剛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若無其事地說:「這個女人的故事,沒什麼可講的。簡單點說吧,八十年代初的時候,我在南京倒賣過文物,六朝古都啊,彷彿想隨便挖幾條蚯蚓去釣魚,都可能挖出點什麼來。我現在投資的這家公司的錢,都是那時候賺來的。那個女人叫王彩霞,和她男人一樣,也是個文物販子。那時候我在浦口一帶活動,王彩霞夫婦原本是賣豬頭肉的,後來說是從她婆婆壓箱子底兒的包袱里翻出個釵子,在黑市上賣了個大價錢,兩個人乾脆就直接干起這行了。
「十八年前,就像當初巧遇姓肖的村長一樣,我竟然離奇地再次在現在這座城市看到了王彩霞。她不但沒有變老,反而好像更加年輕了,開著一輛幾百萬的跑車,挎著一個油頭粉面的小夥子。不用細說了,我還是老一套,尾隨她,尋找機會,殺了她。殺她的過程倒是蠻有趣的,她居然也認出了我。當年賣豬頭肉的王彩霞,胖得也越發地像一頭豬了,她晃著滿身流油的軀體,爬到我腳下,抱住我的腿,一邊抹著胸口上湧出來的血,一邊哀求。
我眨了眨眼睛,看見田乃剛的臉上彷彿在說完那句話的一瞬間,湧上了一種天真而柔軟的神色。突然我就笑了,而且笑得有些不能自持,我聳動著肩膀,有些氣息不勻地一邊笑一邊說:「你不會是…read.99csw.com…想和我……討論愛情吧?
「因為謊言就是謊言,假象就是假象,不管它看上去多麼真實或者無限接近真實,但是假的終歸就是假的。假象和謊言往往都出於惡毒的用意,它比殺人的牛角刀和殺人者的內心還要布滿陰霾和陰謀。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因為我玩兒夠了。」
「乃志回來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寒晴這才發現天已經黑了下來,匆匆地還了書,就告辭回家了。臨走的時候,她還對我笑了笑,說下次還要聽我說外面的故事。正是寒晴那一抹迷人的微笑,開啟了我心中最溫暖的部分。原本我的心就像一個塞滿冰塊的盒子,早已經對什麼都無所謂了,但是寒晴卻用她那讓人無法抗拒的溫柔,融化了我的鎖。我甚至覺得我終於找到了人生的意義,我要在這座城市停留下來,永遠不再離開了,我要和寒晴在一起,過平凡而簡單的日子。
「王彩霞夫婦在倒賣文物上,算三道販子。出貨的是一道,像我這種收過來,再轉手賣給王彩霞們的,是二道。而在這三道倒手的人之中,王彩霞這道是風險最大的,同時也是最賺錢的。遇上個好買家,幾乎可以成百上千倍地翻價。但是由於他們是最直接的販賣,有時候遇上對方是境外的,往往還要負責運出去,風險極大。所以沒幹多久,王彩霞的男人就消失了。有人說他是被黑吃黑了,有人說是在邊境線上交易的時候被公安擊斃了,還有人說他根本沒死,而是帶著貨跑到外國去了,說什麼的都有,反正他沒再回來過。
田乃剛一副認真的樣子,「到了現在,你認為我的智商比你低嗎?比你的養父和那些警察都笨嗎?從張小鋒到那個妓|女,我布置了那麼多看上去十分多餘的行為,難道是因為我疏忽了嗎?苗雨瞳後來對警察說,她的gucci包剛買不久就被盜了,並且還報了案。她確實報案了,在警察那留下了詳細而真實、嚴密而具體、像模像樣的被盜敘述記錄,警察永遠也找不出漏洞,因為東西根本沒有丟失。但是我們和張小鋒見面的時候,她還背了那個包,而張小鋒他媽就是賣這種假名牌仿貨的,苗雨瞳還故意讓張小鋒注意到她和她的包。這種細節,如果不是我故意設置,讓你們猜來猜去,讓你們先立再破,先假設再推翻,你以為我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嗎?
「王彩霞雖然洗手不幹了,但我知道她手上還有一個戰國時期的兵符,那可是個價值連城的東西,她一直沒出手。我就隔三差五地去磨她,想買下九*九*藏*書來,也反過來做一次三道販子,倒手賣掉大賺一筆。所以,我就看到了她對待婆婆的一切。我最後一次看到老太婆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散發出了臭氣,僵挺挺地橫在狗窩裡的爛草堆上。要不是我說有味道,王彩霞還沒發現。當看到老太婆的屍體時,我問她打算怎麼發送,誰知她竟然一臉平常地說:『還發送什麼,扔長江裡頭一衝就好了,乾乾淨淨,魂歸大海,多好。』
我不能夠接受他所謂的天然的屬性這種鬼話,也沒有被他所謂的世界布滿謊言的理論而同化,但是我卻實在難以說清,眼前這個面容平庸卻殺人不眨眼的物體,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類,或者是不是人類。如若不是,那他又是個什麼呢?
儘管他講的故事里,有因吸毒而失去尊嚴去賣身的妓|女,有虐待婆婆失去人性的惡毒兒媳,有麻木不仁的人販子夫婦,也有欺橫鄉里強|奸寡婦的壞村長,這些人都被他殺死了。而且他還分門別類地,在死者的身上刻下了字,彷彿是對他們的最終審判。但是田乃剛沒有把自己包裝成一個黑暗執法者,也沒有美化自己是懲奸除惡,相反地,他卻毫不掩飾地將一系列兇殘的殺戮行為,稱之為僅僅是忠於自己的內心,想殺,就殺了。不為誰,甚至有的也不為己,究竟為什麼,他也不知道。
「為什麼要換衣服?為什麼要換位置?我知道那裡有個攝像頭的,這隻不過是我拋給你和警察們的一個迷霧彈罷了。你很喜歡細節吧?從你第一次和我在火鍋店見面,捕捉我看苗雨瞳的一個別有意味的眼神,再到後來你第一次去我的辦公室,注意到我桌面上的狼頭骨和它的牙齒的時候,我就發現了這一點。你和我一樣細膩、敏感,慣於纏繞于各種細緻的微小的細節之中,那麼好啊,我就給你許多細節,充滿漏洞而又彷彿有些荒謬、不合乎慣常思維的細節。讓你去猜吧,你終究會體會到細節帶給你的痛苦。
「還有那個妓|女,讓她穿名牌、戴高檔表、背限量款的奢侈品牌包,是為了使她看上去更像一個經濟條件比較好的闊太太嗎?好,就算我有這個目的,為了迷惑你,為了使這個演員的身份信息更加真實更加具體可信,可是我傻呀,隨便安排一個人,直接去買一套新的就好了,為什麼要用我先前買給苗雨瞳的呢?尤其是那個包,全球限量版呢,這個城市也只有五個而已,隨便一排查就知道了,這麼大個敗筆,我就那麼蠢?另外,妓|女死之前換衣服、在加油站和苗雨瞳互換了位置,不多九_九_藏_書餘嗎?
「不是。」田乃剛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確實不是為了桂花,是為自己。因為姓肖的讓我遭受了痛苦,我自然需要找他償還。而桂花,只能說她的遭遇是她生命中的不幸。她死了是好的,和那些該死的人不一樣,她死了是解脫,若是活著,她還會被人欺負。這沒什麼可隱瞞的,我也不覺得羞恥——在你的面前,我更不需要偽裝。因為作為你人生的導師,讓你了解這個世界布滿謊言的真實面目,我需要對你坦誠。」
正在這個時候,田乃剛忽然幽幽地問了我一句:「你相信愛情嗎?」
「嗯?」
「為什麼殺她呢?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不是給她的婆婆報什麼仇。我就是覺得她該死,像她這種女人,就應該到陰間去,被她婆婆的陰魂捏開嘴巴,往她的口腔里吐痰,一口一口粘稠噁心的痰。」
「或許有吧。」田乃剛好像在翻動一箱收藏多年的信箋,在遠去的回憶中,神情有些落寞地說,「或許也沒有。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是真的愛情……有三十多年了吧,那段時光可能是我這一生中最美好的了,真的很讓人難忘啊。先前我說過,我有兩個弟弟,其中小一點的弟弟被我錯手殺死了,然後因為無法面對母親,我逃離了家鄉。後來我的大弟弟長大以後,來到了這座城市工作,他就也把我母親接了過來。我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是為母親奔喪的。
田乃剛就像個說書先生,面無表情地講著這些他殺過的人,好像那些事情和他根本毫無關係,而是別人的故事,或者聽來的一般。我聽得一陣陣地發冷,到了現在,我已經不想再去對眼前這個男人做什麼評判了,魔鬼也好,精神分裂患者也罷,或者是什麼殺人狂、禽獸不如的冷血,我想都不能全面地涵蓋他的問題。
「有一天我正在睡覺,忽然聽到有人敲門,我打開門一看,一個姑娘站在了門口。那一刻無法形容,我看到那個姑娘的時候,就好像突然之間被一道閃電擊中了一樣,不,比閃電嚴重得多,反正就是很震撼。我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她的眉眼,她白玉一般的皮膚,還有她溫婉的神情,都讓我神魂出竅了,飛了,散了,呆了。原來她是乃志的中學同學,今天休息,過來向乃志還書的。我連忙把她讓進了屋,給她倒水端茶,說乃志還沒下班,我是他的大哥,讓她稍微等一會兒,乃志就快回來了。
「哦?」我的這聲「哦」,因為邊笑邊說,顯得這個字好像被電了似的,發著顫聲,「那你說說看,愛情,你也有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