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兩端都沉默了，我能聽到父親極力克制的吸鼻聲。我不記得上一次對他說「愛你」是什麼時候。此刻話到嘴邊卻再次無語凝噎。

亦風的胳膊腫了，我身上也是傷痕纍纍。今年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遇險了，一次比一次嚴重，我最擔心的是，草原小屋沒有任何防護，狼山地帶已經不再是三年前杳無人煙的荒野了。如果有一天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怎麼辦？

「沒事，就是突然想家，想和爸爸說說話。」

電光石火間，藏狗撲向了最近的一隻大羊，「汪嘰」一口咬住後腿，把羊拖翻在草叢中，叼住羊脖子猛甩狗頭……

我極不情願地下車，這個男子上了副駕。另一個男子騎著摩托車慢慢滑到我身邊，嚼著口香糖看他們兜車，他袍子里沉沉的有硬東西，不是狗棒就是藏刀。

亦風滿不在乎：「別把人都想那麼壞，男人愛車很正常，我不開遠，帶他兜一圈就回來。」

我倆剛坐回車裡，正在系安全帶，就見那男子過來輕敲窗戶，拉下面罩笑問：「大哥，這車是新款越野吧，真帥，能拉我兜一圈嗎？我也想買這種車。」

藏狗群有能力殺牛，但是他們清楚牛的目標太大容易被發現，而且死牛往往會被死牛販子收走，費力不討好。死羊卻是沒人買的，遲早是狗的口糧。儘管狗的行事狡猾隱蔽，但長此以往有的牧民還是偶有察覺，不過誰都羞於承認自家的「夥計」會監守自盜，更不願意牧民鄰居像防狼一樣提防自己的狗，所以他們會力證狗的清白。

「不冷，我這兒條件很好，生著爐火，比家裡還暖和。你們要捨得開空調，別凍著。」

更暖心的事兒是在當天下午，小蘿蔔竟然自己騎著馬跑過來了，他聽舅舅說我們遇見了劫道的，這個小男子漢特意趕過來保護我們。他說白rｅaｄ•９9ｃｓｗ.ｃom色車在草原太扎眼無法隱蔽，專門帶了五六個易拉罐，排列在越野車的車頂前方。

我走遠一看，紅紅藍藍的易拉罐反射著陽光，還真像那麼回事，小機靈鬼比我們更玩得轉草原上的障眼法。

「哈哈，這裏的小混混都怕我，不過你們是怎麼惹上他們的？」

我凝神一想，是有這事兒，澤仁在國慶節時曾經跟我說起過要讓他的小舅子搬過來給我們做鄰居，相互有個照應，沒想到在這場面下遇到。想起了澤仁的話，我這才心寧魂定。

黑漢子大著嗓門和先前的兩個男子用藏語交流了好一陣，那兩個男子沖他討好地笑著收起武器，走了。黑漢子轉身用硬邦邦的漢語對我們說：「你們兩個跟我走！」

「爸……你怎麼知道下雪了？」

「深更半夜的說什麼話，你老媽睡著了。亦風呢？也沒睡？」窸窸窣窣的披衣聲，父親肯定還是怪我的來電不是時候，但語氣中掩飾不住意外之喜。

「謝謝，你救了我們！」

「那兩個小混混已經攆走了，我說你們是我親戚，誰敢動你們，我要誰的命！」

夜空深沉，初雪在窗欞上無聲地堆積。

這天，從縣城採購補給回狼山的路上還真讓我逮著一個，案發地是才旦家的牧場。

越野車兜完一圈回到原地，男子沒下車，在方向盤下摸找：「這車給我了，鑰匙呢？」

年輕人眉眼一彎，沖我們點了點頭。

黑漢子看著我驚弓之鳥的樣子，大笑起來：「不怕，壞人的不是！我叫丹增，是澤仁的小舅子，他沒跟你說過？」又指指那個年輕人，「這是我兒子。」

自古家賊難防！打從小牛氂氂雨被看家狗吃掉以後，我就留心上了這些雞賊的傢伙。

藏族人生性耿直，一旦當你是朋友，可以為你兩肋插刀。九_九_藏_書這地方民風彪悍，以暴制暴不足為奇。

男主人才旦應該是在家的，他家的煙囪里冒出白煙，水汽中帶著奶香茶味，喝茶的人一時半會兒不會出來。此時羊群離家一里開外，不容易發現動靜，機不可失！

「死羊」接著吃草，主人拍拍狗頭回屋。藏狗蔫頭耷腦地跟在主人身後，一步三回頭。呸！真是點兒背！早知道等羊死透了再報警。

心急吃不到長命羊。我和亦風笑得捂肚子，狗的牙口比狼差遠了。

不知是那人笑得和氣，還是亦風也以車為傲，他竟然點了頭：「哦，那上車吧。」

騎摩托的男子把摩托擋在了越野車前方。我們還想拖延時間，對方不耐煩了，摸出狗棒從兩側夾了上來。搶劫！

「停車，停車！長焦架起來，那個狗東西要使壞了。」螳螂捕蟬，狗盯著羊，我盯著狗。

「哈哈，小事！」丹增大手一揮，騎上摩托和我們一起去狼山小屋。

「還沒……從九月以後都兩個月沒看見狼了。」

草原人通常相信自己的狗會忠於職守，但對狗而言，「東家」不在就是天賜良機。狗會模仿狼的「嘴法」殺羊，然後把死羊暴屍于牧場上嫁禍於狼，有心計的狗還會賊喊捉賊地給主人報信。等到懊惱的主人抵達謀殺現場，發現「被害羊」並咒罵著「替罪狼」的時候，狗也會忠誠地站在主人身後助威。事後，死羊會分給狗吃以表彰他們驅狼有功。

小蘿蔔爬下引擎蓋，做個鬼臉笑道：「遠看，警燈！壞人怕，不敢來！」

「我們的心在你那邊。」

耍胳膊根兒，亦風不是人家的個兒，我撲上去，拼了！

新來的是一個彪形大漢和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年輕人用頭巾包著臉。那大漢的面相卻讓我心驚肉跳，黑臉、鬈髮、虎目、鷹鼻，長相兇惡，貌似黑道老大。九-九-藏-書他虎背熊腰，放倒三個亦風都沒問題。黑漢子用那雙帶著異域灰色的眼珠向我一瞪，看我張開小翅膀護住亦風的樣子，他嘴角微微上揚似乎覺得很好笑。

「你認識剛才那兩個人嗎？他們好像挺怕你……」

我撲哧一笑，鼻子卻一酸。我從小就愛吃墨魚燉雞，喜歡那種臭極香來的味道，而我老媽似乎認定我肚子里那點僅有的墨水都是吃墨魚食補進去的。所以每次我回家，她總是率先端出這道拿手菜。

「你睡不著嗎？是不是認床？對了，你走的時候說家裡的床墊太軟，就像睡在發麵上一樣，你老媽第二天就和我扛了一個木工板給你鋪上了，現在睡著跟菜板一樣瓷實。你老媽說你國慶都沒回來，墨魚燉雞便宜了狐狸。」

「去哪兒？」

「不像，本地人不會稀奇狗的事兒。」牧道上就只有我倆和他倆，這讓我很不安，女人對威脅的敏感度比男人高得多，「咱們快走吧。」

人在受到驚嚇和挫折以後會特別想家，想念城市裡年邁的父母，只有在他們身邊才能找到孩子般的安全感。手機拿起放下好幾次，我還是輕輕點了「家」。

狼要殺牛羊，狗也要殺牛羊，為什麼人們獨獨恨狼而護狗呢？或許，狼最可恨的不是他的殺性，而是他們自由得讓人羡慕嫉妒恨！在如此以人為尊的世界，居然還有生靈膽敢不懼！不屈！不從！

「睡吧，下雪了，你蓋厚點兒。」

車子是無鑰匙啟動的，亦風笑道：「你在開玩笑吧？」

一再確認對方毫無玩笑之意后，亦風和我頭皮一緊，遇到歹徒了。

「誰給你開玩笑，」對方拉下了臉，「耽誤我們幾十萬的生意，這個車抵了，鑰匙拿來！」

草原狗絕非寵物，他們保留了一部分狼的野性，又兼具人類馴養的家畜性。他們臣服於人，需要人的九_九_藏_書庇護，俗話說「狗不嫌家貧」。但他們畢竟是食肉動物，長期糌粑麵湯的待遇讓他們忍不住干點兒第二職業，他們會用狼祖先流傳下來的狡黠與殺性醞釀一些陰謀。

「我要搬到你家去住！」

「你那兒冷嗎？怎麼鼻涕稀里呼嚕的？」

「我也不知道……」我腦子裡正亂，事前發給扎西的簡訊收到了回復：「他是收死牛的，是金耳環的手下。」我明白了。

「汪汪！汪汪！」順風飄來的狗叫聲中泛濫著口水音，他的味蕾已經對羊肉的各部位做好了規劃。我能看見他興高采烈的尾巴和蕩漾著幸福感的舌頭，又記功，又領賞，樂事一樁！

「念念不忘也是需要勇氣的，既然都去了，就堅持到自己不後悔吧。」電話那頭傳來老父親滄桑的嘆息，「沒有離不開父母的孩子，只有捨不得孩子的父母。爸媽是過來人，理解你。」

這次多虧了丹增，他原本打算這段時間搬來狼山的草場放牧，沒想到國慶期間狼山草場被外來牛群掃蕩了一番。今天，他們父子倆先過來看看草長出來沒有，以確定遷場的日期，結果他們在山頭上正好瞅見我們遇到麻煩，就趕來幫我們解了圍。

我和父親怕驚動各自身邊的人，像兩個淘氣的小孩，輕聲細氣地遞話。

「噢——」隨著高聲吆喝，牧道上又騎來兩輛摩托。我暗叫糟糕，歹徒還有幫手！

「也是看熱鬧的吧？」

「找到格林了嗎？」

摩托車帶著強大的氣場直接衝到我們之間，大家本能地停了手。亦風托著受傷的右臂靠在車門邊，捏緊拳頭渾身發抖，我擋在亦風前面警惕來人。

羊不再動彈了，藏狗吐掉羊毛，在草叢中擦擦狗嘴，報案！

才旦家的大藏狗天天吃糌粑湯，早就寡得慌了。他嗅聞草場上的枯骨殘骸，回味著口蹄疫期間的肉味。現在還沒入九*九*藏*書冬，狼群極少攻擊牛羊。想指望狼群打冬糧還得等個把月，何況狼群嘴下留肉的機會少，如果發現得晚了，兀鷲一過更是寸肉不剩。求狼不如求己，那狗對著自家的羊群流下了哈喇子。

不一會兒，主人才旦揮舞著袖子罵罵咧咧地走出屋來，忠狗貼身引路。主人和狗已經走到案發現場了……等等！出了點小意外，眼看就要到嘴的「死羊」又站起來了！藏狗搖晃著腦袋，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狗眼，主人就在旁邊又不可能再補一嘴滅口。

我用胳膊肘捅捅亦風：「喂，你注意到沒有……那兩個人一直跟著我們。從縣城出來，他們就跟上了，這會兒還在那兒。」我說的是後面幾百米處騎著一輛摩托的兩個男子，我們停下看狗，他們也停在路邊。時而看狗，時而看我們，竊竊私語。

「知道，我和你媽身體都好，別惦記這邊。」

接電話的是爸爸，他被我的深夜來電嚇了一跳：「出了什麼事兒？」

「去你家！」

澤仁回電詢問時，我們讓他放心，事情都過去了。

他到底想幹什麼？我後頸僵直，手心攥出了汗。

「他睡了。」我看了一眼亦風被子上接漏雪的水盆。爐火早已熄滅，屋裡冷如冰洞。

我悄悄摸出手機，偷|拍了一張他的照片，給扎西發去信息:「認識這個人嗎？」扎西沒回復。我又撥澤仁的電話，佔線！我往才旦的牧場看去，才旦已經進屋，我們在下風處，才旦肯定聽不到我們的動靜。

「去我家做什麼？」

我眼眶泛潮：「爸，你會不會怪我已然都放手了，還留在草原念念不忘？」

我暗裡拽住亦風袖子，低聲說：「人不熟還是免了吧。」雖然在草原我們也經常幫忙搭載路人，但這一路跟來的倆人實在讓我起疑。就因為好奇車？

…………

「沒事兒，那娃娃聰明，一定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