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白日夢

白日夢

「……我把妻子的屍體切成五塊。仔細聽好哦,身體一大塊,兩隻手,兩條腿,加起來總共五塊……雖然可惜,但沒辦法……她的腿豐腴雪白。
我眼前的玻璃櫃中有一張女人的面孔。她微露貝形犬齒嫣然笑著。鮮活的蠟製品上布滿膿瘡,暗沉的皮膚上面滿是汗毛,這足以證明那並非人工製品。
有人高喊:「喲,喲,好恩愛啊!」接著又是一陣笑聲。
男人的眼睛看向我,我一時失措不自覺轉身向後。直到剛才我都沒發現,就在我面前,有張白色帆布遮陽篷……「西藥」……「配藥」……熟悉的渾圓歌德字體,以及,後方玻璃櫃中的人體模型,眼前這個男人原來是某某製藥這家商號的老闆。
「……我心想,現在正是時候,要把這美麗的倩影永遠留在我身邊只能趁現在。
「我為此每天提心弔膽的,」他邊說著,邊像歌舞伎演員般搖頭晃腦,「連生意都無心打理了。我每晚都在床上拜託妻子,我雙手合十地懇求她。」又是一陣笑聲,「拜託你發誓,請你發誓永遠不會愛上其他男人……可是,那女人說什麼也不肯答應我的請求。她像風塵女子般以風情萬種的媚態,用盡各種手段一次又一次地敷衍我。可是,偏偏她那狐媚的手段,不知多麼令我著迷……」
「屍蠟」,記得某本醫書九_九_藏_書介紹過「屍蠟」,此時,連同充滿霉味的插圖,一同浮現在我的腦海中。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想說什麼?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懼綿綿密密瀰漫開來,我的心頃刻間輕飄如一個氣球。
……笑聲戛然而止,下一瞬間他恢複原先的正經表情,再次喃喃自語:
這位演說者約莫四十歲,身穿偏藍的暗色系夏季咔嘰單衣,緊扎著黃色男用腰帶,看起來風度翩翩、頗有教養。如假髮一般油亮的頭髮下,有著一張輪廓深邃、膚色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橢圓形面孔,細小的眼睛,氣派的鬍髭環繞著鮮紅嘴唇,雙唇正以極高的頻率一張一合,口沫橫飛地說著什麼。只見他高挺的鼻尖不斷冒汗,和服衣擺下露出一雙隱約沾了塵沙的赤腳。
(發表於一九二五年)
……我回頭一看,人群後方正站著一名警員。他和其他人一樣嬉笑著聽男人繼續演說。
笑聲再次響起。唯有樂隊的鼓聲彷彿要替男人的演說伴奏般,久久不散地縈繞在四周。
也不知怎麼的,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在這圍成半圓形的人群里了,成了其中的一名觀眾。
「各位,那正是在宣傳我的罪行。真柄太郎是殺人兇手!殺人兇手!他們正到處宣傳。」
「這九-九-藏-書下子,她總算完全屬於我了,我再也不用擔心失去她。想接吻就接吻,想擁抱就擁抱。對我來說,這簡直是夢寐以求的。
「……我有多愛我的妻子呢?」
隨著我逐漸接近,我看到一張與眾人笑臉成強烈對比的嚴肅臉孔。男人的臉色鐵青,撅著嘴,不知為了什麼事正起勁地滔滔不絕。若說他是推銷員未免熱衷過度;但若說是宗教家傳教,眾人看熱鬧的神情也太褻瀆神明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愛到不惜殺了她……可悲的是,那女人原是水性楊花。」
前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見十四五個大人與小孩在路邊圍成不規則的半圓。那些人的臉上都露出一種笑意,一種人們觀看喜劇時的表情,有些人甚至咧開嘴哈哈大笑。
「不,說不定她早就已經紅杏出牆了。」
演說似乎正達到高潮。男人停下慷慨激昂的聲調,目光掃視聽眾一周,才繼續自問自答:
「你在笑什麼,你的職務容許你把這件事當成笑話嗎?你不明白那個男人在說什麼嗎?不相信的話,你可以自己走進遮陽篷中好好瞧一瞧。在這東京市區,竟然有人公然展示人類的屍體。」我很想拍拍那位神經大條的警員肩膀,同時這麼告訴他。但我連這麼做的力氣都沒有,此刻的我只能頭暈目眩地往前蹣跚邁步。
https://read.99csw•com此時,熱鬧的宣傳樂隊正巧經過,喇叭聲震天巨響。「此地離鄉數百里,遙遠滿洲的……」孩子們天真地跟著節奏高唱著魚貫走過。
沉重的載貨馬車不時來來往往,轟隆隆地震動道路和房屋,越過我揚塵而去。
「……那女人很適合遮耳髮型。她自己就能梳得漂漂亮亮的……當時她就坐在梳妝台前,頭髮剛紮起。她妝扮嬌美的臉轉向我,紅唇嫣然一笑。」
圍觀的人群之間哄然響起笑聲,幾乎蓋過他接下來那句「不知她幾時會與別的男人勾搭上」。
「啊噗哩,奇七哩七,啊啪啪……啊啪啪……」
幾名辮子上落滿塵埃的女孩,在路中央圍成一圈唱著歌。啊啪啪啊啊啊……這令人感動的旋律,悠悠地蒸發在朦朧的春日天空。
「看到了吧,請你好好欣賞一下我可愛的女人。」
看到這一幕,我的心臟倏地躥到喉頭。我勉強撐持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踉蹌退出遮陽篷,提防著不讓男人發現我的窘態,隨後沉默地離開人群。
男孩們正在玩跳繩,長長的繩子「噗噗」地甩向地面后,隨即揚向半空。一名敞著手織粗棉衫前襟的孩子在一旁蹦蹦跳跳的。那幅情景,彷彿高速攝影機拍下的活動寫|真一般,看起來分外悠遠綿長。
「……你們沒聽到水聲嗎?」男人稍微壓低嗓門說,九-九-藏-書他的脖子往前伸,眼珠滴溜亂轉,好似要揭開一個天大的秘密。
男人說到這裏聳了一下肩做出誇張的動作,而後皺起濃眉,表情轉而凄厲,雙唇詭異地扭曲。
沉默地並排而立的商家,宛如洗舊的單衣,退成淺褐色的。三尺見方的櫥窗內,有些掛著被塵埃染出條紋的小學生運動服;有些店家,將紅黃白褐等各色沙狀種子擺放在宛如一格一格棋盤的單薄木盒中;有些在狹窄陰暗的室內,從天花板到四周,塞滿自行車車架與輪胎。在這些灰暗蕭條的店家之間,那棟在細格子窗后懸挂著蒙塵神燈的雙層樓房,彷彿要強調極度厭惡被兩面夾攻似的,吱吱喳喳地流瀉出粗鄙的三弦琴樂音。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我不自覺地依他的指示行動呢?我竟渾然無覺地走進遮陽篷下。
當時的我正走在某個偏僻的地區,放眼望去儘是筆直無垠灰撲撲的道路。究竟是因為有事路過,或是散步順路經過,連這點我都已不復記憶。
「整整三七二十一天,我家的水龍頭嘩啦啦晝夜不停他流水。我把切成五塊的屍體,放進容量為四斗的缸中慢慢冷卻。這個啊,各位,」說到這裏,他的音量壓低到幾不可聞,「就是秘訣哦,這是秘訣。可以讓屍身不腐……變成所謂的屍蠟。」
前方,依舊是看不到頭的白色大道。炎陽蒸騰氤氳,曬得並https://read.99csw.com立的電線杆如海草般冉冉搖曳。
「我把事先準備好的尖錐,用力朝那女人美麗光滑的脖頸戳下去。她的笑靨還來不及消失,綻放笑意的雙唇露出形狀優美的犬齒……她就這麼死了。」
好奇心使然,我邁步湊了過去。
說到這裏,現場再度響起比之前更響亮的笑聲。
「……妻子如白玉凝脂般的胴體與手腳,變成了可愛的蠟雕工藝品。」
這是個悶熱的午後,晚春濕暖的風溫溫地拂過火燙的臉頰。
那到底是白天所做的噩夢,抑或是真實發生的事呢?
「喂,各位!」男人的語調忽而高了起來,「我都已快說破嘴了,你們還不明白嗎?你們一定以為我老婆是離家出走吧!可是,你們聽好了,那女人是被我殺死的。怎樣,嚇到了吧?哇哈哈。」
「……不過,不小心點兒處理會很危險的,畢竟我可是殺人兇手,難保不會被巡警發現。所以,我想到一個好主意。關於藏屍的地點……不管是巡警或刑警,絕對不會發現那個地方。不信的話,這位先生,你看,屍體眼下正好端端地放在我店裡,當裝飾品呢。」
「各位,」男人對這些嘲弄置之不理,繼續往下說,「各位,你們如果站在我的立場會怎麼做呢,你們說我能不殺她嗎?
「哈哈哈,你又在賣弄了。從昨天起。你不知已經重複多少遍了?」某人突然無禮地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