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評論:兩幽禁的夢境

評論:兩幽禁的夢境

柯南·道爾創造的名偵探福爾摩斯一手拿著放大鏡,在地上爬來爬去進行外部證據搜索、歸納,相對地,范·達因創造的名偵探菲洛·凡斯則是根據犯人的犯罪手法推理出心理特徵,採用的是內部分析型的推理方法。相較之下,明智小五郎的推理方法,從他在《D坂殺人事件》和《心理測驗》中搬出閔斯特伯格就可看出,他比較接近菲洛·凡斯的心理主義手法。不過,更精確地說,應該稱之為人性學的推理,包含施虐狂與受虐狂的人性學研究,正是明智推理的依據。這似乎也反映出亂步對於包含精神分析在內的心理學有著非比尋常的興趣。
宇野浩二在早期小品《清二郎夢想之子》的序文中寫道:「每當我想起過去卑微的生活時,我會無法判別何者為真,何者是我的夢境。這樣的我,似乎可以順其自然地將一切真實視為夢境,一切夢境視為真實。」這種夢想家的傾向,與亂步如出一轍。有一回,當《新青年》進行問卷調查,問到若人生中缺少了什麼最困擾時,亂步的回答就是「夢」。
一直以來,亂步的早期短篇作品中,一般推理小說常見的殺人或犯罪並未扮演重要角色。《兩分銅幣》與《紅色房間》、《百面演員》、《一人兩角》同樣都在最後結束時令犯罪的暗影盡失,前面舉出的暗號作品也多半與犯罪毫無關聯。亂步大學畢業前一年的試作《火繩槍》可說是早期短篇作品中唯一的密室殺人案件,但就連這篇也只是受到太陽直射的圓形玻璃花瓶在聚焦作用下引燃火繩槍而意外置人于死,同樣沒有兇手出現。根據亂步自己的解說,這種詭計在卜斯特的短篇小說《杜姆道夫案件》(The Doomdorf Mystery)和勒布朗的《八點的鐘聲》(Les huit coups de I'horloge)里都曾出現,但是據說《火繩槍》的創作時間遠比這二者早。

6

出於這種隱身衣願望的偷窺嗜好,和溢澤龍彥指出的或該稱為人偶偏愛症(Pvgmalionism)的人偶嗜好結合在一起時,就誕生了《非人之戀》與《帶著貼畫旅行的人》等幻想傑作。「我的戀情早在我對性|事尚感懵懂的少年時代就已擁有過了,而且是對同性,就已傾注殆盡。」(亂步悄悄話)正如亂步這番告白所揭示的,亂步對超越性|愛的純粹精神之愛有著強烈的憧憬,這才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實現的荒謬之愛,他對人偶的熱愛正源自他身為戀愛失格者的個人體驗。當妻子發現她一直以為深愛著自己的丈夫真正愛的竟是京人偶時,遂在嫉妒下毀掉那具京人偶。沒想到,丈夫得知消息后,絕望之下竟也死在人偶身旁,這樣的《非人之戀》雖然太過異常,但它能帶給我們強烈感動起因於這段戀情具備了與現世快樂和算計完全無關的純粹性。人偶永遠年輕美麗,而且不可能成為肉體慾望的對象,這種愛情便因此得以在精神上保持一貫的純粹性。這種柏拉圖式戀愛根深蒂固地紮根于江戶川亂步的幻想之中。堪稱幻想小說系列最高傑作之一的《帶著貼畫旅行的人》,描寫為情所苦的男人迷戀貼畫上的女孩,並藉助望遠鏡變身投入貼畫中,在這個情節設定中,彷彿彙集了變身願望與偷窺嗜好、和人偶發生不可能的純愛情節,可說是集亂步的一切渴望于大成。
亂步的藝術家熱情在早期的黃昏世界已燃燒殆盡。縱使戰後再次迎來推理小說的復興期,卻再也創造不出那種精緻架構與充滿鮮活現實感的虛擬世界。即便是歷經漫長空白后寫出的《化人幻戲》和《影男》,也沒有超越戰前水準,說穿了那不過是熟極而流的既成品。
「『真羡慕那個小偷。』當時,兩人已窮困潦倒到說出這樣的話。」——這是他的處|女作《兩分銅幣》里開篇第一句,但這平凡無奇的一句話背後卻隱藏著江戶川亂步個人真實的生活經歷。
江戶川亂步,本名平井太郎,生於明治二十七年(一八九四)十月的三重縣名張町。父親在名古屋先後經手過機械進口與販售,賣過煤炭,經營國外保險公司代理店,有段時期亦曾開設專利商標事務所,可惜都失敗了。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亂步中學畢業,父親由於破產不得不前往朝鮮。亂步決定自力苦學而前往東京,終於在明治四十五年夏天,進入早稻田大學預科班就讀。就學期間,他整日忙著打工賺取學費,因而經常翹課,他甚至戲稱自己是「早大圖書館畢業」,畢業后他從事過各種行業,資歷豐富足以與戰後的黑岩重吾、水上勉匹敵。具體而言,大學畢業后他做了一年貿易商,之後擔任三重縣鳥羽造船廠的事務員,在糰子坂經營過舊書店,也當過《東京PACK》的編輯、拉麵店員、東京市政府辦事員、《大阪時事新報》記者、日本工人聯盟書記長、髮蠟製造業經理、大阪的律師辦公室助手、《大阪每日新聞》廣告部職員,還做過一陣英文打字機的推銷員、唱片音樂會的活動企劃,甚至在深夜擺攤賣蕎麥麵。創作《兩分銅幣》時,正值亂步歷經這多種職業后失業賦閑之時。「我心想,寫推理小說的時刻終於來了。反正我失業,時間多得很。寫出來的稿子若順利賣出的話,在這連香煙錢都無處張羅的困境下,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多年培養出來的對於推理小說的熱愛,終於到了一展身手的時候。」(偵探小說四十年)
這段時期創作的是亂步轉型期的力作《陰獸》,在這個故事中,亂步讓主角高難度地一人分飾三角,不愧是亂步休養生息后的傾力之作,無論是最後令人跌破眼鏡的結局,還是亂步自己化身為大江春泥的戲謔式描寫,都可說是可以打滿分的作品。不過,這裏必須留意的是,日後愈形露骨的SM變態性|欲在此已相當大胆地浮上檯面。性|虐待傾向早在初期短篇《D坂殺人事件》就已出現,但在這篇作品中,殺人被視為施虐狂與受虐狂的「合意殺人」,在作品內部也保有基本上的必然性。可是到了《陰獸》,那不過是用以烘托女主角魅力的通俗手法。
強烈刺|激的夢境餘韻,

4

由這件小事便可看出,一心只想逃避現實的江戶九-九-藏-書川亂步,在早期的短篇作品中是多麼尊重現實性,完成於同一時期的《D坂殺人事件》《人間椅子》中亦可窺見這種寫作特色。《D坂殺人事件》的直條紋浴衣與格子門的詭計手法,是亂步從守口搭電車前往大阪時,看到火車鐵軌與禁止通行的柵欄交叉因而萌生的靈感。此外,據說在寫《人間椅子》前,江戶川亂步曾與橫溝正史一同前往神戶的傢具店,並指著扶手椅問店員:「這個椅子裏面可以藏一個人嗎?」由此可看出亂步寫作時,注重寫實的嚴謹態度。
對於站在這種立場的他來說,描寫在戰爭中失去雙手雙腳、變成像毛毛蟲一樣既怪異又可悲的須永中尉,描述他悲慘死亡的《煙蟲》,居然被左派人士視為反戰小說而受到熱烈歡迎,這實在是太反常了。本來,江戶川亂步是虛擬國度的居民,對現實社會毫不關心。這時卻因《煙蟲》被人生生拽進現實,再加上推理小說在戰時體制下也被視為敵國文學,因此亂步的活動範圍明顯縮小了。他在戰時寫出唯一一篇推理長篇《偉大的夢》,但即便在這篇順應戰時國家政策的小說中,敵對的美國人也沒有被描寫成鬼畜英美。這篇作品中的陸軍省機密局長官歐布萊恩向羅斯福總統進言:「每次看到把日本人醜化成猴子的漫畫,以及把日本人稱為『小蟲』而揚揚得意的報章雜誌,我就覺得很難過。侮蔑交戰國的人民的確很痛快,但是自古以來,沒有任何人能在戰爭中因侮蔑對手而得勝。」總統也深表同意,這段話反過來也可套用在日本身上。江戶川亂步的文學立場打從一開始就沒把現實放在眼裡,因而才能在戰時避免生產大量國策文學這種不幸的結果。
既然如此,那麼江戶川亂步的推理小說觀究竟如何呢?據他自己表示,他對推理小說的定義如下:「推理小說,主要是針對與犯罪有關的難解之謎,有邏輯地、徐徐加以破解的過程,是以趣味為主旨的一種文學。」這個定義加上了詳細的解說,但尤其引人興味的是:「推理小說等於科學與藝術的混血兒,由此造成推理小說在文學上極為特殊的地位。小說大致上可分為純文學和大眾文學這兩大類,若將推理小說歸為後者,則無法道盡其奧義。推理小說獨立於這樣的二分法之外。因此,推理小說之中可能有純文學,也可能有大眾文學,我想這種看法才是正確的。」
「我是無可救藥的虛擬國度居民。我雖然喜歡大蘇芳年的殘酷畫作,卻對真正的鮮血沒興趣。犯罪現場的照片,只會讓我有嘔吐的慾望。」他在《幻影城主》中如此陳述埴谷雄高所謂的「虛擬凝視」志向。即使如此,亂步創作的早期短篇小說,魅力正在於篇篇都散發出濃厚的現實感。
在少年讀物《透明怪人》中,明智小五郎的辦公室是這樣的:「這裡是明智偵探辦公室的所長室。整面牆都排滿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滿燙金字樣的書本。前方有張大書桌,名偵探明智小五郎端坐在桌前。桌子表面,光滑如鏡,倒映著明智的臉。黑色西裝,淺茶色領帶,依舊是一頭毛燥亂髮,像西洋人一樣的立體五官。」佐藤忠男引用這段文章,稱明智小五郎為「瀟洒美男子」,但正如前面已指出的,在《D坂殺人事件》初次出場時,明智根本不是這樣的人。在通俗長篇中,名偵探明智小五郎也必須跟著變得開朗、平易近人。正如通俗長篇的水準降低卻提高了江戶川亂步的虛名,明智小五郎也在成名的同時淪為普通人,著實令人感到惋惜。
《兩分銅幣》里,失業賦閑、一籌莫展的兩人唯有想象力自由活躍的情節,正好反映出亂步當時面臨的悲喜劇遭遇。
這種精心設計的詭計必須與亂步的生活體驗完美融合才能產生這批早期短篇小說,即便就當今的觀點來看,他的取材也絕不顯落伍,甚至可說是預言家,讓身為現代人的我們無地自容。先不論作品的品質優劣,其作品《毒草》討論墮胎問題,《蒙面的舞者》提到換妻——這出現於當代的問題,這種具有預知的思想特色也值得一提。
有趣的是,亂步早期短篇作品看不到的密室趣味,在這個時期逐漸呈現,描寫兇手既是被害者又是名偵探的《何者》,就某種角度而言也是與腳印結合的密室構想,到了《孤島之鬼》和《吸血鬼》則是以更明確的形式處理密室。除此之外,《黃金假面》中運用了一種暗號,而《黑蜥蜴》則是借用了《人間椅子》的詭計。就這樣,在通俗長篇小說的領域幾乎完全找不出新詭計,在架構上也多半像《獵奇的結果》那樣分裂。不過說到在架構上較無破綻的作品,我想至少可舉出《黃金假面》,立足於伊登·菲爾波茨作品的《綠衣鬼》以及《暗黑星》等三篇。
例如,堪稱日本第一篇倒敘式犯罪小說的《心理測驗》,就是從雨果·閔斯特伯格的《心理學與犯罪》中得到靈感而創作的。在這則短篇中,他同樣是把詭計反過來運用。原本運用在嫌疑犯身上的心理聯想測驗,正好屬於范·達因著名的《推理小說二十守則》中列舉出的「一旦採用就等於宣告自己的無能與欠缺創意」十例之一,可說是推理小說的大忌。然而在亂步的作品中,常見犯人反過來利用這種常見的心理測驗,而名偵探又發現犯人的這套詭計再加以逆轉,這種一波三折的曲折轉變,亂步可說是運用得得心應手。
詩人長谷川龍生曾說,亂步的作品就像小兒麻疹,只要得過一次便終生免疫,指的是亂步的通俗長篇小說與少年讀物。
只要能享受自己的邏輯推理,其他的事一概無所謂——這種站在善惡彼岸的思想,在《一張收據》中也清楚顯現,文中的左右田這名偵探憑著一張收據而顛覆了案件原來的解釋后,他的朋友誇獎他是位「名偵探」,而他是這麼回答的:「請把偵探這兩個字改為空想家好嗎?」這篇作品指出,一項物證可以引出多種解釋,就某種角度而言可說是在指出戰後新刑事訴訟法的局限,至少,在早期的短篇作品中,比起犯罪本身和企圖找出嫌犯,亂步顯然對知性好奇心的滿足傾注了更多的關心。

3

5

就實際作品來看也是,舉例來說,亂步似乎將read•99csw.com宇野浩二的《閣樓上的法學士》視為《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原型。宇野這篇作品的主角乙骨三作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一樣,就算是在大白天也習慣吃完飯後立刻鑽進壁櫥里睡覺,那種生活方式及情感與《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極為相似。當然,《閣樓上的法學士》完全沒有推理小說的情節,所以絲毫無損於亂步作品的獨創性,但出場人物的心理狀態相仿,這點算是一種趣味吧!從《閣樓上的法學士》里的乙骨三作身上彷彿可以聞到宇野浩二的體味,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鄉田三郎同樣摻雜了江戶川亂步真實的生活體驗。《偵探小說四十年》里曾提及,當年二十四五歲的亂步正任職於三重縣鳥羽的造船廠。然而,他已厭倦了這份工作,整日窩在壁櫥里睡覺。這段年輕時的經歷與天花板孔穴的機關組合在一起,遂創作出《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想來是出於亂步的藝術家良心過於純粹、潔癖吧。「從少年時代起,他就出乎尋常的嫌惡同類」、「厭人癖、孤獨癖,表現在外的則是不與人交際」,可見亂步從小就受到強烈疏離感的折磨。當他就讀愛知縣立第五中學時,由於厭惡跑步與機械式體操,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請病假。十六歲時便與一名友人逃離宿舍企圖前往滿洲,因此遭到停學處分。他無能力處理周遭現實,相反的,空想之翼卻無限延展。前往滿洲這個突兀的計劃以及大學畢業后渴望到美國的夢想,都是為了脫離現實的疏離感在起作用。但是,就像攻擊風車的堂·吉訶德,江戶川亂步逃脫現實的嘗試,表現在外的是他一再更換工作,但一切終歸徒勞。再加上,正如《亂步悄悄話》也曾揭露的,亂步在精神上的同性戀傾向,必定使得他的孤獨感越發嚴重。亂步的同性戀傾向,從他讀了村山槐多的《二少年圖》后寫下的感想也可看出,然而也僅限於極為形而上的精神概念,他將一切肉體之愛都視為贗品而嚴拒在外。這種戀愛,在現實世界終究無法實現。
值得注意的是,歷經通俗長篇與這些少年讀物,名偵探明智小五郎的形象已大幅改變。名偵探明智小五郎在江戶川亂步的世界中究竟處於什麼樣的位置呢?
支撐這些通俗長篇小說的根本思想到底是什麼?想來,應可遠溯至《帕羅拉馬島奇談》的烏托邦願望吧。若將亂步早期的短篇作品比喻成被囚禁在強硬現實框架里的夢幻世界,那麼,這些通俗長篇的世界完全就是成人的童話世界,是個奇妙的人工仙境。不知你可曾想起,在早期短篇作品的黃昏世界中,唯獨《帕諾拉馬島奇談》散發出絢爛的鮮麗色彩。這篇作品的主角說:「若以恐懼上色的話,能夠令美感倍增,想必再也沒有比海底更美的景色吧。」這種在恐懼中發現美感的思想,或許正是這些通俗長篇小說的主幹。《帕諾拉馬島奇談》的烏托邦以更為通俗的形式在《大暗室》復活為邪惡的烏托邦,這種倒錯的美學理念,似乎濃厚地流淌在許多通俗長篇小說的底層。
亂步的通俗長篇小說大多以驚悚為主要思路,內容強調的是嚇人的煽情獵奇,這是因為亂步敏感地察覺到,比起講求邏輯的本格推理小說,一般讀者更喜歡怪誕、幻想小說。他在《怪談入門》中是這麼說的:「在英美等國,一般而言,本格推理小說比怪談更盛行,但到了日本,本格推理小說仍局限於少數讀者,倒是怪談受到絕對的歡迎。根據我過去的經驗,比起《兩分銅幣》和《心理測驗》、《白日夢》和《人間椅子》、《鏡地獄》等帶有怪談傾向的作品,不管是對知識程度高的讀者還是一般大眾,明顯更受歡迎,不可諱言,這點的確影響到我當時的創作態度。」
鈍重、鈍重的都會暮靄……
從亂步這種想法中也可看出,這些通俗長篇的主流是以喬裝為主的變身願望的多樣化表現,以及蘊藏在《白日夢》與《蟲》中異常的殘酷趣味的顯在化表現。尤其是把美女屍體做成石膏雕塑和菊花人偶的人偶嗜好,在《蜘蛛男》與《吸血鬼》等多篇作品中都曾提及。具有殘虐嗜好的情節,則是《孤島之鬼》中製造殘疾的構想,還有《盲獸》中吃人肉的描寫,尤其是後者,作者自己重讀後甚至反胃作嘔,之後遂將部分內容刪除。
除了一人兩角和暗號外,亂步也運用過各種詭計,例如將愛倫·坡的《失竊的信》(The Purloined Letter)中關於藏匿地點的詭計運用在《戒指》以及被視為恐怖小說的傑作《白日夢》上;谷崎潤一郎在《途上》中用過或然率犯罪詭計,在《紅色房間》里,亂步以全新的角度發揮或然率的作用。這些說穿了算是有詭計的諧趣模擬,亂步則是刻意為之。對於國外作家不斷開拓出的優秀詭計,亂步知之甚詳,於是他靈機一動想出「盡量把眾所周知的著名詭計反過來運用」。他曾自述:「當時我苦苦思索的,是把詭計反過來用的另一種詭計。」

2

開始執筆通俗長篇數年後,也就是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亂步第一次嘗試創作少年讀物,亦即同年一月起在《少年俱樂部》連載《怪人二十面相》。若要問亂步的通俗化之路有何意義,那首先肯定得例舉出少年讀物吧。放眼戰前、戰後,再也沒有比亂步的少年讀物更能激發少年夢想的作品了。「我起初打算寫類似少年亞森·羅賓的故事,題目同樣定為《怪盜二十面相》,但是當時少年雜誌的倫理規定遠比現今嚴格,不能使用『盜』這個字,因此雖然念起來不通順,還是勉強改為『怪人』。故事情節類似怪盜亞森·羅賓的翻版,與撰寫成人讀物相較,《怪人二十面相》輕鬆多了。」亂步在《偵探小說四十年》中如此回憶。不過,我認為《怪人二十面相》還是以怪人為題好。因為,怪人二十面相與亞森·羅賓一樣,並非單純的大盜,他同時也很有藝術家品味,極力避免傷人,是個樂於和宿敵名偵探明智小五郎鬥智的高級紳士。從《少年偵探團》、《妖怪博士》、《大金塊》等戰前作品,到戰後的《青鋼魔人》、《透明怪人》,「怪人二十面相系列」就推理小說的角度來看,只不過是以喬裝為主的尋常詭計的不斷重複。九九藏書然而,這些作品與成人趣旨的通俗長篇不同,少了獵奇煽情與荒謬無意義的成分,成為帶給少年推理小說夢想的最佳入門書。
川口松太郎曾說,江戶川亂步是位「之後寫的作品若沒有比之前的作品更為優秀就毫無意義的作家」。也因此,大正十二年至昭和四年這段時間的早期短篇作品,每一篇都是嘔心瀝血之作。站在作家良心的立場,想量化推理小說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大正十二年以《兩分銅幣》出道到第二年大正十三年為止,亂步在這兩年間發表的,除了處|女作之外,也不過只有《一張收據》、《致命的錯誤》、《二廢人》、《雙生兒》等五篇短篇小說。單憑這樣的文章量也可看出,亂步對每篇作品是如何傾注全力付出熱情。大正十三年年底,他辭去《大阪每日新聞》廣告部的工作開始專心寫作,到大正十五年為止,這兩年間,他的創作欲極為旺盛,甚至寫了幾部長篇,而在寫完《一寸法師》與《帕諾拉馬島奇談》后,他意識到自己已陷入瓶頸。「我陷入對作品的羞恥、自我厭惡、對人類的憎惡中,以較生動的說法舉例,地面上如果有個洞的話,我還真想鑽進去躲在裏面。最後,我選擇將妻小留在東京,漫無目的地踏上旅程。」(偵探小說四十年)雖有來自眾多報章雜誌的邀稿,背水一戰的亂步還是決定讓妻子以出租房屋為業,自己則在新的創作熱情出現前停止賣文鬻稿。這是多麼純粹的精神,這種誠實的態度令我深受感動。然而,總不能永遠以沒有創作熱情為由,持續過著僅靠租賃收入的生活,雖然生活基本開銷沒有太大問題,但是亂步零用錢日漸短缺的日子也開始了。
江戶川亂步奇妙的犯罪幻想,總散發著鄙俗的日常空間特有的妖異魅力。最重要的是,亂步雖然一直夢想逃離這污穢的現實,但他早期親手打造的短篇小說世界卻正是毫無特色的平凡日常生活。就這點而言,與脫離現實、在中世紀黑魔術世界發現知性迷宮美學的小栗蟲太郎,以及從寫作之初即放棄夢幻、決心以旁觀者記錄日常世界的松本清張為首的社會派相較,江戶川亂步可說是風格迥然不同的作家。
江戶川亂步自己在《偵探小說描寫的異常犯罪動機》中是如此解釋:「我也是有強烈『隱身衣』願望的男人,舊作經常描寫『偷窺』心理也是由此而來。《天花板上的散步者》躲在閣樓這個隱身衣后干盡壞事,藏在《人間椅子》這個隱身衣中談戀愛,都是隱身衣願望的變形。」這種傾向同時延續到《湖畔亭事件》與《鏡地獄》中。
渲染出落日的黃褐色深濃酸敗。
經歷過渡期后,亂步終於體會到「生存就是妥協」。簡而言之,雖然不想寫無聊的故事,但他需要錢。出去工作當然就不用勉強自己創作無聊的作品,問題是他偏偏最不擅長的就是像一般人一樣出外上班。他羞於向靠租賃維持生計的妻子開口要零用錢,置身在這樣的矛盾中,他下定決心從藝術家轉為現實主義者。
亂步在大學時代便對暗號深感興趣,從英國的Reest? Cyclop?dia上記載的暗號史開始熱心研究暗號法。以他採用南無阿彌陀佛為暗號的處|女作《兩分銅幣》為首,利用漢字結構當暗號的《黑手組》、把寄出明信片的日期和英文字母關聯的《日記本》、內向的年輕人藉由數字示愛的《算盤傳情的故事》等早期短篇都可發現,這些故事多半在最後有出人意表的結果。這些運用暗號的作品中最優秀的自然是《兩分銅幣》。在貧困無聊的狀態下待在租屋裡無所事事的兩名失業青年,解讀了與失竊巨款的下落有關的暗號,乍看之下似乎破解了謎團不料卻……意外的結局著實令人印象深刻,我第一次讀到這篇小說時,不由得想起太宰治的短篇集《晚年》,裏面有一則看著石子壘壘鋪滿步道遂態度認真起來的故事。即便五十年後的現代,這則作品依然沒有流失分毫新鮮活力。在休閑風潮的推波助瀾下,當代推理小說一再走紅的現象,說不定就能從這篇小說中的兩名失業者的心理狀態里覓得重合點。現代人無力採取有效的行動以改變現實,只能發揮異想天開的想象力慰藉自我。先不論這種看法是否妥當,《兩分銅幣》確實令我感到蘊藏了對現實的強烈批判。
一心逃避文學創作的亂步,欠缺改造現實社會的夢想與批判現狀的精神。對於影響亂步的谷崎潤一郎,伊藤整如此評論他的問題意識:「在物質條件上保持道德倫理比較容易,要激發人的勇氣,在肉體條件上應該怎麼做才可能合乎倫理,還有,怎樣做又是不合乎道德,這正是谷崎潤一郎最根本的思想問題。」(谷崎潤一郎論)亂步對於肉體並沒有那麼高層次的道德倫理意識。正因如此,對人來說最根本的施虐欲和受虐欲,才會演變成鄙俗的獵奇煽情因素。
倘若允許我以黃昏文學這個獨特的名詞來詮釋,江戶川亂步早期的短篇小說可說是該類型的一種。無論是《兩分銅幣》、《二廢人》、《D坂殺人事件》、《心理測驗》等早期短篇,都氤氳著黃昏時分那種略帶頹廢陰森的昏暗感。
當明智小五郎在《D坂殺人事件》首次出場時,亂步是這麼描寫他的:「明智和我年紀相仿,不超過二十五歲。體形偏瘦。如前所述,他走路時有個習慣甩動肩膀的怪毛病……說到伯龍,明智從長相到聲音,都跟他一模一樣……只不過,明智的頭髮較長,蓬亂毛燥糾結成團,跟人說話時,他還會習慣性地用手指把那原本亂糟糟的頭髮抓得更亂。至於服裝,他向來不講究,棉質和服上系一條皺巴巴的兵兒帶」。住在堆滿書籍,大小僅有四張半榻榻米陋室的明智,算是沒有固定職業的高級遊民,但他總自稱「正在研究人類」。

1

麻痹神經的
迷亂的圖案,
《孤島之鬼》起,歷經《蜘蛛男》到《獵奇的結果》,亂步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通俗長篇小說的創作中。據他自己表示,這時他多少有點兒自暴自棄了。
我個人的看法,基本上與江戶川亂步的立場一致。換言之,推理小說基本上屬於娛樂範圍,但是也可能有例外的藝術作品九_九_藏_書。木木高太郎的推理小說藝術論隱含著對一般文壇輕視推理小說的無意識自卑感,以及推理小說不過是大眾讀物因而是粗製濫造低俗讀物的不滿。不過,為什麼一定要區隔藝術與娛樂,認定藝術就一定高於娛樂?我倒覺得最好的娛樂比二流藝術品高級多了。而江戶川亂步的《兩分銅幣》不僅是最佳娛樂品,更是了不起的藝術品。
這種不把重心放在犯罪上的早期短篇世界,憑藉的想必是亂步特別注重知性好奇心的滿足、超越善惡是非這種通俗倫理判斷的獨特思想。在《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中,名偵探明智小五郎曾說:「我絕不會向警察報案的,我只是想確認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罷了。你也知道,我感興趣的是『找出真相』,其他細節對我而言都無關緊要。
然而,天才藝術家亂步早夭后,還留下另一個偉大的「組織者亂步」。昭和二十九年,六十歲的亂步在十月三十一日偵探作傢俱樂部主辦的慶生會上,捐出一百萬日元給俱樂部,提議以這筆基金設置獎項以獎勵推理小說創作。第二年,根據這項宗旨,第一屆江戶川亂步獎頒發給中島河太郎的《偵探小說辭典》。這就是如今成為新人作家登推理龍門的亂步獎伊始。進而又從昭和三十二年八月起,通過著名的推理小說專業雜誌《寶石》的編輯,開始致力於發掘新人。原本江戶川亂步在踏入推理文壇前就曾創辦「智能小說刊行會」,開始創作推理小說后更在大阪成立「偵探趣味協會」,戰後也盡心創立「偵探作傢俱樂部」,頗有組織者的才能,戰後他已功成名就,自然更有餘裕從事相關領域的活動。
本來,日本並沒有富有個人魅力的名偵探。不僅沒有極富個人魅力的名偵探,更沒有極富個人魅力的兇手。就這點而言,江戶川亂步創造的明智小五郎,比起木木高太郎創造的精神醫學專家兼名偵探大心池醫生,以及橫溝正史從米爾恩寫的《紅房子的秘密》(The Red House Mystery)中的安東尼·吉林康中得到靈感而創造的名偵探金田一耕助等人物,可說是更勝一籌的奇特名偵探。不過,亂步本來只想讓這名偵探出場一次,沒想到意外獲得好評,才讓明智繼續在其他作品出現,以至於《D坂殺人事件》以外的短篇小說里明智的個性得到詳盡的勾勒而逐漸豐|滿起來。
我對於將柯南·道爾作品中的名偵探福爾摩斯視為真實人物,並加以研究的福爾摩斯學毫無興趣。但我卻特別關註明智小五郎的變化,這是因為明智小五郎的改變和亂步從黃昏世界走向原色世界的轉變有著微妙的重疊。
正如忠實記錄外在事實的寫實主義,自然也有憑想象力虛構出的寫實主義。無論哪一種,創造而來的主體與現實都處於一種緊張關係,這點自不待言。如同沙特在《想象力的問題》中所述:「透過非現實存在,能夠在某瞬間賦予讓意識掙脫『世界內存在性』的看法,而這種『世界內存在性』才是想象世界成立的必要條件。」亂步的早期短篇作品,正是這種想象力的逆說產物。
這些通俗長篇小說,就作品品質難以和早期的短篇小說相比,但也正因為通俗而獲得社會大眾如雷的歡呼。江戶川亂步的名聲,不是藉由優秀的作品,反倒是被這些他自認為低俗的作品炒熱。這點就爭取更多推理小說讀者而言固然有其意義,但相對地,也令人誤解了推理小說的真正價值,可說是一種損失。
江戶川亂步最偉大的地方,或許就在於他年輕時那種潔癖、純粹的藝術家氣質,即便他後來向現實妥協、開始寫通俗長篇贏得虛名,但他始終受到世人重視。就這點而言,他比任何人都誠實也更嚴厲批判自己;也因此,比起只會盲目誇獎的追隨吹捧,對值得正當評價的作品給予評價、該批判的加以嚴厲批判的平林初之輔的批評最能得到亂步的信賴。正因他擁有這種資質,記錄了他在推理小說方面一切活動的《偵探小說四十年》便可堪稱最優秀的日本推理小說史,也是研究江戶川亂步的最佳工具書。
江戶川亂步秉持這種充分具有說服力的推理小說觀以及無窮的熱情,收集海內外的推理小說文獻廣為介紹。他的《幻影城主》與《續·幻影城》收錄的評論,多半是國外偵探小說的介紹批評,這些以英美為主的海外作品,數量之多任誰都會為之震撼。而亂步閱讀這些原文作品並充分消化、研究。大岡昇平曾說,亂步這些研究論文無法以批評或評論的角度來定義,的確,這些以介紹和分類為主的研究論文,或許與一般所謂的文藝評論不同,但那絕對是高度研究,和《偵探小說四十年》同屬關心推理小說者的必讀文獻。尤其是《類別詭計集成》堪稱推理作家創造詭計時的寶貴指南。即便在戰後二十多年的今日,仍未出現勝過這個水準的研究專著。縱使離開黃昏世界后,江戶川亂步的推理小說幾乎再無可觀之處,但若說他這些研究已填補了這段空白,此言絕不為過。
「他從沒想過要通過自己的作品讓世界變好或變壞。那對他來說完全是另一個問題。小說若只能像政治論文那樣用來讓人生積極向上,那他肯定會像討厭『現實』一樣厭惡『小說』。」幻影城主亂步誠實地對人道主義立場的文學提出否定的見解。
江戶川亂步斷然拒絕冷酷的現實,一心只想浸淫在孤獨的夢境中。但是,他的夢境懸吊在現實世界里,那是懸吊在日常空間的人工夢境,是被幽禁在現實生活中的夢境。
亂步具有雙重人格,這點他自己也承認,而橫溝正史在《「雙重面相」江戶川亂步》這篇文章中曾經提及:「戰後的亂步完全變了。熟知亂步年輕過往的推理作家曾表示,戰後亂步的改變著實令人驚訝。」由此可見這應具備某種程度的真實性,不過,若將這種改變視為亂步的人生從純粹、有潔癖的藝術家轉型為妥協的現實家,這樣的雙重人格或多或少是具有藝術家靈魂的人為了在世上求生存所必須面對的宿命。前衛藝術家岩田豐雄成了大眾作家獅子支六,純文學作家色川武大成了麻將作家阿佐田哲也,並沒有人因此批評他們是雙重人格,為何僅有江戶川亂步遭受如此待遇呢?
昭和六年(一九三一),本格派的甲賀三郎與文學派的大下宇陀兒打起筆戰,到了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筆戰在甲賀三郎與木木高太郎之https://read.99csw.com間再度爆發,當時文學派木木高太郎的主張是:「一般小說與推理小說的區別清楚。不過,這個區別並不是說一方是藝術另一方不是,兩者其實都是藝術小說,而且,兩者有明顯的區別,這對一方是推理小說,另一方是普通小說絲毫沒有妨礙。」(與甲賀三郎氏再論戰)這已是開宗明義地將推理小說視為藝術。甲賀三郎猛烈批判這種看法,他認為這樣會模糊推理小說與純文學的區別,而江戶川亂步的想法說穿了是介於這二者之間。他認為推理小說當中有些作品可能是純文學,有些作品可以歸類為大眾文學。不過,若閱讀戰後亂步寫的《評偵探小說純文學論》這個看法在基本上雖未改變,但是對於推理小說如何不失特殊性地成為文學,他表明了相當質疑的態度。例如,他說「既是第一流的文學而且又不失推理小說獨特的趣味,這其實是非常困難的。但是我並非全盤否定這種可能性。我們不該對革命天才的出現感到絕望」。他的說法可說是相當謹慎保守。
有趣的是,在堆滿書籍的四張半榻榻米斗室里,身穿和服窮困潦倒的明智小五郎,到了通俗長篇小說后,卻搖身一變成為時髦瀟洒的人物。例如:「立領白衣配上白鞋,打扮完全不像日本人的明智小五郎」(蜘蛛男),住的地方也是。「『蜘蛛男』事件解決后不久,便放棄不經濟的飯店生活,搬來這個公寓,對於單身的他來說,比起獨門獨院的房子,還是住公寓比較自在、方便。他租的公寓面向大馬路,位於二層一個兩室的房間,其中一間約有七榻榻米大小,足以充作客廳兼書房,另一間較小的就當做卧室。」(黃金假面)顯然已大幅改善居住環境。到了《吸血鬼》事件的結尾,明智小五郎甚至還與女友文代結婚了。小林芳雄則是打從開始就一直協助明智,在少年讀物中更因與明智並肩攜手大為活躍。
文/權田萬治
這是蒲原有明詩作《落日》中的一節,江戶川亂步早期短篇的世界,隱約流露出與這首詩相近的憂傷氛圍。這種難以形容的景象到底是什麼?想來,這獨特的情感似乎是透過作品散發出的某種底層生活者的意識,不,更直接地說,即失業者落魄意識激發出的情感。就這點而言,江戶川亂步的世界與宇野浩二的世界正好交錯。除此之外,影響江戶川亂步的日本作家尚有谷崎潤一郎和佐藤春夫。在這幾位知名作家當中,亂步尤其醉心於宇野浩二的作品,甚至專程拜訪過他,而宇野浩二的創作世界里,亦流露出以文士為名的某種流浪民工的生活色彩。亂步雖對谷崎與佐藤的反自然主義傾向深有同感,但在氣質上,比起具有貴族氣息的谷崎與佐藤,他對宇野浩二那種底層社會氣息更感親近。
從黃昏世界到原色世界,亂步的幻影之家逐漸展現獨特的面貌。昭和四年亂步轉型為通俗驚悚小說家時,他甩開過去冷酷囚禁他種種夢境的現實之手,開始在五彩繽紛的萬花筒世界不斷拓展他狂野的夢想。那是個令人目眩的五彩世界,你或許還記得吧,穿著耀眼的金色衣裳,從黃金面具的唇角流下一絲血跡的怪人——《黃金假面》,滿臉疤痕、紅艷艷的塌鼻下暴出獠牙的無唇男——《吸血鬼》,還有一身黑衣的魅力女賊《黑蜥蜴》,或者,從頭到腳都是綠色的《綠衣鬼》,更有面如白壁、連眉毛都沒有、雪白的臉上僅有細小如線的眼睛和血紅雙唇在笑的《地獄道化師》。與那黃昏世界相較,這個新世界究竟有多怪誕?雖然這個世界看似明亮耀眼,但追求純粹又有潔癖的藝術家亂步,其實正因轉型為現實主義者而陷入深刻的精神苦惱中。
若就推理小說的角度切入,江戶川亂步短篇作品中的詭計多半是利用一人分飾兩角與暗號。中島河太郎在《鳥瞰亂步文學》中特別提到,對於在一般推理小說中佔有極大比重的密室和如何瓦解不在場證明,江戶川亂步顯然毫不在意,只一心一意集中筆墨於一人分飾兩角,中島指出這種傾向是來自亂步的雙重人格。的確,受到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與愛倫·坡的「威廉·威爾遜系列」(William Wilson)影響而產生的一人分飾兩角的構想,在《雙生兒》、《幽靈》、《一人兩角》、《湖畔亭事件》、《帕諾拉馬島奇談》《陰獸》、《何者》等多篇作品中都一再出現,再加上通俗長篇小說里的喬裝變身,這類例子可說是不勝枚舉。亂步在《懸疑說》中表示:「近代英美長篇偵探小說,高達八成都是以某種形式採用一人分飾兩角的詭計,甚至頻繁到了令人詫異的地步,但這與其說是作者毫無創意的證明,不如視為一人兩角帶來的恐怖是多麼有魅力的證明。」這段話同樣可套用在亂步自己身上。
以《一人兩角》為始,亂步異於常人的變身願望、隱身衣願望以及烏托邦願望,與其說是雙重人格,不如說該視為亂步企圖擺脫現實疏離感的強烈渴望。因為,這其實是想脫離自己目前的身份、想眺望眼前的自己以外的世界,是一種抗拒現實的慾望。少年時代曾是白凈美少年的亂步,三十幾歲頭髮便漸漸稀疏了,這種肉體上的自卑感或許助長了他的變身願望。如同山村正夫在一短文中所述,他在戰後到了某個年齡后,之所以不再有厭人癖,反而變得善於交際,或許不是變得開朗,而是因為自卑感消失了的緣故。
這豈不是諷刺的悖論?試圖逃離現實的幻想,卻越是伸展想象力的翅膀反而越接近現實。但是,亂步早期的短篇小說就是這種想象力和現實辯證的結晶。
昭和四十年七月二十八日,江戶川亂步因腦溢血結束了七十一年的偉大生涯。江戶川亂步親身示範的教訓,就是「獵奇煽情·無意義之路」是推理小說的死胡同這個儼然事實。戰後松本清張等人的社會派導入了江戶川亂步與橫溝正史欠缺的社會批判觀點,為推理小說開拓出嶄新的境界,而星新一、山川方夫等科幻小說旗手也和約翰·科利爾及扎基等筆風奇特的作家一樣,走上近代幻想文學之路,但是貫徹這種方向不讓亂步過去的悲劇重演,或許才是這位偉大的天才對後進作家們最殷切的期盼。推理小說與其他文學一樣,在根底需要尖銳的批判精神,過於執著敏銳的體表感覺正是亂步的偉大,也是其悲劇所在。