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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個人立場與文學創作 第二節 個人對生命的沉思:《我與地壇》

第二十章 個人立場與文學創作

第二節 個人對生命的沉思:《我與地壇》

《我與地壇》[4] 是一篇在當代非常難得的、值得人反覆吟讀的優美散文,作家史鐵生以極樸素動人的語言講述自己的經歷和所思。全部講述所圍繞的核心是有關生命本身的問題:人該怎樣來看待生命中的苦難。這問題的提出首先是由於他自身經歷中的殘酷事件,即「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 這種並非普遍性的事件落到了個體的頭上,使他的命運頓時與他人判然有別,而他對這命運的承受也只能由他獨自來完成。從這個意義上說,史鐵生對生命的沉思首先是屬於他個人的心境內容。
思路到了這裏,史鐵生個人的問題其實早已變成了眾生共同的問題,「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裡呢?」有論者從「平常心和非常心」的關係來看史鐵生的寫作[5] ,所謂「平常心」的根基所在,是指「他把內在的痛苦外化,把具體的遭遇抽象化,把不能忍受的一切都扔給命運,然後再設法調整自我與命運的關係,力求達到一種平衡」. 這種在根本上認可了苦難的命運和不九九藏書幸的角色,卻不是看輕生命自身的殘酷和傷痛,而是把這生命的殘酷和傷痛從自我中抽離出來,去融入到一個更大也更恢宏的所在之中。這個所在就關係到了「非常心」. 它是指「以最真實的人生境界和最深入的內心痛苦為基礎,將一己的生命放在天地宇宙之間而不覺其小,反而因背景的恢宏和深邃更顯生命之大」. 這就是史鐵生在這篇散文中最後畫出的自我形象了,他靜靜坐在園子的一角,聽到有嗩吶聲在夜空里低吟高唱,「清清楚楚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在,響在未來,迴旋飄轉亘古不散」.就在這融會了過去現在和未來,融會了死生的時刻里,史鐵生看到了包容任何孤獨的個體生命在內的更大的生命本相。底下一直到文章結尾是一段絕好仿若天成的文字。史鐵生寫出了自我的三種不同樣態:剛來到人間時是個「哭著喊著鬧著要來」的孩子,一見到這個世界便成了「一刻也不想離開」的情人,而在時光的流逝之中,他又變成「無可質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https://read.99csw.com走得任勞任怨」的老人。在時間中的自我就是這樣處於稍縱即逝的無常,但是這無常卻又彷彿太陽永遠的輪迴往複,「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 史鐵生因而想到自己「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窪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這是生命永恆的最動人心魄的畫面,他因而向自己問道:當然,那不是我。
這樣一種洋溢著生命本色之美的境界,既成就了史鐵生內心的希冀與不舍的探詢,也完成了他為文的寄託。為文與為人在此才是真正的一體,整篇《我與地壇》都是那樣的和美親切,而又內蘊著一種實在的激|情。所以成其為艱難的是真正完全地投入到那生命本身的舞蹈,而這一點唯獨還需經過真正的苦難才能做到。由此,我們也就可以更深地體會到史鐵生寫《我與地壇》所體現出的個人心read•99csw.com境的痛切之處以及他對自我所執的真正超越。
在整篇散文中,這沉思大致是歷經了前後兩個階段。在最初的那個階段中,史鐵生觀察與反省個人的遭遇,漸漸地看清了個體生命中必然的事相。這是在地壇裏面默坐獃想出來的:他在腿殘之後,有一天無意中來到了地壇公園,感悟到自己心裏與這荒園產生了神秘契合,「在滿園瀰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並看見自己的身影。」從此他幾乎天天都要來到這裏,搖著輪椅走遍了園子里的每一處角落,他在這裏度過了各個季節的天氣,專心致志地思考著生命的難題。置身於「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人或許就漸漸達到了物我合一的從容,於是「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後事情終於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 這樣的結論便引出了無法反抗的命運的觀念:人生就是一種不可捉摸的命運的造就,包括生命中最不堪的殘酷與傷痛也都是不能選擇的必然,人對於由超越個九*九*藏*書體生命的外在力量所設定的事實顯然沒有任何改變的餘地。
但是,那不是我嗎?
接下來,史鐵生將視界稍稍越出自身的範圍,寫到來這園子里的其他人,去看看別人都有什麼樣的命運和活法。先是寫到他的母親。他自己的不幸在母親那裡是加了倍的,她兼著痛苦與驚恐祈求兒子能好好地活下去,「可她又確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呢,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終於能找到。」母親完全是在這苦難的折磨中度完了她自己的命運,史鐵生傷心而怨恨地想,「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憂」. 看來,命運的造就也就決定了角色的分配和承擔的方式,有些人彷彿生來就是為了承受苦難,在苦難中默默地忍受著命運的重壓。他在園子里又遇到一個漂亮但卻是弱智的少女,再一次感受到「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這就是一個因苦難而有差別的世界,如果你被選擇去充任那苦難的角色,「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既然如https://read.99csw.com此,事情也就變得非常絕望了。不幸的命運已經為你規定了承受苦難的角色,那麼你還能有什麼別的方式來度過你的人生呢?或者說,你還能有屬於自己的救贖之路嗎?很顯然,問題的關鍵就是在於那個想不透的方式:人到底應該怎樣來看待自己的苦難。
由個人嚴酷的命運上升到生命永恆的流變,史鐵生終於超越了個體生命中有限的必然,把自己的沉思帶入到了生命全體的融會之中,這時所體現出的個人對苦難的承受已不再是偏狹的絕望,而呈現為對人類的整體存在的擔當。他在反覆說著慾望不息(寫作的慾望也就是活著的慾望)使個體生命的延續得到了最充分自明的理由,而這理由使他對殘酷和傷痛的忍受都成為一種闊大的境界,因為個人已不僅僅是個人,個人的局限也已不再成為問題,個人的苦難都已為全體存在所包容。與此同時,有關於怎樣活著和怎樣達到自我救贖的困擾,也終於為所有生命永恆的慾望所滌凈,當投入到永無終結的生命之舞中時,對於個體苦難以及一切不幸命運的自我超越就都變成了一種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